《唐豪塞》(1845)是理查·瓦格納繼《漂泊的荷蘭人》(1841)之后的第二部重要作品。如果說“歌劇”成為真正的“戲劇”的標志是用音樂輔助戲劇行動,而不是反過來,以戲劇行動綴連旋律,那么《唐豪塞》堪稱是歌劇史上第一部真正的戲劇。在本劇中,瓦格納將中世紀的兩個傳說的要素重新組合和加工,形成一個貫通的、有獨特的瓦格納主題的故事。所謂獨特的瓦格納主題,就是通過愛獲得拯救。從《漂泊的荷蘭人》開始直到去世,瓦格納此間的作品除了《紐倫堡的名歌手》(1867)和《帕西法爾》(1881)都具有這個主題。當然,瓦格納的思想在1857年開始寫《特里斯坦和伊索爾德》后發生了一定的變化,所以1857年后的作品中雖然仍然有“愛的拯救”,但這個“愛”與轉變之前的作品中的“愛”意義并不完全相同。
如果說1857年是瓦格納藝術生命的轉折點,其間他作品的主題發生了相當大的轉變,那么《唐豪塞》便屬于大師前期的作品。乍看一下,《唐豪塞》的故事很簡單:一個背離了上帝的人通過一個愛他的女人的祈禱而獲得了主的赦免。聯想到瓦格納學者們普遍認可的作為瓦格納藝術之標簽的“愛的拯救”的主題,我們能夠得出什么結論呢?男人需要一個女人宗教式的愛獲得拯救?從劇情來看,女主人公對男主人公(唐豪塞)的愛顯然是宗教式的,那么,瓦格納宣揚的是維多利亞式的婚戀觀嗎?
答案似乎是否定的。從德國乃至全歐洲的時代風氣來看,19世紀40年代是講政治自由、個性自由的時代,維多利亞式的婚戀觀顯然與歐洲大陸的時代精神不符。但更重要的是,瓦格納的自傳、作品以及瓦格納學者的研究顯示:瓦格納從30年代開始就深受“青年德意志”運動的影響,而這一運動的核心就是“政治自由”和“肉欲解放”。此外,瓦格納在1849至1851年的第一個理論高峰階段的理論作品中顯示出:“青年德意志”的思想在他的世界觀和人生觀中占有顯著位置。所以,我們很難想象40年代的瓦格納會通過戲劇宣揚維多利亞式的“愛情”。所以,核心的問題是:《唐豪塞》的內涵到底是什么?如果說這確是一部關于“愛的拯救”的作品,那么怎么理解這個“愛”,它是怎么“拯救”唐豪塞的?在本文中,筆者從瓦格納第一個理論高峰時期的理論作品著手,從中總結“愛”對于瓦格納來說意味著什么,然后再通過分析《唐豪塞》的情節和瓦格納本人關于《唐豪塞》的言談,來深入挖掘這部作品的真正含義。
“愛”的哲學內涵
瓦格納對“愛”的解釋最集中的出現在他第一個理論高峰時期所寫的論文中,其中顯著者為《藝術與革命》(1841)、《未來的藝術作品》和《歌劇與戲劇》。在這些作品中“愛”是個關鍵詞,而我們可以通過這些作品來理解“愛”的內涵。
“愛”不是指兩性之愛,亦非基督教意義上的愛,而是這樣一個哲學觀念:拋棄“自我”的束縛,與自然乃至宇宙合為一體。所謂“自我”是人的一種偏執的欲望,力求維持自己的現狀,不做改變,祈求永久。為了這個目標,人將世界的存在無意識中當做自己存在的條件,力求利用周遭的一切為自己的存在服務,以至于達到“自我膨脹”的地步。而“愛”與“自我”相比是一種正確的世界觀和人生觀。“愛”的人渴望與他人、社會、自然合為一體,他的渴望只有在這種合為一體中才能實現,唯有如此合為一體他才能獲得喜悅感。有時,瓦格納專用“愛”來指這種渴望本身。在瓦格納看來,這種渴望是一種更深的渴望,是人的一種“必然性”,甚至可以說是人最根本的渴望。它表現為對異性的渴望、對朋友的渴望、對世界的渴望以及對死亡的渴望。當愛受到宗教、國家機器或者“自我主義”的壓制的時候,它給人帶來難以慰藉的孤獨和痛苦。而處在市民社會的風習中,處在當代(19世紀)國家與宗教的規訓中的個體,他真正的出路就是勇敢地去實現“愛”的渴望。
他的藝術作品中,瓦格納喜用男女之愛來體現這個哲學觀念。為什么呢?因為男女之愛在他看來是“愛”的渴望中最易為人體察的部分。也就是說,瓦格納作品中的主人公追求的是男女之愛,而他希望觀眾藉此體會的是那更具普遍意義的沖動,那性愛背后更深沉、更基本的大愛。
《唐豪塞》的故事
作為騎士和吟游詩人,唐豪塞有著火一般的生活熱情和卓越的藝術才能,這種與眾不同的旺盛活力和才華導致他對生活環境中的的清規戒律鄙視而無法忍受。他獨自出游,在維納斯山邂逅愛神,在愛神那里找到了肉欲的極度滿足。在不見天日的地下與愛神朝夕相處了許多時曰后,他厭倦了感官滿足的生活,去尋找圣母“瑪麗亞”,目的在于仰仗后者贖掉自己的“罪”,從而獲得宗教的“拯救”。他承認肉欲之愛曾給他苦痛的生命帶來安慰,承認這是美與魅力之源,認為這愛值得去捍衛甚至景仰;但也承認日復一日的感官歡樂對他來說是靈魂的束縛,而他要靈魂的自由。當他與舊相識們偶遇,知道伊麗莎白還在等他,他追尋的腳步為伊麗莎白停留了。對唐豪塞來說伊麗莎白意味著更完美的愛人,因為她不僅有對唐豪塞的世俗的愛,更有唐豪塞靈魂此刻極度需要的精神之光。伊麗莎白的愛對唐豪塞來說意味著更高貴的渴望的滿足。不幸的是:唐豪塞在維納斯山的生活是嚴重違反了基督教的教規的;當這件事敗露,他的生命和“拯救”面臨著重大危機。伊麗莎白先是冒著生命和名譽的危險從騎士們劍下拯救了他的生命(這也意味著挽救了他并使她獲得被“拯救”的機會),而后更向圣母請求,愿舍棄此生和愛情而服務于圣母,愿在圣母面前為那唐豪塞的靈魂繼續祈禱。圣母感其誠而接受了伊麗莎白的請求,伊麗莎白飄然仙逝,成為“圣人”,而唐豪塞也由此獲得了主的赦免。他的“靈魂”終于被挽救了。
從《致吾友》解析瓦格納對《唐豪塞》的看法
1851年,瓦格納發表了《致吾友》,對自己的藝術生涯作了回顧,尤其對自己藝術思想的發展進行了分析,并解釋了自己作品的緣起。在談到《唐豪塞》的時候,他有這樣一段話:
作為藝術家且作為一個人,我的天性已經發展出獨立的精神,讓我有力量(在面對瑣碎的感官快樂時,筆者按)因嫌惡而掩面而去。這作為藝術家和人的雙重厭惡感必不可免地化身為一種渴望,渴望在一種更高級、更高貴的事物中獲得慰藉。與物質的“當下”在當代“生活”和當代“藝術”中傳播的唯一的愉悅相比,這事物形成鮮明的對照,只能以一位純潔的、處子之身的、遙不可及的理想愛人的面貌出現在我眼前。總而言之,這愛的渴望,這我心感受到的最高貴的情感,怎能不最終成為從“當下”解脫的渴望?今生無愛,愛只能在死亡大門的那邊找到,我又怎能不渴望融入那邊的無邊無際的愛?這適彼樂土的渴望只能是對“愛”的渴望。嗚呼!那愛的種子只能播撒在最充分之感受的土壤上;而今落在當代感受的瘠土中,怎不會顆粒無收?那些批評家多么荒唐!他們在當代的奢靡中汲取全部的智慧,居然堅持在我的《唐豪塞》中讀出基督教的、軟弱無能之虔誠的主旨。這故事的主角是他們完全無法理解的人,所以他們讀到的是關于他們自身之無能的寓言。
從這樣一段話中我們起碼可以看出兩點。第一,《唐豪塞》的故事是個寓言,以基督教傳奇作比喻,雖然處處談到“信仰”和“救贖”,但都另有寓意。《唐豪塞》的內涵與宗教無關。第二,《唐豪塞》象征著瓦格納對社會生活和藝術生活中膚淺的感官快樂之風的厭倦和憎惡,象征著他對“更高貴的事物”的渴望。如果說維納斯代表的是膚淺的感官快樂或僅僅能夠提供這種歡樂的當下社會,那么伊麗莎白則代表著更高貴的事物或能夠提供這種更高貴的滿足的所在。
瓦格納沒說清這個“更高貴的事物”是什么,但我們可以從他隨后關于《羅恩格林》的談話中找到答案。《羅恩格林》(1848)是瓦格納緊隨《唐豪塞》之后的作品,在《致吾友》中瓦格納這樣說:
“漂泊的荷蘭人”的特征我們可追溯到希臘神話的“奧德賽”。“唐豪塞”的意義已經得到極大的擴展,從中我們還能看到尤利西斯的希臘式渴望。就是這個尤利西斯,掙脫Calypso的擁抱,逃離Circe的魔法,一心只要那凡間的家室。我們同樣可以在希臘神話中——當然這也不是最早的版本——看到“羅恩格林”神話的眉目。試問:誰不知道“宙斯與塞默勒”的故事?……是不是哪個造假的神甫改了這個神話?試圖從自私自利的、國家和宗教的、等級劃分的角度解釋這高貴的人類渴望是多么愚蠢!從那使人首先成為人的人類想象中綻放出的這理想的神話形象,就讓我們回到它們的本源和真實意義吧!不是神,而是抱有最單純的人類渴望的人,歌唱了宙斯和塞默勒的結合。誰告訴人神會狂熱地愛上一個凡間的女人?當然是人自己。人渴望的對象即使高在九天之上,也要被人打上人性的烙印。人的強大欲望使他飛上九天,但他最終只會渴望純粹屬于人的,只會把他自己的人性當做最值得品嘗的東西。于是,欲望浪跡天涯后返回來尋找“人性”,把它作為唯一的慰藉。這“人性”的精華是什么呢?是愛的必然性;而這愛的精華是對物質世界的渴望,渴望實現在一個能用所有感官把握的對象中,被這個對象結結實實地抱緊。
在這段話里,瓦格納明確指出《羅恩格林》也是部寓言:羅恩格林對艾爾莎的愛是人“對物質世界的渴望”。要理解這個“對物質世界的渴望”,我們要結合瓦格納在這一時期(40年代和50年代初)的其他藝術和理論作品。答案可以在《藝術與革命》、《未來的藝術作品》、《歌劇與戲劇》等理論作品中找到。所謂“物質世界”,實際上就是“世界”,而且瓦格納用這個詞的時候偏重其中人類社會的部分。之所以用“物質”二字,是因為40年代的瓦格納是個唯物主義者;而對一個唯物主義者來說:人在這個世界的滿足就是物質從物質那里獲得的滿足。用“物質”二字來修飾“世界”,就是特別強調這一層形而上學的意義,以區別于那個時代在社會生活中占統治地位的宗教觀念以及在智力生活中極具影響力的唯心主義。所謂人在物質世界中實現自己,這個說法的重心在人在社會中實現自己。四十年代的瓦格納還是個無政府主義者和社會主義者,深受這兩種思潮的影響。在他和很多其他有這種思想背景的人看來,人性充分實現的對象只能是個能夠讓人性充分實現的社會;而他們身處的社會顯然是壓迫人性的。所以,羅恩格林對艾爾莎的渴望象征著人對能夠充分實現人性的理想(未來)社會的渴望。
我們也注意到:瓦格納在這段話中把《羅恩格林》和《唐豪塞》相提并論。更值得注意的是,在談《羅恩格林》的另一段話中,瓦格納干脆把《漂泊的荷蘭人》、《唐豪塞》、《羅恩格林》三部作品相提并論,并暗示這其中的寓意(尤其是三部作品中“女人”所代表的事物)是共同的:
正因為此,我剛被幸福的寧靜所包圍,便產生了一種新的、壓倒一切的欲望,要從山巔到谷底,從光彩奪目的圣地到愛風輕撫的林蔭。終于,從群山之上我渴望的眸子看到了女人:她是“漂泊的荷蘭人”在凄楚之海上尋找的對象;她像黃昏星一樣指引“唐豪塞”離開維納斯堡火熱的激情走向“天國”;她現在要把羅恩格林從陽光普照的LU巔拉下來,拉向“大地”溫暖的胸膛。
所以我們可以這樣推斷:《唐豪塞》中的伊麗莎白就如《羅恩格林》中的艾爾莎一樣,象征的是能夠讓人充分實現自己人性的理想社會。或者說這個理想社會就是那個伊麗莎白所象征的“更高貴的事物”。瓦格納認為,他所處的市民社會只能提供膚淺的感官快樂,在藝術領域也是如此。但這種對膚淺的感官快樂的追求無法滿足人性全部的渴望,甚至會妨礙人性的徹底解放。在當下的社會,人性中高貴的那個部分根本無法得到滿足。但無論如何,只有當理想社會出現,人才會真正的從人性不得實現的痛苦中被拯救出來,所以就有了《唐豪塞》的故事。瓦格納用維納斯來象征當下這個僅能提供膚淺的感官快樂的市民社會,而用伊麗莎白象征真正充分滿足人性之渴望的理想社會。唐豪塞離開維納斯,轉而追求伊麗莎白,象征著人面對當下社會生活的“沼澤”、面對心中的未來社會的理想圖景所產生的“適將去汝,適彼樂土”的決絕;而伊麗莎白與唐豪塞相繼死去也并無悲觀的含義,僅僅以此表現人們追尋理想社會時那種“上窮碧落下黃泉”的執著。最后,在伊麗莎白的幫助下唐豪塞獲得“拯救”,就象征著理想社會對人類的拯救。
而這種理想社會對人的拯救,在本質上是讓人實現“愛”的渴望。我們不妨引用瓦格納在《未來的藝術作品》中的話來點明唐豪塞的渴望以及他獲得的拯救的實質,并以此結尾:
個體是不自由的,因為沒有愛他被限制、被束縛了;與人相結合者是自由的,因為愛將他從限制與桎梏中解放了出來。就是人。但是人只有通過給予才能獲得這生命需要的滿足,通過將自己給予他人,而在最高的程度上,就是將自己給予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