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上海大學的葛紅兵教授建議改革中文學科,將文學獨立出來時,來自社會以及學界的質疑與批評聲開始奔涌。一個保守的經驗主義者只會憑借事實來反駁異見者,一個敏感的學者卻會憑借多元化的經驗來預感本土的未來發展。
沒有人,質疑美術學院教出來的畫家,也沒有人質疑戲劇學院培養出來的表演藝術家,因為他們成為了可見的事實,因為他們成為了眾人眼中的具體。作家能不能被培養而出,這已經是個否定先設的偽問題。這個問題若換成藝術家能不能被培養而出,則具有更寬容的社會討論。
一種更普遍的“共識”認為現在中國并不是一個屬于文學的時代。這的確是個很好的說辭將原因歸之于客觀環境,也很大程度上減輕了不少體制內的責任感。我只是疑惑,提出這個觀點的人是否看到了網絡文學的興盛,是否看到了國人對歐美日本小說的熱捧。
顯然,現在仍然是屬于文學的時代,只是文學的媒介發生了些許變化,但社會依然需要文學的內容提供方交出高質量的作品。我們必須承認,是中國的當代文學內容提供出現了問題。
如果多數人對未知的新事物仍然保持不安感以及拒絕心態,那么所有的改革,甚至是革命,都無從談起。中國大學,作為培養國家中產力量的孵化場所,面對來自于對國家“軟實力”更高要求的國際環境,以及國內文化創意產業的全面需求,應該作出自己的回應以及努力。
把目光轉向美國,這個我們一直在試圖學習研究的國家。美國的大學與創意產業具有密不可分的關系,互相之間的輸入輸出,造就了今日美國龐大的創意產業鏈,同時在對全世界輸出美國價值觀的作用上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從1936年愛荷華大學創立第一個創意寫作工作室開始,到了1984年,已經擁有了150個大學學位系統(提供了文科碩士、藝術碩士和博士學位),而到了2004年全美已擁有超過350個創意寫作系統,幾乎都是由仍在創作中的作家們擔任教職,其中的大部分也正處于創意寫作的領先地位(如果把本科學士也計算入內的話,那這個總量將達到720個)。美國文化評論稱之為“這是世界上從未有過的對當代作家最大的文學支持體系”。這個每年由政府投入2億美金的巨型合作體,為美國今日的國際形象奠定了最基礎的作用。
無論當年的構想讓美國大學以及相關學者承受了多少非議以及批評聲,時至今日,批評聲與誤解也同樣存在,但半個世紀后的成就,已經足夠讓教條的歷史唯物主義者放下成見,承認當年文學學科的改革是應該執行的,這不是順應自然的產物,而是無數人共同努力的結果。
讓我們深入美國大學內部,觀察這個創意寫作學科是如何產生及運作的。當20世紀中葉全球在逐漸擺脫了戰爭的陰影并專注于以金融為中心的后工業時代時,“反思現代性”以及文化多元論成為了發達國家的主流,同時在文藝方面,它也要求文學實踐應該在更大、更注意合作的動態中實現自我觀察。它還將從社會的自我觀察延伸到社會科學、媒體以及藝術的整體之上,從注重“回歸積聚”和關注組織架構的合作組織,到那些自我反觀的個體能夠意識到自己的生命狀態,自己才是“生命故事”的主角,而非簡單的活著。這要求在當今這個多元化的現代性下對個體生命給予極大的關注與付出,在無限的選擇可能中告訴他們現在的生命狀態是如何體驗到的。
美國大學,本已從來自全球的移民學生中證明了自己文化多元的立場,在后工業時代,更有著創建“多元巨型大學”的雄心計劃。于是,作為最大的學生培養以及價值教育場所,毫無爭議的成為了“創意經濟”領頭者,也順利的成為了“現代人”的代理中介,幫助他們更好的體驗自我,書寫自我。大學原本便在思考如何改良落后的教學體制,如何能夠超越普通的學習習慣和標準化考試,讓學生充分運用自己的想象力去寫一篇故事或詩歌。同時,尤其要注意的是在課堂上形成專業的作者身份和自我確認意識,這兩點是主要的,當時的創意寫作并不以單調的機制下訓練來幫助提升戰后美國文學生命為其主要目標,但在今天這卻是自然而然的成就。
創意寫作體系便如此浮現而出,成為大學教育機制中的一部分。巧合的是,19世紀末哈佛的查爾斯·艾略特(CharlesEliot)編選制訂的“選修課”機制,讓后來的創意寫作順利的通過此成為本科學生的選修課內容,而后逐漸延伸到了碩士、博士以及創意寫作工作室。時代就是這樣證明自己的包容性在增大,未來的可能性也更輝煌。
原本知名的作家被延攬人大學校園,成為校園從未有過的亮麗風景,學生在創意寫作課程上支付學費并體驗此新課程所帶來的自我實現感。這里有更多的人為自主性和更低的門檻。作為大學課程的選修對象,創意寫作邀請學生一消費者來發展個體與文學價值之間的私人關系,其中最大的部分在于快速通過傳統文化的限制(這里指的是那些相對來說高雅的偉大作者及其作品),在創作身份的訓練之下能夠進行及時的自我確立。在一段時間的日常練習下,大學生作者成為了一個自由的游者,在私人記憶的海洋里與顯露的社會環境中來回旅行,憑借著嫻熟的技藝和想象,將現實放入故事之中。這個細長的過程——那些寫作出的像個小圖書館似的小說、詩歌和劇本將作者帶人生命體驗之中——這是個“大學體驗”的紀念品,也是文化底蘊實體化的表現,來自于作者辛勤的寫作而出(或者并不辛苦,仿佛潛能被激發)。
是的,批評聲也同時產生,許多人批評大學并不能培養作家,也是在干預自由的藝術創作過程。例如以約翰·奧爾德里奇(John W.Aldridge)的觀點,寫作系統出來的并不是作家,而是“批量復制的作家”,只能寫出“小而圓滑的批量復制的文學作品”。作為先驅者,愛荷華大學謙虛的對外承認作家也許不能被培養而出,但可以被激發而出。它確實太謙虛了,從愛荷華大學創意寫作工作室畢業的知名作家如今遍布全世界。另外,創意寫作體系的建立并非要壟斷文學創作,顯然它是專注于最大眾的書寫方式,讓學生自己選擇將來的寫作方向。要知道,讓學生進行創作,這才是最重要的,大學并不包攬學生的全部人生。此外,美國文學也有雅俗之分,常規現實主義與極端實驗主義在大學里紛爭不休,也促進了不同學生的多維度選擇與嘗試。
當然,這并非表明創意寫作的這種“自我旅行”是非常簡單的。一流的寫作是件集合了非常多困難的工作,而創意寫作系統對于學生的一項主要價值在于通過資源整合來促使學生在自我訓練中持續熟練化,以基本的技巧和標準來讓學生通過那讓無數人是否要“寫自己的小說”的困惑境地。的確對于創意寫作訓練存在的一個爭論就是它的可持續表現力,對于學生來說,也就是克服無數真實的困難而成為“真正的”作家。一個較好的見解是創意寫作至少在培養“創意的讀者”——換句話說,那些課堂上的閱讀,是真實而深入的。
教師們明白對于大多數就讀于藝術碩士的學生們,并不能像帶專業碩士那樣直接通往職業,但至少是可以拓展他們的文學教育的。從這里便可以延伸“大學體驗”,讓他們在學生時期有那么一段時間是完全相信自己是一個有創意的個體以及自我提升,這讓那些相信自己的孩子是個藝術家的中產階級父母看到了希望,因為現在完全有可能實現這一點。
在具體的教學過程中,寫作聯盟視教學過程為學生的“自主詩化”過程。分別探討經驗、創造力和技巧。在寫作工作室里,所有學生作者與教師以討論的方式品評互相的新作,甚至有專門的集體創作課來討論出一部作品的雛形。這種形式也被借鑒入好萊塢的編劇工作室里,他們一起討論新電影的底稿,事實上,他們中的多數人正是創意寫作體系內的畢業生。
這就是美國大學文學學科改革的完整過程,無論創意寫作是被安排在英語系(English Depanment)還是文理學院(LiberalArtsandSciences)下,作為如今美國大學人文學科舉足輕重的應用型學科,在無數畢業的知名小說家、劇作家、散文家的反襯之下,它已經實現了自已的初衷,甚至收獲更多。
也許創意寫作體系的建立看上去有些試驗性質,但幸好它是可控可探索的,它來自于“信息經濟”與“體驗經濟”的需求,最終催生出了“創意經濟”的產業鏈,也為其它國家樹立了可供學習研究的范本。
對于中國而言,不去說比美國遲延多少年,畢竟我們在上世紀80年代才進入資本商業時代,直到21世紀初,我們才越來越感受到,一個缺少文化創意產業的國家在許多領域是多么舉步維艱,看人眼色,甚至造成過度依賴進口的習慣,這在影視產品、閱讀產品以及文藝服務內容上尤為明顯。沒有良好的文學作品,便沒有優質的文學體驗。如今網絡寫作成為了這個“斷鏈”的填補成份,一種夸張卻真實的印象是“每個人”都在書寫,甚至極為頻繁的,卻找不到時間去書寫“他們的故事”,這意味著無限的“分配”也成為一種相當程度的文學愿景。還有那些相對而言較少的,卻擁有大量資源的作家,他們真切的設法寫作并出版自己的小說,以急切的存在感來讓自己生活在一個有意義的——書面的方式——生命里。
真正的“分配”應當由創意寫作體系來完成,依靠大學固有的文藝資源,吸收社會優秀的小說家、劇作家來承擔教學討論的工作,讓學生越來越多的體驗到真正的人文學科。
這對于不斷擴招的中國大學來說,是極為重要且迫切需要實現的。
當下的大學,文學院以文學作品批評與語言學研究為主要方向,所有的學生被帶入到一個擁擠狹長的地帶里,對那些以可研究質量上說數量不多的文學作品,進行多角度多層次的批評研究,這個過程也許是枯燥的,但至少還有意義,思考的意義,最后多數學生面臨的選擇,若不是繼續走學術研究的道路,便是走向社會,無法準確對自己的職業進行定位。無數文學院的本科畢業生都不得不面對一個詢問,即你能做什么?
而那些繼續走學術研究道路的學生,在選擇讀研方向時,常常被告知,現當代文學方向已經擠滿了過多的研究者,最好選擇別的方向,古代文學、文藝學甚至語言學方向。這樣的過程,往往令學生感到失望以及尷尬。盡管報考文學院的學生中,很大一部分是抱著學習創作心態進入而結果往往發現這是國內大學所不提供的內容,只好以業余的經歷參加那些同學所辦的文學刊物里。在整個大學期間,學生們只需要面對一樣事物,即講究技巧化與規范化的學術論文寫作,往往對此的技巧化要求更甚于文學創作所需要的。至于這些論文寫作能帶給學生怎樣的體驗以及內在效果,這是無法估量的,事實上,我所接觸到的學生大多對此持抱怨及否定態度,正是由于論文帶給學生的并非是思考的樂趣(多數論文是命題式而非自主選擇),以及所要求寫的論文數量過多,導致一部分學生采取了剽竊的簡易方式來完成這個作業。是的,大部分學生都視論文為“硬性作業”,而非自己所感興趣的問題探究。
而今許多大學正在逐步的嘗試進行中文學科改革,所能見到的成果是加入了原典精讀課程,這與創意寫作體系中的閱讀課程是相通的,但最大的不同在于,前者的精讀還是為了學術研究,后者則是為了“深入的閱讀”以及“模仿式的創作”。作為一個即將完成文學院教育體驗的本科生,不得不感慨,現在的改革過于滯后,也過于溫和保守。
許多學者已經呼吁對國內大學的中文學科進行改革,但知道需要改革與進行怎樣的革新之間,還是有差距的。這之間的路是漫長還是短暫,全憑所有當事人的努力與決心。
最后需要指明的是,從來中國學者將文學視為“審美的意識形態”,這種工具論正是限制創意寫作體系建立的最大障礙。美國也曾如此,而后發覺這是一種天真的想法,因為這個世界已經開始多元化,也更關注于新一代年輕人的全球化“視野”。我想告訴所有愿意創新的人們:文學的氛圍應該以各種方式來保護并呈現,創意過程的秘密也應該被展現而非驅趕。盡管文學的創造者們在我們眼里是感性的像是在進行敬畏的工程——只要提供以一種強烈的動力——該是輪到大學來提供這種動力資源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