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間里亂糟糟的。那種無處不在的白粉塵,極像一群群狂躁不安的蚊子,在濃烈的聚乙稀及苯化物混合的氣息當(dāng)中肆意飛旋,在半明半暗的光線里紛紛揚揚。安裝在窗口的兩臺臟兮兮的小風(fēng)扇,發(fā)出吱吱扭扭的轉(zhuǎn)動聲,似在做著最后的掙扎和抗議:這么大的車間就靠咱們倆連軸轉(zhuǎn),這不是要人命嗎?所有的手都在流水線上機械紛繁地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忙碌,但動作幅度并不大,每雙手的活動空間總超不出最大的鞋盒子那么大,忙亂有序的身影似乎有點兒兵荒馬亂的樣子,好像馬上就能忙完自己手里的活,好像馬上就可以安安心心放假回家過節(jié)了。其實,到中秋和國慶節(jié)還有好幾天呢,可大伙早都掰著指頭算日子了。
通常這種時候,大伙嘴巴都不怎么愛動,個個都靜默地憋著,發(fā)狠似的對付著眼前由長長的傳送帶不停地運送過來的塑料組件,每個人分管一兩道工序,輕車熟路地進行組裝,讓這些家伙的頭臉身體胳膊腿腳歸復(fù)原位煥發(fā)光彩。只有小胡子質(zhì)檢員時不時在一旁挑三揀四罵罵咧咧,他不時地拉下臉子嘟囔著,媽的,這是誰干的?這是誰干的?到底還能不能干了?他媽的,長一雙眼睛用來出氣的呀!胳膊硬往腿上裝!瞎了!好像是,整個車間里只有他一個人最愛崗敬業(yè)最有集體主義觀念。其他的女工,則都顯得麻木、疲憊而又膽怯,干活干得腦袋都木了,手指硬邦邦的,腰肌酸溜溜的,嘴巴閉久了,都有股奇怪的餿味,自己似乎聞不著,可稍一張嘴臭氣便滿天飛,惹得對面的人直皺眉頭。人家罵就罵唄,誰叫嘴長在他臉上呢。只要他不興師動眾地又點名批評又扣罰工錢,罵兩句不疼也不癢的。這年頭少說話多于活準(zhǔn)沒錯。至于充斥在車間里的嗆鼻子刺眼睛的怪味,他們早就習(xí)以為常了,因為這種氣體就像香煙,抽起來嘴巴會發(fā)苦,可一旦進入肺腑進入血液進入骨髓,就變得無所謂了,它們跟身體密切地結(jié)合在一起,連做夢都帶著這股味道,更不要說平常吃東西喝水了。
懸在墻角的廣播如同一張巨大烏鴉的黑嘴,忽然叫了起來,伴隨著尖銳刺耳的電流哨鳴聲,正在播送一則通知:秦小新馬上到廠辦來一趟,家里有緊急電話……盡管聲音大得驚人,多數(shù)工人還是無動于衷地忙乎著,有人朝窗戶或門的方向冷眼張望一下,也有平日里愛開玩笑的,就卡著嗓子學(xué)廣播里的男人陰陽怪氣地喊道,喂,誰是秦小新,秦小新是誰呀,還不趕陜出去,你男人找你來了!當(dāng)心把他等急了,晚上不美美地收拾你才怪!大伙立刻報以面無表情的嘻笑聲,同時手里的活一刻也沒耽誤。
這時,小胡子從最前面的一把椅子上霍地站直了身子,他個頭很矮,基本屬于三等殘廢,此刻由于借助腳下的椅子站立起來,就顯得無比高大,大伙要仰起頭才能看到他的臉。他用力拍了拍巴掌,大聲說,媽的,今天可能又有檢查的人要下來,呆會兒問到誰了千萬別慌張,都給我記住,不該說的一個字也不能說!別像上一回那個二車間的傻妞兒,嘴巴沒個把門的,圖他媽的一時快活,結(jié)果捅出婁子,卷鋪蓋走了人。說到這里,小胡子的目光快速劃過每一張因布滿粉塵而顯得迷茫的臉,接著又提高嗓音問道,你們都給我聽清楚了沒有?啊,咋都啞巴了?大伙才稀稀落落地應(yīng)了聲,像小學(xué)生那樣拖著老長的腔兒。說,知一道一了。不過,回答時兩只手依舊配合得天衣無縫,塑料組件像一條條顏色艷麗的魚,從她們每個人手指間游過去。小胡子本來就兼著這個車間的主任,據(jù)說他是玩具廠老板的一個什么親戚的外甥。大伙當(dāng)然都得聽他的話。
小胡子發(fā)完話,倒背著手在車間里轉(zhuǎn)了一大周,當(dāng)他走到鄭小燕身后的時候,就把身體從她后面悄悄湊了過去。鄭小燕是北方姑娘,長得不算特別漂亮,可眉眼間卻有種叫人說不出的味道,看上去很舒服,她笑著的時候臉上還會露出淺淺的兩眼酒窩,嚴(yán)肅的時候,又透著那么一股清純和傲氣。她比小胡子高出一大截。可世上的事情真是奇怪,按說滿車間都是大姑娘小媳婦,天南海北哪的都有,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文靜的風(fēng)騷的,可小胡子偏偏有事沒事愛往鄭小燕身邊瞎湊,還經(jīng)常手把手教她干活,對她的工作指指點點,偶爾還有一兩句贊美的話,說鄭小燕來得最晚進步最快,說鄭小燕天生的心靈手巧,還說鄭小燕這個月沒出一個次品。
別人當(dāng)面不敢頂撞他,私下里議論小胡子在打鄭小燕的主意,傻子也看出來了。話傳到鄭小燕耳朵里,她好像一點兒也不在乎,在乎也沒有用,小胡子大小算個領(lǐng)導(dǎo),是領(lǐng)導(dǎo)就要說話的,總不能把領(lǐng)導(dǎo)的嘴巴拿膠帶封住吧,不讓領(lǐng)導(dǎo)說話,那領(lǐng)導(dǎo)還怎么開展工作呀。再說,也確實沒有什么,除了有一次小胡子來女工集體宿舍清查亂托電線的事情,因為此前發(fā)生過一起因女工濫用電器引發(fā)的火災(zāi)。他在鄭小燕床上坐了一根煙的工夫,一邊抽煙一邊問這問那,鄭小燕自然是有問必答。好像還問她有沒有談男朋友,她很聰明,說不告訴你。小胡子說別急著搞對象,來這里先好好工作,多掙點兒錢沒啥不好。這話倒也實在。鄭小燕當(dāng)時不無俏皮地說,那我就聽領(lǐng)導(dǎo)的話跟著黨走唄。
可宿舍里的其他女工不這么看問題,她們吵吵說,鄭小燕他八成是喜歡上你了,你可得當(dāng)點兒心,黃鼠狼給雞拜年。鄭小燕說不會的,我都比他高兩頭呢,人家又不是瘋了,喜歡我這樣的傻大個兒。女工們又打趣,說,這世上鮮花捕牛糞的事情多了去了,武大郎偏偏就能娶上潘金蓮。鄭小燕說你們再胡說八道,我可要告訴主任去了。鄭小燕平素為人大方,偶爾在街上買了好吃的,總拿回來計讓大伙。還有,宿舍衛(wèi)生她也愛主動做,抹灰,拖地,打水什么的,她一閑下來就默默干了。最重要的是,十幾個女工們一間屋,隔三差五難免會有男老鄉(xiāng)、丈夫或相好的前來探視,說是探視,其實明擺著就是為了那個一下。這種時候,鄭小燕最通情達理,主動招呼其他人閃開,好把房間留給那一對人親熱親熱。所以,大伙也就不再拿她尋開心了。其實,她也知道,姐妹們也是為給她提個醒。畢竟大伙背井離鄉(xiāng)地在外面打工,畢竟緊巴巴擠在一個巴掌大小的屋子里,為的就是平平安安掙點兒錢貼補家用。
說來就來了,約摸有一桌飯那么多人,都是干部科員的樣子,由玩具廠老板和廠里另外幾個負(fù)責(zé)人引領(lǐng)著,前呼后擁,浩浩蕩蕩,一大群人跟麻雀樣突然躥進粉塵彌漫氣味熱辣的車間里。小胡子早撒腿如飛、滿面堆笑地迎上前去,嘴里歡迎歡迎地喊著,馬上又意識到孤掌難鳴,氣氛不夠熱烈。于是,他將半張臉轉(zhuǎn)沖向所有女工,舉起胳膊斬釘截鐵地做了一個暫停的手勢,然后,再度率先用力鼓起掌來。而大伙的雙手仿佛跟那些塑料玩意結(jié)合在一起了,手指上如同涂滿三秒牌膠水,每次需要它們停止的時候,總是不那么聽話地,分離不開似的,以至于掌聲響起來總是噼噼啪啪稀稀拉拉的,甚至是有氣無力心不在焉的,這些手好像根本不會鼓掌,這跟它們平時的工作性質(zhì)不同,除了永無休止地擺弄那些塑料組件以外,似乎再也不可能做任何事情。好在,老板和其他頭頭們也跟著小胡子盡情鼓掌,這樣一來,氣氛也不算太差,嘩嘩啦啦的,還說得過去。
一行人走馬燈似的,圍繞著女工和她們的工作臺面轉(zhuǎn)悠了一大圈子,抻長脖子,半屏著呼吸,問長問短,看這看那,東張西望,口氣都是謙虛和緩的,有人甚至提出很不專業(yè)又無知的問題來,這也難怪,基層和上面總會有些區(qū)別的。你們的手指簡直像在變魔術(shù),速度快得叫人眼花繚亂,怎么練出來的?你們真是了不起啊,這么刺鼻子的氣味常人是難以忍受的呀……你們每天要干多少小時,是八小時嗎?一天下來能組裝多少個玩具?平均一個月掙多少錢?工資是不是都按月按時足額發(fā)放到手上?有沒有勞保和醫(yī)保?簽沒簽勞動用工合同……一問起來好像總是沒完沒了,拉七拉八的,千篇一律!多打攪人家干活呀?女工們這時心里多半都是這么想的,要知道被你們這些人耽誤掉的時間,回頭大伙還得加班加點補回來,因為每天必須完成那么多活,這是死的,老板說這個月供貨合同早都簽好的,雷也打不動。
當(dāng)然了,人多嘴雜,嘁嘁喳喳,說不清楚更聽不明白。具體問題得具體某個人來回答。剛才,小胡子就給鄭小燕打預(yù)防針了,說今天要是來人提問,你得表現(xiàn)得積極一點兒,也好在老板跟前露露臉。他跟鄭小燕叮囑的時候,臉皮幾乎要貼到她胸口上了,鄭小燕趕忙收直了腰躲閃開,他生怕別人聽見,又往前湊了湊,口氣都吹到她耳朵眼里了,癢得她當(dāng)即就打了個噴嚏。小胡子說,小燕你人聰明又會隨機應(yīng)變,我就怕哪個蠢豬到時候嘴巴胡亂吐嚕不把門。鄭小燕還沒來得及答應(yīng)下來,那些人就從外面蜂擁而來了。
現(xiàn)在,小胡子就站在她眼前一個勁挑眉毛遞眼色,鄭小燕遲疑了一下,多少有些緊張,腦子有些亂,畢竟說話跟干活是不同的,這種活干久了順其自然,有時連腦子都不用動一下,人打著瞌睡都能把組件準(zhǔn)確無誤地裝上去。說話就不行了,得動動腦子。關(guān)鍵是,得把那些一進廠就被強迫記在腦子里的假話,用自己的嘴巴說出來。情況緊急,根本來不及多想了,她只好強裝笑臉迎合著正在發(fā)問的某個略微禿頂?shù)闹心旮刹浚瑢Ψ礁熘C里夾著一只鼓鼓囊囊的黑皮公文包,跟他的啤酒肚像孿生兄弟,那人正問到節(jié)假日加班費的發(fā)放情況。
鄭小燕慌忙接過話頭,說,有有有,我們廠里一直都有加班費的,一般禮拜一到禮拜五,發(fā)平時一倍半的工錢,禮拜六禮拜天發(fā)兩倍的,像到了法定節(jié)日五一、國慶啥的,還能發(fā)上三倍工錢呢。說到這里的時候,鄭小燕忽然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所有工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來,好像無數(shù)盞追光燈照射著明星演員,距離她最近的幾個女工正不以為然地交頭接耳,仿佛在說,瞧瞧她,說假話臉都不紅呢。而包括小胡子在內(nèi)的廠頭頭們,正煞有介事地沖她點頭微笑,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不知為什么,鄭小燕忽然覺得自己的臉熱辣辣發(fā)燒,像被誰扇了一巴掌,又像被所有在場的女工挖苦了一通,她不知道剛才自己在說些什么,更不清楚自己怎么能說得那么理直氣壯,簡直就跟真的一樣。這樣一想,她的腦子里竟一片空白,接著,她像是癡人說夢,又像在自言自語——其實她已完全可以閉嘴干自己的活了——可事與愿違,她偏偏聽見另一種聲音從自己的嗓子里鉆出來,要是真的有那么多加班費該多好啊!
這話一出口,連她自己都嚇了一大跳,更不要說正在關(guān)注著她的檢查人員和小胡子及頭頭們了。那個禿頂?shù)哪腥艘换I莫展地連聲問道,你說什么?你剛才說什么?鄭小燕完全傻了,嘴巴囁嚅著,呆若木雞,對方的發(fā)問頓時又讓她變成驚弓之鳥了。她使勁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語無倫次,加加班,我是說、說、加班加班費有沒有……她的話音未落,小胡子早一馬當(dāng)先,搶過她的話尾巴,說,她是想說啊,這個有加班費就是好啊,她在好多地方干過的,那里從來不給加班工資,哈哈哈。禿頂男人瞥了小胡子一眼,立刻又將信將疑盯著鄭小燕問,你說的是這意思嗎?她如夢方醒,知道主任替她解圍,連忙紅著臉頰不住點頭,生怕對方懷疑,又補充說,我們這禮拜天要休息的,其實不休息的話還可以多拿點錢呢。小胡子跟另外幾個頭頭終于如釋重負(fù)地舒了口氣。
檢查的人走了老半天,鄭小燕始終忐忑不安。說心里話,她從到這家玩具廠以來,還沒有拿過一次所謂的加班費呢,只要每月不被扣錢,那已是阿彌陀佛謝天謝地了。廠里的規(guī)定多忌諱也多,平時不準(zhǔn)請病假事假,請假就意味著一分錢也沒有了,一旦非請不可呢,只要超過三天就要被除名的。她上班的第一天就趕上了加班,而且是通宵,中間好像只給每人發(fā)了一塊拳頭大小的面包和一根半真不假的細(xì)火腿腸,吃起來像啃泥巴,一點肉味都沒有,這就算夜宵了。白天足足干八個多鐘頭,午間草草吃完飯,不休息馬上開工。晚飯后又從六點半開工,打卡機卻只能打到當(dāng)天晚上的10點前,說是程序設(shè)定好的,無法更改,活卻一直要干到天光放亮,說是等閑下來給每人調(diào)休半天,可好像一直都沒有兌現(xiàn)過。后來的加班加點已是家常便飯,只要有定單下來就加,大伙早都見怪不怪了,因為出門找工作確實不容易,你不干自會有人來干的。用他們的話說,兩條腿的比四條腿的好找。至于領(lǐng)工錢,廠里一直都做兩張表,一張上面是自己辛辛苦苦掙的那點兒血汗錢,650塊左右;另一張雖然也是自己的名字,可錢數(shù)卻老高,差幾塊錢就要上千了,每回領(lǐng)工資簽名,大伙都說,要是真的有這么多錢日子就好過了。也就是咽咽唾沫解解眼饞,空想永遠(yuǎn)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天上從來不會掉餡餅。后來她才搞清楚。在那張假工資表上,姐妹們的工錢普遍都拔高了,而像小胡子這樣的頭頭腦腦的工資卻大幅度降低了,水平幾乎跟她們不差上下,反正工資總數(shù)是不會變的,這張表是專門用來應(yīng)付上面檢查的。就像剛才的突擊檢查,其實大伙都心知肚明,廠里根本沒有什么“秦小新”,這不過是廠里的一種暗號,意思是“請小心”,只要有檢查的人到來,廠辦馬上發(fā)布這種通知,讓工人們做好應(yīng)試思想準(zhǔn)備。答案自然也有一整套標(biāo)準(zhǔn)的東西,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早在進廠上班前就進行過崗前培訓(xùn),每個人都記得滾瓜爛熟。有時,半夜三更會抽查,把某人叫起來模擬問答測試,通不過的要扣半個月工資,直到記得熟爛為止。
快到吃晚飯的時候,食堂里的廣播又突然通知說,飯后所有車間都要加班,趕一批臨時的定單。大伙聽了不是唉聲嘆氣,就是無奈地把碗筷敲得叮當(dāng)亂響。
恰恰這時,有人來找鄭小燕,是個男的,虎頭虎腦,身板又高又壯,眉寬眼黑,說起話來鼻音很重,有些甕聲甕氣的,一聽就知是北方男人。肩挎一只委瑣而又臃腫的旅行包,赫然地立在食堂門口,跟截黑木樁似的。
當(dāng)時,鄭小燕只往嘴里扒拉了幾口飯,米粒又粗又硬,子彈一樣硌牙,菜是再普通不過的青菜,里面有兩三根大肉絲,肥唧唧的膩人,一看就知是水煮出來的,根本看不見一絲油色。她一點胃口也沒有,不是因為飯菜,這里的飯菜每天都差不多,豆腐三碗,三碗豆腐,填飽肚子而已。
鄭小燕的思緒還沉陷在下午的突如其來的那場問答當(dāng)中,她覺得自己有些荒唐,對錯與否都是滑稽可笑的。小胡子剛才可沒少訓(xùn)斥她,說你有沒有搞錯哇,你到底想什么呢你?不想干了你就吭一聲!鄭小燕無言以對,感謝人家還來不及呢,想想都有點后怕,自己是不是瘋了,畫蛇添足,胡言亂語,又言不由衷,要不是主任搶先打圓場,今天非演砸鍋不可。所以,小胡子當(dāng)眾訓(xùn)責(zé)她的時候,她一直耷拉著腦袋,目光呆滯,手還不停地忙著下班前最后的一點兒活。
去吃飯之前,小胡子又把她單獨留下來,言辭不再像先前那么激烈嚴(yán)肅了,表情也松弛多了,還輕輕摸拍過兩次她的肩頭,天知道他是怎么夠得著她的肩膀的。他說剛才不是我批評你,你那么聰明伶俐的一個人,關(guān)鍵時候咋能犯傻呢?又說,還好,沒惹出大亂子,要不真得吃不了兜著走。她點頭如搗蒜。小燕你放心好了,老板面前我會替你多說好話的,以后可得注點兒意。她聽了這才敢抬起頭。淚眼朦朧地望著他,說,都怪我不好,謝謝主任了。說著差點就要哭了。
小胡子卻嘿嘿地笑了,聲音有點怪怪的,又把嘴乘機湊到她面前,壓低聲音問,那你說說該咋謝我呢?她一時不知所措,忙退后一步,想了想,說,改天我請您吃飯。吃飯多沒意思呀,你只要心上有我就行了,好不好呀?她覺得他的話有些含糊和復(fù)雜,只好又連說了兩聲謝謝。小胡子的眼珠兒快要鼓到她臉上了,又像是要替她擦拭眼圈的淚花,忽然抬手慢條斯理地蹭了一下她的臉,嚇得她連忙又低下了頭。就在那時,有人在外面扯著嗓子叫小胡子,說是讓他陪剛才那撥客人一齊出去吃飯。女工們也都知道的,小胡子這人最大的特點就是酒量大,啤酒白酒葡萄酒,摻到一起都沒事,素有不倒翁的美譽,每次遇到這種事,頭頭們都要點名叫上他去作陪,主要任務(wù)是把對方陪好灌翻擺平。
鄭小燕領(lǐng)著找她的男人,一前一后走到食堂外面的一棵榕樹下,樹陰如蓋,跟陰沉沉的天空一同壓在頭頂上,簡直悶熱難耐,知了在葉叢里撕心裂肺般號叫,好像在集體求雨。男人止住腳步對她說,燕子你們過節(jié)放不放假?她看了看他,他比去年剛來時黑多了,也瘦多了,心里就有種隱隱的難受。
他跟她同一個村,小時候一起玩大的,后來還同過幾年學(xué),中學(xué)畢業(yè)后都沒考上大學(xué),其實她學(xué)習(xí)成績還不錯,老師說她再復(fù)讀一年應(yīng)該沒問題,可她家四五個女孩子,她又是老大,總得替妹妹們著想吧。他呢,成績一直都差,勉勉強強差點畢不了業(yè)。每年農(nóng)活最忙的時候,他還老去幫她家干活,收割麥子打場耙地,總之苦活累活他都肯下力氣,她娘老子都很喜歡他,早想定好了,將來要把她嫁給他當(dāng)媳婦,這樣的女婿難尋。后來她說想去外面打工,給妹妹們掙點學(xué)費,給爹娘分擔(dān)分擔(dān)。他一開始不同意,說你一個女娃娃家跑到外頭能干啥。她說那你就跟我一起去。他還是拿不定主意。她就說趁咱們年輕到外面闖一闖,將來成了家哪也去不成了。他一聽她說咱們和將來,心里忽地就敞亮了,趕緊回去跟家里一商量,老人說那你們得先把婚訂了再走不遲。她開始也有些猶豫,可經(jīng)不住爹娘苦口婆心勸,老人們把該說的話都掰粉揉爛灌輸給她了,她想反正只是訂又不是馬上就結(jié),就草草地遂了老人心愿訂了婚。
他倆結(jié)伴來到現(xiàn)在這個地方。憑他一副結(jié)實魁梧的身板,很快就謀到一份安保的差事,她倒是周折了一番,洗碗、端盤子、倒茶和清潔工先后都試過,辛酸苦辣都嘗了一遍,遭客人白眼不說,最不能忍受的是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動手動腳,最后她才進了這家玩具廠。一進廠就先要她去參加體檢,廠辦的人發(fā)給她一張體檢表格,指著上面說,一定要空腹做尿檢和HCG,她當(dāng)時不太明白啥叫個HCG,后來體檢結(jié)果出來了,她無意中才留意到上面龍飛鳳舞的一行字,“妊娠反應(yīng)檢測確定未孕”,她覺得有些過分,這太叫人難為情了,她還是個黃花閨女呢。后來,跟同宿舍的女人都混熟了,大伙閑聊,才知道她們都一樣驗過。廠里怕她們偷偷懷了孕,干到半途麻煩事來了,影響到生產(chǎn)。她覺得這里的老板真陰險,簡直有點兒不要臉。很快她又得知,廠里還有很多條條框框,諸如,無故不得外出,不準(zhǔn)在工作期間談戀愛,平時工作中,晚上必須住在集體宿舍里——據(jù)說這種規(guī)定,一來是怕大伙提出交通補貼的事,二來便于讓她們隨時加班加點。人在屋檐下,雖然心里覺得十分別扭,可她也沒有別的辦法,湊合干唄。
放假的可能性不大。鄭小燕懶懶地說,這幾天幾乎夜夜都有加班,真要命,我都快累垮了!我們老板說越是過節(jié),玩具銷量才越好。
男人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想趕節(jié)前回趟家。
她馬上瞪大了眼睛,你瘋了,來回折騰又費事又花錢,再說你能請上假嗎?
男人抬頭望了望遠(yuǎn)處高高低低的煙囪林,那里的云比別的地方濃黑許多。他回過頭又看著她,說,我非得回去,要不,你也跟我一起回吧。
你發(fā)啥神經(jīng),中秋又不是過大年!她真的有點生氣了,今天她已經(jīng)夠倒霉的了,他卻還在這種時候火上澆油。
反正我非得回去一趟。
那你工作咋辦?
我今兒已經(jīng)辭掉了。
這回,她徹底怔住了。
你說啥呢?好端端的,你為啥辭了工作!你快說呀?到底圖個啥!她氣急敗壞地用拳頭朝他后背搗了兩下。他倒沒什么,她的手卻疼得像骨折了似的。
過了一會兒,他終于無聲地低下頭,從那只肥大的挎包的側(cè)面兜里拿出一封信,然后無聲無息地遞到她手上。信皮已發(fā)皺了,她狐疑地掏出信瓤,打開迅速掃了一遍,看得出來,信紙是從一個舊作業(yè)本上撕下來的,牙口還犬牙樣參差著,上面好些錯別字,好些字還被水洇過,模模糊糊的,不用猜是他家念小學(xué)的兄弟寫來的。
她也變得靜默了。信封和信瓤跟她的雙手慢慢垂了下去。信上大意說,他爹趕車去縣里賣夏糧,路上騾子突然受了驚嚇,瘋跑中跟一輛四輪撞上了,車翻到路溝里,他爹的好幾根肋巴骨都被車轅撞斷了,人現(xiàn)在還躺在醫(yī)院里呢。馬上又到秋收時節(jié)了,家人指望他能趕回去忙著干活。
我來是想來跟你打聲招呼,其實你回不回去也沒多大意思,你還是一個人好好在這干著。男的就地蹲下來,那只肥大的旅行包依舊掛在肩上。他接著說,等我回去忙過這一陣子,再來找你。
鄭小燕眼圈倏地一熱,淚霧立刻迷蒙了雙睛。她趕忙轉(zhuǎn)過身去,用手背胡亂揩抹了兩下,又輕輕吸溜了一下鼻子。在她眼前,是玩具廠的一片很不規(guī)則的預(yù)留地,說是將來要建廠房蓋員工宿舍用,如今還空著,長滿了沒過腳腕子的灌木雜草,中間因人踩得久了,踏出一條曲曲彎彎的小徑,順著這條小徑穿過茂密的草叢和小樹林,可以抵達最西頭的一片略陡的坡地,坡上也是鋪滿了草,綠茸茸的,好像地毯。平日里,特別是晚上停工后,女工們會三五成群地去那里,一堆一堆或躺或坐,彼此聊聊天,說說各自家鄉(xiāng)的事,說說父母兄弟。空地四周還有一圈圍墻,上面安插了鐵絲網(wǎng),密密麻麻的,感覺有點兒監(jiān)牢的味道。靠墻還有幾株梧桐和一排歪斜凌亂的芭蕉樹,此時枝頭上掛著幾串泛綠的青蕉。去年剛來的時候,她跟同屋的女友感到好奇,覺得南方可真好,香蕉跟野果子似的到處亂長,晚上偷偷去采摘了吃,那種苦澀滋味簡直難以忍受。她才知道并不是所有的果實都好吃,尤其那種瘋長在野外的無人問津的東西。
停頓了片刻,她才慢慢轉(zhuǎn)過身,目光溫順多了,她沖他伸出一只濕乎乎的手,說你又不早說,起來吧,先到我房里坐一陣,喝口水再說。說著,就彎下腰去拽他的胳膊。他的胳膊真粗,像根椽子,抓在手里有種很塌實很牢靠的感覺。說心里話,在家的時候,他倆雖相好著,卻沒有做出多么出格的事,無非是拉拉手,再不就是他騎車子捎她,遇到路特別顛的情況下,她會下意識地攬一把他的腰。后來訂了婚,在南下的火車上,他們當(dāng)然坐硬板,晚上她困了,就枕著他的大腿睡一覺。他不睡,盯著她永遠(yuǎn)也看不夠似的,偶爾,還摸摸她的頭發(fā)和臉蛋。從到這里打工后,兩人也不是經(jīng)常見面,他當(dāng)安保的地方離她這里有近一個來鐘頭的車程,中間還得倒換一次,很不方便,再說兩人一個月統(tǒng)共才休息一兩天,見個面兒也是匆匆忙忙的。更多時候是她休息了,他卻還得值班,干脆用磁卡互相通個電話了事。
等兩人來到房間才發(fā)現(xiàn),原來里面還有個人,就睡在她的上鋪。
一聽對方氣息微弱的痛苦呻吟,鄭小燕就明白她又是身上不舒服了。這個睡在她上鋪的女工,幾乎每月都有一兩天疼得直不起腰,走路直打晃,面色蒼白得像糊窗紙。同屋的人都知道她有這個病根,平日對她多少有些關(guān)照,替她打飯打開水,晚上用熱毛巾給她擦臉,甚至幫她洗衣服,這種時候她是一點涼東西都不能沾的,即便這么悶熱的天氣,她連風(fēng)扇也不敢吹。小胡子有一天清早來宿舍吼叫,硬要拽她下床,說女人不就那點兒破事,有什么大不了的,非要讓她下地去上班。姐妹們都看不慣,可又不敢以卵擊石,就一起低聲下氣求他,說她落下的活我們替她干吧。小胡子說你們自己的屁股還擦不干凈呢,你們替她誰替你們。鄭小燕當(dāng)時實在氣不過,才挺身而出的,她跟小胡子說她的活我全包了,別人下班后我甘愿再加個夜班總行了吧,再不行的話你就扣我的工錢好了。小胡子沒想到她會這樣,一時語塞,最后狠狠瞪了她幾眼,才悻悻地離開了。打那以后,小胡子好像對上鋪的女人有些網(wǎng)開一面。
鄭小燕讓他在自己床上先坐著。她三兩下爬上了床梯,掀開蚊帳問上鋪的女工需要點兒什么,吃飯沒有,要不要喝水。對方并不是躺著的,而是蝦米樣弓著腰半趴在床上,額頭頂在床席上,肚子下面豎頂著個枕頭,她掙扎著抬眼望了鄭小燕一下,然后懨懨地?fù)u了搖頭,氣若游絲地說聲,沒事,趴趴就好了。鄭小燕見對方的頭發(fā)濕漉漉的貼在額頭和兩鬢,跟虛弱的產(chǎn)婦一樣,就知道她疼得正緊,忙又從床梯上跳下來,用暖瓶里的熱水把一條毛巾浸濕,稍擰了一擰,再度爬上去,伸過手去幫她好好擦了擦臉和脖頸上CAbuunHy8Cx5ru9uuQp/NgjBZ7Hp0tQ9j7R46HNJKBc=的虛汗。又說,我包里有去痛片,上次去街上買的,給你拿一片吃吧。對方還是搖了搖頭,無力地說了聲謝謝妹子,就又埋下頭趴在床上了。
想好好說說話也不方便,主要是怕打攪上鋪的人休息,他倆只好又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房間。臨出門前,鄭小燕又回身從床席底下抽出一個牛皮紙信封,隨手塞進自己褲兜里。外面天色已昏暗了,去哪呢?最好是到廠子外面走走,可那是不可能的,門房的斜眼看守員一副鐵公雞面孔,就是一只螞蟻想打他眼皮底下爬過,他也不會輕易放走的,更何況廠里對女工外出管得很嚴(yán),夜間根本不可能。鄭小燕朝車間方向張望了一眼,那里已經(jīng)燈火通明,飯后工人們就開始加班干活了。幸好天色暗了,要不然她也根本不可能還站在這里陪著他,早被人家叫去加班了。這樣一想,鄭小燕突然有些惶恐不安,好像剛做完一件案子,生怕被誰發(fā)現(xiàn),她急忙拉住他的手,示意他千萬不要出聲,然后倆人快步朝那片空地走去。
似乎從來沒有過這種神秘而慌張的感覺,無論是手拉手撒腿箭步如飛,還是腳腕子被細(xì)密的草葉刀片樣快速刮割的隱痛,以及當(dāng)他們順著那條彎曲的小徑一路小跑著抵達最遠(yuǎn)處的寂靜的草坡,然后雙雙氣喘吁吁一屁股跌坐在上面的那種瞬間的舒軟和輕松,這一切的到來都跟做夢一般,不是真的,仿佛愛情電影里的畫面。
這個地方真不賴,高高的草坡后面有寬大的芭蕉葉作屏障,前面是一片高矮錯落的灌木叢和小樹林,那條一人來寬的彎曲的小路,在豐茂的草叢間隱隱約約地往前延伸。他倆緊挨著身體坐在一起,彼此拉在一起的手始終沒有松開。鄭小燕把自己腳上的涼鞋脫掉了,她說光著腳踩在草上真舒服。蚊子們卻聞聲而動,呼啦飛過來一大群,實在有些殺風(fēng)景。他們不得不胡亂揮動另外兩只手,想轟走那些討厭的家伙。可蚊子的意志和凝聚力太強大了,他倆即便再生出四只手也沒有用。他還算聰明,情急之下,三下五除二竟脫了自己的襯衣,衣服揮舞起來就容易多了,風(fēng)聲嗖嗖響,蚊子們便聞風(fēng)喪膽落荒而逃了,揮著揮著,他的手突然止住了,懸在半空中,眼珠子似乎也直了,一動不動,目光正好定在她微微喘息的胸口上,那里像有對白鴿子呼之欲出。
而此刻的她呢,眼睛起初還看著他手里的襯衣,覺得他真有辦法,他揮舞時的樣子像個大男孩,一蹦一跳地,真有些好笑。可無意中她的目光慢慢滑下來,一下子就落到他的寬闊的胸膛上,他竟然光著上身,借著從遠(yuǎn)處門房那邊穿過來的依稀燈光,胸膛正一起一伏,肌肉發(fā)達,又厚又結(jié)實。她害羞極了,從來沒有這樣難為情過呢,她還沒有來得及移開羞赧不堪的目光,他就猛地一下?lián)湎聛恚舶讯俗诓莸厣系乃龎旱沽耍又钟昧o緊地把她摟在懷里。那胸膛壓得她快要窒息了。潛意識里,她是想喊一下的,甚至想叫人,可嘴唇早已被另一雙嘴唇緊緊封住了,同樣的飽滿和豐厚,她所有的聲音都被對方吞了進去。那是一種甜蜜的吞噬,鄭小燕一下子就迷戀上這種突如其來的感覺了。她靜靜地閉上了雙眼,有些天旋地轉(zhuǎn),又有些不知所措,草地真是柔軟啊,簡直就是一張巨大的毛氈子,任憑他們倆橫豎翻滾,那些草葉兒絕對聽話無聲無息,鬼才清楚耳邊呢喃著的到底是誰的聲音……
那一聲斷喝如同一陣驚雷,與此同時,還有刺人眼目的幾道雪白的手電光,擦著濃密的草棵子直射過來,晃得他倆連眼睛都睜不開了。你們亂搞什么?知不知道玩具廠的規(guī)矩?媽的還挺會找地方幽會的啊!他倆呢,簡直成了一對野鴛鴦,被暗中闖來的看門人斜眼和兩三個安保當(dāng)頭一棒。就在幾秒鐘前,他們還全身心地沉浸在草坡上的甜蜜和幸福當(dāng)中,可現(xiàn)在他們不得不在萬分恐懼和極度的羞辱中分開,身上的衣服褲子都沒來得及穿整齊,就被斜眼一伙像提溜小偷一樣,連推帶搡吵吵嚷嚷帶到門房兼保衛(wèi)室里。他倆的襯衣、汗衫,還有鄭小燕的一雙涼鞋也讓這幫人沒收了,說是捉奸的證據(jù)。
想到自己畢竟不是這個廠里的工人,又想到他倆的關(guān)系也是光明正大的,怕他們什么呢?所以,他很快就鎮(zhèn)定下來了。走進門房以后,他說你們先把衣服還給我們。斜眼搖頭晃腦,乜歪著兩眼說,你想得倒美,不行!那要等頭頭們明天發(fā)了話再說。他說我是鄭小燕的未婚夫,一不偷,二不搶,你們憑啥胡亂抓人?幾個拎膠皮警棍的馬上圍住了他,手里的東西沖他指指戳戳,說小子你他媽的最好放老實點。
鄭小燕半天都驚魂未定,盡管聽自己的未婚夫說得也有道理,可畢竟這種事不那么光彩啊,尤其廠里的規(guī)定她是知道的。宿舍里的姐妹們偶爾也會聊到各自的婚姻啦男人啦孩子啦,但那方面的事基本都悄悄忍著,有人實在想得不行了,就去給家里打個長途電話,敘敘思念之情;如果男的也在這個地方打工還好些,至少趁休息的日子,彼此可以約好在某個地方見一面,親熱一下;而更多的時候,姐妹們都過著庵里的姑子般枯寂的生活。鄭小燕越想越覺得今晚真夠倒霉的,都怪他太冒失了,也怪自己沒有把持住,現(xiàn)在叫人抓了個正著,她只想趕緊息事寧人,要不然會弄得滿城風(fēng)雨,往后她還怎么在這里呆呀?她悄悄拽了拽他的褲邊,意思是別跟他們頂撞好好說話。可他性子偏偏拗,尤其是看到鄭小燕光著一雙腳丫,身上僅有一件貼身的小背心,那對剛才讓他心醉神迷的乳房幾乎都快掩藏不住了,他就覺得又委屈又窩囊又心疼又憤怒。他突然變得像一只困獸,目光焦急地四顧著,他忽然注意到,兩人的衣服被胡亂丟在角落里的一把臟兮兮的凳子上,所以,他當(dāng)即就決定不再跟這些人磨嘴皮子了。他猛然搶步上前,想一把扯過屬于自己的東西。
可是,他忽略了一個事實,對方好幾雙眼睛正盯著他呢,沒等他的手碰到衣服邊兒,那幾個安保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過去,扭胳膊、抓肩膀、抱大腿,將他摁倒在地。他原本血氣方剛,加上這一年來又在那家公司接受過一些擒拿格斗訓(xùn)練,當(dāng)然是不肯服輸了,危急中他用盡渾身的氣力掙扎著,突然抓住一個空子,從地上翻騰起來,就在身體還半蹲半跪之間,他猛地彈出一只腳去,正好踹在其中一個安保的襠部。這個精瘦猴樣的年輕人頓時媽呀慘叫了一聲,倒地左右亂滾,鬼哭狼號一般叫著。這下可算捅著了馬蜂窩,包括斜眼在內(nèi)的其他人見狀,全都惡狠狠地再度圍攻上去,他們舉起手電簡、膠皮棍、還有椅子腿和拖把,朝他頭臉身上一通猛砸。
站一旁的鄭小燕早嚇得目瞪口呆,渾身戰(zhàn)栗,她根本不知道該怎么辦好了,嘴里啊啊地尖叫個不停。
天亮以后,鄭小燕他們還呆在附近的一家私人診所里,她的未婚夫傷得不輕,也可以說頭破血流了,右胳膊還脫了臼,疼得半天都不能動彈一下。醫(yī)生是三更半夜被他倆叫醒的,一個勁打著哈欠,簡單地做了些消毒和止血處理。隨后,醫(yī)生又抓住他那只壞胳膊猛然用力一拽再一擰,聽見嘎吧一聲,關(guān)節(jié)似乎復(fù)了位,然后就用一圈繃帶給他吊掛在脖頸上,樣子看上去有些滑稽。
醫(yī)生說他傷口多失血不少,保險起見,需要打一些生理鹽水什么的補充體力。照他的想法根本沒這個必要,可鄭小燕死活不同意,說淌了那么多血,不打針咋行呢。只好打唄,整個過程,他再一聲不吭。鄭小燕的眼淚始終沒有干過,她簡直后悔得要死,早v65Fd0joivsfkUptTFH9LA==知這樣昨晚倆人在宿舍里安靜地坐著多好,或者,不如早早地把他送走,也不至于發(fā)生這種倒霉的事情了。
小胡子突然帶著兩個人一陣旋風(fēng)似的刮進來,一個個臉色陰沉,都?xì)夂鹾醯摹`嵭⊙嗝φ酒鹕斫辛寺曋魅危杂种梗恢涝撛趺唇忉尯谩P『酉扔醚劬吡艘幌锣嵭⊙嗯赃叴采险诖螯c滴的男人,又轉(zhuǎn)過臉盯著她,那種目光讓鄭小燕有些不寒而栗。哼,總算找到你們了!知不知道你們闖了多大的禍?尖嘴猴的卵蛋被踢壞了,現(xiàn)在腫得像個肉葫蘆,人家就住在廠子邊上,這陣他爸媽親友找到廠里鬧事,你看到底怎么好收場!小胡子一張嘴,昨晚的那股酒氣還直往上竄,很熏人。
鄭小燕徹底懵了,當(dāng)時她確實親眼看到未婚夫把那個安保踢倒了,而且,對方的慘叫聲聽來好像很恐怖。誰叫他們動手打人,踢壞活該!鄭小燕的未婚夫終于開口說話了。小胡子雙手卡腰,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口氣,反正我不在場,你跟我橫管屁用啊!別光圖一時快活,有種你去跟尖嘴猴的家人說去!誰愛去誰去,反正我不會去,他們搶了我們的衣服,還動手打人!鄭小燕的未婚夫再次擲地有聲地回答。好好好,你小子有種!說著,小胡子掉轉(zhuǎn)頭,沖跟他一同進來的兩個人擠了擠眼睛,說,我先回趟廠去,你們倆守在外面去,畢竟這里是治病救人的地方嘛。這兩個人會意地點了點頭,說放心吧主任,就搖搖晃晃到診所外面去轉(zhuǎn)悠了。
小胡子前腳剛走,鄭小燕又三步并作兩步追了出來。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主任啊主任,您千萬別生氣,昨晚都怪我們不好,給您闖禍了,您大人有大量,就幫我們說和說和吧!主任我求您了,以后我一定好好干活報答您。小胡子聞聲止住了腳步,上上下下認(rèn)真地看了看她,然后又皺起眉頭說,你說現(xiàn)在讓我怎么幫你?千不該萬不該,你們不該把人打傷嘛,這里的鄉(xiāng)民鬧起事來那是很恐怖的!鄭小燕說那我們該怎么辦好呀?小胡子朝左右看了看,又往她近前湊了湊,壓低聲說,還能怎么樣,好漢不吃眼前虧,三十六計走為上。說完,他急急忙忙揚長而去。
鄭小燕回來時,嘴唇都有點兒發(fā)紫了,她一個勁唉聲嘆氣,這回可咋辦,這回可咋辦呀?這樣囁嚅了幾遍,竟嗚嗚地哭了起來。她未婚夫忙勸她說,有理走遍天下,燕子你別怕,我就不信這世上沒講理的地方。聽他還是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她氣就不打一處來,于是,邊抹眼淚邊埋怨道,你就知道逞能,這下你滿意了吧。說著,雙手復(fù)捧起潮濕的臉,又傷心又焦急地哭了起來。
也就半頓飯的工夫,外面又傳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和吵鬧聲,兩個醫(yī)生聞聲慌忙迎到門口,想攔住那些人,可已經(jīng)來不及了,呼嚕呼嚕一下子就闖進來二三十號人。多半是年輕力壯的男人,各自的手里都拎著棍棒磚塊和菜刀什么的,女人也有幾個,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操當(dāng)?shù)乜谝簦辛R著什么,進門就直奔鄭小燕兩人撲來。診所本來就不大點兒,現(xiàn)在忽然闖進這么一大伙人,簡直連站腳的地方都沒有了。鄭小燕已不知所措,這次就連她未婚夫也被怔住了,面對這么多兇神惡煞般的面孔,不膽怯是假的。
有人帶頭想把鄭小燕的未婚夫從床上拽起來理論,醫(yī)生見勢不妙,生怕砸壞了東西,忙戰(zhàn)戰(zhàn)兢兢硬著頭皮擠進去,好言解勸,意思是求他們手下留情,無論如何等病人打完針再計較也不遲。鄭小燕腿肚子都綿軟了,努力了好幾次,才勉強站起身跟那些人連連作揖求情,說都怪他們不好,昨晚確實也不是故意的,希望大伙能諒解諒解,需要花多少醫(yī)療費他們一定會出的。這些人聽了才稍稍安靜了一點兒。有人接過話頭問,賠錢,你們賠得起嗎?弄不好那可是要斷子絕孫的!也有人獅子大張嘴,說別跟這倆北方佬羅嗦,少了十萬塊就沒得商量!
十萬塊,這對他倆來說,無異于天文數(shù)字,恐怕這一輩子也掙不了那么大一筆錢。經(jīng)受了幾番的連驚帶嚇,鄭小燕此刻都有些泣不成聲了,渾身篩糠樣抖顫著。她未婚夫忍了好幾忍,眼看頭頂?shù)哪侵坏跗坷锏囊后w將盡了,他猛地坐起身,一把就扯掉了自己手背上的針頭,殘余在管子里的液體開始肆意地往地板上滴灑,血也滋地一下冒出血管來了,又鮮又紅,看著有些觸目驚心。他抬頭看了看圍在床邊的那些陌生人,然后像在自言自語,要錢沒有,要命就這一條。說話時,他手背上的血還在不停地往出冒著,靠近床邊的那一圈人不由自主地往外退了一兩步,都下意識地將手里東西抓牢攥緊了。
診所里的氣氛變得異常緊張,簡直就是劍拔弩張。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外面嗚啊嗚啊地拉響了警報,幾個110干警察徑自沖了進來,他們幾乎未進門就開始大聲地發(fā)號命令了:里面的人統(tǒng)統(tǒng)不準(zhǔn)亂動,把你們手里的東西全都放在地板上,你們都聽懂了沒有?動作要快點啊!全部原地老老實實原地蹲下來!
不日,玩具廠的宣傳欄里貼出一則《告示》:
組裝車間女工鄭小燕,在夜班工作時擅離崗位,未經(jīng)允許私自留宿一名陌生男子過夜,后二人在草地上偷情時,被值班安保當(dāng)場捉獲。該男子謊稱是鄭的未婚夫,不服勸教,大打出手,毆傷本廠一名保衛(wèi)人員。鄭小燕的行為嚴(yán)重違反了廠紀(jì)廠規(guī),大傷風(fēng)化,影響極為惡劣。
本應(yīng)立即開除鄭小燕,但考慮到受傷員工的醫(yī)療費、誤工費等諸多問題尚未妥善解決,經(jīng)研究決定,特準(zhǔn)許鄭小燕繼續(xù)留在本廠打工,自即日起其月工資待遇接見習(xí)期標(biāo)準(zhǔn)發(fā)放,并由廠辦直接扣除抵償上述相關(guān)費用。
今后員工再發(fā)生類似情況,本廠一律從嚴(yán)查處,絕不姑息養(yǎng)奸,望全體女工引以為鑒。
特此通告。
2D03年9月27日
鄭小燕回廠上班的當(dāng)天,她未婚夫也獨自一人登上了返回北方的火車,他既戀戀不舍,又歸心似箭,恨不得自己能插上翅膀,一下子飛回去趕快再飛回來。
她當(dāng)然不能前去送他,連那份協(xié)定都是在派出所里草草達成的,她得繼續(xù)留下來,就像人質(zhì)那樣,等著他回來。就在事發(fā)前幾周,鄭小燕跟家里通過一次電話,爹媽都希望他倆最遲趕年底回家把婚結(jié)了。現(xiàn)在看起來一點兒指望也沒有了,而且,今后兩年甚至更長一段時間里可能性也不大了,他倆得拼了命掙多多的錢賠給那個尖嘴猴。
這天下班以后,小胡子特意把鄭小燕單獨留下來,他說話跟平時相比,語氣和緩多了,一點兒也不那么咄咄逼人了。
小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啊!你知道我夾在中間也很難做的,你在我的車間里干活,出了事我是推不脫責(zé)任的。小胡子說話多少有點兒語重心長的味道。鄭小燕默默地聽著,不知道對方到底想說什么。小胡子繼續(xù)說道,那天在診所外面,我不是都跟你交代了嗎?三十六計走為上!還有跟我去的兩個人都是我要好的小兄弟,事先我也打過招呼的,讓他倆睜一眼閉一眼,可你們倆咋那么死腦筋呀?給了機會都不知道跑!
鄭小燕這才如夢方醒。當(dāng)時她整個人都頹萎了,竟一點兒也沒聽出主任話里有話,關(guān)鍵是他倆根本就沒有那種逃跑的意識。小胡子頓了頓,又把嘴朝她的耳邊湊過來,說幸虧我當(dāng)時留了個心眼,悄悄撥打了報警電話,要不然真不知道會鬧出多大的事情來啊!這的的確確是鄭小燕完全沒有想到的,也許是因為小胡子平時太那個了,使她不敢奢望關(guān)鍵時刻他也會幫忙。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沒跑也許是正確的選擇!鄭小燕心里這樣想著,從今往后自己得好好在這里干,起碼得對得起人家主任。小胡子最后又說,放心小燕,等稍稍過上一陣子,我再好好跟上面說說情,爭取把你的工資漲上去。
后來走出了車間,鄭小燕不由地朝草坡方向望了一會兒,自從那件事后,她已經(jīng)很久沒再去草坡上呆過了。此時,那大片的草葉蔥蔥蘢蘢的。小徑呢,還是那樣彎彎曲曲,又時隱時現(xiàn),似乎在最盡頭的地方暗藏著什么重要的秘密。圍墻邊芭蕉的葉子在夕陽里大片大片低垂下來,伴隨著聲聲蟬鳴,一副朦朧欲睡的樣子。鄭小燕又依稀想起去年的某個夜晚,她們偷吃綠芭蕉時的情形了,那東西可真澀呀。于是,她慢慢地舒了口氣,便快步朝食堂走去,據(jù)說吃完飯她們還要加夜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