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憶

如果花開了，就感激；如果分開了，就懷念。

如果心開了，就回憶；如果心灰了，就忘記。

1 鐘點工?

在這座城市里，龔堅無法找到回家的感覺。

公司給龔堅租了兩室一斤的房子，還在高檔住宅區。可是一個單身男人的家，亂且臟，漂亮的家具落下一層灰，他也懶得動。時常和一幫朋友去吃飯，為的是齒間終于有一絲熱。當然，飯店的菜都以滋味取勝，不過是多加醬油厚膩，那絲熱，很快就會冷去。但是龔堅亦留戀，他自嘲：“總比冷鍋冷灶強。”

李藍雪聽在耳中。她正對付面前的魚香肉絲，急油爆炒的，成香都浮在上面，是另一種急功近利。藍雪皺了眉，飯店的菜都這樣，廚師少的是耐心。但她咀嚼得慢，有意外的酸楚，為的是龔堅的話。

龔堅不會注意到她的，李藍雪太平凡，短發的瘦小女孩，穿蜜黃的短袖襯衣，坐在不起眼的一角，靜靜地吃著飯，很乖。她原可以不來的，龔堅是呼朋喚友慣了，聲音掠過正在加班的她，也不過是隨口的客套。可是她答應之爽快，連龔堅都覺得驚奇，他覺得她該是矜持地、禮貌地回絕。龔堅的印象中，說實話，他根本對藍雪無印象。

“為什么不請個鐘點工?”有人問他。

“鐘點工?”他停頓一下，躊躇地說“也不是沒請過，可她們怎么會當作自己的家?做事粗手粗腳，自從上次把我心愛的花瓶打碎，我就絕了這念頭，亂就亂吧。”

有人說了別的話題，這話便扯開了。沒說話的李藍雪卻思量著埋下了心事。

2 鑰匙

龔堅走出電梯，李藍雪漲紅了臉叫住他。

他覺得奇怪。進公司半年，李藍雪從沒和他主動說過話，當然也是職位級別的問題，李藍雪不是繞著高層轉的精明女孩，她文靜、羞澀、有點倔強，是個老實孩子。龔堅停住了，溫和的微笑，他害怕嚇著李藍雪。

“龔經理。”李藍雪鼓足了勇氣，小聲地說：“我有個阿姨，下崗了，想做鐘點工。她為人很好，很細心，絕不會碰壞您的東西。”李藍雪語速極快，是一氣呵成的。

龔堅覺得突然，本能地想拒絕，但是李藍雪的眼睛，那樣認真的等待他回答。他很久沒見到這樣純潔的眼神，有一點稚氣，有一點固執，小小的秀麗的臉微微仰起，在大堂華麗的背景下，她是這樣單薄，單薄得像無意被風吹進的一顆小小青杏，吹到他面前，散發淡淡清香。他答應了。

她還是沒走，他奇怪著，她的臉又紅了“您家的鑰匙。”

龔堅恍然大悟，趕緊把鑰匙放在李藍雪手中。兩手無意相觸，她受驚似的往后縮了一下，她的小手，那樣軟，軟得讓他想起一些歲月，悄悄打開心扉的歲月，有一些東西融化，紅花綠葉悄然而出。

他深深地看了李藍雪一眼，李藍雪看似淺淡的五官原來很耐看她有短短的黑頭發，那樣黑那樣亮，沒有一絲染過，這是個有個性的女孩，龔堅忽地發現。

3 暗戀

中午，照例有兩個小時的午飯時間。

李藍雪匆匆吃了份三明治。然后騎著墨綠色的自行車飛奔。路過樓下的咖啡店，她看見龔堅和幾個同事談笑風生。龔堅穿著咖啡色的襯衫，因為笑容表情特別生動，李藍雪的心頓時喜悅起來，很小很小的喜悅，然后慢慢長大，終于開花。李藍雪的唇邊漾起微笑，她懷著她的秘密，騎著墨綠色的春天在街道上飛馳，無數次的穿過行人中間，她幾乎要放聲歌唱。

龔堅的房子離公司并不遠，藍雪很快就到了。她掏出那把銀色的鑰匙，小心地轉開了門，龔堅的世界就呈現在她面前。

對，不是什么阿姨。她說了一個謊，來為他打掃的是李藍雪自己。

李藍雪暗戀龔堅已有100天，是從一件小事開始。李藍雪上班時接到一個重要客戶的電話，她隨即報告了上司May。可是May疏忽了，導致一樁生意的流失。老板嚴厲責問時，May堅稱不知情。雖然辦公室好幾人聽到李藍雪的匯報，但是大家都沉默。這年頭，當然保飯碗要緊，誰還敢做俠義英雄兩肋插刀?肋早已抽去，換成了塑料的，遇熱變形。李藍雪那樣一個小人物，利害面前，大家知道“明哲保身”四個字筆墨酣濃，字字墨香。

是另一個部門的經理龔堅證實李藍雪確實匯報了。那天龔堅正好去李藍雪部門辦事聽到李藍雪的匯報。龔堅原可以沉默。他和May都是高層，利益相關，得罪并沒好處。可龔堅鄙視謊言和虛偽，他覺得一個男人不能這樣。

當然，最后這件事是不了了之，大家都明白May和老板的關系。也沒有人議論，集體軟骨病令人還是感到一些慚愧的。龔堅也忘了這件事，只有李藍雪記得。她記得在孤立無助的情況下龔堅如何站出來，不溫不火告訴大家她沒錯。她愛上他的正直，也愛上他這個人。

她現在站在他的房子里，好像站在龔堅的胸膛里。她感到他的氣息從屋子的四面八方傳來，像一張巨大的塑料薄膜把她包裹，讓她溫暖和驚喜。

4 藍牛仔香水

電話鈴響，藍雪習慣性地看了一下顯示，是公司內部的，她輕輕地拿起來，那邊是龔堅，他問“小李，你能不能給我買個感冒藥?”

藍雪覺得慌亂。她找個借口去公司樓下的便利藥店。整潔的玻璃格子里是一盒盒漂亮的感冒藥，她選了柴胡沖劑，她在他的柜子里看見過。他是個吃中藥的人，上次她看見他的草頭藥扔在廚房，她幫他煎了，用小小的黑色瓦罐，每天煎一劑，然后盛在青花的薄胎碗中，放在餐桌上，他一回來就能看見。她細細看了藥名，這些草藥都是治胃的，她便分外留心，給他熬了粥，放在電飯煲里，白米粥家常的香氣中，有她母性的關懷。

藥買回，她送到他辦公室。他一個人在，果然感冒厲害，鼻子和眼睛都紅了。藍雪找熱水給他沖藥，他連忙制止，一個勁地說：“讓你去買藥已經麻煩，可是我覺得，只有你知道我吃什么藥。”藍雪的心跳到喉嚨口，莫非他知道什么?但他接下來說：“你阿姨一定告訴你我愛吃中藥，你阿姨真細心，但是神龍見首不見尾。”藍雪笑，臉上有淡淡緋紅，忽然看見他桌上有妻子女兒的合影，笑得那樣燦爛。藍雪走過去，用餐巾紙小心擦了擦鏡框，溫柔地說“灰了。”

兩人突然靜默，藍雪悄然出去，帶上門。她起身處，有種年輕明亮的香，是熏衣草和柑橘的混合，這是范思哲的藍牛仔香水，龔堅明白。

5 停電

龔堅的任期只有一年，他要回北京了。公司特意為他舉行盛大歡送會，他笑，用不著。倒是約了一些朋友到家里開私人派對。

其實就是請飯店做了精美的西餐和點心，大家在一起喝著酒說說話。都是親密的朋友，人不多，但李藍雪也被邀請，有人覺得奇怪，可沒人發出疑問，大家都很開心。

8點多鐘忽然停了電，漆黑一片。有人尖叫，龔堅從門外走進來，看到停電，便用打火機打了一朵小小火焰，然后問藍雪：“上次你阿姨買的蠟燭放在什么地方?是廚房嗎?我們一塊兒去找找。”

藍雪不記得她買過蠟燭，但她還是跟隨龔堅往廚房走。那一朵小小的打火機的火焰，像一朵紅色的花，那樣明亮，照著龔堅堅毅的下巴，高挺的鼻梁，然后——藍雪看到他的眼睛。那一朵小小的花中，他的眼神是這樣溫柔，和硬線條的五官成反比，他的眼神軟得能讓人融化。藍雪覺得自己已被融化，他是金尊，而她，不過是金尊旁一朵被折下的石榴，光和亮都是為他而發。

到了廚房，藍雪忙著找蠟燭。但是火熄滅了，沒容她恐慌，他已吻上她的耳垂。他喜歡這干凈、明亮、純潔、羞澀的姑娘，他想起她為他妻女的鏡框擦去灰塵，這小小的細節使他感動，這是個多么心寬的姑娘。他尊敬她愛憐她，但是這許許多多的尊敬和愛憐，只匯合成這剎那的吻。他故意拉下電閘，制造這小小的機會。他想她會原諒他。

6 只是當時已惘然

他走后的半個月，有藍雪的郵包。寄郵包的是龔堅，藍雪請了假，她耐不得一刻等待。

外面正下雨，夏季的急雨如箭簇，千軍萬馬的射來，讓人無處躲避。藍雪打不到車，只能撐著傘小心地走。郵局離公司有半個小時，她走得飛快，地上的水不時濺到她的小腿上，有冰涼的快感。傘太小，遮不住雨雨水順著傘面流到她眼睛里，咸澀的痛。隔著傘，路上的行人都不真實，仿佛和她都隔著一層薄霧。藍雪知道自己的世界，隱秘的甜蜜和痛苦，獨自咀嚼的甘芬，沒有人了解她，但她不需要人明白，她自有她的快樂。

小小的郵包，很輕。藍雪捧著它來到鄰近的咖啡館，她小心地打開，是范思哲的牛仔情侶香水，藍牛仔和粉牛仔。

她輕輕打開瓶蓋，深吸一口，飄然的香，如此明亮，像傳說中鳳凰的翅膀，絢麗的遙遙展開，一路逶迤，錦繡華燦。她的淚滴在腕間的香水，心中透亮，他是懂她的，這就夠了。

他是明白的。那個雨天的中午，龔堅趕回來取份資料，看見臥室的門開著。是藍雪，她坐在鏡前，披著他的外衣，頭輕輕揚起，微微按著藍牛仔的噴頭，一下一下，噴在頸間。她的頸如此潔白美好，讓他震動。他悄悄退出，然后他明白這個女子對他的深情厚意，包括那每天在電飯煲里熬著的白粥，那幽幽的藥香。但他只有惘然，他負擔不起如此深情，他只能讓她知道他懂，還得在他離去后。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惘然的是兩個人，為了一輩子惦念著的愛情。

(編輯 王詩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