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個地地道道的農民,舍不得花錢去買香煙,便在自家地里種煙草,但侍弄煙草并不省事。
清明前后,父親整好一小塊地,播下煙籽,也播下了愿景。待煙苗長到兩寸高時,父親將它們移栽開來。移栽后的煙苗剛剛成活,它的天敵——地蠶就不邀而至。清晨,地蠶往往從地下鉆出來,咬斷煙苗的莖,迨旭日即將東升,它便“打道回府”,遁之夭夭。父親掌握了它的活動規律,黎明即起,像“奇襲白虎團”那樣直撲煙地,每每大有斬獲。接下去,便是一系列“田園管理”,除了松土、除草、澆水、施肥這些常規農活,父親還不斷地打杈整枝,使煙株始終保持“一枝獨秀”的生長狀態。煙株長大了,煙稈粗壯挺拔,青翠的煙葉像芭蕉扇般地伸展開來,可謂風姿綽約。但這時候,煙葉上往往有了煙蟲。這種蟲,通體與煙葉同色(大概是出于偽裝的需要),樣子像蠶,專吃煙葉。它啃煙葉的速度不亞于蠶吃桑葉,只半天工夫,一條蟲就能在煙葉上啃出碗口大的洞。那時是上世紀50年代初,沒有農藥,于是在每天早晨,父親就帶著我到地里捉煙蟲。捉蟲歸來,兩手沾滿煙汁,粘粘的,聞一聞,有股怪味,擦了肥皂才能把手洗清。
到了盛夏,煙草可以收割了。父親帶著我來到煙地里,對我說:“砍煙梗時要留下二三寸長的蔀頭,以后會抽出二茬煙來。”他還為我做了示范。不到半小時,煙株差不多都被砍倒了,父親特意留下四五株,說是讓它們開花結籽,省得明年再花錢去買煙籽或煙秧。我們把砍倒的煙株裝進用籮絡做成的挑子里,陸續擔回家來。
接著,我幫父親把煙葉從稈上摘下來,又整整齊齊地把煙葉鋪疊在一副副煙夾子里。這種煙夾子,是父親自己做的,每片煙夾子長六尺,寬二尺,用竹片、竹篾編成。兩片煙夾子夾滿青煙葉后有些沉,十來歲的我把它扛出去曬太陽,頗覺累人。剩下的那些煙稈,父親把它們剁成一截一截的,每截長約三寸,兩頭尖。我問父親干什么用,他說:“把它們插到晚稻苗的蔀頭,能殺死鉆心蟲(注:二化螟)。”在當時,這也許是防治蟲害的好辦法。
秋后,待二茬煙的煙葉也曬干了,父親就到湯家店集市上買來香油,又從盛兆塢請來個師傅,把煙葉刨成香噴噴的煙絲。那師傅把刨下來的煙絲整整齊齊地碼在白紙上,又一包一包地包扎好。父親把一部分煙絲分送給幾個煙友,余下的,珍藏在一個大石灰甏里,待以后慢慢享用。據父親說,煙絲很容易受潮,一受潮就會變味;而把它放在石灰甏里,就不會受潮,始終是香噴噴的。看到未來一年“糧草”齊備,父親一臉愜意。
父親吸煙用自制的煙管,約二尺長,是用細竹子做的,其上拴著個木質的“煙鴨子”,鴨蛋形,中空,用以裝煙絲。竹煙管常常要被煙油堵塞。父親便從山上割來長茅草,曬干了,縛在廊柱上,它就成了捅煙管的專用物資。為了方便吸煙,也為了節約火柴,父親專門配置了一個火缽。每天燒畢早餐,母親用火锨扒去火缽里的冷灰,然后從灶膛里鏟出紅亮的新柴灰填滿火缽,再埋進幾粒炭。在一般情況下,這就夠父親用一天的了。在家吸煙時,父親總是坐到桌旁的凳子上,從桌檔上取下煙管,先從“煙鴨子”里撮出一些煙絲,揉捏成團,裝進煙管頭,再俯身把煙管頭伸探到火缽里去點煙。煙管頭在火缽里拱動幾下,找到炭火了,父親就嘴銜煙管口,叭噠叭噠地吸幾口。一會兒,煙絲被點燃了,父親便直起身,背靠在墻上,微閉雙眼,美滋滋地吸起煙來。一鍋煙吸完了,他就把煙管頭往桌腳上“篤篤”地磕幾下,磕掉煙灰,接著裝第二鍋煙。待吸完兩鍋煙,他好像來了精神,把煙管往桌檔上一掛,出門干活去了。
父親煙癮很重。早晨起來,他第一件事便是帶著煙管、火柴上茅坑。“空肚煙”很嗆人,他常常要咳嗽好一陣子,直咳得涕淚直流。母親和我都勸他勿吸空肚煙,他當時滿口答應,可第二天還是我行我素。有一次,為了阻止父親吸空肚煙,我特意在頭天晚上將煙管藏了起來。父親早晨起來找不到煙管,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后來,在他的厲聲喝問下,我只好乖乖地把煙管拿給他。他滿臉怒色,將煙管高高揚起。我站在他跟前,閉上雙眼,等待著煙管與我的腦殼“親密接觸”。然而,過了一小會兒,父親卻將高揚著煙管的右手緩緩放了下來,說:“算了,算了。你把煙管藏起來,也是為我好,今天就不打你了。不過,下一次再藏煙管,我決不饒你!”
一根竹煙管的壽命,大概是十來年。陪伴父親走完生命的最后歷程的那根竹煙管,我至今記得:中間一段因經常與手指、手掌磨合,黃亮黃亮的;與嘴唇相吻的部位,顯出黑紫色;其它部位則泛出赭色,看起來顯得黯然、蒼老。
父親60多歲時,依然煙管不離身。但是,他一吸煙就咳嗽,他一咳嗽,整個老屋臺門似乎都會震蕩,有時還咳出了血,在這種情況下,他還是不肯戒煙。68歲那年,父親感到身體不適,到縣人民醫院檢查,竟是肺癌晚期!醫生說,他的肺癌跟他嗜煙有密切關系。回來后,我們兄弟幾個準備籌一筆資金,送父親去住院。父親卻對我們說:“你們勿要空起忙頭。我這種病還用得著住院嗎?”一天夜里,他趁我母親熟睡之際,偷偷喝下了半瓶農藥(這半瓶農藥也不知道是從哪里弄來的),果斷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我們兄弟幾個心里都明白:父親是怕拖累我們,怕我們為了盡孝道而弄得傾家蕩產啊!
成殮時,父親的幾個煙友都來了。他們特意拿來父親用過的竹煙管(“煙鴨子”因破損已不復存在,代替它的是用細繩子拴在煙管上的一只小布袋),囑咐負責成殮的金剛說:“這根煙管,就讓紀校哥帶去吧。煙袋里,已裝滿煙絲了。”我們把父親珍藏在石灰甏里的香噴噴的煙絲全部拿出來,在父親的遺體旁放了兩包,其余的,都分給父親的煙友們了。
父親去世已20多年了,雖然“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但有時候,我還是傻傻地想:父親現在還嗜煙嗎?
責任編輯:蔣建偉
插圖: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