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下這個標題時,我暗自吃驚,因為我想起了海明威的《乞力馬扎羅的雪》。
可是,沙湖山從來沒有過一只凍斃的豹子。它只是鄱陽湖上的一個小島,海拔三十幾米,一公里見方,地圖上一顆花生般大小,根本不能與乞力馬扎羅同日而語。
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童年的雪要大許多。是不是因為人小,看什么都大?
有一年,雪落得特別大。早上醒來后,打不開門,也推不開窗。后來好容易拉開了門,雪像一位不速之客似的,直挺挺地佇立在面前,想一腳跨進門檻。我們得踮起腳尖,才看得到門外那些黑白參半的樹枝。
母親要去灶屋做飯,怎么辦?灶屋那時還是茅屋,幾乎被雪淹沒了,或者說,一夜之間,它下沉了許多。我們只好用鍬鏟出一條通道來,行走于其間,有一種戰壕的味道。不一會兒,母親的炊煙就升上了屋頂。那些淡藍色的煙霧一遇到上空的氣壓,就折回來,平緩地鋪展在雪面上。看上去,好像屋頂上的雪被燒著了。冰棱從茅屋低矮的屋檐披掛下來,又粗又長,并且時刻在長大。有的冰棱太重,茅草承受不起,就掉到雪地上,像是有誰把寶劍斜插在那里。
下雪了,一切都變得不可思議,變得像童話般失真。雪總是讓我感到新奇,尤其是那些出乎意料的雪。
有時,我從屋里出來,突然看見外面飄起了雪花,我興奮得不知所以,都快要窒息了,好像我一直苦苦地盼望著的就是下一場雪。那雪越下越密,漸漸地,我產生了一個錯覺,好像不是雪花掉下來,而是我們所在的地方像塊神奇的魔毯帶著我往上升,往上升,無限地上升。雪花飄落有多快,上升就有多快。下雪總是與狩獵聯系在一起的。那些野獸無處覓食、藏身,很容易成為目標。它們在雪地上留下深深淺淺的足印,突然間又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們渴望武器,有了武器,就可以對付它們了。
父親有一張書案,中間那只大抽屜常年緊鎖著,他從未當著我們的面打開過。神秘感最容易激發想象力。我和弟弟想,那里面肯定是有什么。于是我們打開旁邊的抽屜,把手斜伸進到那只大抽屜。果真,有了驚人的發現!你猜,摸到什么了?我們摸出了一把手槍。接著,又摸出了一些子彈。這把手槍與電影和連環畫里的一樣,威風而冷峻,上面有一些精巧而莫名的機關。自然我們不敢輕舉妄動,仔細端詳一番,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原處。想著它時,又悄悄地取出來把玩一下。
可是,我從沒看到父親使用過。父親既不會枕著它睡覺,又不會帶著它走夜路去開會,而是長期地把它晾在一邊昏睡,好像它根本不是一件重要的東西。父親到底什么時候用它呢?是開大會的時候嗎?那時是不是會有人在主席臺前跪成一排,然后大會開到高潮時,有人突然振臂高呼,全場舉起森林般的手,響起陣陣松濤。接著,手槍在這時就有可能派上用場。是不是這樣呢?電影里有過很多類似的場面。可是,這樣的事在島上到底還是沒發生過。我很想明白,“開槍”是怎么一回事?開完槍后,是不是還要朝槍口吹一下?哪怕父親在雪地上瞄準奔跑的野獸一試身手呢,哪怕什么都不打,單單只為了試試槍法呢。可是,父親始終沒動用過這支槍。后來,不知什么時候,槍就上交了。
再后來,父母的房門后有一把獵槍,槍筒是鋼管做的,還有根長長的通條。父親有時像個獵人那樣坐在門邊擦槍,把那些部件——槍栓、彈簧、撞針,一一卸下,耐心擦拭,上油,再裝好,試著放幾聲空槍。那槍栓拉得嘩嘩作響,撞針撞得清脆有聲,一股氣流從槍口急沖而出。當然,這股氣流如果不用手去觸摸,你是看不見的。不過,我也從來沒看見過父親背著它踏進雪地半步。往后,父親事忙,許久沒擦過槍,槍膛里就生了銹,再也拉不開了。那次大搬家后,那支槍就索性不見了。
我很久才明白,槍不就該鎖進抽屜,不就該銹死?也許,這就是對槍的意義最好的詮釋。
下大雪的時候,湖洲上全被雪覆蓋了。真像那句話說的,白茫茫大地真干凈。除了河岸,幾乎都看不到一點黑色,到處都平平整整的,天地失去界線,四野一片靜寂。世間似乎重又空無一物,心緒變得少有的寧靜。此時,若有人在野外活動,很可能被當成野獸。
池塘里結上了厚厚的冰,鮭魚和鯽魚都沉在水底,或躲進池邊的洞穴中了。惟有鳳尾魚似乎不知道如何越冬,或許由于愛拋頭露面,由于愛賣弄風情,它們被活生生地封凍在冰面上。雪白的身子,有著好看的鰭。一對黑色的眼睛,像是熬了夜,一副楚楚動人的樣子。那些細細密密的背鰭延伸到尾部時,幾乎要羽化成鳥尾了,因而被賦予了一個美麗的名字。敲破冰塊,把它撈上來時,它還千嬌百媚,頭尾還在不停地搖擺呢。有一回,我從冰上撿回來好幾斤。鳳尾魚非常鮮美可口。
雪天很少出門,大多窩在家里烤火。這之前,我們到山上去挖點樹樁來,準備著下雪時燒。只要挖出幾棵大樹樁,劈成碎塊,就可以燒一個冬天了。現在想來,這都是不該做的事,那些樹根理應自然地爛在泥土里。我總是忘不了那些情景,下雪的時候,把弟弟找回家來睡覺;鴿子紅紅的腳掌把屋檐上的積雪不經意地踢踏下來;在一面斜坡上,小伙伴們周而復始地滑雪……
有個小學同學,好像我們還同過桌。她是下雪時生的,她媽媽幫她取了個漂亮的名字,叫郭雪飛。她媽媽也是我們的老師。郭雪飛很嬌羞,愛臉紅,跟男同學說話是這樣的,回答老師的提問也是這樣的。她白皙的臉蛋上總是紅紅的,常讓人想到香香的雪。沒準,她正是以這種方式來紀念那場給她帶來生命的雪呢。
后來,她家搬到縣城去了。自那之后,那個伴隨著雪花出生的漂亮女孩,在我的記憶中就再也沒有長大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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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圖:吳友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