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穌的慨嘆

王向峰，遼寧大學文學院教授，北京師范大學文藝學專業博導。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遼寧省美學學會會長，詩詞學會副會長。自撰或主編著作四十九部，獲遼寧省人民政府首屆社會科學成就獎、國家教委學術專著獎、中國文藝理論突出貢獻獎、全國第三屆魯迅文學獎、首屆中華優秀圖書獎。

耶穌的“本城無先知”的慨嘆，是他在家鄉伯利恒布道時一次冷場遭遇后發出的。

按《圣經·新約全書》記載:基督教創始人耶穌，在公元一世紀出生在猶太國的伯利恒。《圣經》里宣稱:耶穌是上帝的獨生子，為拯救世人才降世為人。《新約》的“馬太福音”和“馬可福音”中說，耶穌的母親馬利亞許配給約瑟，作為童貞女未被迎娶時，就從圣靈感孕，懷上了耶穌。約瑟以此為辱，想把她休了，正思念之間，有主的使者在他的夢中顯現，說:“大衛的子孫約瑟，不要怕，只管娶過你的妻子馬利亞來，因她所懷的孕是從圣靈來的，她將要生一個兒子，你要給他起名叫‘耶穌’，因為他要將自己的百姓從罪惡里救出來。”耶穌就這樣生在了木匠約瑟家。耶穌生下來就受到希律王的追殺，隨父母到處逃亡，飽受磨難，屢受考驗。耶穌長大后，不辭勞苦，在到處傳道治病，治好了癲癇的，癱瘓的，失明的聾啞的，血漏的，魔鬼附身的等等疑難重病，名聲傳譽四方，廣被稱頌。他在布道中向世人傳授慈愛的真諦，勸人做虛心的人，溫柔的人，慕義的人，憐恤的人，清心的人，和睦的人，忍讓的人，做善事不顯擺的人，不議人非的人，甚至做愛仇敵的人，等等。耶穌有那么多善行，又有這么多教人之道，加上他能用形象比喻的方法講說，所以有很多信眾，他把“能遵行我天父旨意的人”都視為自已的兄弟姐妹，所以到處都廣受歡迎。

就是在耶穌名揚天下的時候，他回到了出生地伯利恒，在本城的會堂里向鄉親們布道。一開始，人們都為耶穌的口才與知識而驚異叫好，但讓眾人特別關注的是這個布道者從哪里獲得了這樣超常的智慧和異能。這時都有一種要了解布道人底細的愿望，人們不禁顧問左右，其中有人認出了耶穌:“這不是木匠約瑟和馬利亞的那個兒子嗎?他的弟兄不是叫雅各、約西、西門、尤達嗎?他妹妹不是還住在我們這里嗎?這人從哪里學會了這一切呢?”就這樣，聽講的議論紛紛，說的不外是他們熟悉的馬利亞和她的丈夫約瑟等等，耶穌的身世被人們翻騰個遍，致使在外地超凡入圣的耶穌，在這里靈光大減，人們漸漸離席而去，竟把耶穌晾在了那里。這使耶穌十分難以接受，發出了具有普世意義的慨嘆:“大凡先知，除了本地本家之外，沒有不被人尊敬的!”耶穌慨嘆的本意在于:我在這里不被敬重，原因僅是我是本地出生的人，人們都了解我的家世。耶穌的這句慨嘆，在后來的歐洲，形成為一句廣泛流傳的成語:“本城無先知。”有了這次大傷自尊心的挫折，為了免受不被尊敬的冷遇，耶穌以后就再也不在本城布道了。

上邊引述的傳說故事，在歷史中實際有無，與耶穌本人是否實有一樣，都屬于疑案，但故事的事理真實卻是不容否定的。因為它反映了人類的一個積習已成的弱點，那就是一向崇拜遠來的和不知底細的人，而對生活在周圍所熟悉的人，卻因為看得太多，太原本，有時連優異之處也看不到了。中國人有兩句話，一句是“遠來的和尚會念經”，一句是“墻里開花墻外香”，其中所寄寓的感慨，與耶酥的感嘆實質相同。對于這種世態人情中的陋習，英國19世紀詩人拜倫在長詩《唐璜》中，以希臘人在土耳其的統治下，忘記了自己民族光榮的歷史，不能用民族昔日的文化輝煌和反抗波斯人入侵時勇武驚世的戰績，激勵今天的民族奮起，對于在世界各地受到非常尊敬的希臘名人竟不被希臘人自己所尊重的事實，憤世嫉俗地哀嘆希臘的衰敗，寫了一段意蘊深沉、催人奮起的詩，其中特別為希臘的兩大詩人——荷馬和阿那克里翁鳴不平:“開俄斯、岱奧斯兩路奇才，英雄的豎琴，情人的琵琶，埋名在近處卻揚名四海;只有他的出身地不回答，讓名聲遠播，在西方響遍，遠過了你們祖宗的‘極樂天’。” 這是拜倫為出生在開俄斯善寫戰爭的荷馬和出生在岱奧斯善寫情歌的阿那克里翁所發的“本國無先知”的感嘆。

耶穌發出“本城無先知”的感嘆，是因為他確實具有奇才異能而又因出身微賤而不被本城人所看重，這錯處完全在于世俗的落后。這與生活中那種自恃聰明、缺欠甚多，因此而不被身邊熟悉者所賞識的人所發的牢騷之語，是根本不同的。因為一個人要想真正取得周圍熟悉自己的人的承認，必得有真修養，真本事，并且要積時而持久，僅靠一言一行是換取不來信任的。而達到這個臻于至善的境地，還得不遇世俗偏見，周圍的人真能誰是“先知”就承認他，這真是難上加難啊!連至圣的先哲耶穌都有感慨在先!

如果我們對耶穌慨嘆的“本城無先知”的世相加以推究，可以發現其間許多值得深思的經驗教訓。

首先是，人為什么在本城不遇?人在本土出生，鄉里人連他的乳名都知道，家族出身和少不更事、頑劣無知時的表現等等，都清楚地留在本鄉的集體記憶中。例如馬利亞未婚而生下耶穌，上帝派使者告訴在夢中的約瑟她是從圣靈感孕，可其他人誰聽到了?因此不難想象人們會怎么想入非非，橫加議論，只是屬于鄰家隱私，不宜向本人宣稱而已。耶穌父親是一個木匠，而自身又是落草在馬槽子中，真是貧寒之上又加卑賤。如果遇上識大體、存大度的人，會認為是寒門生貴子，高看一眼;而與之相反的人，便會以之為賤不可及，甚至不屑與之為伍。尤其是一個人少小離鄉，人們對他的認知的基礎就是少年的一段時間。一般說來，這時的其人其事，多是乏善可陳、乏奇可傳的，有的可能是幼稚與荒唐之舉，成為人盡皆知的事情。歸來者僅靠自己是故鄉人與鄉民交結，則缺乏令人敬佩的條件，人們不知你有多少真本事，任你能在布道時說得天花亂墜，也可能是言者諄諄，聽者藐藐。所以一個陌生的、能說會道、善于忽悠的人，往往要比一個本本分分的熟悉人更容易讓人買賬。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上海，不就有一個自稱是總參謀長之子的騙子，把上海騙個好苦，事后還有一部叫《假如我是真的》的話劇跟蹤上演。這個騙子的騙人旗號是北京來的，說得來處越遠，來頭越大，讓人越是崇信。所以，現在于街頭所遇的騙人的假和尚，差不多都打著五臺山或峨嵋山等四大佛山的游方僧的旗號。

其次是，人為什么在本國和同行中不遇?人在本城本鄉，常常是出于家族、親友和本人的關系，積有歷史上的恩恩怨怨;或者是自己太特殊了，身邊的利害相關者便不容你的存在，這時經常的可能是:你越行就越認為你不行。這時身邊的人，特別是同行間，要人承認你那是非常難的。不僅如此，不免還要有人給你造謠生事，對你迫害有加。曹丕說:“文人相輕，自古而然。”這話在很大程度上是可以驗證的事實。以戰國時的屈原來說，他是楚懷王身邊的賢能大臣，身為左徒，對于內政治理和外交實務都有自己的正確見解，為此遭到令尹子椒和上官大夫靳尚的嫉妒，在他們讒惑之下，楚懷王特別疏遠屈原。特別是這時從秦國來了個說客張儀，他詭詐多端，善于搖唇鼓舌，并以重金開道，買通了懷王身邊的寵信，讓這些人一起與他蠱惑懷王與齊國解盟，與秦國結盟，秦國可以贈給楚國六百里土地。這時楚懷王利令智昏，親秦而與齊解盟。當楚派使向秦國要求兌現承諾時，張儀出來說當時只說是六里并無六百里之說。懷王聞之大怒，發兵擊秦，結果損兵折將，魏國又對楚趁火打劫，楚國只好回軍自救;作為昔日楚國的盟友的齊國，這時只在旁邊看熱鬧了。楚懷王無奈，這時又想到了早被罷官的屈原，召來遣其出使齊國，又欲聯齊，但懷王又對秦存有幻想，不聽屈原勸阻，仍去秦參與同昭王的盟會，結果被扣為人質，客死于秦國。懷王之后的頃襄王更是昏庸，他又在其父之后流放了屈原。這時屈原發出了不被人知的最后失望:“已矣哉!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對故都失望的屈原，離去之意比耶穌的更堅決，因為他認識到他周圍的這些蕭艾糞壤，是自己寧可“伏清白以死直分”，也不肯與之共世的。屈原在故國郢都的遭遇，要比耶穌的慨嘆更須慨嘆，所以才能有比慨嘆更為深重的悲哭，這就是“長太息以掩涕兮”所凝結的《離騷》。

再次是，人為什么在自家中也會不遇?有的人本為能人，卻因一時的挫折和困頓，在家人和親人中受到冷遇。王安石在《明妃曲》中有詩曰:“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這是說，人生失意沒有固定的時空，有時輕賤你的人并不是陌生人，更不是山南海北的人，而是原先離你最近的人，在這里你出乎意料地不被待見，其實這才是最讓人慨嘆的。在《史記》、《漢書》和李白詩中都說到了蘇秦和朱買臣。戰國時的蘇秦以“連橫”謀策游說秦惠王，要他利用秦國的有利條件，即去“并諸侯，吞天下，稱帝而治”。但這時秦國還“羽毛未豐”，他雖十次上書，仍不被見用，以致窮困潦倒地回到家中，“形容枯槁，面目黧黑”，家中對他的反應是:“妻不下■，嫂不為炊，父母不與言。”蘇秦此時慨然長嘆，引咎自責，并痛下苦功，精研謀策，取得了后來以“合縱”游說趙王并受相印的成功。當蘇秦再次回經洛陽老家，見到家中那些“前倨而后卑”的親人對他敬畏有加的態度時，蘇秦又發出了震驚世態炎涼的長嘆:“貧窮則父母不子，富貴則親戚畏懼，人生世上，勢位富厚，蓋可忽乎哉!”漢代的朱買臣，在家中的不遇比蘇秦還更甚一層。其人孤貧，但好讀書，尤精于《春秋》和《楚辭》，每天在打柴和賣柴的路上，身上負薪，口中誦讀，隨行的妻子對于丈夫打柴路上把詩書當歌唱的行為十分反感，“數止買臣毋歌嘔道中。買臣愈益疾歌，妻羞之，求去。”買臣說:我肯定有以富貴報答你的那一天。但朱妻不信，她好像看透了朱買臣，臨走時還留下了一句惡言:“如公等，終餓死溝中耳，何能富貴?”這時的朱買臣用慨嘆已不足以消解心中的感忿了!李白在醉飲狂歌、漂泊半生的42歲時，得到唐玄宗的召令，在安徽南陵告別妻兒，以調侃的語調贈別本不嫌其貧困潦倒的許氏夫人，“會稽愚婦輕買臣，余亦辭家西入秦”;“歸時倘佩黃金印，莫見蘇秦不下機。”這里寫到了蘇秦和朱買臣皆因各有一個勢力眼妻子，她們都缺乏預見丈夫好運的能力，李白這時是很為志得意滿的，詩中也不乏對妻子的感激與敬重之意，但他卻未能預見自己后來也有被“賜金放還”的那一天。當然，李白落魄歸來，腰中沒有黃全印，也不會被妻子輕賤的。

最后是，不論是古是今，人們常有一種盲目崇外的心理在作怪。這個“外”，是外來的外，其中有外地、外國等。君不見當今各地，舉凡開會，哪管只有一個X籍華人參加，也要稱之為“國際會議”;一個飯店，沒有幾個外國人住宿，店名也是“XX國際”。無可否認，天才、能人到處有，把外地、外國的能人延攬來，壯大本城、本國的力量確實是好事。戰國時代的燕昭王，為了與秦楚爭衡，在不薄本國賢士的前提下，就曾廣招天下賢才，“堆金買駿骨”，修筑黃金臺，于是“劇辛方趙至，鄒衍復西來”，士爭趨燕，燕則對引來的賢才授予黃金，加以任用，成為千古佳活。但古今歷史上也不乏盲目招攬、引進騙子的鬧劇。對于“遠來的和尚會念經”這句俗語的兩面性，須加正反皆看才不致盲目，否則就會失去本城出現的先知。日前，在國內爆出美國西太平洋大學向世界各國出賣博士文憑的丑聞，事牽國內高管的長長校友錄。在這個冒牌大學，人們只要用2595美元就可買一張博士文憑，其買者的目的就是用它來表示自己會念外國經，能獲得比土博士高出幾頭的實惠。在今天，對人到底是看文憑還是看水平，這在用人實踐中并不是真正解決了的問題。

有感于耶穌“本城無先知”的慨嘆，特作七絕詩一首，歸結本篇題義:“不薄本城招遠來，唯能是舉用賢才。堆金駿骨雖堪道，莫讓耶穌痛徹懷。”

責任編輯 郝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