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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腰

2010-12-31 00:00:00
鴨綠江 2010年10期

高君,男,1969年生于吉林蛟河。2003年開始寫小說。在《鴨綠江》《鐘山》《山花》《長城》《中國作家》等刊發表中短篇小說多篇。有小說被《作家文摘》《小說選刊》轉載,并入選多種選本。獲2007年度鴨綠江文學獎,第二屆吉林文學獎。小說集《段落》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07年卷。第七屆魯迅文學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居長春,自由寫作。

這時候天已經黑透了。因為是雪天,碾坊里還點著兩盞嘎斯燈,所以我們一幫小孩都覺得天還早著呢。燈光從碾坊門窗的各個孔隙無孔不入地泄露出來,就像太陽的光輝,照得雪地發暖。我們抓緊這一天最后的時光,瘋玩,仿佛和漫長的冬夜拔河,跟碾坊里的花腰賽跑。

那個石頭碾子有多大呢?大得就像一鋪炕——這個比喻是不準確的,因為它是圓的,可我們確實在它上面睡過覺,那是在夏季炎熱的晌午——轉圈有一巴掌厚兩巴掌寬的木碾盤。碾盤與石碾之間的縫隙用刀麻和膩子勾得嚴嚴實實,這樣做是為了不漏掉一粒碾碎的糧食。那個石頭滾子就像一截大木頭轱轆,長短和石碾的半徑相等,恐怕一個胳臂長的大人也合摟不過來。石碾中心豎著一個胳膊粗的木軸,和滾子中心橫著的木軸——連接的是兩面略微上翹的木頭框子,用來拴住花腰——相連,真的就像人彎成直角的胳膊,一副吆喝或驅趕什么的樣子。滾子上面有手指寬的橫向溝紋;而石碾上的溝紋則有點復雜,先由若干條從中心向邊沿輻射成一些大小相等的扇面,扇面內部溝紋從一邊斜向另一邊,方向是逆時針,就像一個逆時針的漩渦,這與花腰行走的方向相同。這樣,花腰和滾子以及滾子下面的糧食就在碾子上制造了一個漩渦,漩渦讓糧食去皮、按人的要求變碎,繼而達到方便食用的目的。

花腰是一頭老牛,老得幾乎干不動別的什么活了,除了拉碾子。

而此前,這項工作是由一些毛驢完成的。當然,那時候花腰并沒閑著,要么在拉車,要么在犁地。誰能讓它閑著呢,連蔣良大叔都不能。

就像現在,時辰肯定是不早了,我們都已經困了。蔣良大叔也來過兩回了,可這家碾玉米的人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們早就做好了準備,不光是起大早,還要貪大黑,目的是碾出盡可能多的玉米■子。這是共同的想法。碾坊只有一個,所以每家只限一天。接下來還要碾谷子和高粱呢,而所有這些活計都要緊在春節之前做完。誰愿意在過年時干活呢?這家人早就輪流吃過了晚飯,在力氣漸漸復原的同時,都有些犯困,因此就覺得花腰走得慢,簡直是在偷懶。的確是走得慢了,吆喝和罵根本不管用,拿棒子打完,緊走幾步,漸漸又慢了下來。只好一棒子接著一棒子。看上去,都不像是人在趕牛,而是牛趕人跑。

花腰渾身都濕了。仿佛出的不是汗,而是誰在往它身上撩沸水,它的皮膚就像被燙著了似的一顫一顫的,先是一個局部,比如脖子,繼而那顫就像水面上的波紋,一波一波地漾開,真就像被小風吹皺的網狀的河面。只是這些小波浪被一層霧氣給籠罩了,燈光果真就像陽光一樣,甚至在那上面形成了一些五顏六色的小光斑。這讓花腰變得有些朦朧了,重要的是讓它變得不像原來那樣難看了。

——渾身上下黑不溜秋的,后腰卻奇怪地圍了一圈白,不是真正的白,而像被煙熏火燎過似的,里面東一疙瘩灰西一疙瘩黃,如同一個臟老太婆系了一條更臟的褲帶,偏偏又是白褲帶。關鍵還瘦,屁股癟得像兩只空葫蘆瓢,脊背呢,就跟刀刃差不多。肚子卻總是大著,即使是不吃不喝。肚里裝著什么我們當然知道,是跟它差不多一樣丑的小牛崽兒。

這個冬天,花腰的肚子還沒大起來,是蔣良大叔看著沒讓它大。肚子要是大起來,碾子也得照樣拉。否則,村莊里幾百號人吃的糧食誰來碾呢?自從換上花腰,那些毛驢除了被牽到各家拉磨外,再也沒邁進碾坊的門檻。盡管花腰的體型實際上并不比一頭壯驢大多少,盡管拉車、犁地已經不行了,可即便是挺著大肚子,拉碾子也比驢力氣大。要不是各家磨道太窄,或者之前花腰肚子一直太大,恐怕還得被牽到各家給拉磨呢。

這時,靠墻的那架扇車開始工作了。它像一面巨大的壁柜,足足占據了一面墻。對它的內部構件我們了若指掌,我們曾移開頂部的大漏斗,踩著梯子,分別從上面和后面進入到它的內部。結果我們感到非常失望:不過是一架體型龐大的木質風輪和幾塊光溜溜的木擋板!原來它在我們眼里是多么神奇啊——碾過的糧食倒進漏斗,搖動把手,開啟漏斗活塞,接著糠皮從尾部洞眼飛出,打著旋兒擰著勁兒,在燈影里咋看咋像朔風揚起的雪,再看就像一群又一群翻飛的蛾子。還有扇車前面的出米口,好似一面小滑道,中間的隔板可左右移動——也可以拿走,如果磨谷子和高粱的話——去了糠皮的谷子經過擋板,就像被劈開的兩道金色小瀑布,在接著的木槽里形成兩座小山,靠前是細顆粒的,靠后是粗顆粒的,需要立即用手分開,否則擋板就白放了。

我們大半宿候在碾坊門口,不光是玩,玩的地方多著呢。我們的目的一是想親手搖扇車,雖然這是個吃力活兒,可我們覺得自己正一天比一天有力氣,我們想再試試,并且堅信這次肯定能一口氣搖完一大漏斗。我們討厭大人們那種牛逼哄哄的神氣勁兒:上一邊兒去!你們搖不動。另外我們還想鉆進扇車肚里一探究竟,我們不死心,也有點欲罷不能。

所以每隔上那么一小會兒,我們都會悄悄把門拉開一點點,觀察動靜。我們期待他們累得不行,最好是癱在地上睡著。

糠皮里有細面兒,現在它們像煙靄一樣籠罩了碾坊,所有人都在忙著。花腰突然扭頭看了我一眼,嚇了我一跳——順便說一嘴,通常驢拉磨或碾子,需要蒙一塊遮眼布,否則它們要么怕迷昏不走,要么就是趁主人不備偷嘴。而花腰不用,花腰就是梗著脖子眼睜睜地拉,樣子有點像跟自己或別人較勁。這天晚上,花腰做了一件不大光彩的事,它竟然像驢一樣偷起了嘴。它是餓壞了,腰窩那兒塌得都可以放進一個拳頭了——這是蔣良大叔教我的看牛吃沒吃飽的方法,不是看肚子大不大。按規矩,輪到誰家碾米,中午不但要喂一頓好草,還要多放一些好料,如磨碎沒去糠皮的玉米,炸完油之后的豆餅渣。可家家都舍不得,他們用這些東西給自家的年豬長膘,就連用來燒火的干玉米秸都不肯多給一點。這也不怨他們,花腰吃東西太慢,它的牙早就磨平了,甚至還掉了不少,如果可著它吃,那一下午就白費了。

花腰大約只偷了兩口。第一口我沒看見,第二口我看見了,看得真真切切。我想,或許花腰本來只想偷一口的,可米粒實在是太香了,關鍵是第一口偷得太少了,這都怪它沒有經驗。那少得可憐的東西還沒來及在嘴里打轉兒,就被咕咕叫的腸胃給收走了,收走了不算,竟勾引了饞蟲,腸胃叫得更厲害了。于是,轉到背角時,花腰又是一口。這口不少,很多,太多了,連它自己都吃了一驚。碾盤上旋出來的像壟壇一樣的米堆頓時就豁了一個洞,十分怵目地擺在了那兒。花腰立刻就害怕了,我甚至清楚地看見它的脖子一僵,就像被掐住七寸的蛇。它肯定是想把含在嘴里的東西給吐回去,可滾子的慣性已經使它錯過了那個地方,于是它低下頭閉緊嘴巴想快跑上一圈,再回到那兒。可剛跑上兩步,一些糠皮就被驚慌的呼吸帶入了氣管,緊接著噗的一聲,嘴里的東西就石破天驚地噴了出來。女主人先叫了起來,她剛從木槽里直起腰,回頭正要吆喝以防花腰偷懶,只覺得一團沙塵裹著奇異的臭味如同一梭子子彈劈面掃來。

本來我是應該回家睡覺的,差不多快半夜了,我都困死了。可是那晚花腰竟耍起了賴皮,它來了犟勁,梗著脖子,前腿用力支著碾坊門檻,屁股使勁向后坐坡——仿佛不是領它回飼養房,而是讓它下刀山。嘎斯燈早就熄了,那家男人最后把一麻袋糠皮撅到肩上,臨出門用手里的鐵鍬朝花腰比劃了一下,罵道:賤驢!我愣了一下,花腰不是一頭牛嗎,就算它偷吃了糧食,也不能變成一頭驢呀。本來我想等男人一走,立即就告訴蔣良大叔他們用鐵鍬砍花腰的事,可花腰就是不走,而我已經困了,一困就變得很不耐煩,我找來一根樹枝,朝著它的屁股一連抽了好幾下:偷嘴你還有理啦?我把花腰挨打的事給跳過去了。

偷嘴——你看見啦?

我親眼看見的,偷了兩口呢。

使勁給我打!蔣良大叔噗地吐掉嘴丫上的煙,一把奪過我手里的樹枝,劈頭蓋臉地打向花腰:不要臉的東西!真成了一頭賤驢了。走,咱家去睡覺,蔣良大叔扔了樹枝,同時扔了牽繩:讓它在這兒好好凍一宿!說完蔣良大叔伸手拉起我。不知為什么,我突然就精神起來,不困了。我們已經掉頭離開,這時我聽見花腰細細地哞了一聲。然后,叼起牽繩跟了上來。

滾!蔣良大叔頭也不回地喝道。花腰停了一下,繼續跟著。

滾回去自己好好反省反省!蔣良大叔停住腳,從褲腰上解下煙口袋。花腰也停下了。

跟著我有屁用?凈干丟臉的事!

它餓。

餓和偷是兩碼事。就說人,就算是沒吃的去偷人家的糧食,就不犯王法了?

花腰最終還是亦步亦趨地跟了上來。我覺得蔣良大叔是特意在等它,只不過做個樣子來考驗它一下罷了。他不緊不慢地卷完旱煙,然后一口一口慢吞吞地抽著,卻一直不走。竟然還問我困不困。我說不困。這時花腰已經悄無聲息地來到我倆身后。它先張著鼻孔沖我后腦勺使勁噴了一口熱氣,回頭立刻就把叼在嘴里的一截繩頭扔進了我的脖領,我像冷不丁遭遇一條冰冷的蛇,媽呀一叫跳到一邊。這時我看見花腰眼睛里突然閃過一縷奇異的光芒,接著眼角迅速堆起笑紋,宛如猛然綻放的秋菊,和玻璃上炸開的細碎裂紋。它們在我眼珠上足足停留了一袋煙工夫。它在笑我——不,是在報復我——打它——我在嗓眼兒里咕嚕道。可為什不報復蔣良大叔呢?他力氣大,自然打得要比我狠。它先試探著用臉蛋在蔣良大叔肩膀上蹭了兩下,然后既像認錯又像受了委屈似的低下頭,把臉埋在蔣良大叔的胸口,而叼著牽繩的嘴正好放在蔣良大叔的手心上。

牛也欺負小孩呢。我想回家睡覺,雖然并不困。我想最好是像蔣良大叔剛才說的那樣,把它扔這大道上餓一宿凍一宿才好呢!甚至,我還惡毒地認為它挨了碾米男人的鐵鍬是活該。

雪后的午夜,星空竟然燦爛得都不像冬天了,就像夏季。天地間藍瓦瓦的,所有的界限都消失了,村莊仿佛沒入水里,并瞬間飄遠。只有一團團樹影獨自存在,如渺茫的夢。有一陣兒,我甚至聽見了草叢里小蟲子們嘰嘰嘰的叫聲,和小河里青蛙的鼓噪。我、花腰還有蔣良大叔一起朝著嶺崗上的飼養房走。新雪松軟如棉絮,在我們腳下不發出一丁點兒聲音。我想我已經迷了路,或是走在夢里和天上。

三兒,你是不是困了,來,叔背你。

不用,我不困。我使勁抬了抬眼皮。

待會兒叔給你烤地瓜片,今晚跟我在飼養房住行不?

行!但你得給我講故事。

中!今晚不講妖怪了,就講花腰行不?

行吧。

三兒,長大了養叔老行不?

行!但我得念書。

三兒有出息,念好書叔給你娶個城里媳婦!

我不要媳婦,就像你一樣。

蔣良大叔突然哈哈哈樂了,把手里的繩子往花腰身上一丟,彎腰一把抱起了我。

現在,花腰在我的視野里一下子矮了下去,而且漸漸變虛。它竟然像一只貓,不停地回頭舔自己的身子。三兒——蔣良大叔用破棉襖前襟裹緊我的腿腳:冷不?就到了,我給你講花腰。

它怎么像一只貓啊。

它受傷了。

那,給它上點紅藥水吧。

不用,它的舌頭就能消炎。

我看見他們用鍬砍它了。

誰叫它偷嘴呢。

它餓了,你為什么不讓他們早點收工呢。

得罪人哪。

我聽到過小貴仙罵你。她說你是一個孤老絕戶,對牲口比對人親。

啞巴牲口啞巴牲口,有苦說不出,說不定哪天就刀摁脖子哪。我們不對它好點,它就白來這世上一回了。它們也是人脫生的,我們今世就是它們前世,前世指不定它們要比我們風光多少呢,酒席宴菜,當官做老爺。行好,才能轉世為雞鴨鵝狗牛馬驢騾,不然這會兒還在十八層地獄里蹲著呢。

那為什么沒變成人呢?

行大惡才變成人呢。

我一下子就糊涂了。

人是最不容易的,人活的時間最長,受的罪也就最大。

可我還是想做人,我不想拉碾子,更不想挨打。

那——蔣良大叔似乎被我難住了,支吾了一陣兒——所以我們要對它們好點兒——

花腰是蔣良大叔撿來的。

他是生產隊的牛倌,就是專職飼養牛的。另外還有馬倌、驢倌。這是當年我故鄉第二等的好活計——一等是生產隊倉庫保管員,由隊長兼任——白天不用出工,一年當中除了冬天半夜起來去飼養房喂它們,其余三季大部分時光是和它們一起悠閑地在山上,卻一點也不少拿工分。能干上這等美差的幾乎都是隊長家的親戚,或和他關系近的人。蔣良大叔除外,他是我父親的姑舅弟弟,吃住在我家,一個沒爹沒媽沒兒沒女的光棍兒。但蔣良大叔有手藝,會給牲口接生和瞧病,而且幾乎能讓它們起死回生;再有就是嘴嚴話少,有時一天都不說一句話,別人跟他說,他也一句不應,只是笑呵呵地一棵接一棵抽煙。用母親的話說,嘴嚴得用鐵棍撬都撬不開,肚子像個泔水缸,凡事到了他那兒就等于一把給掐死了。小貴仙則說蔣良大叔是個八杠子壓不出一個屁來的悶葫蘆。甚至她還把這歸咎于他一輩子打光棍兒。這話就有點難聽了,怎么能這么認為呢?我倒覺得她妄擔了一個“萬事通”的名聲,竟然也有不知道的呢。比如,蔣良大叔是娶過媳婦的,只不過是一個又傻又啞的女人,后來不知是什么原因,又被娘家給領回去了。而且,蔣良大叔一點也不悶呢,說悶那要看對誰!他跟我說,男人肚里要能裝事,禍從口出,悶了可以跟天跟地跟花跟草說,跟啞巴牲畜說,它們能聽得懂。在水稗草肥時的江岸,視野開闊的山坡,蔣良大叔除了教我認識各種藥草,跟我說得最多的就是他的牛。正養著的、被賣掉的、難產死了的、生大病治不好或頂架斷了腿被殺掉的。它們幾乎個個都有名字,盡是些花草樹木山山水水的名字。

我說,為什么不給花腰起這樣的名字呢?

蔣良大叔說,花腰的名字明擺著呢。

——有一年春天,蔣良大叔在鷹嘴砬子后坡放牛,天突然下起了大雨,一串連珠炮似的炸雷把牛驚得四下奔逃,蔣良大叔破著嗓子叫喊它們的名字,好不容易才把它們穩住,并聚攏在離大樹稍遠的一塊地方。這時雷聲停了,雨也小了,他靠近一棵小樹準備點一棵煙抽,忽聽哞哞的幾聲,就跟斷了的線似的,一愣神工夫,從樹后轉出一頭小牛來。小牛在他跟前趔趄了幾下,兩條前腿一彎,噗地就跪在他跟前了。蔣良大叔說,那會兒,他的心一下子變得顫顫巍巍的,就跟剛出桌的一塊大豆腐似的。怎么會呢,誰能把剛出生的小牛崽給扔了呢?蔣良大叔說他也納悶極了,八成是一出生就被媽媽給遺棄了,這種情況人堆里有,牲口堆里還沒見過。蔣良大叔立即又把自己的話推翻,也許小牛一出生,媽媽就讓山牲口給禍害了。可為什么沒吃它呢?蔣良大叔也回答不上。看來,世上的許多事總有人不知道的。

說不定是你的牛自己生的呢。

不可能,它們一個一個,就像我的肋巴條兒似的,我長了幾根肋巴條兒我自己還不知道?

天意。蔣良大叔最后說。

花腰是一頭小病牛。但這不是問題,蔣良大叔是獸醫,盡管用父親的話說是個半拉子獸醫。難的是它不吃東西,蔣良大叔給它熬的高粱米面糊糊香極了,在飼養房門口就能聞到,如果不是用裝過豬食的小鋁鍋熬的,或者把它刷得再干凈些,說不定我都會吃上兩口。可小花腰不吃,它像怕傷了蔣良大叔的好心似的,只靠近聞一聞,然后就走開了。我說,它嫌小鋁鍋臟。蔣良大叔從爐膛里勾出一個烤地瓜,用手捏了捏,說你以為它像你呢。

后來是劉寶珍家的一頭老山羊救了小花腰。

劉寶珍老兩口是下放戶。他們家不養豬,而是養羊,他們不吃豬肉。他們連死驢死馬的頭蹄下水都吃,但就是不吃豬肉。

小花腰一忽兒就長大了。

它竟然像一只狗似的跟人,只跟蔣良大叔,拴都拴不住。好多回,半夜里它帶著半截繩子在我家門口哞哞叫,還用前腳扒門,攪了我們的好夢。父親說,干脆給它串鼻子吧,免得它五更半夜跑到地里禍害莊稼。蔣良大叔說,花腰不禍害莊稼。

吃你飯長大的?聽你的?

嗯,它聽我的。

好,那你再告訴它一遍,再來扒門我連你一塊兒攆出去!

蔣良大叔就不聲不響地領著它回飼養房了。

花腰從一歲半就開始懷孕,且繁殖力驚人,兩年就能生出三頭小牛。開始的很多年,花腰生的小牛又大又漂亮,個個是拉車犁地的好把式,有幾頭還成了專職的種牛。母以子貴——這一點不僅僅局限于人吧——那應該是花腰一生里最美的時光。它差不多成了專職母親。厄運是從花腰六歲時開始的,從那時起,花腰再也沒生出一頭像樣的小牛,全是跟它從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有的甚至還不如它,個頭比一頭驢還小呢。除了最初的一頭三歲時死掉了,其他的都在出生后不久被賣掉,而且是賣到了不同的地方。之所以價格不錯,主要是有之前它生的一幫做參照。但總有人像要求退貨一樣要把小牛送回來。弄得隊長幾乎成了騙子。可花腰還是不停地懷孕,管都管不住。隊長不止一次要蔣良大叔把它給劁了,蔣良大叔總是推三阻四替花腰說話:是牛就比驢勁兒大,驢還可勁生呢!事實上蔣良大叔收拾■牛手把還可以,對付母牛就一點把握都沒有了。但話不能這么說,也不能讓別人對他的牛下手,那等于“黑瞎子扒門”——熊到家了。隊長說,驢能推碾子拉磨,它養的那幫玩藝兒拉車不行犁地也不行,只能干吃草料。

蔣良大叔說,它們也能。

說來也怪,這些個頭或比驢大或比驢小的玩藝兒好像前世就是驢,它們對這種圓周運動有著天然的熱情和領悟力,個個都是無師自通,上套就拉,攔都攔不住。不但比驢有勁,而且連蒙眼布都省了。沒人再要給花腰做絕育了,它可以可勁懷孕可勁生了。雖然它們只能賣個驢價錢,但畢竟是不愁賣了。它們遍布十里八村,兢兢業業地從事著跟母親一樣的驢活。

這個冬天,蔣良大叔到底是沒看住,花腰幾乎是神不知鬼不覺地又懷孕了,而且隱藏得很深,肚子一直都沒見動靜。肚子大起來似乎是一夜之間的事情,讓人錯以為是消化不良肚腹脹氣呢。直到一天它把一頭漂亮無比的小黃牛生在碾道上,蔣良大叔還沒明白它到底是怎么、和誰懷的孕。真是人老奸牛老滑啊,這老東西!蔣良大叔一邊熬小米粥,一邊說,還知道玩障眼法了,老了老了還來能耐了,生出這么好的小犢子來!

花腰被從碾坊里解放出來,恢復了專職母親待遇。人們重又認知到它的價值:不應該是在碾坊,怎么能在碾坊呢?那兒本來就是一頭驢待的地方。有人甚至開始替花腰之前打抱不平了。而家庭主婦除了抱怨驢拉碾子的不好,念起的則是花腰所有的好。總之,人們的愿望非常單純,非常美好,就是想讓它一口氣再生出一群漂亮的小黃牛。

可是,一段時間之后,人們驚訝地發現:花腰把造成懷孕那件事給徹底地戒了。

更讓人吃驚的是,再次走進碾坊的花腰,仿佛變成了一頭驢,一頭不聽話不要臉的驢,不光藏奸耍滑,還頻頻偷嘴,而且是只記吃不記打。

因為頻頻偷嘴,花腰竟奇異地胖了。

花腰像驢一樣被帶上了蒙眼布。這非但沒能阻止它偷嘴,相反,好比蒙上了一塊遮羞布,讓它偷得更加肆無忌憚,有恃無恐了。開始是三圈一小口,五圈一大口,后來則發展成三步一小口,五步一大口。而且還不知羞恥地隨時拉尿。常常是,剛偷了一口,嘴里正嚼著呢,還沒等人操起家什,它先拉了。這頓時讓人犯了難:是先收拾它,還是先收拾屎尿?先收拾它,它會把屎尿趟得四處都是,所以只能先收拾屎尿。就在收拾屎尿的小空當,它還會趁機偷上一兩口。但是,花腰畢竟是牲口,牲口怎么可能斗過人呢?斗的結果只能是罪加一等。

現在,碾米時需準備兩把鐵鍬,一把收拾它的屎尿,一把收拾它。本來并沒這么復雜,是小貴仙的實際教訓換來的。那天,小貴仙舉起剛收拾完屎尿的鐵鍬砍花腰,結果鐵鍬上的剩余物不但跑到了米里,還鉆進了她的眼睛。后來用來對付它的還有鎬把、鍬把、鋤杠、榆樹條和樺樹條,車老板兒家把趕馬車的牛皮鞭子都拿來了,而老王啞巴居然拿來一把二尺多長青光閃閃的殺豬刀。我看見后抬腿就往飼養房跑。

那段時間,我就像安插在碾坊附近的一個小臥底,不停地奔跑在碾坊和飼養房以及我家之間,目的是給蔣良大叔通風報信。那些品種不同的家什在我眼里,就像小人書里敵人對付地下黨們的刑具,看了讓我心里直哆嗦。

蔣良大叔及時拿走了那把殺豬刀。我付出的代價是,搶了一個大前趴,一顆還沒來及換的門牙掉在了嘴里。

花腰每次頂著星星走出磨坊,看上去都像剛剛跟敵人進行完一場殊死較量,雖然遍體鱗傷,但顯然是在精神和意志方面戰勝了對手。神態平靜安詳,細看,甚至有一些驕傲的成分。頭不高不低地抬著,眼睛有些瞇,這讓它的雙眼皮變得更清晰,眼毛因此也顯得更長更密了。而目光則是傾斜著的,像思考,還像冷眼打量著什么東西。它竟然胖了,不是胖一點兒,而是胖很多。

這時候,蔣良大叔已經不稀得管它了,因為它讓蔣良大叔在隊長跟前顏面掃地。我覺得花腰真是傻透了,要么就是老糊涂了。用父親的話說,就是分不出眉眼高低,不往好道趕了。

他是隊長,又不是小貴仙。

——那天小貴仙扔了那把該死的不潔的鐵鍬,捂著一只睜不開的眼睛,就像一個吃了敗仗去找人家父母告狀的小孩,哭哭咧咧跑到我家找蔣良大叔。母親立刻掀開她的眼皮,一邊咝咝溜溜朝里面吹氣,一邊安慰她:牛是犟眼子,你待它好它才聽話,你越打它越不怕,都整出逆反來了。我家碾高粱那天,它就一口嘴沒偷。再說你是人,它是牛,跟它生什么氣呀,氣死了就是拿它償命也不值啊,末了再讓人說你的命就值一頭牛價,就更不值了。何況還是一頭老牛。小貴仙甩開母親的手,直奔蔣良大叔的小屋。她的眼睛還沒有完全睜開,看上去就像對誰瞄準。

蔣良大叔斜倚在他的破行李卷上抽煙,臉上掛著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管不管?不管我就一刀捅了它!

蔣良大叔看都沒看她。

你們拿它當祖宗,我可不慣它,有能耐牽家來拉幫套,搭塊板供起來也沒人管!

母親把盛滿水的水瓢咣當一聲扔回水缸。

蔣良大叔黑著臉就出去了。

那天,蔣良大叔在碾坊門口蹲了足足兩袋煙工夫,別說偷了,花腰就連一點那個意思都沒有。氣得小貴仙在一旁直罵,好像不偷她一口就是不給她面子。蔣良大叔站起來拍拍屁股說,別滿嘴跑舌頭,積點德,下輩子指不定托生啥呢。

還有,蔣良大叔走到門口扭過頭說,下手時自己掂量點,不然明個兒干不了活你擔責任。

小貴仙之后,是隊長家。隊長風格高,所以排在最后。早晨蔣良大叔特意給花腰多加了草料,我覺得他是想讓花腰盡量吃得飽些,然后快點走,尤其是別偷嘴。花腰那天沒帶蒙眼布,蔣良大叔親自把花腰領進碾坊,并拴上套——這是絕無僅有的——說,花腰不是驢。蔣良大叔把兩只手放在花腰的屁股上,像命令,還像鼓勵,向前一送,然后走開,說一老年了,你隊長風格高,排在最后,花腰呢,黑白連軸轉,又沒好草料,到你這兒力氣肯定弱了,不行讓它打小宿(干一宿)。

別偷嘴就行,這一冬我耳朵眼子都磨出繭子來了。

不會,偷別人,那是逆反,今個兒它要是再犯老毛病,你拿我試問。

好!

那完了你得開會說說,咋能隨便打,嫌慢讓駕轅的馬來。

瞅瞅,沒兒沒女的,拿它當血脈了,凈護犢子。隊長女人說。

好。隊長說,可是要偷嘴可別怪我。

蔣良大叔就像在給隊長家幫忙,一直不離碾坊左右,就連解手都是一溜小跑——花腰卻恰恰在這當口犯了老毛病。蔣良大叔進來時已經沒事了,就像什么都沒發生。隊長和他的女人畢竟覺悟高,并沒動手,只是不住聲地吆喝。蔣良大叔進來立即就像一頭拉碾子的驢,跟在花腰的屁股后面,他看見了碾盤上那個醒目的豁口,并迅速撲摟了一把,然后說了一句十分莫名其妙的話:半泡尿的工夫,就半泡尿的工夫!

這時,花腰當著蔣良大叔、隊長和隊長女人的面,伸嘴又是一口!

完了——當時我正扒著門縫看,心里咯噔一下。

那段時間,我就像被鬼魂迷了心竅,變成了花腰的一只跟屁蟲,或者是它生的一頭小牛崽兒,它走到哪兒我跟到哪兒。一天晚上,我迷迷糊糊聽到父母親一段對話:

母親:三兒這陣子像是中了邪,跟花腰黏糊一塊兒去了,連飯都不正經吃了。

父親:守啥人學啥人,都他媽的成他兒子了,趕明個兒還得養他老呢。

凈咬歪理,小孩子不都這樣嗎,誰聯系就跟誰近。

明個兒讓他滾飼養房住去,天天打牲口官司,聽著都煩。

又沒找你,你煩什么。那破飼養房,八面透風,是人住的嗎?

心疼了是不?那好,我去!

屁話,我尋思著是不是該給三兒燒個替身了……

隊長女人不住嘴地說氣死我了氣死我了,然后就像真要被氣死了似的,扔了簸箕捂住心口蹲了下去。隊長的臉子冷得嚇人,他不看就要被氣死的自己女人,而是目不轉睛地盯著蔣良大叔。蔣良大叔抓過鐵鍬,一頓放下,然后操起了一根木棒。

吁——隊長就像叫停一頭正走著的驢——你馬上把它給我卸了!

蔣良大叔手里的木棒在空中一下子就停住了。

他牽著花腰剛一出碾坊,就聽隊長罵道:媽了個逼的!凈跟我犟,該殺!

蔣良大叔背一直,牽著花腰的手一下子就松開了。

那是一個奇異的夜晚。

星光仿佛給花腰灑了一身的熒光粉,不但讓它變得藍瑩瑩的,就連圍在腰上的那圈白都變得十分潔凈了。而那些傷口則變成了暗紫色,流出來的血凝成紫色的鐘乳,上面均勻地掛了一層鹽花。鹽花包括鐘乳轉眼就不見了,它們在一只舌頭的撫慰下變成了藍白色的霧氣,一縷一縷地升發著。那個夜晚,我的舌頭和一頭牛的舌頭達成了默契,我們步調一致地重復著一個動作:舔,像撫摸一樣舔,不停地舔。我的舌尖在經過左右兩顆門牙接觸牙齦的時候,就像蚯蚓穿越地里兩條根莖形成的孔隙,一縮,然后收緊,之后就漸漸滑潤和順暢了,一次比一次滑潤和順暢。我帶著造反的惡意和快意——想著大人的忠告:這么做會讓新牙長歪——和花腰逐漸靠近,最后我們緊挨在一起,在鄉村冥寂的冬季夜晚,在去飼養房途中某個背人的角落,彼此激勵,彼此憐惜,完成一種相同的——反抗。其間,我們不時相互對望,然后心照不宣地埋下頭,各忙各的。彼此卻心有靈犀,不忘相互照應。比如每隔一小會兒,它會用舌頭舔一下我的臉。后來我改用手去迎接,完全是因為它舌頭上有扎人的毛刺。我說,你的舌頭太扎人了,比蔣良大叔的胡子還扎人,簡直就像黑熊瞎子的舌頭。然后我就用手去認真地體會一下它的舌頭。我還用手指肚摸了那些剛剛被舔過的傷口,粘粘的,不像想象的那么熱,那么滑,有點涼,而且是疙疙瘩瘩的。我說,不怕,你的舌頭能消炎,我也不怕新牙長歪。還有,往后你再也別偷嘴了,再偷嘴,他們要是把你殺了怎么辦呢?殺了你,下輩子你就變成人啦。

這時,花腰突然昂起頭,哞地叫了一聲。

殺花腰的過程我沒看見,蔣良大叔也沒看見。但我想他一定知道。我父母親也一定知道,可他們都不告訴我。尤其是蔣良大叔,他怎么能不告訴我呢?這是背叛。

我倆一大早就去了江西吳家屯的供銷社,除了年貨,主要是給我買書包、作業本、鉛筆、橡皮、鉛筆旋子和金光閃閃的鍍鎳鐵文具盒——要知道,后兩樣絕對是奢侈品,當時就連很多初中生都沒有呢。那天是臘月二十八,第二天就是那一年的除夕,也就是說再過一天我就八毛歲了。八毛歲意味著我該上學了,而上學則意味著我無憂無慮的童年就此結束了。

我們回到家已經是傍晚了。其實不應該這么晚的,那天蔣良大叔好像在故意磨蹭時間,來回走走歇歇,中午在東方紅飯店竟然還要了半碗白酒,平時他幾乎是滴酒不沾的。他喝得極慢,并且齜牙咧嘴的,仿佛喝的不是酒,而是什么苦藥。我早就吃飽了,我想回家盡快在二鎖子和狗蛋他們面前亮出我的好東西!于是我噘起了嘴。

怎么啦?

沒意思。

黃嘴丫子還沒退凈就知道沒意思,那我們大人還怎么活啊。

從明個兒起,我也是大人了!

噢噢,三兒是大人了——蔣良大叔點著煙——大人就該做大人的事,往后不能再跟在老牛屁股后了,要跟在老師屁股后。

也不能跟在你屁股后。爹說了,再跟在你屁股后就不供我念書。

他不供,我供——

我不讓你供!

……那,為啥?

你又不是我爹,我又不能養你老。

那你想不想養我老?

我先養我爹,然后再養你。

那你說,我和你爹誰對你好?

你——

蔣良大叔這時突然一把抱起我,用他的胡子在我臉上蹭了又蹭,后來胡子竟一點點濕了。我說,你的胡子怎么像花腰的舌頭啊。

夠了夠了,夠了夠了——說著蔣良大叔就像害羞一樣背過臉,用破襖袖子擦臉和眼睛。這時我忽然想起一個問題——為什么說駕轅不是罵人,說拉幫套就是罵人啊?

蔣良大叔手一僵:誰說的?

小貴仙。

別聽,她說的沒有好話!蔣良大叔一口干了碗里的酒:走,咱家去。

一上江岸,我立即從冰爬犁上跳下來,然后扔下蔣良大叔,就往屯子里跑。二鎖子和狗蛋都不在家,碾坊兩天前就停了,現在它像一個黑魆魆的怪獸趴在那兒,周圍連一個人影都沒有。我很失落,仿佛書包里的東西一下子就貶了值。

剛進院,我就聽見小貴仙在我家大聲地說話:媽呀,好懸沒嚇死我,咯嘣一聲拇指粗的線麻繩就斷了,血竄澗似的往外噴。這個死王啞巴,今兒個也不知道他是中了哪門子邪,不用刀捅,而是橫拉脖子,這不是讓它活遭罪嗎。當時我媽呀一聲,以為非踩死幾個不可,可是它躥出來卻停了一下,停一下不說,還拐了一個彎,然后是奔沒人的豁口跑出去的!

造孽啊,卸磨殺驢。

肚里還有一個小崽呢,毛都長全了,比從前哪個都漂亮,渾身就像錦緞子似的。連頭蹄下水一塊兒讓劉寶珍兩口子給拎家去了,這會兒八成都進肚了。我家那個到現在還在炕上趴著呢,攆了一老天,好懸沒累死。還是你們奸,在家等現成的,噴了我一身一臉的血,費了半塊豬胰子,這個該死的花腰。

活該——騙我——說完,我就像從吳家屯走了一個來回似的,疲憊而又萬分委屈地靠著門框嚶嚶地哭了。蔣良大叔突然帶著一團呼嘯的冷氣進門,低吼道,滾!給我滾!

第二天天還沒亮,我就被一陣濃郁的肉香熏醒。我知道那是什么肉,我還知道待會兒在飯桌上,自己一定不會拒絕它,因為此刻我已經忍不住饞涎欲滴了。

責任編輯 牛健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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