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fēng)吹小雨(組詩)

趙明舒，1965年生于遼寧法庫，現(xiàn)居鐵嶺調(diào)兵山。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詩歌、散文、小說等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xué)》《詩刊》《星星詩刊》《詩選刊》《青年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散文》等數(shù)十家期刊，曾獲遼寧文學(xué)獎、《鴨綠江》詩歌獎、《詩歌月刊》詩歌獎、《飛天》散文獎等多種，出版詩集《逝水和魚》《飛翔的瓦礫》等多部。

木匠的疼痛

這把斧子

跟了他很多年

像一個形影不離的兄弟

斧柄換了多少個

斧頭卻一直用著

多少年了

和它有了感情

用著也順手

用鈍了

就磨一磨

它會比以前更鋒利

這把斧子

剛被磨過

現(xiàn)在被高高舉過頭頂

可落下去之后

血就在另一只手上

流出來

這把斧子

跟了他很多年

此時

像一個忽然翻臉的兄弟

連雨天

小到中雨

我可以走出門

打著傘

或不打傘

走過向陽街二號

抬頭看看

一扇敞開

或不敞開的窗子

大到暴雨

我只能呆在家里

透過敞開

或不敞開的窗子

看著密集的子彈

紛紛擊中

打傘或不打傘的人們

我不能不想到

向陽街二號

這急促的雨點

也會像無數(shù)的子彈

打在那扇

敞開或不敞開的窗子上

六零六房間

道貌岸然

走進(jìn)606房間

人不知鬼不覺

關(guān)上606房間的門

人不人鬼不鬼

在606房間里

呆了一個多小時

從606房間

走出來的時候

依舊衣冠楚楚

鹿城

鹿城是南方的一個小縣城

別看它偏僻

但是很傳奇

傳說皇帝打獵的時候

一頭鹿逃到了這里

人們就用逃鹿來做文章

讓逃鹿逃到公園里

停下來

這鹿弄得跟真的似的

之后一些喜歡逃鹿和逃鹿故事的人

就來了

看了聽了就走

另外的一些人接著來

不用擔(dān)心沒人來看沒人來聽

這年頭，好奇的人有錢的人

多的是

其實整個鹿城

除了這只像真的一樣的白鹿

一只鹿都沒有

旅館服務(wù)員小張

被你整理過的房間

又被我弄得很亂

看著你整理我的房間

小張，你把我的心弄得很亂

我不可能再來這個小鎮(zhèn)了

它只是我人生旅途里

一個停頓了一下的標(biāo)點

送我到電梯口，小張

你忽閃著大眼睛，說先生再見

我知道我們不可能再見

電梯已經(jīng)從十五樓開始下降

正在把我沉入后來回憶的深淵

去老龐家喝茶

在一起剛剛喝了酒

還要在一起喝點茶

大家興致很高，覺得還有很多話

沒說完

那么去誰家呢。最好別去我家

我老婆一定和往常一樣

穿著那件很薄的睡衣

坐在沙發(fā)上，被一臺電風(fēng)扇吹著

這個夏天太熱了

于是我提議去老龐家

他兒子的個子肯定又長了

就是沒有趙叔高也肯定和李叔

差不了多少

龐嫂最得意的就是

我們夸她的兒子個子又長了

不像他爸，還沒有自己老婆高

我們一夸她的兒子

她就迷人地笑著，看著我們

我的提議大家都響應(yīng)

包括龐軍

廣場上空的風(fēng)箏

路過廣場

看到廣場上

有很多大人和孩子

在放風(fēng)箏

都說風(fēng)箏像鳥兒

我只好也說它們像鳥兒

離開廣場

這些鳥兒還在廣場的上空

像鳥兒一樣飛著

只是這樣的氣候和風(fēng)向

它們的飛翔

讓我牽掛

日當(dāng)午

日當(dāng)午鋤禾

草帽掛在兒子的頭上

那是唯一的兒子

和僅有的草帽

日當(dāng)午鋤禾

陽光的碎片布滿全身

內(nèi)心的火焰無風(fēng)可熄

這時的身影只能蜷伏在足下

像家里的小黑狗

踢也踢不開

日當(dāng)午鋤禾

父親和兒子偶有對望

他們之間無話可說

往日的汗水潤物無聲

禾和草都長勢良好

日當(dāng)午鋤禾

一滴汗珠換一粒糧食

日當(dāng)午鋤禾

不是鋤禾

只是鋤去草

一路小跑的蕓兒

好幾天沒看見蕓兒了

我認(rèn)得這是她的背影

我想喊一聲:蕓兒

那么她肯定會停下來

回回頭

還有可能笑一笑

我沒有喊

這么好看的背影

就這樣被我一直看著

一路小跑的蕓兒

為什么事情著急呢

我還真猜不出

是什么事情讓她著急

讓她像現(xiàn)在這樣

一路小跑著

長途客車

奔馬牌汽車

像奔馬一樣，一路疾行

它停下來

有幾個人在路邊蜂擁著上車

像它吃進(jìn)的草料

跑著跑著

它又停下來

把幾個下車的人

和他們的行李

像糞便一樣，留在路上

一盒火柴

劃了一根，就輕輕地吹滅

你喜歡看這樣的火焰

這樣的火焰，就這樣一次次地

被你熄滅

只剩下最后的一根

它和最初的一根沒有什么差別

只是你會想到

熄滅了它，就再不能點燃什么了

站在臨街的窗口

大街上一直有人在走動

一些人走過來

一些人走過去

也有人偶爾停一停

有的人走得很快

有的人走得較慢

有的是三五個一起走

說說笑笑

更多的是一個人走著

一聲不吱

他們都是誰

是從家里出來

還是要回到家里去

他們是從哪到哪

這些不重要

我也用不著擔(dān)心

各有各的心事

也各有各的去處

只是站在鄰街的窗口

這些陌生的人們

無端地闖進(jìn)了我的空曠

和我的下午

潛伏

大隊人馬撤退的時候

把他留下來

他成為這個普通城市里的

一個普通的工人

普通的生活從此開始

每天上班下班買米買菜

還要等待著

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出現(xiàn)的

前來接頭的人

“我想喝杯紅茶，濃點的”

這句接頭的暗語

已經(jīng)被他說了無數(shù)次

可一直沒有人接著說

“還是喝點綠茶吧，清心明目啊”

鄰居們都知道了他的習(xí)慣

到了誰家不用說

就沏上滿滿的一杯端過來

久而久之

他就只好喝紅茶了

而且是濃一點的紅茶

十幾年過去了

沒有人來接頭

也就不知道自己下一步的任務(wù)

即使這樣

心里也從沒有踏實過

他只好娶妻成家

之后生兒育女

由于干活肯賣力氣

他當(dāng)上了車間主任

還險些入了黨

幾十年過去了

他已經(jīng)很老

他決定不再喝紅茶了

什么茶也不喝

并對兒女們說

我要喝水我要喝白開水

這是水的本色

小狗小黑

傍晚出去散步

一只小狗跟了回來

這是一只找不到家的小狗

我只好做了它的主人

我喜歡它怯生生的樣子

像一個有點乖的孩子

這是一只可愛的小黑狗

就開始叫它小黑

起初這樣叫它

我不習(xí)慣

它也不習(xí)慣

久而久之就都自然起來

我喂它食物和水

我逗它玩耍

我們很親密

像一對好朋友

小黑也拿我當(dāng)朋友看待

一點也不見外

不但到我的床上去睡覺

甚至還躥到我的懷里

跟我搶東西吃

有的時候

我沒心思逗它

它就主動來戲弄我

根本不拿我當(dāng)人

一生之長

童年像風(fēng)箏，只管任性地飛

始終被一條線牽著

媽媽不讓走得太遠(yuǎn)

少年像青果，掛在最低的枝頭

始終沒人采擷

過早地懂得了酸苦

青年像小船，沿著河流尋找大海

始終經(jīng)歷著風(fēng)浪

錯過了一個又一個的港口

老年就只能是一個老人

靠一些糧食和一些往事度日

蠟燭

燃燒自己，照亮別人

這不是我的本意

我只想，被一個人點燃

讓他看到我的一生和

我被毀滅的整個過程

我把所有的淚水

全都流出

直到把自己淹滅

我只想，被一個人點燃之后

讓這火焰

穿上好看的衣裳

洗蘋果的嫂子

在嫂子家里

嫂子在洗一只和她

一樣水靈的蘋果

我注意到嫂子的手

很白凈

很細(xì)嫩

我不能想得太多

要把嫂子的手

從她的身體分開

嫂子洗蘋果的樣子

很仔細(xì)

很賣力

她的整個身子

都在動

忽然發(fā)覺嫂子

有意無意地看我一眼

我的心一下就慌了

就空了

嫂子手中的蘋果

那只紅紅的蘋果

就像我的心

被剛剛掏去

嫂子你要用力地

把它洗干凈

別管它痛不痛

一張家譜

一張發(fā)黃的紙

寫著許多陌生的名字

這些名字排列有序

被寫得工工整整

我看到了爺爺

這是我唯一熟識的

爺爺也有爺爺

爺爺也當(dāng)過孫子

白發(fā)蒼蒼的爺爺在這里

只能像個孩子

這些讓我一目了然

爺爺把它留給父親

父親就把爺爺?shù)拿?/p>

填在上面

這些名字

一層一層地寫在方格里

它們像一塊塊青磚

我將在最底層

被壓得透不過氣來

責(zé)任編輯 啞 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