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一九六○年,沈陽老龍口酒廠又迎來了一次機構上的變遷,原來稱為沈陽市燒酒廠二車間的老龍口廠,正式宣布獨立,隸屬于沈陽市釀酒公司。
老龍口陳釀酒挺進了北京,著實讓老龍口的干部職工自豪了一回。接下來的路途就更開闊了。
一九五九年春天,陳釀酒班因為多種原因解體了,王班長被調離不久病逝,什么酒工“架子”、“油葫蘆嘴”、“硬根”,都離開了陳釀班,有的退休,有的在下放農村的浪潮中被下放到了鄉下。一九五八年大躍進期間,全國到處都在過共產主義生活,吃食堂,大煉鋼鐵,一片繁榮景象,而且吃得好,掙得也多。當時流傳著這樣一句順口溜:“七級工、八級工,不如社員半溝蔥。”這足以說明,城市遠不如農村,所以不少城里人紛紛響應下放的政策,自愿報名,舍下城里的七八級工,到農村去種大蔥。
原陳釀酒班有十一個人,其中就有三位回農村種大蔥去了。
現任班長是從技術室調去的,叫程中成,白白凈凈的,方臉,總是很和善的樣子。他是老龍口在建國初期由聯合支部發展的黨員,解放前是趕大車賣酒的,沒有多少文化,可有實干勁頭,鉆研精神更是一流,廠里成立技術室時,丁靜蕾點名要了他。
成立酒班時,程中成點兵點將,要了八個人,連他九個。他認為酒班酒班,九個人就中。那時許多人去不了他的班,還很不高興呢。
程中成為挑選八個人,也頗費了一番腦筋。他認為,釀酒班的人不但需要力氣,更需要對酒了解。結果,他是勝利者,組成這個特殊班之后,就造出了一條大船,十噸白酒進了京。同樣的酒,其他酒班所釀的與他們班的相比,的確遜色一籌。在這一點上,其他班始終琢磨不透,羨慕不已,也時常去他們班嘮嗑,看他們干活,可出來的酒,就是差一截子,這點老龍口全廠都知道。
特別是十噸白酒一下子進了京,這個班的名氣更大了,程中成被評為市勞動模范,陳釀班被評為先進集體。
程中成酒班所釀的酒又多又好,他們的秘密到底在哪呢?其中主要原因是老實巴交的程中成從趕大車賣酒運糧的那一天起,就善于鉆研,一有空就去酒班,眼看心想,琢磨。久而久之,他就有了一套成熟的設想。恰巧,他被調入了釀酒班任班長,得到了一個展示才能的舞臺。
他勇于實踐,大膽革新,帶領全班同志共同研究,把制酒工藝的直氣蒸餾改為水汽蒸餾,通過水汽緩和蒸餾,降低了甲醇、甲醛含量,減少了辣雜味和沖勁。在生產中,他按不同窖子出的酒和不同酒的味道,分質接酒,按質歸類貯存,為勾酒創造了條件,提高了一級品率。他和技術人員共同研究,把“老窖”改為“雙輪底”,使百分之五十的酒醅延長了發酵期,提高了陳釀酒的質量。
這就是秘密所在。因此,他被評為沈陽市勞動模范,他的班組榮獲了沈陽市先進集體稱號。
黑秀龍以床為伴已經七八年光景了,久病臥床,人易脫相,黑秀龍也是如此,如刀刻的臉龐,就剩下一層皮包著顴骨,深深的眼眶子,蠟黃的氣色,讓人看了非常難受。
屋破又逢連天雨,他的母親劉彩歡積勞成疾,也病倒了。這一天,丁靜蕾匆匆忙忙從醫院回家來,沒等她開口,黑秀龍先急切地問起來:“我媽怎么樣了?”
“大夫說暫時沒有什么事,輸完液后睡著了。我趁這個空兒回來做點飯,給你留一點,剩下的給媽帶去。”
“就媽一個人在病房?”
“晶晶在旁邊呢。”
黑秀龍聽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唉!我這當兒子的有什么用呢?媽病成這個樣子,我卻……”他說著說著又哭了起來。
丁靜蕾見了,拿過毛巾為黑秀龍擦拭著,溫情地相勸道:“看你,像個孩子一樣,說哭就哭,媽有病,你動不了,不是還有我嗎。”
“靜蕾,”黑秀龍哭得更厲害了,“我們黑家欠你太多了,我這一輩子也還不起你。沒有別的辦法了,只能來世再報答你了。”
“看你說哪兒去了。”丁靜蕾把他身子轉向一側,遞過筆和紙,說,“咱廠陳釀班的程師傅要你給他畫幅畫,你現在就給他畫吧,我去做飯,做好后,你先吃,我再去醫院護理媽。”
“晶晶呢?”
“把她先送回來,然后我再回去。”
黑秀龍點點頭,淚水還未干,他又說了一句:“靜蕾,你見到偉彬后,叫他來咱家一趟好嗎?”
“叫他來干什么?”
“我有話要對他說。”
丁靜蕾心里著急做飯,也沒再多問,只是說了一聲:“行,明天吧。”
就在這個時候,黑晶晶跑了回來,有些上氣不接下氣。丁靜蕾吃了一驚,忙問:“晶晶,你怎么一個人回來了?”
“大夫說,我奶的病加重了,讓你馬上回去。”晶晶細嫩的聲音有些急促。
丁靜蕾聽后,急忙說:“晶晶,你和你爸在家,我馬上去。”
晶晶點著頭。
黑秀龍此時說:“靜蕾,讓晶晶去找一下偉彬吧,讓他也到醫院去,幫你照顧一下我媽,靠你一個人怎么行呢?”
丁靜蕾想了一下,便說:“也行。晶晶,去告訴你李叔去醫院吧,然后你就回家來,別去醫院了。”
“不,我和李叔一塊兒去看奶奶。”
“那好吧,快一點兒,啊。”
“哎。”晶晶答應著跑了出去。
“我也走了,來不及做飯了,床頭柜上有餅干,你餓了自己先墊一口吧。”
丁靜蕾急急忙忙地走了。
黑秀龍望著丁靜蕾的背影,拿起了筆。他沒有畫畫,而是在用心寫一首詩,發自內心的詩,字里行間充滿著對母親、妻子的愛戀,也充滿著對生活的絕望:
我是誰?
我在誰的呵護下生存?
母親給了我生命,我無法報答。
靜蕾給了我支撐,我內心愧對。
我沒有一點兒用處,
只能傾聽各種聲音。
母親可能正在呼喚我的名字,
我只能用絕望的心告訴母親,
來世,我是你最孝順的兒子。
妻子可能正在牽掛我的飲食,
我只能用真誠的心告訴她,
來世,我是你最好的丈夫。
……
黑秀龍把內心的感受全部傾注在了筆墨之上,雙眼凝視,眼淚把寫著詩句的紙張浸得模模糊糊。
三十四
當你往前走的時候,要盡可能地留下一些痕跡,因為這條道路,你絕對不會走第二回,這就是人生。
劉彩歡躺在病榻上,感覺到她的人生即將走到盡頭了。據說,人到生命垂危的時刻,腦海里的回憶是最豐富的,但卻無法用言語表達,最后將帶著美好的回憶離開這個世界。要離世的人,呼喚誰,誰就是她最不舍,最牽掛的人。
“秀龍、秀艷、孩子他爸,你們都在哪里呀,為什么不來看看我呀?”劉彩歡在昏迷中念叨著,閉著雙眼,氣喘吁吁。李偉彬和丁靜蕾、黑晶晶站在床前。
“大夫……”丁靜蕾的聲音有些焦急。
“不要緊,根據她的病情,她屬于一時昏迷,觀察一下再說。”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過了好一陣子,劉彩歡慢慢地睜開了雙眼,眼神散落,沒有任何光彩。
李偉彬握住劉彩歡的手,“大娘,大娘”地輕輕叫著。
劉彩歡看了他許久,突然費勁兒地說出了話,還有一絲高興的樣子:“秀龍……是你……你能站起來了?”
劉彩歡顯然把李偉彬當成了黑秀龍,“孩子……媽天天盼,年年盼,你可站起來了,靜蕾,這下可好了,你不用再那么累了,秀龍他……他能幫你了……”
“奶奶,他不是我爸。”晶晶心直口快地說。
丁靜蕾推一下晶晶,示意她別說話。
“大娘。”李偉彬的叫聲很輕也很關切。
“什么,大娘?秀龍……你……你怎么叫我大娘……”
李偉彬見狀,改了口:“哦,媽。”
劉彩歡樂了:“秀龍,背媽回家,找你爸去,還有你妹妹秀艷。”
李偉彬和丁靜蕾此時面面相覷,無言以對。
劉彩歡經過一陣興奮后,體力不支又閉上了雙眼,不作聲了。
夜深了。
李偉彬和丁靜蕾守在劉彩歡的床邊,困意襲擾著他們倆。當丁靜蕾把頭轉向另一邊的時候,驚動了李偉彬。李偉彬悄悄地站了起來,脫下身上的外衣,輕輕地為丁靜蕾披上。
丁靜蕾發覺了,抬起身子,說:“我不冷。”
李偉彬說:“天亮還早呢,你睡吧。我去院里走走。”
“我也跟你去。”
丁靜蕾跟著李偉彬走出了病房,來到了殘星閃爍的夜色中,秋風吹來,兩個人不由自主地靠近了許多。
“偉彬,我真的謝謝你,一直陪著晶晶的奶奶,還有我。”
“看你說的,我覺得這都是我應該做的。”
丁靜蕾轉了話題,說:“秀龍說要你抽空到我們家去一趟。”
“有事嗎?”
“他說有話要和你說。”
“靜蕾,”李偉彬略想了一下,說:“我覺得秀龍找我肯定與你有關系。”
“我想也是。”
“上次見面時,我就從秀龍的眼神中感覺到了他的一些想法。”
“什么想法?”
“他好像希望我和你……”
丁靜蕾低下頭,只是沉默。
“真的,我看得出來,他那種表情,好像……好像是要把你托付給我,讓我……照顧你。”
“你想多了。”
“不,靜蕾,這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最起碼現在不是。”
“這我知道。”
“這些日子里,我也看得出來,秀龍他很消沉,也很絕望。我經常勸他,可是并沒有什么作用。”
“他內心有痛楚啊。一個本來有前途、有能力、有志向的青年,以床為伴,一躺就是八九年,就是鐵打的,也得銹上幾層皮了,何況一個活生生的人呢。我每次看到他,這心里總是酸溜溜的,回到家后,好長時間在腦子里轉悠的都是他。每次想到你的時候,這心里更不用說了。”
李偉彬吐露著心聲。
“偉彬,人與人之間大概就是個緣字,雖然秀龍是一個永遠站不起來的人,可是,我們之間的緣分還沒了,你說是嗎?”丁靜蕾望著李偉彬說。
“嗯。”李偉彬點點頭。
“所以,我們倆只能這樣,心中各自有,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我會等你的。”
“偉彬,你真傻,家中有芳雅,膝下有兒女,干嗎還非對我這樣不可,到頭來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嗎?”
“不會的,”李偉彬說,“我相信我自己的感覺,更深信我與你之間的緣分。真的,靜蕾。”
丁靜蕾被李偉彬的話打動了,雙眼閃爍著溫情的光芒,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李偉彬的臉上。
李偉彬的心火被丁靜蕾深情的眼神點燃了,他猛地把丁靜蕾抱在懷里。這一回,丁靜蕾再也沒有掙脫,任憑李偉彬用力擁抱著。
一天、兩天,一晃十好幾天了。
李偉彬和丁靜蕾輪流護理著劉彩歡,兩個人明顯都見瘦了。特別是李偉彬,白天上班,夜晚在醫院,再加上和常芳雅一直僵持著,顯得有些疲憊不堪了。
然而,所有這一切,李偉彬都強忍著。他不想在這個時候,在丁靜蕾最困難的時候,再鬧出什么事情來。為了緩解丁靜蕾的痛苦,他想一人扛住天大的壓力。
他對常芳雅的態度是,你不說話,我也不理你,你不做飯我在外邊吃,你不洗衣服我自己洗,只要你給老人和孩子做飯洗衣服就成了。
看見李偉彬付出了這么多,丁靜蕾很過意不去。她知道李偉彬也有苦衷,只是為了她,沒有辦法表露而已。和常芳雅的那次交鋒讓丁靜蕾記憶猶新。她太了解常芳雅這個人了,那是個遇事不成不甘罷休的人,在單位咬尖,在同志們面前更咬尖,何況在家里。丁靜蕾隱隱約約地感到,說不準哪一天,常芳雅肯定會鬧騰一出的,不是不鬧,是時間不到。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 喬 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