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頻,女,1983年出生,畢業于蘭州大學中文系,現為山西太原某雜志社編輯,已發表小說五十余萬字。系山西作家協會會員。
李卓平
到A城的時候已經是黃昏。A城是座山城,所以雖是七月如火的天氣,卻有了些微薄而透明的涼意,遠遠近近地掠過了杜明明的皮膚。杜明明穿了一件乳白色的真絲吊帶,下面是一條亞麻長褲,腳上是一雙黑色的高跟涼拖。一輛黑色的現代早已等在那里,帶著她直接去了賓館。
李卓平正站在賓館門口等她,隔著車窗她看著這個男人。白襯衣,黑長褲,高而瘦。車停了,她還是呆呆地坐著不動,看著他。李卓平走過來打開了車門:“杜記者不下車,是不是李某人慢待了?”李卓平站在那里,微微笑著,低頭看著她。他的笑容讓她覺得很純正,可她又分明地覺得這純正的下面鋪著無底的深淵。杜明明下車時一只涼拖掉在了地上,她那只腳就有些遲疑地伸在了兩個人之間。纖細而蒼白。她的指甲上涂了銀色的指甲油,像魚鱗的那種亮色。她又在銀色上繪了些紫色的菱形花朵,很小,但每一片花瓣卻都看得清楚。那只黑色的涼拖側倒在地上,尖而細的后跟在燈光里散發著凜冽的光澤,像把利刃要把兩個人之間的空氣割開。下意識地,李卓平向前邁了半步,但只是半步,那半步猝然停止后周圍突然顯得安靜極了。那只腳在遲疑了一兩秒鐘之后準確無誤地伸進了地上那只涼拖。然后是另一只腳邁出了車門,再然后,杜明明整個人便婷婷地站在了李卓平面前。
他們并肩走進了賓館。杜明明上次來A城就是新聞辦的李卓平接待的,這次來之前她就給他打了電話。她跟著他走進一間包間,包間里卻已坐著一個男人。李卓平介紹說:“這是我的同事,也是我的好朋友,叫石楊。聽說你要來,想認識你一下。”杜明明向他點點頭便坐在了李卓平的身邊。吃了幾口菜,杜明明一抬頭,石楊正看著她,遇到她的目光也不回避,她看了他幾眼便垂下長長的睫毛,看著手中的筷子。三個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菜也只吃了一點點。杜明明突然有些煩這個石楊,他坐這兒干嗎呀,搞得三個人什么都不敢說。菜吃得有些無聊,杜明明慢慢喝著勺子里的湯,在桌子下面把剛才那只掉了涼拖的腳又從涼拖里抽出來,無聲息地放在了李卓平的腳上。李卓平愣了一下,但也只是一秒鐘里的事情,很快他就恢復了自然,那只被杜明明壓住的腳泰然而安穩地保持著剛才的姿勢。杜明明的腳涼而滑,像一尾魚。她隔著一層男人的棉襪感覺到了他那只腳的溫度,這溫度讓她有些微微的興奮,這興奮很輕但有些尖銳。抬頭看看石楊,他正專心地吃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她就放心地把自己的腳放在那只腳上。吃完飯,兩個男人說,杜記者早點休息,我們先告辭了,工作的事明天再說。要我們把你送進房間嗎?杜明明一笑:“不用了。”看著杜明明進了電梯兩個男人才離開賓館。
杜明明進了房間開了燈,房間太大,一張巨大的雙人床放在屋子正中間。杜明明踏著厚厚的地毯走過去,扔下包,倒在了床上。一時間她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躺了一會兒后,心里覺得很空,有些浩蕩的感覺。出了浴室一看表,已經十點半,門卻還是很安靜。她無端地覺得它不該這么安靜,便有些煩躁。杜明明一邊擦著頭發上的水珠一邊有些緊張地看著那扇門。很長時間過去了門還是沒動靜,她感到了一種從沒有過的疲憊,便有些發狠地把自己扔到床上。這時手機卻響了,一條短信。是李卓平。他簡單說了幾個字:早點休息,晚安。杜明明把這幾個字又讀了一遍便刪了,然后關機,鎖門,再然后不顧長發上正滴著水珠就開始睡覺。
第二天早晨杜明明走出賓館的時候,李卓平的車已經等在那里了。杜明明上了車。李卓平仍然是白衣黑褲,只是多了副墨鏡。因為他們今天是要向東走的,迎著陽光。隔著鏡片她捕捉不到他的目光,他問:“吃早飯了嗎?”她含糊地回答了一聲,也取出自己的墨鏡戴上,把半個臉遮住。他們都感覺自己好像躲在了一堵墻后。他們要去的鋼廠在市東郊,最少要一個小時。一開始兩個人都不說話,到后來就真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到中午采訪基本結束了,李卓平沒有接受廠長的宴請,拉著杜明明上了車。杜明明沒好氣地說:“怎么,飯也不讓我吃了?”李卓平笑笑:“哪敢把記者同志餓著了,我帶你去個地方吃飯。”
又走了二十分鐘,走的都是山路,那條路越走越窄,路兩邊的樹木越走越茂密高大,像很多胳膊一樣朝著他們的車擁抱過來。突然在前面轉彎處飛出一塊工整的平地,平地上有兩間低矮的平房,煙囪里正冒著青色的煙。杜明明一時看呆了。走進去,有不多的幾個人在吃飯,看他們進來都有些好奇地盯著他們看。屋子里飄著的一種很奇怪的香味,使整間屋子有些微醺的感覺,再聞多了就感覺人都有些浮起來了。兩個人找張桌子坐下,木桌,很舊。過來一個中年婦女問:“大鍋小鍋?”李卓平說:“小的。”杜明明笑:“有這樣點菜的嗎?像地下黨的接頭暗號一樣。”李卓平說:“因為她這兒就做這一樣菜,根本不用點,就看你要多大的量就行了。”不一會兒一只熱氣騰騰的鐵鍋被端上來了,散發著一種很奇怪的香味,就是剛才一進門時聞到的那種香味。因為就擺在面前,這香味濃得有些發鈍,直撲到臉上來。杜明明看著那鍋里,顏色晦暗的一鍋東西,看不清什么是什么,只覺得那種香味十分古怪。杜明明看了李卓平一眼,低聲問:“這里面是不是下了蠱?我怎么覺得這菜很詭異?”李卓平大笑:“放心,我吃過多次,不會有毒的,我先做個示范行吧。”他盛了一碗,不看杜明明,自顧自吃了起來。杜明明忍不住也吃了些,但不敢放開吃,她總覺得這么香的菜里有什么玄機。從小飯店出來,李卓平說:“知道那菜為什么香嗎,因為里面有蛇肉,有麻雀肉……”“別說了。”杜明明開始嘔吐。李卓平慌了:“沒事吧,和你開玩笑的。”杜明明把所有吃進去的東西都吐了,吐夠了,說:“給我水,給我紙巾。真討厭。”李卓平笑:“哈哈,看你這么弱不禁風怎么能從事這么艱苦的行業。走,我帶你到山里走走。”
他們步行進了山林。山林里都是參天古樹,光線斑駁,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樹葉篩到了他們身上,像無數碎金碎銀。杜明明不時地尖叫,不是鞋掉了就是腳被樹枝劃了。李卓平停下看看她的腳說:“快走出去了,來,我把你抱出去。”杜明明臉微微紅了一下,她忙掩飾說:“就你這小身板,拉倒吧。”李卓平不說話,走到她跟前伸出雙手只一下就把她攔腰抱了起來。她有些眩暈,一句話說不出來,下意識地摟住他的脖子,閉上了眼睛。李卓平說:“下次出差看你還敢不敢穿這樣的鞋?看你的腳被劃的。”杜明明不說話,懶懶地縮在他懷里,兩只腳勾著那雙鞋。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李卓平說:“好了,懶丫頭,下來吧。”她睜開眼睛,他們已經從那條山路走出來站在一片開闊的平地上了。李卓平把她放了下來,可她的兩條胳膊還掛在他的脖子上。他低低說了一句:“松開。”她不動,直直看著他。他用更低的聲音說了句:“松開,聽話。”她聽出他的聲音在發抖,她更緊地摟住他,看著他的眼睛。突然他伸出手扳住了她的臉,在她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時,他的嘴唇壓在了她的上面。很久之后他們才分開,她卻不愿把頭抬起來,伏在他懷里。兩個人沉默了很久很久,他像怕她先說話一樣先開口了:“其實第一次見你我就已經喜歡你了,可是……”她從他懷里掙脫出來,果斷地打斷了他:“可是什么,可是你有老婆孩子是吧。你怕傷害我是吧。不要和我說傷害兩個字,這樣顯得你姿態多高一樣,從還沒有開始就把傷害兩個字想到了,那結果除了傷害還有什么別的可能?我根本就沒想過問你們這些已婚的男人要什么結果,如果可能我只想要一點點愛,和別的都沒有關系。沒問你要結果,沒問你要別的。你害怕什么?”他不再說話,開始抽煙,看著山林的遠處,也不看她。她突然感到一種心痛和比心痛更深的無聊,他連解釋都不解釋,哪怕一句:不是那樣的,你想錯了。這個男人太現實也太懦弱了。不,是她多情了,怎么可以動情?錯的是她。她有些疲憊地說:“我們回吧。”
石楊
回到賓館已是晚上,她開始收拾東西,采訪任務也完了,她決定明天一早走。洗完澡她看看表,十點。她坐在床上,機械地擦著手中濕漉漉的長發。她胡思亂想著,頭發太長了,該修一修。突然,有人敲門。她嚇了一跳。擦頭發的手停了下來,有些慌亂地看著那扇門。清晰的敲門聲再次響起。是的,他就在那扇門外。可是,他來做什么?道別?這就有點滑稽了吧。她有些緊張地跑過去開了門,然后站在那里呆住了。站在門外的是石楊。而且只有他一個人。他微微一笑:“怎么,不歡迎?可以進去坐坐嗎?”她喘了口氣,放松自己的緊張,說:“好啊,進來。”
石楊坐在沙發上,點起了一支煙。他不看她,也不說話,只是很專心地抽那枝煙,似乎他今晚來這里就是為了抽煙的。杜明明又坐在了床上,翹起了腿。她坐下來習慣把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睡衣是剛才隨便穿在身上的,這時候睡衣從大腿那個地方無聲地滑下了,像裂開的蛋殼,一片光滑的皮膚在燈光下蛻了出來。她沒動那睡衣,隨它滑下去。她也不看抽煙的男人,而是從包里取出一瓶粉紅色的指甲油,開始涂手指甲。極柔和的粉色,一碰就會碎的那種顏色。她的指甲是細而長的,涂了指甲油,像些粉色的花瓣。石楊抽完兩支煙后終于開口了:“給我做情人好嗎?”杜明明涂指甲的手猝然停住了,她抬起頭用不解的目光看著眼前的男人,似乎不太明白他在說什么。還不等她開口說話,他就把她的話攔住了。他又開始說,還是不看她,她不知道他在看著哪個具體的角落,或者,她想,他其實哪里都沒看。他自顧自一般地說下去:“我一直在找一個情人,你知道的,生活都是很枯燥的。我覺得你就是我需要的那種類型。當然,需要多少錢你可以開個價。我每個月按時把錢給你打過去。”他說話終于開始流暢了。
杜明明看著自己的粉色指甲笑了,一個政府的公務員能有多少錢,如果沒有灰色收入,一個月就那么點固定工資還要上交老婆。她含笑地看著他,也是第一次認真打量起了這個男人。中等身材,開始微微發胖,四十歲左右,五官長得還算周正,但放在人群里絕對是立刻被淹沒的那種。她挑釁般地問了一句:“為什么覺得我適合做你情人?”
他也看著她:“很漂亮,很有性格。我喜歡你。”
她說:“我自己開價嗎?”他微笑著看著她,不說話。她挑釁地伸出三個指頭:“一個月。”他面無表情:“就這樣?”她一笑:“可不是三千哦。”他說:“我知道。”她愣了一下,眼前的男人真的讓她覺得奇怪了。這時他又開口了,語氣從容得讓她覺得害怕,“你住在B城吧。我在B城有一套房子空著,你可以住過去,三年后房子就是你的。你可以考慮一下。”杜明明不再說話了,她走到了窗口,看著窗外的夜色。這個男人太厲害了,一下擊中了她的要害,毫不留余地。她今年已經二十六了,四年前大學畢業的時候她就決定要留在這個城市。她不喜歡縣城的破敗和盤根錯節的人脈,所有的人被綁在一起,沒有絲毫的自由,幾乎透不過氣來。她選擇了這個城市,可是在這個城市里她什么都沒有,只有她自己。
大學剛畢業的那個冬天,她住的房間里沒有暖氣。她每天晚上抱著熱水袋戰戰兢兢地往冰冷的被子里鉆的時候都感覺像一場戰爭,躺在冰冷的被子里,她死命地抓著那個熱水袋,似乎世界上所有的溫度全在這個熱水袋里了。冬天最冷的時候,她感覺被子里也結冰了,她的全身都是冰冷的僵硬的,她蜷縮在被子里,把自己縮成了一點點,她把臉靠在那只熱水袋上,全身在發抖,想努力靠住點什么,可是,什么都沒有。終于,在那個寒冷的冬天的夜晚,她一個人縮在床上號啕大哭。
后來她和另一個女孩子合租了一處小區里的兩室一廳,一人一間。說是兩個人住,其實是三個人,那女孩的男朋友長期住在那里。她不好說什么,就盡量很晚回去。到二十六歲,她仍然是一個人,仍然沒有男朋友。有時候她自己都奇怪,畢業后的四年時間里,竟然沒有一個男人能跨出這一步徹底走進她心里。她覺得自己過早過匆忙地跨過了一個階段,她沒有那么多耐心了。她想要的只是一個家,一個城市里可以棲息可以依靠的地方。有時候她也會在晚上回憶起大學時代的男友,想著他們匆忙的分手,但在回憶的時候她那種感覺是鈍鈍的痛,像遠遠地看著別人的故事,在心底她強迫這些與自己無關了。有時候看著同租的女孩子和男朋友在一起柔情蜜意,她心里竟沒有半點波瀾,她竟覺得那是無趣的。身邊的女孩子女同事多是在找男人時一并就把房子解決了,沒有房子愛情住什么。而她一直莫名其妙地厭惡著身邊的男人,她越來越喜歡認識一些陌生的男人,和一些不是很熟悉的男人交往讓她覺得更舒服更安全。她想,如果有一天真想結婚了,就找個遙遠的不是很熟悉的男人結婚。可是這個男人的出現似乎一直遙遙無期,而她自己買房更是不可能。如果分期付款的話,等房子到手了她也已經是個老太太了。能不能活到那個時候她都很懷疑,有什么是長久的?沒有。
所以石楊說了那么多只有最后一句真正把她擊中了。在這個城市里她真正需要的不是男人而是自己的房子。自己的。那么她在疑慮什么?愛情?背叛?她有愛情嗎,她又有誰可以背叛?她想起了李卓平,想起了他白天的表情和那句馬上就要說出口的:我怕傷害你。傷害?虛弱的男人。她站在窗前笑了。笑得突然心酸起來,她就立刻攔住自己,轉過身看著石楊。石楊一直在看著她,這時他安靜地問了一句:“想好了嗎?”她問:“你是當真的嗎?”他說:“是的。”她說:“我答應你。”石楊站了起來,打開了隨身的公文包,里面是幾沓人民幣。他拿出來放在桌上:“這是這個月的。”她默默地注視著那堆錢,表情很平靜很平靜,就像很深的冬夜里的一種睡眠。他走到了她身后,從背后抱住了她。她沒有動。他在她耳邊說:“我今晚不走了,好嗎?”她還是不動。她就那么安靜地站著,像一尊潮濕的石像。石楊開始吻她的臉,脖子,一只手游到了她的腰間,那條系睡衣的帶子只被輕輕一拉就掉了,整條睡衣像無骨的水波一樣蛻到了她的腳下。他一用力把她扳了過來,她的臉開始對著他。她看著他,無比遙遠地看著他。他輕輕撫摸著她的臉,頭發。他說:“這三年時間里你是我的,明白嗎?”他把她抱起放在了床上,她說:“把燈關掉好嗎。”他起身關了燈,說:“你是個奇怪的女人。”他不再說話。黑暗中,她短促地喊了一聲,手在床單上胡亂抓著,想要抓住什么。
劉子夕
離開A城不久杜明明就搬了家。石楊把鑰匙給了她,兩室一廳的房子,家具都是齊全的,只是好像從沒有人住,蒙了厚厚一層灰。沒有叫人幫忙,杜明明一個人用了一整天的時間打掃了整個屋子,她第一次不再覺得這是租來的房子,在這個城市里她第一次有了一種奇怪的踏實感。黃昏的時候她一個人捧著一杯茶坐在闊大的落地陽臺的玻璃后看著夕陽。這是一只陶土燒的杯子,她最喜歡的杯子。外面是粗糙的黑色陶土,里面卻是雪白的細瓷。茶葉被泡開的時候碧綠柔軟招搖得像一池水草。她經常看著一杯茶葉被緩慢泡開的過程,像看著積雪無聲的坍塌。她坐在那里看著夕陽一點點地落下山去,陽光是金紅色的,涂了她一臉一身,她有些微醺的感覺,像喝了少許的酒。當夜色開始透明地從各個角落里升起的時候,她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淚卻流出來了,她不擦,就那么坐著,任淚水一直流下去,流下去。
石楊來得毫無規律,有時候隔兩天就來,有時候半個月不露面。漸漸地杜明明開始知道他不是個簡單的公務員,他似乎很忙,在她這里的時候,他的兩部手機一直在輪流響個不停,他在和不同的人約時間說地點。她刻意避開,也從不過問他的任何事情,她知道這不在她的權利范圍之內。男女之間其實就是些無盡的規則,彼此恪守規則才可以相安無事。但石楊的跋扈讓她很反感,她知道他確實沒必要費心去討好她,因為他們之間的關系從一開始就無比明晰,誰做什么都是有償的。太切近本質了就使一切細枝末節都失去了意義都變成了奢侈品,連做愛都變得無比簡單。她這才感到這個三年的合同有點長。三年之后,她二十九歲。然后呢?她殘忍地打住了自己,不去想。有時和石楊在一起的時候她會忍不住想起李卓平,畢竟她對那個男人在一瞬間里還是有點愛的。他從不在她面前提起李卓平這個“要好的朋友”,而她也不可能去問他,她就那么偶爾遙遠地回憶一下他。她與他之間只剩下這么一點回憶了,原來他們之間真的什么都沒有。
一次石楊快離開的時候,她說:“那間屋子一直空著有些可惜,我一個人也有點害怕,我想找個合租的女孩。”他回過頭看了她幾秒鐘說:“害怕?” 她說:“是。”他又想了想說了句:“好吧。”轉身離開。
杜明明選中劉子夕做房友是有原因的。第一,劉子夕是雜志社的編輯,和自己算得上是同行,覺得比較親切。第二,劉子夕二十八歲了還是單身,年齡上不會讓自己覺得有壓力,也不可能帶男朋友回來過夜。第三,劉子夕沒自己漂亮,省得石楊在她們之間做比較。劉子夕身上的氣息和她的穿著讓杜明明覺得喜歡但還不至于嫉妒,這樣氣質的女人不會老關心她的私生活。說好房價之后,劉子夕很快就搬來了。早晨八點出門上班,晚上很晚回來,到交房租水電費的時候一點不含糊,按時交給她,零錢也不要。杜明明慶幸自己找對了人。
岳濤
漸漸熟悉之后,兩個人周末便一起出去玩。她們去酒吧去迪廳之前化很夸張的妝。劉子夕平時戴著眼鏡,這些時候取下眼鏡戴上隱形,戴上假睫毛,涂銀紫色帶亮片的睫毛膏,涂帶熒光色的口紅。她們互相化妝,互相換衣服。杜明明穿著短裙坐在酒吧吧臺的轉椅上,把兩條長腿互相搭著,來來往往的男人都向這個方向看。杜明明向劉子夕眨眨眼睛,兩個人大笑。杜明明和一個男人跳貼面的時候,那男人和她越貼越近,她明顯感到這男人小腹下面的變化。她往后退一步,他就靠上來,只把那處硬的地方頂著她。她不看他,只在一條腿上暗暗用了些力,向那個地方一磕。男人無聲地捂住了那個地方,差點蹲在舞廳的地上。杜明明拉起在一邊笑翻的劉子夕跑出了舞廳。兩個人車也不坐,相互偎依著向家里走去。突然背后有人叫她們:“兩位小姐留步。”回過頭是個中年男人,個子高高的,很英俊,穿著條紋襯衣。“可以喝一杯嗎?”她們互相看看,去就去,反正現在回去還早。
男人介紹自己叫岳濤,做房地產的,說是剛才在舞廳看到她們的。隨便聊了一會后劉子夕說:“不早了,我們該回去了。”出了門她們便和男人分開走了,杜明明說:“奇怪,做房地產的,連個車也不開。”劉子夕說:“別理他,這是個騙子。”“為什么?”杜明明驚訝地問。“你可以回頭看看,他肯定是坐公交走的。”杜明明回頭看,那個男人已經不見了影子。她說:“可惜了,這么帥的男人。”突然一聲驚叫:“呀,我把電話留給他了。”劉子夕笑笑:“沒事,別被他騙了就是。”
過了幾天,岳濤果然給杜明明打來了電話。約她出去喝一杯,杜明明想了想,答應了。在一家中檔的酒吧里,岳濤要了兩杯生啤酒。杜明明問:“你怎么沒約我那朋友?”“你說和你一起的那個女孩子?因為我更喜歡你。”杜明明饒有興趣地看著他,想,真夠直接的。接下來他會說什么。她不說話,等著他說。他開始絮絮地有些頹然地說著自己早年在海南的創業史。他說:“那年我二十六歲,開著一輛奔馳S350。”他看著酒杯的目光渾濁而微微的憤怒。她說:“哦,你以前不在B城?”他說:“是的。剛來不久。”她說:“為什么來這個地方?”他說:“一言難盡。”好長的開頭啊,她就不再說什么了。不過這個男人喝完手中的酒后就再沒多說,后來他們就走出了酒吧,各自準備回家。杜明明說:“我坐公交回,你怎么回?”那男人不說話,只笑笑,對她揮揮手,慢慢向前走去,背影很頹然的樣子。回了家杜明明說:“你說那個男人是個騙子,他今天約我倒既沒騙財也沒騙色。”劉子夕說:“你要有耐心。因為他比你有耐心。”
兩個人都報了健身班,每周兩次,杜明明在健身房指著前面的教練,悄悄對劉子夕說:“你看這教練的身材。”劉子夕說:“花癡。”兩人在下面差點笑成一團。健身之后一起回家。那次回到家時石楊已經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了。他看著劉子夕,劉子夕沖他點點頭,進了自己的房間。那天晚上石楊有些奇怪的興奮,她不去配合他,她放松自己,一動不動,讓自己像堆攤開了的河泥。石楊說:“你太安靜了。”他像有意報復她一樣,一下比一下更劇烈地撞擊著她。突然一種巨大的疼痛像潮水一樣涌遍了她全身。她失聲大叫,那聲音在晚上聽起來有些讓人害怕。他停住了。她爬起來打開門,踉蹌著向衛生間走去。出血了。她看著血沿著她潔白的大腿正緩緩向下流。她坐在了馬桶上。什么衣服也沒穿,就那樣坐著,坐了有一個小時的時候,衛生間的門開了。穿著睡衣的劉子夕站在門口,看了她一眼,出去了,然后又轉身回來,手里拿著一件睡衣。她走進去把睡衣披在了她肩上。杜明明抬起頭看著她,目光空洞而堅硬。劉子夕伸手把她額前一綹亂發拂到了耳后,她看著她。漸漸的,杜明明目光里的堅硬開始渙散開始凌亂,她避開了劉子夕的目光,劉子夕輕輕嘆口氣,把她攬在了懷里。俯在劉子夕懷里,杜明明開始低聲抽泣,極壓抑的那種聲音。劉子夕拍著她的背,“妹妹,不要哭了。不要哭了。”那個晚上,杜明明就睡在了劉子夕床上,劉子夕摟著她睡著了。
第二天起床的時候,她們互相不看對方。劉子夕只問了一句:“還去上班嗎?”杜明明低著頭飛快地說:“去,快遲到了。”進了自己房間,石楊已經走了。屋子里還留著這個男人身上的氣味。她打開窗,穿好衣服。
博士
晚上快下班的時候劉子夕打開了郵箱,很準時的,里面有一封來自美國的信。她不用看都知道是那些不痛不癢的話,你要努力工作,我們一定會在一起的,想你,思念你,愛你。博士在四年里的話大致就這些內容,從沒有大的變化,每封信也絕不會超過十行。認識博士是在她讀研二的時候。那是四年前,在一次同學聚會上,她認識了好友李瓊的表哥。他在美國讀博士,當時剛好在國內休假。她沒記他的名字,暗地里就叫他博士。當時他一個人坐在邊上,看著嬉鬧的人群。李瓊把他介紹給劉子夕的時候,劉子夕也正一個人落落寡合地坐在一邊。李瓊說:“喏,這是我表哥。人家可是個博士。”劉子夕看了看眼前的男人,中等身材,皮膚有點黑,戴著眼鏡,但目光里的傲氣隔著鏡片還是能感覺到。她想,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個博士。她說:“什么表哥,表哥可是最容易出問題的了。”李瓊急了,“真是我表哥,你這死丫頭。我表哥剛才和我說你氣質挺好,想和你聊聊。”這句話讓劉子夕稍微感覺舒服了一點,就沒再說什么。李瓊一副知趣的樣子,找個借口走了。劉子夕想,死丫頭,怎么搞的和相親一樣。沒想到,博士真的是來相親的。他開始介紹自己,介紹自己在哪讀的大學,哪年出的國,學什么專業,多大年齡,父母在哪里。劉子夕哭笑不得,想,這學理的博士就是不一樣,說話都這么嚴謹,一點一點地往出羅列排序,連年月日都是準確的。末了他說:“劉小姐,希望我們能交個朋友。這是我的電話和信箱。可以把你的給我嗎?”劉子夕猶豫了一下,還是給了他。她想,人家怎么著也是個博士。又過兩天,博士單獨請劉子夕吃了個飯。博士說:“我今年已經三十歲,所以有些事情我就坦率地說出來。我希望在大陸找個妻子,將來我可以給她辦到綠卡,讓她隨我一起去美國。你很符合我的要求,我們可以試著相處。”
不久博士就回美國了,他們從此開始了為期四年的馬拉松式的電郵和電話聯系。在四年里他們再沒見過面。此間一次博士回來本是要看她的,結果她出差去了外地,博士等了幾天等不到只好又回了美國。博士是個很嚴謹的人,四年時間里堅持每周一封郵件,每月一次電話。劉子夕漸漸習慣了這樣一個人的存在,可他的存在是虛無飄渺的。很多時候她都覺得他其實和她是沒有任何關系的,無論是悲傷還是喜悅他都與她分享不了,他距離她過于遙遠,這不是隔了半個地球的距離,而是他們之間本身就沒有真正走近過,始終是陌生的,疏離的。他們對彼此來說其實就是一個符號,這個符號從沒有真正的清晰過具體過。有時候劉子夕也問自己,為什么要和這個遙遠的也談不上愛情的男人聯系下來。她就有些無法回答自己,淡淡的虛榮,是的,無可救藥的屬于女人的虛榮,還有呢,虛榮不過是個淺層的東西。它不是本質,其實本質是一種恐懼。她必須承認,在潛意識里她把他當作一種結局。不是愛情的結局,就因為她的愛情是不可能有結局的,所以她更需要一種遙遠的歸宿來安慰自己,讓自己覺得畢竟有一天是有一個人會收留她的,不管他在哪里,他畢竟是存在的。在她讀著他那些冰冷而沒有溫度的電子郵件時她經常有一種很強烈的厭惡感,他稱她為親愛的,而事實上,她連他的樣子都忘記了,她相信他也一定是。四年不見面,而之前也不過匆匆見過兩面,能有多少記憶可以延續?每次在街上看到捧著玫瑰一臉幸福的女孩子時她就忍不住想流淚。這些離她是那么遙遠,那么奢侈。他總是在信中告訴她,要耐心等待,等他們到一起去。他還需要些時間去穩定工作,還需要她再等待。等待,她真的是在等他嗎?不是的,她其實一直在等一個男人的出現,可是這個可以相愛的,可以娶她的男人卻一直不出現。四年過去了,什么都沒有改變,在她全部生活中沉淀下來的只有一個見不到面卻答應娶她的男人和一個愛著卻不會有結果的男人。前一個男人是遠在美國的博士,后一個男人是她所在雜志社的主編鐘昊佐。
鐘昊佐
鐘昊佐年少出名,一直是這個城市里有名的作家。三年前她中文系研究生一畢業就直奔這家文學雜志而來,第一次見到鐘昊佐的時候她一點也沒覺得陌生,很多年前她就開始讀他的小說,覺得自己其實早已經認識他了。那年她十五歲,讀到了他的第一本小說。在那個純凈的年代他的名字就以那樣一種姿勢劃進了她的生命里,從此再揮之不去。十年之后,她終于見到了這個男人。她甚至覺得她投奔這本雜志其實就是投奔鐘昊佐而來的,在故事還沒有開始之前她其實已經知道什么要發生了。可是她逃避得了嗎?她問自己。不可能的。這根本就是一種宿命。從一開始,她就知道她一定會愛上鐘昊佐的,她也知道這種愛情的結局,但她還是留在了這家雜志社。
鐘昊佐像一切寫作的男人一樣目光深沉憂郁,她經常在自己的角落里安靜地看著他的目光,當他看到她時卻慌忙避開。她坐在辦公室里卻能清晰地感到他身上的氣息,在紛擾的人群里只有她一個人知道他向辦公室走來了。那不是憑著腳步聲聽到的,只是一種單純的感覺。當他一會兒之后出現在門口的時候,她的眼睛突然濕潤了,她知道,她愛上他了。半年的時間里她平淡地上班下班,敷衍地應付著博士的郵件,直到有一天下班之后,她正一個人坐在辦公室里加班,手機響了。她有些吃驚,是鐘昊佐。他問:“你在哪里?”他直接問,你在哪里,而不是稱呼小劉或別的什么。這讓劉子夕多少有些緊張,她說:“我在辦公室。”他說:“下來吧,我在辦公樓下等你。”她掛了電話突然緊張得有些手足無措,取出鏡子象征性地朝里面看了看,然后抓起包下了樓。上了車兩個人都沉默著。后來車開到了環城路上,他放慢了速度,車走得像散步一樣。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淡淡聊著,聊文壇聊作家。她想,他究竟把自己叫出來干什么。她有些忐忑地等待著,但什么也沒有發生。他后來把車停在了路口,她更緊張了,但他沉默了一會說:“你住哪?我把你送回去。”她說了個地方,語氣有些澀而慢。她承認,她有些莫名的失望。她不知道這失望的源頭在哪里,但她還是清晰地感到了失望。
鐘昊佐的妻子和女兒都在英國,妻子已出國七年,后來把女兒也帶了出去。七年里鐘昊佐基本都是一個人生活。這讓劉子夕有些淡淡的心疼,但她知道他畢竟是有妻子的,這決定了他們之間的距離。輪到她打掃辦公室的時候她會有意在他辦公室多停留一會兒,把桌上的東西很仔細地擦一遍,拿著那些他用過的東西她仍能感覺到其中的溫度。鐘昊佐隔一段時間會約她一次,有時候去吃飯,有時候去喝咖啡喝茶。一次他們坐在光線幽暗的咖啡廳包間里,音樂若有若無地飄著,她用手中的銀勺慢慢攪動著杯子里的咖啡。鐘昊佐也不說話,她突然覺得應該發生點什么了。但是還是那么平靜,什么也沒發生。他們走出咖啡廳的時候她明顯感到自己是帶些落寞的,她馬上又嘲諷自己,你就那么寂寞嗎?
張末
周末有時候劉子夕會去看看張末,她上大學時教比較文學的老師,三十八歲了一直沒有結婚。這個三十八歲的女人在夏天穿著超短裙戴著大草帽逛街,一路上都是回頭率。不過劉子夕一直很喜歡她,張末也很喜歡劉子夕。兩個人在黃昏的時候一起逛街一起在路邊開心地吃零食,從背后看就像兩個姐妹在瘋。張末挑男人從二十歲一直挑到三十八歲,就是沒有挑到合適的,她說,沒有合適的就不結婚,太簡單了。她一直住大學的單身宿舍。劉子夕每次去都看到屋里隨處扔著零食和書,桌上一層灰,電腦上一層灰,陽臺上永遠晾滿了長長短短的絲襪和各種顏色的內褲。從外面看那些絲襪就像一片藤蘿組成的森林,茂密妖冶。她有時候去了就幫助張末收拾桌上的東西,一邊收拾她一邊想,女人一定要結婚的,不結婚就會連收拾房間的欲望都失去。她想到了自己,馬上又打斷自己的思維。她不去想,她情愿想想今晚和張末去吃什么。
鐘昊佐
一天晚上她已經躺在床上了,鐘昊佐打來電話:“睡了沒?陪我出來走走好嗎?我就在你們樓下。”掛了電話,劉子夕飛快穿上衣服下了樓。果然他的車停在門口。她上了車,開到河邊的時候他停住了,說:“走,下去走走。”他身上有淡淡的酒氣,剛喝過酒,她想。他們沿著河邊慢慢往前走。他說:“其實我經常覺得很疲憊。”她說:“我知道。”他說:“也很孤獨。”她說:“我知道。”她真的是知道的,很早就知道。他說:“我知道你可以明白。”她看著河面,不說話。起風了,秋天的味道突然一下濃重了起來。她的長發四處飛揚起來,她緊了緊身上的衣服,有些冷。他的一只手抬起來很自然地放到了她的肩上,輕輕一用力,就把她攬在了懷里。她沒有任何掙扎地,平靜得不能再平靜地投進了他的懷里。她伏在他的肩上閉上了眼睛,任憑一臉淚水紛紛揚揚。
這一個擁抱,她等了兩年。
然而這個擁抱像夢境一樣過去了,生活又開始周而復始地重復,沒有任何變化。鐘昊佐和劉子夕仍然是若即若離的,劉子夕仍然看不出在他們之間的任何方向和出口。很多次下班之后她故意不走,因為鐘昊佐還在他的辦公室里。終于等到鐘昊佐出來從她身邊經過的時候,她專心地盯著電腦屏幕看,卻是心若擂鼓地等著他說什么。然而,他只是再平常不過地問她一句:“還不走嗎?”她慌亂地把目光從電腦上移開,迅速地看他一眼,說:“先不走。”他說:“哦,那我先走了。”說完就走出了辦公室。她頹然地坐在那里,聽著他的腳步聲在樓道里一點一點地消失,遠去,最后完全的寂靜,就像整座樓已經空了,只剩下她一個人。她縮在椅子里,茫然地盯住屏幕上的一個字看,就那么看著,好像要一直看下去。
幾個月后的一天晚上,鐘昊佐約她出來吃飯,她沒有拒絕,她永遠不可能拒絕這個男人,她知道的。飯吃到一半時,鐘昊佐突然平靜地說:“我離婚了。”劉子夕猛然抬起了頭,她的目光一瞬間里變得無比明亮和清冽,那種明亮像要燃燒起來一樣,卻又是無措而慌亂的,不知道該落在哪里。終于她又把目光落下去,看著桌面,這樣她可以稍微從容些。鐘昊佐一直看著她的目光,他突然有些淡淡的疼痛。他遲疑了一下,叫了聲:“子夕。”她無聲地抬起頭看著他,她的目光里有微風里的水波一樣的快樂,很輕很淺卻動人心魄。她默默地等著他說話,有些虔誠,像個平安夜里等著圣誕禮物的小姑娘。他說:“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你終歸要找個人結婚的,你明白嗎?”劉子夕看著他,嘴唇微微張著,卻什么聲音也沒有發出。她怔怔地看著他,像是沒聽明白他在說什么。他不再說話了。她就那么看著他,然后她目光里的火焰一點一點地熄滅下去了,變暗了。他避開了她的目光,似乎這樣可以讓自己說得流暢一點。
“我承認,我是喜歡你的,可是我們不適合在一起。我今年已經四十五歲了,你想過嗎?”
“可是我不在乎。”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有些聲嘶力竭了。
“你畢竟還小,我們在一起會有很多壓力的,世俗的,單位的,親朋好友的,都會有。”
“你就這么在乎這些嗎?你是個作家。”
“作家也是人。”
“……”
“找個年齡和你相當的、懂你的男人,好嗎?”
“你今晚就為了告訴我這些?”
“早該說的,我卻一直無法說出口,可是我不能再縱容我的感情了。”
此后好長時間里他們只在辦公室里相見,見面客氣地打個招呼。劉子夕經常在辦公室里發呆,經常靜靜地聽著他的腳步聲走近,聽著他走進自己的辦公室。她卻連抬起頭看他的勇氣都沒有了。晚上她很晚睡覺的時候仍然不舍得關機,她必須承認她在等他的電話。可是電話一直安靜著,它躺在她枕邊從沒有過的安靜,她看著它,希望它奇跡般地響起,希望在這夜里能聽到他的聲音。但是,沒有。
他和她真的越來越疏離了,他是刻意的,她知道。那個晚上從辦公室出來她一個人走到了河邊,她在他們曾經站過的那個地方站了很久,在那里她似乎還能找到他留下的氣息和那個擁抱的氣息。俯在欄桿上她開始無端地流淚。第二天,她決定找個女伴合租,她不想一個人住了,她迫切地想找個伴,她已經開始嚴重失眠,她必須找個伴,而且必須是女人。
那天看到杜明明的合租啟事后她考慮了一下,離單位不是很遠,就去看了看,房子很新,價位也算合理。那個女孩子一個人守著一套空闊的房子讓她多少有些奇怪,這女孩子多少有些張揚,但得知她也是做媒體的就不由得有些親切。聊了幾句之后她決定:搬家。她顧不得考慮那么多了,她現在只是急需要有個伴,有個可以說話的人。就像快要溺水的人一樣想要趕緊抓個什么。
晚上她和杜明明一起在酒吧在舞廳里玩的時候她可以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放縱,那又怎么樣?她想。杜明明畢竟在這個城市里有了自己的安身之處,一套自己的房子可以讓一個人暫時結束流浪的生活方式,哪怕是表面的結束。而她在已經二十八歲的時候有什么?愛情,婚姻,家,房子,男人,什么都沒有。可是她仍然不愿意離鐘昊佐太遠,她做不到死心的,他現在已經沒有妻子了。只要他還是單身她知道她就不可能絕望。愛情,只要有一點點空間都會瘋長。只是,她明白,這種渺茫的等待也許真的根本就沒有盡頭。而她,只是在本能地給自己一點希望。
岳濤
因為一篇稿子沒編完,回去的時候已經有些晚了。劉子夕打開門的時候一愣,那天見過的那個叫岳濤的男人和杜明明正坐在飯桌前。看樣子他們倆一起吃的晚飯,已經快吃完了。杜明明看到她,撒嬌地說:“怎么才回來,人家都等你一晚上了。”劉子夕說:“沒良心的,等我還不給我留點?”杜明明指著身邊的岳濤說:“你知道嗎,這幾個菜都是他做的,他當個一級廚師絕對夠格,我從來沒見過做菜做得這么好的男人。因為太好吃了所以就沒給你剩下,不好意思啊。”那個男人坐在一邊微微笑著,卻不多說話。又隨便聊了幾句之后岳濤就走了。劉子夕說:“怎么想起讓他給你做菜了?”杜明明說:“他自己問我想不想吃家里做的菜,我當然想了,天天在外面吃。他在這方面很有悟性的,菜做得很好。”劉子夕笑笑:“一頓飯就把你收買了,沒出息。”杜明明笑:“我一直等著他騙我呢。結果他也沒什么反應,現在我倒覺得他是個不錯的男人了。應該說,是很精致的男人,很懂得生活。”劉子夕卻覺得有些發冷,想,恐怕這已經是他的殺手锏了。杜明明突然問了一句:“你說他為什么找我卻不找你呢,是不是你太冷漠了點。”她本是覺得因為劉子夕沒有自己漂亮,但劉子夕冷冷一笑,說:“那是因為你看起來比我有錢。”話說出口了卻連自己都覺得有些刻薄。
以后,岳濤又來給杜明明做了幾次飯。一天傍晚他來了,提著魚和菜。他在廚房里做魚的時候,杜明明靜靜地走到了他的背后,看著他。黃昏里的光線很柔和地投在廚房的墻壁上。藍色的火焰舔著鍋底,不大的屋子里飄起了魚的香味。不知為什么,杜明明眼睛突然濕潤了,她伏在了他的背上。在那一瞬間里,她覺得自己幾乎要動情了,但是不能。劉子夕的話早已像讖語一樣告訴了她結局,她所做的只是好奇和等待,等著看這個男人究竟要做什么。可是在剛才的一瞬間里她突然有種錯覺,有一種家的錯覺,和一個精致有情趣的男人在一個不大的空間里做著一日三餐。岳濤不回頭,輕聲說:“快出去,有油煙,聽話。”她一下清醒了。這個男人對她來說還是個未知的一切,她怎么可以這樣?但在走出廚房的一刻她還是暗暗對自己說,或許他不是騙子呢。
女人在什么時候都可以給自己希望,只要她需要。
一個周末,她和岳濤在逛街,突然岳濤神色緊張起來,他看看周圍,拉著杜明明進了附近一家咖啡店。他們沒坐靠窗的位子,坐在了一個很偏僻的角落里,要了兩杯咖啡。岳濤神色緊張地看著周圍,心不在焉地喝那杯咖啡。杜明明也不說話,就看著他。突然,岳濤開口了:“明明,你身上帶了多少錢。”杜明明正喝著咖啡,聽到這句話稍微愣了一下。她看著他說:“很少,今天沒打算買什么東西。只是逛逛。”“那,帶卡了嗎?我現在急需要借些錢,明明,能幫幫我嗎?”杜明明聽到自己的聲音陌生而冷靜,“卡也沒帶。”坐了一個多小時,她說:“走吧。”他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她和服務生結了賬走了出去。他跟在后面。她的心里有一種奇怪的寒冷,她想,終于發生什么了。就好像在心里等這句話已經等了很久,真是荒誕。走出咖啡廳沒有幾步,一個男人突然從一個角落里向他們走來。她聽到身邊的岳濤突然停住了腳步,她也停了下來。她看著向他們走來的男人。這個男人卻不看她,直奔岳濤過來了。岳濤表現出從沒有過的緊張,語無倫次起來,“王哥,你……怎么在這。明明,你先走,快回去吧,啊。”杜明明不動,像沒聽見一樣。
那個男人鐵青著臉,“躲得這么快,這樣就找不到你了?”
“王哥,你聽我說,再給我些時間,我現在資金確實周轉不開。”
“你周轉多長時間了,啊?就五萬塊錢,多長時間了?你不是有公司嗎?你那租的一間房,一張桌子就是你的公司?”
“不是,你聽我說。”
“我說四處找不到你,在這又泡上妞了?”
他看了看杜明明,“你小子命就是好,海南那女人呢?她的錢你到手了沒?”
岳濤近乎乞求地看著杜明明,“明明,你先回,我和朋友說點事。”
杜明明還是那個姿勢不動,像什么都沒聽見。那男人看了看她說:“你敢和他在一起,你知道他什么人——剛從牢里放出來的。他現在什么都沒有,連身份證都是假的,名字也是假的。”
“王哥……”岳濤的聲音近于凄厲。
男人還是沒停住,“你知道他騙了多少錢,從監獄里剛出來的時候就吃在我家住在我家,后來問我問我朋友們借了十幾萬塊錢說開公司,說最多半年還,這都一年半了,錢也還不了,還四處躲著。前段時間聽人說他找了個海南的有錢女人,怎么又換成你了?”
杜明明吃力地對這個男人笑笑,她居然還看了岳濤一眼,他也看著她。她從沒有見過他現在這種表情,他努力掩飾著搖搖欲墜的恐懼,竟對她笑了笑。這一笑幾乎讓她落淚,她迅速轉過身,向前走去。走出好遠才覺得腳步有些踉蹌。這就是結局?從一開始就該是的結局?親眼見過了,還有什么?
劉子夕正一個人看書,杜明明推門進來就倒在沙發上。劉子夕開玩笑地說:“怎么了,失戀了?”
“真被你說中了,他今天問我借錢了。”杜明明沒有表情地說。
“他?岳濤?”
“不過我沒借他啊。”
“那你還傷什么心?沒和他上床就好,不然回憶起來你一定覺得很惡心。”
“……”
“我從一開始就覺得這個男人已經落魄了。不過也看得出來他起碼是以前還算過著不錯的生活,也懂一些情致,還懂點女人。他現在可能想通過一個女人回到過去的生活。你沒感覺到,他其實在很急切地和你交往。”
“好了,不說這個男人了。沒意思,被你說中,我請客,想吃什么?”
兩個女孩嘻嘻哈哈地出了門,一路上引得很多男人回頭看她們。杜明明忽然幽幽地問,“子夕姐,你真不想結婚嗎?我現在想結婚了。”
劉子夕不說話,兩個人默默往前走。結婚?她想起了博士,他說明年來看她,他說希望他們明年能結婚。真的嫁給他嗎?嫁給一個只見過兩面的男人,一個只有文字卻沒有溫度的男人。可是不嫁給他又嫁給誰?鐘昊佐一直有意避著她,他們已經很久沒有在一起吃過飯喝過茶。漸漸地,她覺得自己的心真的有些冷了,她強迫自己鎮定下來,莫非除了你鐘昊佐我就嫁不出去了?想到這兒她就告訴自己,嫁給博士算了,只要他愿意娶自己。有了這個遙遠的墊底她心里多少踏實了些,沒有以前那種惶惑不安無著無落的恐懼了。
這就是她的底線,明年嫁給博士。
快過圣誕了,街上很多年輕的女孩子手里捧著花目若無人地往前走。杜明明嘀咕了一句,“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朵花嗎?”說完這話卻連自己都覺得底氣不足,是啊,不就是朵花嗎,可是沒人送她。她有些凄愴,就故意不去看那些女孩子們。兩個人最后決定去吃比薩。兩個人邊吃比薩邊說,“挑了半天還是挑了個快餐,這是不是有什么預兆,預兆我們以后的婚姻也是快餐?”“胡說什么呢,好好吃你的東西。”雖是這么說,可劉子夕的心里還是咯噔了一下。
過完年了,杜明明說:“我今年一定要把自己嫁出去。”劉子夕想問,那石楊呢,那你這房子呢。話到嘴邊沒說出來。自己呢,二十九歲了。結婚,今年一定要結婚。
王遙
春天,杜明明認識了王遙。他們是在一次采訪中認識的,是同行。杜明明記住了這個男人的眼睛,明亮而柔和。他們認識的第二天晚上,王遙給杜明明打電話,約她出來吃晚飯。她想了幾秒鐘,答應了。他們邊吃邊聊,這時候杜明明才知道他比自己還小一歲,不免有些淡淡的失望。她一直喜歡比自己大的男人,覺得在年長自己的男人面前她才可以充當小女孩的角色,她喜歡那種可以依靠的感覺。可是現在,她顧不了那么多了。他們吃飯吃到很晚,還喝了一點酒。有了一點輕淺的頭暈的時候她想,不能再喝了。因為她在這個晚上一直是忐忑的,她不知道會發生什么,所以必須留給自己足夠的清醒。當然,這微醺她也是需要的。太清醒了,很多事情就像被尺子量過一樣精確,反而沒有意思了。
王遙說:“我家就在附近,進去坐坐吧。”她象征性地看看表說:“太晚了吧,我還得回去。”他說:“稍坐會兒,我送你回去。”她沒再說什么,兩個人上了樓,是他一個人住的房子。屋里很空,有一張很大的床。他說:“來,把外套脫了,喝杯茶。”他的聲音很柔和很輕,像他的目光。她開始沒有理由地感到恐懼,就像要掉進一個很深的洞之前的那種感覺。他在泡茶的時候她大致掃了幾眼房間,她注意到,床上有兩只枕頭,地上有兩雙拖鞋。她不說話,開始喝茶。
他們漫無目的地聊著,一杯茶喝完了,她站起來說:“真該走了。不早了。”他看著她穿外套,然后走到了她身邊,沒有說一句話就把她抱在了懷里。她還是有些驚訝,說:“你怎么能這樣,我該走了。”他不說話,死命抱著她。然后把她抱起來放在了床上,他的動作很輕但很有力,在她還來不及掙扎的時候,他開始吻她。他先是深情地注視下來,然后,開始輕輕地吮吸她的嘴唇,是一點一點吮吸的,再然后一點一點地把舌頭伸進她的嘴里,和她的舌頭像水草一樣融化在了一起。他的手掌寬而潮濕。她心里想,這真是個奇怪的男人。
后來他開始脫她的衣服,她有些慌了,不讓他脫,他固執地脫,動作柔和卻是有力的。她拼命護著自己的衣服,心里亂成了一團。后來兩個人都氣喘吁吁起來。然后他的手重新放在了她的身上,她仍是掙扎,卻微弱了很多。他的手在她身上輕輕游動,他的撫摸精致而細膩,手指間有一種刻骨的溫柔。她有些貪戀起來,閉上了眼睛。
臨走前,她說:“你覺得我還會來嗎?”他笑:“你會的。”她問:“為什么。”他說:“因為我們都是寂寞的。”她不再說話。
三天沒有見面,杜明明必須承認,她想見到他。沒有愛情,是的,沒有,但她希望見到他。她去了他家,他放著音樂。見到她的時候他一笑,毫不驚奇。他把她抱在懷里,低聲問:“吃飯了嗎?要不要我陪你去?要不要先喝點水。”她有些窒息,被他的溫柔包裹著的窒息。他輕輕褪去她每一件衣服的時候她就想,這個男人真讓人恐懼。
做愛之后,長長的沉默。她突然問:“我們這是什么關系?”
“別管那么多,享受現在就足夠了。”
“我們是情人還是什么,可情人也要感情的,那我們……”她想問一句,那我們可以有感情嗎?
可是他說:“不要動情哦,小心受傷。”平靜得不能再平靜,實在得不能再實在。其實她什么都知道,可她就是想問。
她幾乎落淚。
回去的時候她想,她再不去找他了。可是幾天之后她還是去找他了。她承認,她中毒了。這個男人有一種致命的溫柔,可以把她慢慢殺死。而到現在她才明白,她真正需要的就是一個溫情細致的人間的男人。給她些溫情,給她一個懷抱。他就是這樣的男人,他完全是這樣的男人,可是,那又怎樣?
只有一次,她伏在他懷里問:“你真不想結婚?”
他說:“不是,是那個合適的人沒出現之前我只好等著。”
她被徹底刺傷了,那她是什么,什么又才是適合他的人?可是如果他愿意娶她,她就真能嫁給他嗎?
她突然問了一句:“要是我一定要嫁給你,你娶我嗎?”
他笑:“你會嫁給我這樣一貧如洗的男人嗎?”
她無話可說了。一個讓她害怕的男人。
杜明明周末又不回來,這個周末劉子夕決定去看張末,好久沒見她了。去之前她去超市給張末選了一盒糖,張末喜歡吃糖,喜歡收藏各種各樣的糖。去了張末家,張末剛打扮好準備出門。低領白色毛衣,咖啡色長靴,米色風衣,一條橙色絲巾。劉子夕開玩笑地說:“是不是出去相親?”張末笑,“我又不是頭次相親,相過的男人都夠一個連了。”劉子夕說:“就一直沒相中的?”張末嘆口氣,“除非把幾個男人拼在一起才能讓我看得上。”張末要出去了,劉子夕只好又回家。回到家里才發現那個王遙不知道什么時候來了,這是他第二次來。她只好說:“呀,還得加個班。”又出了門。來到辦公室,沒有一個人,空蕩蕩的辦公室里有一種宿夜的味道,她開了所有的窗坐在了電腦前。她發了很長時間的呆,然后打開郵箱開始寫信。信是寫給博士的。她寫到,能盡快回來嗎?我想你了。
王遙留下來過夜時,劉子夕就很擔心石楊突然回來怎么辦,還好,這樣的事一直沒發生。石楊最近好像確實很忙,很長時間顧不上露面。她們已經知道他還經營著一個煤礦,可是那又怎么樣,他像是另外一個世界里的人。每次他都是匆匆來一個或兩個晚上,然后就是長時間的消失。只是他每次來了都會要求一些奇怪的姿勢來刺激自己,因為壓力使他看起來在迅速老下去。所以他每一次來,杜明明都會心驚膽戰。
不過劉子夕也不喜歡這個小男人,他的目光太沉著太溫柔,像一個巨大的陷阱。有一次她從衛生間出來的時候他正等在門外,她出來他就進去了。他看了她一眼,這是他們第一次對視。他的目光讓她覺得不寒而栗,他就是在簡單地打量一個女人,沒有任何具體內容,只是在看這個女人的身體。她想,他對女人已經沒有了興趣。晚上她和杜明明說:“你們確定關系了?”
“還沒。”
“那你……”
“子夕姐,如果可能我真的想和他結婚。我需要結婚了。”
“他適合你嗎?”
“我已經考慮不了那么多了。”
“你能保證他不是為錢沖你來的?”
“我什么都沒告訴他,我租著房子掙著工資,他還圖我什么?”
兩個人發著呆看了會兒電視,各自回屋睡覺。
王遙消失了,杜明明突然發現找不到王遙了。他的手機一連三天關機,去他家時也沒有人。第四天的時候他終于開機了。
她問:“你去哪了?”
他聲音聽起來很低沉,“我出差去了。”
她說:“你怎么都不告訴我一聲。”
他說:“現在有事,晚上和你說。”說完掛了。
杜明明等到晚上十點,終于接到了王遙的電話。她拿起包就出去了。他卻把她約到了一家咖啡廳,他的第一句話是,“我今天辭職了。”
“為什么?”
“我家突然出事了。”
“那你這幾天是回家了?”
“是的。沒來得及告訴你。”
“那為什么一定要辭職呢?”
“因為我這次走了就不想再來了。”
“……什么時候走?”
“明早的火車,我是來和你道別的。”
她忽然覺得沒有了一點力氣。
他起身要走,她說:“站住。”
他站住了。
“告訴我到底是為什么,我只要一個答案。”
“……”
“告訴我,好嗎?”
“一定要知道嗎?”
“是的。”
“我要回家結婚。”
“……你愛她嗎?”
“我只能告訴你這么多。”
“你對我就真的沒動過一點感情?”她的聲音艱難而干澀。
“我早說過的,不到最后一步,不要動情。你一定要學會保護自己。解釋多了是沒有意義的,自己多保重。”
王遙回頭看了她一眼,只一眼,然后轉身,走了。
半夜兩點的時候劉子夕被電話叫醒了,她迷迷糊糊接過電話,是杜明明,她說:“你……你來接我吧。我……回不去了。”劉子夕徹底醒了,“你在哪?”“我在城南那家酒吧。”“等我。”劉子夕穿上衣服飛奔下樓,好不容易攔到一輛出租,在那家酒吧門前下了車,她就看到杜明明一個人坐在路邊的石階上,縮成一團。劉子夕潸然淚下。走過去,杜明明一身濃烈的酒氣。她撫著她的肩膀說:“我來了。”杜明明靠在她懷里突然開始大哭。她說:“為什么,都是騙子,都是些騙子。他回家結婚去了,他突然回家結婚去了。你知道嗎?他結婚去了。”杜明明忽然抬起滿是淚水的臉說:“子夕姐,我們都不要結婚了,兩個女人為什么就不能一直生活在一起?我們為什么一定要找個男人結婚?”
杜明明表現出從沒有過的無助和恐慌,晚上她不敢一個人睡,她搬到了劉子夕的房間。她努力尋找話題和劉子夕說話,似乎根本不敢讓自己停下來,稍一停止說話她的目光就會迷離空■起來。而她的目光又告訴劉子夕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劉子夕聽著她說話,偶爾插上一兩句。一天晚上杜明明突然問:“你說我們兩個人一起去蘇州定居好不好,我喜歡那個城市,秀氣精致,不招搖也不喧囂。”劉子夕聽到她的話只是一笑,沒說什么。她知道一個女人因為受傷而向另一個女人投靠注定是要失敗的,一個女人不可能滿足另一個女人所需要的溫暖,因為那是愛情的氣息。而且她和杜明明確實只適合遠遠地相互欣賞,一旦靠得太近反而會因為清晰而疏離。女人容易自戀,也容易愛上一個男人,卻很難對一個同性寬容和諒解,女人天性是狹隘自私的,女人和女人在一起,這種狹隘只能加倍。其實,這一切杜明明都是明白的,只是她不想讓自己回到正常的邏輯,她需要忘卻,所以她在放縱自己去幻想去假設,刻意地蒙蔽自己。
一個月后杜明明正常了,她和劉子夕的關系才開始正常起來。又過了兩個月,一天晚上杜明明下班回來后坐到劉子夕身邊說:“你知道不,我今天遇到王遙的同事了。前段時間他們都去參加了他的婚禮,怪不得那么急著去結婚呢,他娶了個有錢人家的閨女,可能生怕人家后悔了,趕緊回家結了。”劉子夕沉默半天,說了句:“現在的男人。”杜明明也說:“現在的男人。”杜明明靠在了劉子夕肩上,兩個人沉默下來。好長時間后,杜明明頹然地說:“我厭倦了那些四十歲的老男人,于是想找個小男人,我以為小男人也許還是有感情的。”劉子夕笑起來。兩個人沒再說下去。
鐘昊佐
秋天的時候,張末告訴了劉子夕一個好消息:她終于要結婚了。劉子夕真的為她高興,她說:“真的嗎?他是做什么的,什么時候讓我見見。你終于找到那個適合你的男人了?”
“不用見了,你早認識的。”
“誰?”
“你們主編啊。”
“……”
劉子夕手中的電話幾乎摔到了地上,她勉強說了兩句話就掛了。怎么會是這樣?又怎么不會是這樣?他們兩個,又為什么不合適呢?他們為什么就不能結婚呢?甚至他們是那么般配,各個方面都是那么般配。這就是鐘昊佐需要的女人?這就是張末要找的男人?盡管她早已經在心里做好了和博士結婚的打算,早已經為自己留足了后路,可她還是受傷了。幾天后她如大病初愈一般,失魂落魄地來到了辦公室。晚上,她一直坐在那里,鐘昊佐從辦公室出來了,她站了起來,走到他面前,和她預先設想的完全不同,她還是忍不住淚如雨下。她說:“你告訴我這是為什么?你知道嗎,我從二十五歲就愛上了你,你知道嗎,我今年已經二十九歲了。你知道……”她再也說不下去了。
泣不成聲。
鐘昊佐不看她,只反復說:“子夕,我知道的,對不起。”
對不起?她要的就是這樣一句話嗎?可是他給她的,除了這句對不起,還能有什么?她早已知道最后被傷的那個人一定是她,可她又能做什么?
博士
博士來信了,他已定好機票,過兩天就回來了。劉子夕在憔悴中掙扎起來,這回她決定不能失手,這不是別的,不是感情不是游戲,是婚姻。她要在鐘昊佐和張末結婚之前把自己嫁出去。她要把這場婚姻給他們看看。她想,其實一切的愛都是由寂寞產生的,現在她就是要結束自己的寂寞。她要從根子上攔住寂寞。
劉子夕到了機場,空曠的廣場上只剩下幾個寂寥的人影,遠遠地疏離地站著,似乎在等人。她不知道哪個是博士,因為她早已忘記了他長什么樣。她這才無比明晰地感到,他對于她來說是這樣的陌生。她無措地站在那里,夜色在一點點變濃,她看到自己的影子被燈光拖得很長很長。不知道過去多長時間了,她突然覺得有些害怕,她想,他是不是只是在和她開一個玩笑,他并沒有來,只是和她開個玩笑,她就認真了。她緊張而不安地朝四周看著,又看看來路,她的恐懼更深了,她又回頭看了看來路,這時她看到她身后站著一個男人,離她有幾米遠。他微笑著看著她。眼前的男人三十多歲,戴著眼鏡,提著一只黑色的旅行包。她看著他,自語一般地問:“是你嗎?”他微笑著點了點頭,劉子夕突然感到了一種從沒有過的委屈,她向他走去,走了幾步她低下頭不顧一切地向他跑去。她跑到他面前的時候,就像被拒絕在了磁場之外,無措地站住了,他很自然地拉住了她的一只手向來路走去,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沒有看她,她也沒有去看他,他們對彼此仍是陌生的。她想在心里把他的樣子聚攏在一起,可是不行,那些零星的破碎的碎片又很快四散開去。他的手仍然緊緊握著她那只手,她覺得自己的手在他手中像一只小小的蠕動的蟲子,溫暖而潮濕。他們向前走著,誰也沒看誰。
他們在賓館二樓咖啡廳的一個角落里坐了下來。咖啡廳里坐著幾個金發碧眼的外國男女在低聲聊天喝咖啡。音樂像水一樣流淌著,服務生踩著厚厚的地毯,腳步聲馬上被吸沒了。角落里的燈光很暗,劉子夕仍然看不清他的臉,她有些緊張,不知道該說什么。她突然覺得這個世界真有意思,他們怎么會隔了半個地球認識呢?她以為他不過永遠是個幻象,但是他現在卻真的就在她身邊。他也不說話,無聲地喝著咖啡。后來他問:“累了吧。”她點點頭。他說:“去休息吧。”他們走了出去,來到前臺,開房間,他開了一間。然后他們就進了那個房間。她只開了朦朧的壁燈,說:“我先去洗個澡。”她掩飾著自己的慌亂,匆忙躲進了衛生間。出來時博士和衣躺在床上正看電視。她問了句:“你睡哪張床?”問完之后自己都覺得好笑。她就不再說話了,坐到床上看電視。博士進了衛生間,出來時只穿了條內褲。她努力不往他身上看,努力看著電視。但是,他坐到了她身邊。他身上還帶著水珠,他不說話,把一只手環在了她的腰間,再然后抱住了她。她沒有掙扎,眼睛卻還是看著電視的屏幕。她自己都奇怪自己在看什么。后來,他把她放在了床上,她看不見了,卻仍然無比清晰地聽著電視里的聲音。他開始吻她,開始動手脫她身上的衣服。她極其安靜地躺著,一動不動。他吻她的脖子、耳垂、胸,一點點向下吻著。她閉著眼睛等待著。他在那兒動作了半天之后卻頹然從她身體上滑了下去。他不動了,像一個剛被救上岸的溺水的人,一團濕漉漉的柔軟。她睜開了眼睛,“你怎么了?”他不說話。
她突然有些緊張起來,“你……”
“對不起。”
“你,一直就這樣?”
“幾年了。”
“你怎么會這樣?”
“我也不知道怎么搞成這樣,可能是我年輕求學那時候晚上總喜歡用手……我也看過醫生,可是一直沒什么效果。”
“那你為什么還說要結婚?”她聽到自己的聲音明顯尖利起來了,像布被撕裂的聲音,有些恐怖。
“因為我需要一個歸宿。”他說得有氣無力,卻是無比清晰。
歸宿?是啊,有什么錯,她要的不也是一個歸宿嗎?可是,就是這樣的歸宿嗎?他們誰在收留誰?
他還在說,他語氣飛快而急促地說:“我可以很快給你辦到綠卡,你可以不用上班,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在那里已經有了自己的實驗室,我想結婚也是真的。”
是的,一個真想結婚的男人。她也是一個真想結婚的女人。那么,就應該嫁給他嗎?她怔怔地看著他,看得他有些害怕了,他黯然說:“當然,你自己可以考慮。”
杜明明聽完劉子夕的傾訴之后,問了一句:“那你打算怎么樣?”劉子夕說:“不怎么樣,我不能嫁給一個這樣的男人。”
兩天后的晚上,杜明明突然說:“子夕姐,我們談談,好嗎?”
劉子夕有些奇怪的緊張,她努力平靜地說:“你說。”
杜明明不看她,說:“子夕姐,你想好了,不和博士結婚是嗎?”
“……是。”
“那如果我和他結婚,你覺得有沒有傷害你?”
“……”
“你知道的,我想結婚了。真的……”
“你們已經談好了?”她突然覺得自己這句話有些諷刺。
“我找他談了,說實話,他也不是愛你,他只是需要一個女人做他的妻子去照顧他的生活,而我只是需要一個家了。”
“你知道他有……病嗎?”
“他和我說了。”
“……”
“那又怎么樣?我現在需要的是一個可以和我結婚的男人,不一定就非得上床。再說了,病也不一定治不好。”
“想好了?”
“是的。”
“什么時候和他走?”
“我會先和他過去,等到綠卡辦下來再說別的。”
“……”
“子夕姐,我這樣做有沒有傷害你?”
突然,劉子夕聲嘶力竭地說了句:“你走開。”
杜明明向外走去,然后又回頭說:“我和石楊已經三年了,這房子我也不要了。如果愿意你就還在這兒住吧。再找個女孩一起住,一個人太孤單。”
孤單?
第二天趁劉子夕上班的時候杜明明把自己的東西全部收拾走了。那間屋子突然就空了。杜明明在去美國之前給劉子夕打了一次電話,她說:“對不起,子夕姐,不要記恨我。其實我根本不知道這一去,是天堂還是地獄。我們也不知道天堂離地獄到底有多遠。”劉子夕只是聽著,一句話都不說。
劉子夕
杜明明和博士如期走了,劉子夕沒去送他們。不久,鐘昊佐和張末結婚了。劉子夕去參加了婚禮,一個是她的老師,一個是她的領導,她沒有理由不去。那天她穿了條紅色的裙子,鮮艷得讓人想流淚的那種紅,本是準備著給自己結婚穿的,現在,用不著了。她想在他們之前結婚的,可是,不可能了。她身著紅裙,化了個淡妝,高挽起頭發,出現在了婚禮上。所有的人都看著她,包括鐘昊佐和張末。她對著所有的人微笑,她拼命掩藏著微笑背后巨大的悲傷,她知道,今天是她所有青春和美麗的一個極致和收梢。從此,她再不會這樣美麗了。她看著那對新人,想,張末真的找到歸宿了嗎?她看著鐘昊佐,她凄清地對他笑著,從十五歲到二十九歲,其實他就是她要找的那個男人,可是,那又怎樣?她走過去抱了抱張末,抱得有些僵硬。她們的臉頰是冰冷的。張末穿著婚紗在她耳邊說:“親愛的,今天你真漂亮,把我的風頭都搶去了。什么時候也結婚吧,這感覺還是不錯的。”
劉子夕笑笑,“不知道。”
她確實不知道,也許就在明天。也許,永遠都不會了。
過了兩天,劉子夕也從那套房子里搬了出來。她重新找了一處房子,仍是一個人住。于是那套房子在突然之間就那么空了,屋里只剩下了她們住進來之前的那幾件家具。很快窗臺上落了一層灰,就像從沒有人住過一樣。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