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必訝異,空空蕩蕩的舞臺上竟然有一臺復印機。卡利古拉復印了自己的臉,戲自此開始:卡利古拉殺害了他的大臣和情婦,他們被帶到復印機前,綠色的光詭異地從他們的面頰滑過,復印機成了斷頭臺;卡利古拉扭曲身體、頭頸、手臂、雙腿……每一個部位被復印,拼貼成十字架上的耶穌。卡利古拉,這位古羅馬暴君在加繆筆下是抗爭荒謬、實現自由意志的英雄,在德國塔利亞劇團的演繹中,他的殺戮是悲憫,他的瘋狂是脆弱,他對終極意義的探尋與任何一位宗教狂熱分子無異,他將自身獻祭,如同代世人受過的耶穌。切斷了和現實世界的聯系,復印機在這里突兀、猙獰、不可理喻,存在主義戲劇找到了突顯內核的荒誕派外衣。
不必訝異,卡利古拉向觀眾席丟東西,而受到莫名指控被當場處決的梅勒伊亞坐在觀眾中間,加繆文本中的“詩人賽詩”一場處理成卡利古拉將話筒伸向觀眾,甚至直接請一名觀眾上臺扮演“神”的角色。是的,我們都是卡利古拉的臣民,都是他人性實驗的對象,都被他挑逗、捉弄、蔑視,權利的恫嚇、愚鈍的從眾、詩人缺乏詩意、下屬不夠忠誠,古羅馬至今,并無多少改變。冒犯也是挑戰,曾醞釀出間離效果的德國戲劇家們怎能讓存在主義戲劇缺少理性?缺少對觀眾理性的喚起?
不必訝異演員的形體控制力。尤其是卡利古拉的扮演者,他披著一條臟兮兮的棉被上場,虛弱得像個病人;他一度幾乎無法站立,當所有人都離他而去,他掀開棉被的一角請他的情人共度難捱的時光,是個令人心疼的孤單孩子。轉瞬間,他氣宇軒昂了,他精力充沛了,他騰挪跌宕了,他在發出質問時沖到同伴面前,雙膝抵住對方的胸口,雙手緊緊拽住對方的衣領,好比困獸。他擁有月光時翩翩起舞,跳起了芭蕾,舞姿且不乏幽默。暴戾糾纏著神經質、害羞的小草和狂暴的風雨合為一體,這一位卡利古拉從加繆的文本中掙脫,釋放著阿爾托的氣質。
不必訝異。不必訝異加繆的存在主義戲劇在當下的演出混雜了荒誕派、殘酷戲劇和陌生化效果;不必訝異《卡利古拉》的詩意,不必訝異它的長度和深度,它的輕佻和沉重。
不必訝異,不必訝異觀眾對它的訝異。當舞臺劇的制作門檻降低,當打上了各種旗號只為搏人一笑的舞臺劇持續創造著票房神話,找月亮的卡利古拉形同怪胎。
坐在劇場里觀看《卡利古拉》,時時訝異,訝異塔利亞劇團對劇本的解讀和呈現,訝異演員表演的爆發力,訝異觀眾的反應。而訝異的同時,戲劇和戲劇精神的強大又仿佛在低語,不必訝異,這就是戲劇,這才是戲劇。
加繆借卡利古拉之口感嘆,“人要死亡,他們并不幸福。”——不訝異嗎?如此鄭重地宣布一條常識;這條常識這么鄭重,訝異嗎?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