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厄普代克(John Updike,1932一2009)是美國當代文學史中當之無愧的現實主義文學大師。“兔子四部曲”是厄普代克的經典之作,代表了他的最高文學成就。“兔子四部曲”的時間背景是上個世紀的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描寫的內容涉獵美國政治、經濟、文化、宗教等各個方面,全面展示了美國中產階級的生活現狀。《兔子跑吧》是“兔子四部曲”的第一部。故事發生在1959年3月至6月,講述年輕的主人公“兔子”哈利因不滿平庸的工作和家庭生活而離家出走、不斷逃跑的經歷。在《兔子跑吧》中,厄普代克主要展現了二戰之后成長起來的一代美國人的命運。通過“兔子”哈里這個普通美國人的經歷,揭示了現代人面臨的生存窘境以及現代人的精神墮落,作品中流露出對美國文化深深的不安。
一、“兔子”的精神困惑
厄普代克通過《兔子跑吧》向讀者展示了成長過程中的中產階級在現實社會中的精神和生存狀況,評論了困擾主人公哈里的社會及家庭問題。哈里作為中產階級的一員,具有他的典型意義。可是,他的特殊性也正是他的魅力和價值之所在,他的經歷和家庭背景決定了他并不僅僅是一名單純的中產者。兔子由一名普通的銷售員轉變為中產階級中的一員,并不像大多數人一樣是通過自己的努力奮斗而獲得的,與一般的中產階級相比,他有著自己的特點。哈里從成長階段的困惑和追求到成為富裕的中產者的平庸和保守,精神和思想上經歷了一個逐漸改變的過程。他在成長過程中所經歷的來自社會和家庭的困擾,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二戰后大多數美國青年人所共同擁有的,是這個特定的時代和社會所造成的。兔子的“跑”成為了哈里這一人物最為閃光和最具有其個人魅力的一個重要方面,他的追求是通過一系列的“跑”來實現的。兔子在作品中不斷重復著同社會之間的由決裂到調和,由調和到決裂的關系。因此他跑了又停,停了又跑。為什么他要逃離家庭社會,是什么使他總是采取逃離的行為?這個問題正是很多評論家要解讀這部小說的一個重要方面。用厄普代克專家葛雷納的話說,就是“兔子是應該用社會習俗來規定自己的行為,還是應該用自己的幻想來追求自己的信仰?”
哈利所遭受的精神困擾實質上是一種來自時代的困惑,具有極強的普遍性。《兔子跑吧》的故事背景是20世紀50年代。厄普代克把逃跑的兔子置身于50年代是有著深刻意義的。此時的美國剛剛結束第二次世界大戰,戰爭刺激了美國的經濟,社會也處于相對平穩發展的時期,但是戰爭帶來的負面影響也在逐漸改變著美國。第二次世界大戰給人們心靈帶來的傷害是再繁榮的經濟也不能治愈的。傳統的價值觀念、道德標準在戰后受到了強大的沖擊。人們面對困難的樂觀情緒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受到了近乎毀滅性的破壞,他們一方面對于政治、科技、經濟、開始懷疑,另一方面甚至對政府和自己都喪失了信心。強烈的疑惑和恐懼使他們動搖了信仰,感到生活毫無意義。二戰結束后,橫行美國社會的“麥卡錫主義”使得冷戰氛圍不斷升級,國內政治空氣右傾保守,在這“富裕加順從”的社會,彌漫著一種壓抑個性的氣氛。在戰爭中成長起來的美國青年,他們受到的打擊最大,影響最深,對社會的反抗也就最強烈。他們對壓抑保守的文化有著強烈的不滿,蔑視權威,反抗家庭和社會,并且試圖尋找新的方式強調自己的個性與獨立,證明自己的存在和意義。他們選擇用離家出走來打破這個沉悶的生活,借助酗酒、吸毒、縱欲、離家出走等極端的方式來發泄自己心中的苦悶,表達對現實社會的憤慨,他們選擇以放蕩不羈來沖破迷惘,尋求自我。從這個角度來看,厄普代克通過演繹哈利的人生折射出了50年代美國年輕人身上的“時代病”。而事實上,厄普代克也在之后的幾部曲中為我們做出了回答,哈利的這種掙脫社會而尋求生活意義的努力只是徒勞,他和20世紀50年代那些尋找靈魂,期待出現心靈守望者的年輕人一樣,注定只能失落地放棄自己的青春夢。
二、“兔子”的信仰危機
在現代物化社會中,作者深切體會到了宗教的衰落,他清楚地意識到,這個時代美國人的信仰絕不可能等同于傳統宗教那樣放棄自我,抱著對上帝絕對忠誠的精神,因為傳統的宗教在現代社會已經失去了原有地位和影響力。正如作品《兔子跑吧》中,人們進教堂不是聽神父之聲,而是聽魔鬼之聲,牧師對哈里的感化絲毫不起作用。
的確,哈里似乎是為數不多的較為虔誠的信仰者之一。但與一般人不同的是,他不太關注信仰的各種儀式,而是意義,用他的話說就是上帝存在于一切事物的背后。但是另一方面,對于他來說,這種超驗的信仰觀念不僅使他脫離了日常的現實,而且實際上是表現為一種虛幻的想象,在他正需要道德和信仰力量的支持時,卻根本發揮不了作用。在詹妮斯生他們的女兒時,他在醫院里等候,此時的哈里,一方面為詹妮斯擔心,另一方面又因自己與露絲的關系而感到慚愧,內心在進行自我譴責。他似乎感到了一種空蕩蕩的、失去希望的感覺:“他的生活似乎是一連串沒有目的的動作,一種失去信仰的亂舞,根本沒有上帝,詹妮斯會死去的……”很明顯,在現實生活中,在實際需要信仰的幫助時,他所謂的信仰卻離開了他。女兒的死使他對上帝的存在發生懷疑,“他想,多么輕而易舉的事啊!萬能的上帝可沒幫他一點忙,其實只須拉開那小小的橡皮塞就什么事都沒有了”。雖然如此,哈里卻還沒有放棄上帝存在的觀念,否則他的精神世界就是一片空白和虛無,那是一種無所依托的深刻的恐俱。因此,對哈里而言,信仰就像一種烏托邦式的圖景,只能遠遠的觀望而已。厄普代克在談到這部小說的意義時,指出“《兔子跑吧》有意試圖從神學(宗教)的角度來審查人的困境。”兔子在宗教信仰上的矛盾就頗能說明厄普代克的這個觀點。事實上,兔子的行為代表了戰后美國社會普遍的“星期天上教堂現象”。對于這些人來說,宗教并不是他們生活的中心,只是他們星期天早上的興趣,并不能為他們提供鼓勵和支持,只是一種精神上的寄托。兔子或許不完全歸為此類,但在缺少虔誠的宗教精神上與他們是有相同之處的。哈里的處境代表了20世紀60年代美國社會信仰的危機和青年人追求人生意義的苦悶。
厄普代克在第一部小說中選擇這樣一位牧師幫助哈利走出精神困境是有一定用意的。一個被世俗化了的宗教工作者,勸說一個想要追求真我的年輕人放棄精神指引的尋找。而這個追尋自我的想法最初來自對上帝的相信——電視上偶爾提及的“認識你自己”,“上帝不會讓一棵樹變成瀑布,也不想讓一朵花變成石頭,上帝賦予我們每個人不同的才能……但我們得盡力去發展這些才能”。厄普代克用這個看似矛盾的情節告訴我們:宗教在現代生活中不再是引導人們走出精神困境的良藥,宗教復歸也不能是神圣和世俗的簡單累加。雖然厄普代克最終也不能明確地告訴我們現代社會中人們的精神歸屬到底應該是什么,但是他關于美國當代宗教問題的思考仍是相當深刻的。
厄普代克在他的作品中不斷地暗示美國人在傳統的價值觀念崩潰后,文化上的優越感不斷受到挑戰,從而面臨空前的精神危機。喬治·索爾斯在評論厄普代克的主題時說:“厄普代克眼里,當代美國已經失去了精神支柱,具體表現在文化上的庸俗和一種空洞的、物質主義的價值觀念……厄普代克的小說共同塑造了一群失魂落魄的、在迷惘中探索而又永遠得不到滿足的人物形象。他們失去了支持過去一代又一代美國人的精神支柱。”
三、“兔子”的追求幻滅
兔子擁有的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家庭,與別的一般的家庭沒有很大的區別。他在一家商店當推銷員,妻子詹妮斯是一個家庭婦女,在家照看他們的兒子。表面上看哈里從家庭逃跑是因為詹妮斯的不善解其意,不愛干凈、不照顧孩子、經常酗酒。事實上,促使他逃離的原因更多的并不在于此,而是臟亂的屋子和失職的妻子粉碎了兔子對于夫妻婚姻生活的夢想,他感受到了一種被一張大網網住的不能動彈的感覺,一種高度的恐懼感。這種恐懼感背后反映的是一種理想的破滅,那種關于一個家庭應該是什么樣的以及家庭主婦應該扮演什么角色這樣一種中產階級的家庭理想。因此,當兔子面對由詹妮斯的不諳家務,無法溝通和經常抱怨,以及那些與一個家庭主婦相去甚遠的行為組成的大網時,他只有選擇“跑”。可以說,他是帶著對現實強烈不滿和追求而逃離家庭的,但他追求的一個重要內容不是別的,正是中產階級的家庭理想和模式。
美國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參戰國,在戰爭爆發時大批美國男子因服兵役放棄了工作,也使社會中的很多職位都由女性暫時接替起來。當然,在二戰結束后男性理所應當地又重新占據了戰爭中曾經由婦女接管的重要職位。于是“女性又重新回到家庭,成為‘幸福的家庭婦女’,為了安撫當時的女性,美國社會掀起一股‘女人回家去’的思潮。報章雜志、書刊廣播都拼命鼓吹女人的職責就是伺候丈夫、生兒育女、照顧家庭。衡量一個女人的成就取決于她丈夫事業的發達、子女的教育和她家里的擺設。專家們諄諄教誨女人如何找丈夫、教育孩子、做可口的飯菜、如何穿戴打扮等,他們極力讓女人相信,真正有女性氣質的女人是不要什么事業、高等教育或政治權利的,當時最流行的廣告詞是‘為家人烹飪佳肴是人生的極樂”。厄普代克注意到了這個社會問題,并通過筆下的人物將美國社會中女性所面臨的家庭問題、情感問題展現得淋漓盡致。他從表面上平靜的家庭瑣事中察覺到了一種危險的潛流,它永遠在蠶食人們的生命。這種可怕的力量在無聲無息地、一刻不停地、一口一口地將人的血肉啃去,最后只剩下一架空空的骷髏。
50年代末,美國傳統的價值觀受到對生活意義持懷疑態度的現代人威脅,兩種價值產生了激烈的沖突。我們可以看到,兔子的父母一輩都是屬于傳統的家庭,而他的兒子一代則完全是新的關系。吉米·卡特說過:“過去一個國家以艱辛的勞動,牢固的家庭,穩定的社會和忠誠于上帝而感到分外榮耀,如今我們大多數人都越來越放縱自己,追求消費了。”以哈里為代表的美國中產者正在拋棄忠誠和忍耐的宗教精神,他們缺乏對生活的熱愛,懷疑生活,懷疑一切,逃離家庭,哈里一生都在尋找生活的真正意義,可最終仍一無所獲。正如保爾·約翰遜所說的:“50年代后期艾森豪威爾時代的美國還是一個思想趨同、社會氣氛壓抑的時代,傳統的價值觀念主宰著家庭關系的方方面面。”在傳統文化統治社會的大背景下,兔子一代人的探索肯定是不為社會所認可的,產生沖突也是必不可少的。兔子在觀念上無法徹底擺脫傳統道德,而他的生命表現則要求超越這種道德,現實中還不存在同時兼顧的解決方案,他不得不陷入道德困境之中。《兔子跑吧》也就不得不在“啊!跑。跑”中結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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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鄧雪玲,安康學院外語系講師,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