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 翁
莎翁已經退休了。我幾次在夜市上喝完酒,搖搖晃晃往回走,都在礦區大院里碰見他,就停下說上幾句。莎翁如今生活悠閑,更加注重養生,每天晚上九點左右,都要繞著礦區的院墻走三圈。我就舌頭大著說:莎翁,你好好鍛煉,叫身體棒棒的,爭取再娶上一房。莎翁嘿嘿笑著,說,那還不把人受活死了,可我現在是有鍋盔沒牙啊。我就看見莎翁新嶄嶄一口整齊的白牙。就說,看你這牙,生肉都能撕咬著吃了,就別謙虛了。莎翁說,烤瓷的,花了八千呢。我就說,莎翁,人老心不老啊。
我和莎翁是忘年交。莎翁比我大十八歲,但我和莎翁在一起,說話隨意,亂開玩笑。莎翁說我打你,并做出揮拳的姿勢,臉上舒展著笑紋。在馬路上看見漂亮姑娘,莎翁會多看幾眼。我就問,有想法嗎?莎翁說,十五年前就把功夫廢了,看著養眼呢。莎翁不顯老,年齡似乎走得慢,臉上總是光光的,額頭上找不出幾道褶子。
我第一次和莎翁打交道,是從一茶缸子白酒開始的。那是1982年的10月,我和野外隊幾個人逛縣城逛得腿困,就提上酒瓶子,到礦區招待所登上房子,用一個茶缸子轉圈喝酒。這樣的好處是,喝醉了倒頭就睡,不用挪地方。正喝得大聲,推門進來一個胖子,和我們中間一個認識,就說板橋鎮的線線辣子下來了,下次來帶上幾斤。那陣子,野外隊正好駐扎在板橋鎮一帶,就給應承下來。這個胖子就是莎翁,我還不認得。莎翁說完要走,被我一把拉住了。我說,見面就是朋友,喝酒,一起喝酒。把茶缸推到了跟前。莎翁看著茶缸子,口音重重地說就這些?我的意思是讓他先喝上一口,聽他這么說,我猜他的意思是說一下就喝完這一茶缸子。我做出聽懂了的表情,提起酒瓶子,又給添了幾猛子。莎翁也不攔擋,定了定神,端起茶缸子,連氣也沒換,喉嚨動彈著,一茶缸酒全灌進肚子里去了!喝完,抹抹嘴,說先走一步,改日再聚,便穩穩當當出了門,留下我們幾個發愣。
我這才知道,莎翁是礦區秦腔劇團的團長,人稱“滲坑子”,外號“斤半”。又過了一段日子,我到縣城去,在礦區劇院的大門外,看到了大幅的布告,知道正上演一出新編秦腔戲,名字叫《雁叫梅花開》,編劇是莎翁。看著不要票,隨便進,我就湊熱鬧看一看。這出戲,不是我印象中的穿古裝的老戲,人物、劇情都是現代味的,背景布上畫著擺舞的垂柳,山窩窩里立一尊鐵架子,反映的是礦區的生活。劇場里坐了一多半人,氣氛也算熱烈。莎翁坐在后排,頭扭來扭去,滿臉興奮,就看見了我,貓身過來,一只手擋著嘴,壓低聲音和我說了幾句話,還叮嚀:提意見啊。看完戲,莎翁拉著我,到家里坐坐,我就去了。秦腔劇團邊的一排平房,前面一間,就是莎翁的家。陳設簡單,房桌,方凳,鐵架子床,兩口皮箱,就這些。惹眼的是一套書,在方桌上靠墻碼放著,是十多本《莎士比亞全集》。我不由敬佩莎翁,都有這么齊整的書,我讀過的莎士比亞戲劇,只有節選的兩部,一部是《威尼斯商人》,一部是《王子復仇記》。我問莎翁,莎士比亞和秦腔不是一回子事,咋這么重視的?莎翁說,莎士比亞的戲劇,是真正的藝術,永恒的藝術,都是舞臺表演的形式,要學習,要借鑒呢。從莎翁的話語里我才知道,他已把《莎士比亞全集》讀了七八遍,說起戲曲,嘴上拴著莎士比亞不下來,大家就用莎士比亞的另一個稱謂——莎翁來稱呼他。我還知道,莎翁正在編寫一部大戲,是根據唐朝的一段史事改編的。莎翁說,快收尾了,寄給你一本,多指正啊。過了一個多月吧,我從山里灰頭土腦回到野外隊駐地,真收到一個郵包,打開,是莎翁打印出來的秦腔劇本《女貞子》。我對戲曲興趣不大,翻了翻,就擱下了。自然沒有指正。這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估計連莎翁也想不到,他的《女貞子》的腳本,我到現在還保存著,幾次賣廢紙,我都沒有舍得賣。
莎翁是半路上調進礦區的,原來,莎翁在陜西關中的一個縣,人生上下顛簸,為謀求一份生活的安穩,也期望能在藝術上有一些作為,就在三十多歲上又一次更換了環境。和莎翁熟悉后,他多次給我說起他的過去。我才知道,莎翁六歲就進戲班子學戲,唱秦腔的黑頭,被師父寄予厚望。但在十二歲上,嗓子倒倉,唱不成戲,上不了臺了。由于莎翁愛看書,肚子里裝了些墨水,便成了一名編劇。磨了兩年,編了一出新戲,在縣里連演一個月,引起省上注意,被選中進京獻禮演出。這是難得的榮譽,莎翁幾個晚上都睡不著??删驮趧F動身前三天,存放道具的倉庫失火,把演戲的背景全部燒成了灰。重新置辦已經跟不上,錯失了人生路上一次重要的機會。莎翁受不了這個打擊,在劇團的會上發言,說了一句朝鮮諺語:喊救火聲音最大的人往往是縱火者。那天最先發現火情的是劇團團長,是團長召集人滅的火。聽了這話,當即質問莎翁,吵鬧了起來,莎翁氣急攻心,竟然休克倒地。經歷了這一次意外,莎翁就不想在劇團干了,又找人打點,活動到了縣文化館。但莎翁說話直,嘴上不加鎖,又得罪了許多人。那年月運動多,莎翁的言論被上綱上線,處理下來,成了縣供銷社的保管。莎翁以前不喝酒,到了供銷社,把酒量練下了。咋練的?喝原汁酒,拿碗喝,就這么練下了。那時賣酒,主要是散酒,酒廠把酒漿用罐車拉來,要倒裝到供銷社的鐵罐里,加上涼水,把度數調低了,才對外售賣,就這都勁大得很。酒拉來,在場的人,都一人倒一碗喝。莎翁心里頭有苦悶,經常擰開龍頭,給自己滿上一碗原汁酒喝,日子一長,除了有酒膽,喝酒跟喝涼水一樣,一次半斤八兩不在話下。這么熬了五六年,天上亮了光,莎翁重新回到縣文化館,依然心大志遠,依然脾性不改,又和許多人結下仇怨。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眼看在家鄉混不出啥名堂,莎翁斷然舉家來到了礦區。
礦區的日子順溜了幾年,莎翁倒也自在。但命運的指針,并不總是向著有蜂蜜的地方。八十年代末,礦區的頭頭退休,新上來的領導,都是南方人,聽不來胡吼亂叫的秦腔,加上進行結構整合,便決定撤銷秦腔劇團。忙活了半天,手里還是空的,莎翁不甘心。按說,莎翁當過團長,另覓個好些的去處問題不大。但正是這個團長,影響了對莎翁的安排。團長手里有權,你有了他沒有,你多了他少了,得罪人是難免的,評議了幾回,莎翁被分配到后勤處,崗位比其他幾個劇團領導欠缺一些。但莎翁不吸取教訓,看不過眼的事情,還是喜歡評說幾句。莎翁是唱戲出身,對應現實的唱詞張嘴就來,跟人論說,都說不過他。最后坐不成辦公室了,到后勤處下面的庫房,成了個看大門的。這時我也掙扎到了礦區報社,成天拿個小本本四處采訪。一次遇見莎翁,他用底氣十足的腔調對我說,賢弟呀,我又跌進黑溝里了,還不如當年在供銷社當保管呢。
如果認了命,翻個身就沒有指望。莎翁失落、失意,但莎翁不停地動彈,莎翁不死心,莎翁不是個輕易認輸的人。這一年,礦區在業務拓展中放了衛星,上面對宣傳十分重視,我已經寫了好幾篇深度報道。出乎意料的是,能編排戲本的莎翁,也打聽琢磨,寫了一篇兩萬多字的報告文學,并參加北京的一項文學大賽,傳來內部消息,已確定獲金獎。一天晚上,莎翁找到我,說要請我喝酒。我知道莎翁高興,但我那段日子得了胃潰瘍,胃鏡都做了兩回,別說喝酒,連油潑辣子都不敢吃了,就說,緩些日子,你的獎也下來了,我的胃也好了,咱們再放開喝??墒?,我的胃病找了個老中醫看好了,莎翁卻沒有拿上金獎。據說是里頭寫的一些事情存在爭議,臨到跟前被撤了下來。我估計莎翁會難受的,也可能會變得消沉。實際上,莎翁真的發了一陣子牢騷。牢騷歸牢騷,莎翁沒有消沉。深秋的一個星期天,我在路上走,莎翁從百貨商店出來,抓住我,悄悄說,他正在寫電視連續劇,是寫武則天的,寫四十集,已完成了十七集。莎翁說,我就是在無字碑旁的村子里長大的,寫武則天,是不二人選,你等著在黃金時間收看吧。年底,中央電視臺果然播出了電視連續劇《武則天》,十分轟動,但編劇卻是另外的人。我問莎翁,他嘆著氣說,信息不靈,叫別人搶先了。
大約半年后,莎翁不看大門了,抽借到礦區機關部門幫忙來了。起因是礦區又在外部市場上拿下了一個大項目,領導要求深入宣傳,要拿一個大部頭出來。在礦區上下比較來比較去,覺得莎翁能擔當重任,莎翁又把頭揚起來了。這么難得的機會,莎翁狠了心要出彩。白天,莎翁搜集素材,走訪當事人,晚上,就在辦公室寫作,一個多月,便寫出了十多萬字。礦區的一個領導,也是晚上沒瞌睡,常在辦公室學習,后半夜才回去。連著幾天,路過機關,都看到一扇窗戶明亮著,這在以前從未有過,還以為是誰忘了關燈。一天,到跟前看,下意識敲了一下門,竟聽到洪亮的一聲“誰”,這就給認下了記住了。莎翁時來運轉了。
沒有幾個月,莎翁實現了調入機關、工人轉干部、聘任中級職稱三級跳。年底,被評選為機關十大標兵,戴上了比臉盆還大的紅花。莎翁撰寫的長篇報告文學,不但順利出版,還在礦區的支持下,在北京召開了專題研討會,請來的都是頂級的大家。莎翁準備了一份發言稿,在研討會上作了感謝發言。會議結束,連吃帶喝的,莎翁一個一個敬酒,灌了一肚子,也沒有醉。當年進京演出泡了湯,如今在京城照樣風光,老天爺惦記著莎翁呢。又過了不久,這本書獲得了高層次的文學大獎,得了五千元的獎金。莎翁說,還是錢好啊,拿手里燙燙的!
人一輩子,實際都過活得不容易。莎翁讀的書多,經的事多,是個明白人。莎翁磕磕絆絆,老了老了,過五十歲才走到了平路上,這與莎翁有著良好的心態是分不開的。啥時候遇見艱難,莎翁都是嘿嘿一笑。到了機關后,早上在街口的攤子上吃早點,我都能看見莎翁。莎翁發福了,身子上下齊,一張大臉也鼓了起來。這么大的身體,卻騎一輛女式的輕型自行車,看著不協調,但莎翁騎得輕巧。到了賣豆腐腦的攤子前,取下車把上的一只黑包包,從里頭取出一只瓷碗,一個饅頭,要一份豆腐腦,一口干的一口稀的吃得香。吃到后面,拿剩下的一點饅頭,把碗里的豆腐腦抹凈,一口吃了,碗也光亮了,裝上,掛上,騎上自行車上班去。我挺羨慕的,我說莎翁會保養,會養生。莎翁就說,沒有好身體,金疙瘩銀疙瘩也都是個土疙瘩。莎翁就給我傳授他的強身絕活,一是尿尿時,踮起腳尖,咬緊牙齒。莎翁說,這一招,利排泄,長年堅持,天天給老婆交公糧也不虧。二是晚上睡覺前,盤著腿,身子向后仰倒,再努力起來,并在起來時用手揉搓雙腳。這一招,保證睡眠充足,不磨牙,不說胡話,白天一天都精神飽滿。我決心試試。第一招我只試驗了一回,沒有再繼續。因為踮起腳尖,又要咬住牙關,結果尿不出來,好不容易尿出來了,自己又站不穩,給尿了一褲子。第二招我倒堅持了一個多禮拜,然后就中斷了。原因也簡單,我在外頭喝了酒回來,倒頭就睡,經常連衣裳都不脫,哪還能做出這么高難度的動作!
有一年,礦區打算樹立一個典型,我和莎翁,一個負責寫長篇通訊,一個負責寫報告文學。典型的單位在山腳下,周圍沒有人煙。我們成天在一起,每頓吃飯,都把食堂里的一盅油潑辣子吃光。莎翁愛吃面,還講究得不行,不論吃多少,都要用大號的碗端著吃才過癮。一天下午,我找莎翁找不見,莎翁回來,卻面貌一新。我明知故問,干啥去了?莎翁說理發去了,我就開玩笑說一個人去,也不叫上我,是不是理發的女的漂亮,還給按摩了?莎翁就說,不咋樣,是個“黑麻虛胖腫,掉襠咧瞪歪”。我開始沒聽清楚,莎翁解釋才知道,這幾個字,每一個字都是形容女人之丑的,便感嘆莎翁肚子里都是形象生動的戲詞。我們呆了半個月,各自完成了任務,礦區組織人討論。莎翁寫了一個情節,我怎么也沒印象。莎翁寫道:這位典型一次在山里看守電機,天越來越黑,突然,前面出現了兩團綠火,典型心里一時害怕,遇見狼了!典型走,狼走,典型蹲下,狼也蹲下,那兩團綠火跟著典型的移動而移動。我就問,真有這事嗎?沒聽典型說呀。真有,莎翁說。雖然莎翁很肯定,但別的人也不相信。有人說,這地方十年前就把狼打光了,真有狼,倒是個稀奇了。莎翁頂不住了,就說,典型沒有遇見狼,這個情節是他有意編的,為了逗大家開心。大家真的都很開心。
莎翁退休后,還閑不下來。礦區的一些單位,要撰寫長篇紀實文學,都愿意請莎翁去。莎翁去了,住單間,每天抽一包煙,吃飯一個人吃四個菜,還有酒喝,都有人管。完稿了,少不了一筆報酬。這樣寫了幾年,收入不菲,聽說又買了一套房子。莎翁最鐘愛最擅長的戲劇,基本上丟下了,偶爾操心一些沾一點邊的寫寫畫畫,莎翁有經驗應付。前些天,礦區的人,因為周邊的村民偷搶礦石,互相起了沖突,有的傷了胳膊斷了腿。礦區要聲張一下,搞一臺節目,莎翁也參與了。莎翁創作的兩首歌詞都是改寫的現成的,聽著有意思,一句是“說句心里話,找礦困難大”,一句是“大刀向,偷礦賊的頭上砍去”,現場效果相當好。
老 蓋
那天早上,老蓋把水杯里的茶葉渣倒進花盆里,把桌子上的本子、鋼筆、油筆和鉛筆,還有讀過的報紙,往一起歸整歸整,然后對我打了聲招呼,就走了。老蓋到東北出差去,他下樓到車站,坐班車離開礦區,先到西安,再轉坐火車到北京,然后,再轉車到吉林,去開一個報紙方面的會。
老蓋經常出差,這沒啥稀奇,但是,這一次出去,老蓋沒回來?;貋頃r,老蓋變成了一只骨灰盒——會議組織活動,往長白山去的路上,出了車禍,死了五個人,其中就有老蓋。
一個大活人,就這樣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礦區的路上,再也不會有他的身影出現,老蓋的家里少了一個人,我上班時,也見不到老蓋了。老蓋的咳嗽聲,我聽不見了,老蓋拿一只小梳子梳頭的樣子,我看不見了……
我是在老蓋出門第三天接到電話,獲得老蓋出事的消息的。那天下午,我坐在辦公室,下班了也想不起離開,望著對面空空的老蓋的桌子,一根根抽煙。我的情緒,一時間調整不過來,對于老蓋已經不在人世這個事實,我茫然、失落、傷感,不知如何面對。窗外的白楊樹,剛好能看到下半部樹冠,在暗下去的日光中,輕輕晃動,葉片上像是覆了一層水,反射出細微的光線。
我和老蓋在一間房子里上班,相處了整整六年。和一只貓、一條狗呆久了,都不愿割舍,何況一個人!老蓋的影子、氣味、聲音,都停留在這間辦公室的角角落落,并時常再顯出來。我有時克制自己,不去想老蓋,但腦子里總會浮現老蓋的形象。
老蓋原來在玉門油田的一個廠子里當工人,沒念下多少書,但老蓋人刻苦,閑暇便就著電燈讀名著,平時經常在小本本上寫寫畫畫,在礦區的報紙上登載了許多豆腐塊文章,終于變換身份,由一位通訊員,成了一位記者,也算自學成才。隴東會戰,老蓋報名參加,是創辦礦區報紙的元老,但干到科長這一級,再沒有起來。好在老蓋想得開,不在意,倒也省心自在。我也是在油坑坑里來回滾過爬過的,也是屁股下面坐個臉盆,伏在床沿沿邊構思一篇又一篇野外隊的好人好事,才好不容易熬出了名堂,說起來和老蓋的經歷還有些相似。到了報社,分配在老蓋手下,感情上親近,老蓋人又隨和,我對老蓋,也十分敬重,關系平淡,相互安靜,讓我度過了一段難得的好時光。
老蓋老家在四川鄉下,出來工作,要和人交流,口音不那么重了,但發音一直四、十不分。當記者,打交道的人更多,日子久了,形成習慣,說到四時,會接著補充一句:二三四的四。有時伸出四根手指加強表達;說到十時,會馬上添上一句:八九十的十,有時兩只手分別出一根手指,橫豎到一起,讓意思明白。我剛和老蓋在一起共事,就發現了老蓋的這個特點。我就覺得,老蓋是一個容易相處的人。
我沒有經過大世面,老蓋走南闖北的,也和我一起鬧過一次笑話。這說明,老蓋和我一樣愛沖動,用隴東話說,就是拿不住點點。那是1990年前后,一次逛商店, 我頭腦發熱,買了一瓶子咖啡。這之前,我聽說過,沒喝過。我拿到辦公室,給我沖了一杯,給老蓋沖了一杯。老蓋喝了一口,說咋像鍋巴焦糊了的味道?我喝了一口,也是這個感覺。我和老蓋就拿去找營業員,要求退貨,啥理由呢,老蓋說,這咖啡是假的,顏色黑不黑,黃不黃,喝著就像喝中藥,真的咖啡不會這么難喝。老蓋還加了一句,不相信,你自己沖上喝一口試試!營業員也被問住了,不知道咋辦,就說包裝打開了,不能退。正說著呢,過來一個經理模樣的,看了看,說,咖啡絕對是原裝的正宗貨,味道呢,也是這么個味道,外國人專門要這么個味道,如果喝不慣,可以加些白糖喝。末了,那個經理模樣的說了一句廣告詞:可是上佳飲品啊!我聯想起第一次喝啤酒,也是喝不慣,喝出一股子馬尿味,后來接受了,就覺不來馬尿味了,就想咖啡可能也有這種情況,就拉著老蓋走人了?;氐睫k公室,老蓋拿出他的白糖,我們一人加了些,再喝,味道真的好多了。喝著高興,我和老蓋一人喝了三大杯。第二天見面,都說一晚上沒有睡成覺。
我有時覺得,老蓋挺有意思的。在沉穩的外表下,老蓋是一個懂得生活情趣、帶著幾分童稚,并會流露出來的人。老蓋做人不死板,沒有城府,也不對別人設防。不論遇見什么事情,老蓋總是懷著美好的想法。一次礦區舉辦商品展銷會,擺賣的都是為了解決就業開辦的小廠子生產出來的,樣樣還挺全乎。有一種和勞保鞋近似但比勞保鞋樣式好看的皮鞋,經不住推銷員的煽動,許多人搶著買。老蓋和我也不落后,一人胳肢窩里夾了一雙回家。有好的,老蓋不虧待自己,皮鞋第二天就穿腳上了??墒?,只過了一天,我發現老蓋腳上的皮鞋變化較大,一問,還是那雙,只是給改造了一番——原來的皮鞋是翻毛的,淺黃色,老蓋拿砂紙把粗糙的表面打磨光滑,又給上了黃色的鞋油。老蓋似乎滿意地對我說,看,怎么樣?我看著別扭,就說了句咋有些古怪。出乎我的意料,老蓋虛心接受意見,當晚回去,又把皮鞋改造了一次。這次動作幅度小,皮鞋上涂上了紅色的鞋油,和沒有清理干凈的黃色鞋油混合,呈現斑駁的色調。我不由搖了搖頭。更讓我佩服的是老蓋要做就要做好的姿態,他再次改造皮鞋,第三天,腳上的皮鞋,又變成了黑色的表面,看著像是在哪個爛泥塘里踩了一通才出來。一雙好好的皮鞋,就這樣被老蓋再三試驗,失去了原來的面目。這以后,這雙皮鞋再也沒有在老蓋的腳下出現過。雖然買下了不合意的皮鞋,但我沒有聽到老蓋表示不滿,老蓋想得開。
我和老蓋一起出過兩次遠門。一次去陜西合陽,早上走,天黑才到。這一趟,是朋友約上去的,我和老蓋都很興奮,因為,我們見識了拍電影,還和一位當時走紅的女演員合影。那是第二天,我們跟劇組來到一戶農家院,是典型的渭北高原上的土窯洞,被玉米棒子串和辣椒串裝飾,演員就在窯洞門口表演拉家長。季節已進入深秋,演員穿著單薄,但他們不怕冷,尤其是那位女主角,還是半截袖,神態自若,說說笑笑,還扇扇子!老蓋入迷地看著,連連贊嘆她作風過硬,演技高超。也就三兩分鐘的戲,竟然拍了一個上午,一次次重來。能發電的電影車在山坡下停著,反光板高處支著,煙火師點著了硫磺還是硭硝,制造霧氣升騰的效果。老蓋給我安頓:一會兒記著按快門!在拍戲休息的間隙,老蓋上去了,說要采訪,要給西部礦區的千萬工人展示女主角的風采,女主角應付著說了幾句,我上下左右把一個膠卷都拍光了。完了,老蓋一遍遍問我:把我拍上了嗎?把我拍上了嗎?我一遍遍回答:拍上了!拍上了!更讓我們難忘的是,中午送飯車來了,導演給朋友面子,我和老蓋沾光一起和劇組吃飯,不是桌子飯,是一人領一只碗,打一份土豆炒肉,拿兩個饅頭,隨便蹲到地上吃。我吃了幾口,就忙著給老蓋照相。老蓋一會兒在這個演員跟前蹲一會兒,一會兒又到那個演員跟前蹲一會兒,臉上笑瞇瞇的,身子盡量靠近一點。演員見的多經的多了,在我拍照時,還會友好地用表情和動作配合一下。每跟一個人合完影,老蓋都看看我,等我點頭,表示成功了,才把做作出來的姿勢調整回來——照相的老蓋和不照相的老蓋,似乎不是同一個老蓋。
如果說前一次有玩耍的成分,那么,另一次,我和老蓋去西安,可就關乎自身的將來了。是這么回事:礦區總部一直在隴東的一座山城里,上世紀九十年代后期,根據發展需要,決定往西安搬遷,但不是全部都走,礦區報社在走與不走之間,還沒有完全確定。老蓋對此大有信心,說,百分之百走,我敢打賭!戰爭年代,八路軍的總部走到哪里,新華日報都要跟到哪里,如今也一樣,礦區的報紙,就得圍著總部轉!我倆去西安,雖說是別的事,但打聽到礦區總部的基地在北郊已經開始前期探測了,下午,便抽時間,坐十八路公共車,從興慶路往一個叫尤家莊的村子趕去。想看看,未來我們生活的地方,是個什么樣子。那時的北郊,空闊,冷清,人少。去了一看,一片玉米地,棒子扳走了,葉子正在殘敗,我就沒有興趣看了。老蓋激動著,一個人,鉆進玉米地里,呆了半天才出來。出來,老蓋的手里捏了個小塑料袋,里頭還有響動,原來,老蓋捉了一只大螞蚱。老蓋說,快了快了,動起來就快了。螞蚱呢,老蓋要拿回去給孫子玩。這可是西安的螞蚱!
就在來尤家莊的路上,我和老蓋還鬧了點不愉快。在興慶路上等公共車時,遠處隱約一片樓房,老蓋說,你看,今天天氣多好,鐘樓都能看見!我說,肯定不是鐘樓,再好的天氣,站這里也看不見鐘樓。老蓋不高興,說你還犟得很,咋能不是鐘樓呢?我也不讓,說除非西安人把鐘樓搬家搬到你跟前了。老蓋不和我說了,氣呼呼的,去問一個過路的人,那人停下,看了老蓋一眼,沒搭理,走了。又過來一個人,老蓋又問,那人停下,白了老蓋一眼,說,咋可能呢?老蓋再不問了。公共車快到尤家莊時,老蓋已經開始和我說話了,老蓋看著公共車走著的路說,西安多好,看這高速公路,都修到城跟前了。我接了一句:不是高速公路,是一級公路。大概老蓋還記著剛才的事,聽我這么說,一下像是抓住報仇的機會了,就去問售票員,是不是高速公路?售票員說,就是。老蓋得意地看著我,我也無話說了。下車,走在路上,頭頂出現一塊藍色的大牌子,上頭寫著一行字:陜西省一級公路。我和老蓋都看見了,老蓋假裝沒看見,我也假裝沒看見。這塊牌子,我以前來西安時見過,留下了印象。
老蓋有福,在家里,油壺倒了都不扶。老蓋的妻子,賢惠能干,一樣一樣,都料理得周全。老蓋曾經寫過一篇短文,贊美妻子,我讀過幾遍。其中寫妻子一年四季,炮制各種腌菜、醬菜、泡菜,加工熏肉、鹵肉的情節,我看得直流口水。老蓋的肚子,盡裝好吃的。我在老蓋家里,見過成串的紅腸,壇壇罐罐里的辣醬、蒜頭,還見過小板凳大的壓面機。老蓋愛吃湯面條,妻子晚上給老蓋要單做一碗。但老蓋不能喝酒,喝一杯甜酒,臉上就上色了。平時聊天,老蓋一句句應付著,突然覺得不接話茬了,老蓋坐沙發上,眼睛合住,開一半,合住,開一半,開始丟盹了。開一半時看老蓋的眼睛,是帶點青的眼白,俗稱死羊眼,怪嚇人的。
老蓋兩個兒子,都結婚成家了。有了孫子后,老蓋的瞌睡一下子減少了。孫子學走路學說話時,我幾次下午上班,發現老蓋把孫子摟上,在辦公室的值班床上哄睡覺。老蓋說,這叫隔代感情,比對親兒子的感情還深呢。記得一次我們出去采訪,在山里跑了半個多月。老蓋想孫子,到一處有電話的井區,便忙著撥號,接通后大聲要孫子接電話,也不顧旁邊有人,就地眼淚嘩嘩的,把我都給感動了。
有一段時間,老蓋神神秘秘的,一本子一本子抄寫什么,還給玉門的熟人打電話,寫信,還把自己的舊作收集到一起,在上面改動,畫滿了紅道道,藍圈圈。直到消停下來,老蓋才對我說,準備出一本個人專著,把這幾十年總結總結。老蓋說,出書是大事情,沒有個眉眼,輕易不敢透露風聲啊。我也出過書,自費出的,出來了,高興一陣子,然后推銷,難度特別大,就不怎么高興了。但我還是為老蓋高興,和文字打交道,一輩子能留下一本書,也是個安慰。
老蓋的書出來了,人卻沒有了,似乎應和了某種宿命的意味。老蓋不喝酒,不抽煙,早上早早起來跑步,晚上早早睡下,生活習慣良好,身體健康,老天爺卻把他叫走了。老蓋出事的消息,報社的領導讓我去通知家屬,擔心老蓋的妻子受不住打擊,讓先給他兒子通知,還不能直接說。這可把我難住了。老蓋的大兒子和老蓋生活在一起,二兒子有個小家。通知大兒子,難免讓老蓋妻子知道,我就去老蓋的二兒子家。正是早晨,老蓋的二兒子剛起床,老蓋的小孫子胖乎乎的心疼。我編了個謊,就說我要買冰箱,給參謀參謀。老蓋的二兒子學校學的是電器專業。出了門,正巧遇見老蓋的大兒子往外走,說是去理發,我就說正好,一塊給我幫忙去。就這樣把老蓋的兩個兒子全領到了報社的會議室,我的任務就完成了。
幾年后,礦區總部搬遷西安,報社隨后也進了大城市。西蘭公路上,盡奔跑著礦區搬家的車隊,大家一個個歡天喜地。分配的住房,我在二樓,老蓋的妻子在一樓,一個人住。過年的時候,老蓋的兒子帶著孩子過來。孩子長大了,又是跳,又是鬧,咯咯咯笑。這些,老蓋都看不到了。一天下午,老蓋的妻子還給我拿上來一塊熏牛肉,說是自己做的,讓我嘗嘗。
胡班長
我第一回見到胡班長,心里暗暗詫異:咋這么丑!臉膛鐵銹紅,牙齒玉米黃,眼泡青蛙似地鼓著,禿光光的頭,不是全禿,像套圓圈般在頭沿上凌亂著二指寬一圈頭發,不像生出來的,像是裝飾上去的。就這還沒完,胡班長是個羅圈,站在地上,兩腿中間的空檔鉆過去一條大狗還富裕。
但我還是把笑臉遞給了胡班長,在野外隊,他是我的直接領導,得把關系搞好啊。我那時不到二十,胡班長也就三十出頭,看著都要老氣許多。我是有心事,整天愁眉苦臉的,胡班長可能是長變形了,又都沒個正經衣服穿,所以顯不出實際年齡。正是初冬,上班時,野外隊配發的工服,就像潛水員的潛水服,穿到身上,十分臃腫,一個人成了兩個人。我跟在胡班長屁股后頭,蹼踏著步子,順一條驢腸子一般搐搐皺皺的山路,朝井場上走。我心里亂著,還沒有走到井場,還沒有勞動,我已是滿臉濕水,上氣等不住下氣了,腔子里像是卡住了一只手,松一下緊一下挖抓著。我脫了上衣,風進來,掠過肚皮,割得生疼。看胡班長,不緊不慢,像個逛山,還把兩個手拴著背到后頭。一搖三晃到井場,我就把身子撂倒在土坡上了。胡班長過來,難看地笑笑,說歇歇,歇好了,咱就得動彈了。接著胡班長臉色嚴肅了,說井場上都是沒長眼睛的鐵疙瘩,站井口干活時,要先把逃跑的路線盯實好,聽見啥響動,扔掉手里的工具,其他統統不管,只是個跑,把命拿上跑,朝空地上跑,朝山頂頂上跑。我聽了,點著頭。胡班長又說,要記住!我又點著頭。但表情上沒有充分的重視。胡班長就坐我旁邊,講了井架上掉下來拳頭大的螺絲把誰的頭砸進腔子里了,講了胳膊粗的鋼絲繩斷脫了甩出去把誰的身子從腰部分成了兩半,講了油管被閘門別住了一頭翹起來把誰的老二搗成了稀泥。我聽著聽著,坐起來了,嘴也自然地張開了。胡班長看見效果出來了,說你爸你媽養你這么大,媳婦還沒娶呢,磕著碰著都不得了。我鼻子動了一下,覺得胡班長實在,就拿手拉了一下他的胳膊。開始干活了,外形像坦克一樣的通井機,通通通叫喚著,在操作室里來回扳動操作桿的是胡班長,禿頭探出半個,樣子挺威風。我問郭公公,操作通井機好學嗎?郭公公說簡單,給操作桿上拴個饅頭,狗都能操作。這本來是句玩笑話,怪我嘴長,和我一同分配來的王黑子也問這個問題,問到了我跟前,我就重復了一遍,叫胡班長聽見了,可把我罵美了。后來我發現,野外隊的人工齡越長,越能胡說八道,頭頂的天,跟前的人,咋說都行。工齡就是資本,就是資格,在隊長面前也能沒大小,隨便開帶顏色的玩笑,拐彎占上一輩的便宜,隊長還覺得過癮。像我這樣的,有些話是能聽不能傳的,我嘴上沒毛,犯了忌諱。胡班長像年畫上的門神一樣,對我吹胡子瞪眼:你個崽娃娃,穿爛了幾身油工衣?把你還日能的,還拴個饅頭狗都能操作!我給你割上二兩肉,你讓狗操作一下給我看看?你有文化,能編黑板報,我大老粗,只能操作通井機,我是狗,你是人,把野外隊改成狗隊算了!我聽著嚴重了,忙擺手,急著解釋,舌頭上卻沒有詞,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可能狗急了跳墻,人急了亂抓,我突然把一根手指頭塞進嘴里咬了一口,雖然沒有咬斷,但手指頭破了,血淋淋的。胡班長沒料到我會來這一下,反應不過來,愣住了。我擰身子就跑開了,跑到一個土坎下面,抓了些干土,抹到了傷口上。
晚上,我躺在床上起心思,胡班長進來了。摸了一把自己的光頭,伸手抓過我的手,看了看手指頭,說,你還是硬頭子貨!我就喜歡麻繩繩拴不住的犟驢,像個兒子娃,好!我也不能一直挺著,就趕緊起來給胡班長發煙倒水。胡班長不抽紙煙,掏出他的煙鍋子,在煙袋里剜了幾下,拿大拇指捻著,咬進嘴里,點著了火。吧嗒幾口,從嘴里拔出來,隔一會兒,又戳進嘴里,再吧嗒幾口。一股股嗆鼻子的青煙彌漫在頭頂。胡班長的煙桿上缺個煙嘴,原來可能有,估計丟哪了,胡班長也不另安一個。煙桿頭頭上毛茬茬的,胡班長把煙桿從嘴里拔出來時,煙桿頭頭上還往下滴水,那是口水。就這個煙鍋子,胡班長高興了會讓人,還說抽兩口解解乏,多虧沒給我讓。就在這天晚上,胡班長和我扯了一陣子閑話,走的時候,說你年輕,識文斷字,野外隊干不長,但在一天就得干一天,就得學幾手技術,操作通井機也要學會,不然狗都能操作了,你還不會,人要笑話你呢。這話一說,胡班長和我都有些難為情。
這以后,胡班長對我真好。野外隊都是單身漢,成了家的,老婆在農村,一年到頭,大部分時間,兩頭都閑著。但總歸有個老婆,晚上睡到床上,念想起來,起碼有個具體人。不像我,就只能讓電影明星在腦子里走來回。胡班長的老婆來野外隊探親了,到食堂打飯,就看不見胡班長了,老婆做了可口的等著呢。胡班長叫我吃飯,叫了好幾回。一次是吃面,而且是干撈面,我連吃三大碗。一次是大米飯,兩個涼菜,兩個熱菜,還有一個雞蛋湯。雞蛋湯真好喝,我到野外隊后,還沒喝過真正的湯呢,平時喝的都是蒸了饅頭的蒸鍋水。還有一次,是吃狗肉,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吃,全是瘦肉,但我覺得沒有豬肉好吃。胡班長說吃狗肉,喝燒酒,我就喝了一杯,頭頂立時擰麻花,掉進氣流里了。見我話少了,眼睛紅了,胡班長不再勸我。別看胡班長相貌奇特,卻娶了個俊俏老婆,眉眼細細的,梳兩條又粗又長的黑辮子。野外隊的男人都挺眼熱的。有時聊天晚了,胡班長要回自己的活動房睡覺,就有人拉住不讓走,說你舒服去了,我們難受著呢,可不能旱的旱死,澇的澇死啊。胡班長就不好意思了,又坐一會兒,趁話題轉移,說尿個尿去,就溜走了。郭公公感嘆:人說好什么都叫狗怎么了,我看是叫胡班長怎么了。胡班長有個兒子,才四歲,喜歡串門子。有人給個糖,問晚上你爸你媽在不在一起睡?說在一起睡。問干啥了沒有?說沒干啥。問壓摞摞了沒有?說壓摞摞了。問叫喚了沒有?兒子似乎感覺到不能再說了,也可能不明白,不再回答了。再給糖也不回答。聽的人既有些失落,又有些滿足。下一次又問,兒子要糖,口袋裝滿了,說問吧。就問叫喚了嗎?說叫喚了。問叫喚的啥?說叫喚的是兒子們啊,別打聽了。說完咯咯咯笑著跑了。問的人明白過來,氣得說好個精賊,提防著呢。精賊自然指的是胡班長。
不久之后,指揮部給了野外隊一個柴油機司機學習名額,經胡班長反復爭取、推薦,我得到了這個機會。這很不容易,通常都是參加工作五六年的人才能去。學習回來后,我雖然還在胡班長這個班,但身份卻不一樣了,成了小班司機。上班到井場,我的任務是給通井機加水,加機油,加柴油。我幾乎不用站井口了。而站井口是野外隊最累最臟最苦的,有時井底下往出返液體,原油會噴兩三米高,又澆灌下來,頭發、脖子,甚至褲襠里都是原油。拿洗衣粉洗,也洗不干凈。野外隊所在的山溝,麻雀也是黑的,和別的地方的麻雀不一樣,鳴叫聲也是粗嗓門。有了清閑,我不能讓別人看見,我躲到山坡后頭,從懷里掏出一本書看。過一會兒,又裝模作樣出現到井場上,手里提一只鐵桶,管它油箱有沒有油,都朝里頭添上些。胡班長說,只要不是因為缺水開鍋,缺柴油熄火,缺機油拉缸,就是稱職的柴油機司機。
胡班長對他的這個管七個人的職務,還是相當看重的。平時在野外隊院子里,老愛和隊長在一起,手里還拿個小本本,把隊長的指示記下來。收工回來,衣服也顧不上換,先到隊長的活動房,一二三齊齊匯報一番。但在我看來,是自找了一份辛苦,也不嫌潑煩。這個胡班長,每個禮拜都要開會,把我們班的人召集到他的活動房里,張口閉口隊長如何如何,揀根雞毛當令箭,拾根麥草當拐棍。我們聊天的聊天,掏耳朵的掏耳朵,還有人躺倒在胡班長的床上打瞌睡。胡班長挺生氣的,但只能把說話的聲音抬高,說的啥沒人留意,但都說精神領會了,不就是好好干嗎,沒麻達,都好好干著呢。會開完了,胡班長的暖瓶被喝空了,煙把把撂一地,我們各回各房了。胡班長煙癮大,抽的是老家帶來的黃煙葉。所以還沒瞅見他的人,一股子煙味道就先傳過來了。這黃煙葉勁足,沖,我領教過一回。那是我斷煙的日子,熬不住了,用胡班長的煙葉卷了個喇叭筒,只抽了兩口,我就暈過去了,睡了半下午,起來還惡心。胡班長說,你不行,這煙你降不住,就像有的人降不住有些牌子的酒一樣。還有的人,降不住有的蔬菜有的肉,就不敢吃,吃了就倒霉。我就說,你可不能像降煙一樣,把我也降了啊。胡班長說,降老婆我在行,降你難,你以后可是降人的人啊。我聽了,心里樂滋滋的,好像真有那么一天。但我嘴上卻說,你笑話我呢,我也是穿油工衣的命,啥時候你都是我的師傅,啥時候你都是我的班長!胡班長聽著舒服,連連說,你這話我可是牢牢記著呢。
我在野外隊時,愛寫寫畫畫,有時還拿一本詩集,扯開嗓子,用普通話大聲朗誦。有人譏笑我是神經病,我也不在乎。胡班長似乎理解我,還叼著煙鍋子,支棱起耳朵聽幾句。一次對我說,你念的那個文章,我聽著好聽,秦腔也是這么吼叫的,不過每一句后面都是啊呀啊的,我聽上一會兒就想上茅房。我差點沒昏倒。我向一些報刊投稿,還真被用了幾個豆腐塊。寄來了稿費,胡班長就說,我早看出這娃不是平地臥的兔,看,看,拿紙片片把錢都換回來了。一天,野外隊來了幾個人,穿著干部的衣服,是找我的。原來我發表的文章被指揮部管教育的頭頭看到了,感到是個人才,子弟學校補充老師,便打算調我去教書。我從小性格內向,不善言辭,自己覺得不適合站講臺,就以有口吃的毛病這個理由謝絕了。胡班長知道了,拍著大腿說,瓜娃娃,多好的機會,你要當一輩子油鬼子嗎?現在我想起穿油工衣站井口,都會打幾個尿戰戰,有不堪回首的感慨,但那會子不知抽什么風,竟然把落到頭上的果子扔了。我裝作不在乎地對胡班長說,我還沒把技術學下呢,不急,不急。胡班長的眼睛圓溜溜的,只是不停地搖頭。
胡班長到野外隊之前,先是在老家干殺豬的營生,又出去當了幾年兵。野外隊養了幾頭豬,原來殺豬,都要請個屠夫,有了胡班長,大肥豬挨刀子,就不用麻煩別人了。捅刀子放血,都是胡班長負責。我喜歡看殺豬,像看節目一樣看。胡班長殺豬,帶有表演性質,更顯得好看。豬不動彈了,胡班長從一條豬后腿處割開一個小口子,嘴對上去,屁股高高的翹著,鼓足氣,狠吹,鼓足氣,再狠吹,把豬身子吹得滾圓。再上上下下一馬勺一馬勺澆開水,澆透了,連抓帶刮褪凈了毛。再掛到伙房外頭的一根鐵梁上,又給開膛破肚,中間劃開,肉翻兩邊。這時就覺得豬不是豬了,豬成了肉了。最精彩的一幕開始了:只見胡班長的手塞進去,在豬腰那里摸索著,從里面撕下一塊熱得燙手的板油,直接就填進了嘴里,吸溜一下,咽了。胡班長說這是好東西,大補,勸大伙嘗嘗,沒有人響應。胡班長又說能治胃寒癥,能斷根,還沒有毒副作用,就有人有些猶豫,經不住誘惑,真吃進去一塊,馬上又吐了,跑進伙房拿水涮嘴,不停地說難吃。胡班長的這一手殺豬絕活,看得我眼花繚亂,我就恭維他,說以后殺豬誰要圍觀,就收費,一人一塊。胡班長說,殺豬也是造孽,你們吃豬肉吃得香,我欠下了豬的性命,下輩子要轉世成豬,要挨刀子呢。
胡班長名字叫胡東來,陜北佳縣人。胡班長說,他家鄉的水土,養女不養男,但出去的男人,多一半都成了氣候。還有就是出產大米,玉石一樣,好看好吃;出產大棗,到了秋天,山里點燈般一滿掛著紅。最了不得的是黃河流經佳縣,白云觀是天下第一道場。胡班長是我忘不了的人,心里也很敬佩。我曾經寫過一組詩歌,題為《胡來的故事》,就是以胡班長為原型。那時我已經離開野外隊了,胡班長托人捎話,說他看了幾遍,沒糟踐他,挺像,尤其是寫醉了發酒瘋那一段,倒提醒了他,以后喝酒不能朝死里喝,不然惹了禍端還得自己背著。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