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力嬌,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黑龍江省文學院簽約作家。1987年開始文學創作,1988年發表作品。1989年就讀于魯迅文學院第五屆青年作家班,1989秋考入上海復旦大學作家班深造兩年。
在全國近百家文學報刊發表作品三百余萬字。已出版長篇小說《草本愛情》,中短篇小說集《戲園》《平民百姓》《非常鄰里》,小小說集《不朽的情人》《贏你一生》《爸爸,我是卡拉》等。作品多次獲獎,多次選入各種選本,并被選刊轉載,部分作品在國外發表。
國家一級作家。
1
惠茹去新鄉村索賬,走到新鄉村村委會結實的圍墻外,看見有一個人正撅著腚從墻底的順水溝向里張望?;萑愫蒙婀?,為什么不從墻上往里看,而從墻下看呢?就緊走幾步來到那人的背后?;萑闶紫瓤吹剿窍蛑炜盏碾肷嫌幸粔K綻開線的地方,一條紫花線褲露了出來?;萑愫鋈灰慌拇笸?,說,哎呀,這不是許愛國嗎?被稱作許愛國的人并沒有聽到惠茹的聲音,他太全神貫注,這時惠茹若照著那紫花線褲踹上一腳,或許才能猛醒過來。
惠茹見許愛國渾然不知,就清清喉嚨大聲吆喝,是許愛國吧?
這一回許愛國聽到了,沾滿塵土的臉扭向惠茹,待他認出是他的老熟人惠茹時,就滿臉堆笑說,惠茹嫂子,你來攬活兒呀?
惠茹說,攬什么活,這么個窮鄉,我來索賬。
許愛國聽惠茹是來索賬,馬上有兩柱光從他的眼睛里射出,他忙站起身,湊向惠茹說,惠茹嫂子,嘿嘿嘿……
惠茹說,你有什么事就說吧,你以為你一嘿我就明白了?
許愛國又嘿了兩聲,這才說,讓惠茹嫂子見笑了,你幫我看看那里邊。他指指墻里他剛才費力看過的地方。那里邊有幾頭豬。
惠茹一驚,上下打量著許愛國說,你撿破爛就撿破爛得了,難道還要偷豬?
許愛國很委屈,他說,哪里呀,我本來是要好好撿破爛的,不信你看。他亮出手里的鐵絲耙子和麻絲袋子??墒俏乙蓉i血呀,那豬血扔了也可惜,吃了它卻是頂肉的。
惠茹眨眨眼睛,不解地問,那么豬血怎么會流到你這兒呢?
許愛國說,他們殺豬呀,那里要是有五頭豬,就證明他們還沒殺呢。
正說著有一伙人說說笑笑從遠處向他們走來,手里拿著麻繩和豬梃子,風風火火地走著,許愛國看到這架勢,慌忙躲在惠茹身旁的樹后,他伸長脖子觀察著動靜,好像忽然把惠茹忘掉了似的。
惠茹拉他一把說,你干什么,偷偷摸摸的,不就是要他們點兒豬血嗎?
許愛國說,怎么會那么容易呢?我要給他們一盒煙呢,還要在他們倒豬血時及時出現,不然他們一厭煩,就會把豬血倒掉的?;萑阌X得許愛國太難,就為要那么點兒豬血,一個大男人還要低三下四的,就嘆了口氣,走進村委會,留許愛國一個人在那里督戰。
惠茹來新鄉村,是要去年他們欠下的那筆鋼材錢,去年新鄉村蓋小學,在惠茹那里拉了兩車舊鋼材,年對年一年了,惠茹想把它要回來。惠茹家開了個收購部,常常能從舊鋼材中撿出一些能用的,惠茹又信得過人能賒賬,常常是銷路不錯的。
惠茹進屋沒兩分鐘就出來了,屋內空無一人。惠茹知道自己又撲空了,就站在院中等那伙人的到來。
那伙人進來并不去搭理惠茹,他們照直奔豬圈而去。這是一伙外地人,他們來這里是販賣豬的,利用這里的豬欄,買豬賣豬殺豬,新鄉村從中掙得可觀的提成。一頭白豬被他們分離出來,又被他們按倒四蹄綁上,大木棒一穿,抬起放在手推車上,接著就被推出院門。
大白豬嗷嗷嚎叫著上刑場般地離開院子,許愛國才知道這半上午是白等了,這情形對他來說很陌生,以往殺的那十幾頭豬都是在院子里就地正法,這一次不知出現了什么新情況。
惠茹拍拍許愛國的肩膀說,你還愣著干什么?跟我回家吧。
許愛國晃了晃發麻的脖子,總算回過神來,他說,可惜了,太可惜了,他們把它弄到哪里去了呢?
惠茹說,行了許愛國,一盆豬血能值幾個錢?你多撿點廢銅爛鐵就回來了,何苦呢?
許愛國大約也覺得這樣很劃不來,就跟著惠茹一起向村外挪動腳步。
惠茹說,許愛國,我正想和你說事呢,你都這么大年紀了,怎么還不成個家呀?你一個人若到我這把歲數就沒人養了。
許愛國笑笑說,惠茹嫂子不是有人養嗎?趁那么大一幢房子,那么大一個收購部,那么……
惠茹打斷他的話,別跟我貧嘴,我說你呢,你怎么過?真是死腦瓜筋。
許愛國這才睡醒了一般,我知道是說我,可誰肯和我過呢?一沒工作,二掙不來錢。
惠茹見許愛國服軟,就嘆了口氣,從兜里掏出一疊錢,拿出兩張五十元的,塞給許愛國,給你,以后別再干這二五眼的事兒了,一盆豬血,哼!
許愛國接過錢說,那是那是。
許愛國把錢像寶貝似地裝進兜里,這是他十天也搞不來的進項。他穿著一件不知從哪撿來的舊西服,扣子一個沒有,裝好錢,又用一只手按了按,覺著放心了,才把手中的鐵絲耙用麻絲袋子一卷,夾在腋下,也不跟惠茹告別,竟自騰騰地先走了。
他一走,后邊的惠茹就又看到他屁股上露著的紫花線褲,一邁腿一露的像一張怪獸的嘴?;萑銦o可奈何,就緊走幾步叫許愛國站住。許愛國一驚,以為是惠茹后悔了,向他要那一百元錢,一臉驚慌地等惠茹追上來。
五十歲的惠茹趕上許愛國時微微有點氣喘,她站定后說,算了,許愛國,別扒拉垃圾了,跟我去干活吧,我每月給你五百元錢,包吃包住,反正你也沒個像樣的房子。
惠茹說完,也不管許愛國同意不同意,竟自前面先走了,好像她壓根兒就知道,許愛國不會有什么反對的意見。
許愛國在惠茹的后面走,他簡直不相信喜從天降。許愛國平時和惠茹也算常來常往,他一有廢物就來惠茹收購部賣?;萑阈暮茫丛S愛國沒個女人照顧,有時就扔給他一件衣服,或一頂帽子,或幾雙襪子。這些東西大多都是穿過的,只有那條紫花線褲是新的,是惠茹夏日里怕熱做給自己穿的,可是長了一些,就索性給了許愛國。
許愛國想起惠茹這些好事,心情更是喜躍抃舞,他想以后自己和小亭就可以吃得飽了。有飯吃了,小亭就可以不做那種生意了。小亭是個男孩,一個九歲的男孩,小亭知道這個消息不知有多高興呢。
許愛國幻想著小亭的各種表情,漸漸地被惠茹落下了?;萑闩み^頭,等了一會兒許愛國,說,快走啊,過了晌午還要裝車呢!
郊外的田野上此時就惠茹和許愛國兩個人,惠茹的聲音仿佛一下子變高了,變細了,變小了,許愛國覺著奇怪,抬起頭看了看天,明白了,都不是,原來是天空變大了。
再看看太陽,可不,說話的工夫日爺兒已經坐到頭頂上了。
2
惠茹家開的廢品收購部一直很紅火,開了有七年了。回收廢鋼材、廢紙殼兒、廢鐵管鐵條、廢膠皮什么的,有時也有廢舊的汽車、廢舊的暖氣片、廢舊的機器賣到她這里來。這些東西惠茹低價把它收購進來,用一伙人把它重新處理一下,把它拆開,好一點的按成品賣出去,不好的就分門別類地堆積成山,隔長不短地用汽車拉出去,賣給廠家,一來二去惠茹得到了很大的實惠。
惠茹掙來的錢,先是把自家的三間面南的小土房,挪到院南變成八間面北的高大結實的磚瓦房,空出好大一片院子。大門是七米寬的雙道鐵滑輪拉門,來賣貨的車不論大車小車皆可以直進惠茹的院子?;萑阕谖葑永铮挥脛拥胤?,就知道是誰賣貨來了。
惠茹的八間房設備很先進,臥室、餐廳、洗手間樣樣俱全。冬日里有專門燒鍋爐的,供暖供熱水。熱水每天都有,兒子、老伴收了一天的舊物,滿身泥土灰銹,就可以舒服地洗上個熱水澡,換上干凈的衣褲,躺在沙發上看電視。這在惠茹居住的小城是極少的現象。燒熱水的這個人是特地雇的外人,不用自家人。做飯的就不一樣了,要用靠實的人?;萑憔臀锷哪锛抑杜萦暧?。雨英年歲不大,和惠茹處得好,是惠茹需要的那種干凈利落爽快有口無心的。惠茹很信任她,但是財務賬目惠茹是不放手的,誰也不行,老伴她也信不過?;萑憬洜I治家很有一套本事。
惠茹給惠雨英獨自安排了一間房子,一間離廚房較近的房子,大兒子、二兒子各兩間,老伴和惠茹一間,其余的就是衛生間、廚房與鍋爐房了。這三個地方均是青一色瓷磚到頂,亮堂堂又耐用,不掛油灰,好抹擦,雨英省事多了。
惠茹和許愛國一前一后走進惠茹家寬敞的庭院。惠茹的大兒媳麥迎首先看在眼里,她正給丈夫許彬東織一件淺鴕色毛衣。倒針的時候抬頭見婆婆領著許愛國回來,許愛國又沒像往常一樣扛著大包小袋的,就知道準是選中的臨時護院的。不過麥迎沒想到婆婆選擇已久的并不是婆婆預先規定的標準,婆婆老早就說護院要聰明能干,又要老實守本分。許愛國是本分一些,但畢竟不是體面人,一個在大街小巷成年累月拾垃圾、一年到頭得不到任何人好臉色的低賤的人,怎么會得到婆婆的重用?
大兒媳麥迎這么想時,二兒媳美滕也正撇著嘴往外看。美滕是個精明強干的小女人,沒有麥迎為人處事實在。她原想這個護院人應該用自己的舅舅,舅舅今年六十多歲,年歲雖大了些,但老年人覺輕,院中東一堆廢品、西一堆鋼材,沒個清醒人照看,丟了哪樣不是錢?她把這個理由陳述給婆婆惠茹,沒想到惠茹堅決不同意?;萑愕睦碛墒悄憔司松眢w弱了些,即使來了強盜也不頂用的。當時美滕臉紅一陣白一陣,把孩子往丈夫許彬明懷里一塞,去逛街了。美滕一不如意就逛街,她這次花了九百元買了一套新款套裙,花去丈夫整整一個月的出車錢。
大兒媳麥迎用竹尺量著毛衣的長度,看還要織多少該分挎欄時,美滕抱著孩子站在她面前。剛才麥迎聽到暖水管叮叮震了兩下,忘記了這是美滕問她在沒在的信號,而沒去回答,不想美滕還是貿然地來了。
美滕一進屋,把兩歲的潢潢放到床上,湊近麥迎說,看到了吧,嫂子,媽請誰來了?
麥迎憨厚地笑笑,看看美滕一臉認真,就說,誰還不一樣,一個看院子的,不丟就行唄。
美滕說,那可不是,要飯花子看護院子,我們還不成要飯窩了,買賣還能有個起色?
麥迎看著美滕嗔怪她道,你也是的,管那么多干啥?許愛國不過是以撿破爛為職業的,也未必就是要飯花子,婆婆用他自有婆婆的道理。
潢潢聽不懂她們兩人說什么,她很熱衷麥迎跟前的線團,用她的小手不住地往下抖線。麥迎就對潢潢說,你喜歡呀,這有老多呢。就把身后的一塑料袋線團遞給潢潢玩兒。
院中的惠茹這會兒正對許愛國吩咐著,告訴他,晚上守夜,白天要干一些院中的雜活,恰好彬東昨天卸在院外兩噸煤,是用兩根槽鋼換的,今天又出車,沒有時間往院中倒騰,惠茹就分配許愛國往院中煤房倒煤。
許愛國問,車什么時候裝呢?
惠茹說,你記性倒好,今天不裝了,他們已經裝好走了。
惠茹進門時就看見停在路旁的東風車不見了,再看院里,預備裝到車里的貨物也不見了,就知道老伴是等不及了,雇人裝好把它拉走了。
許愛國把他穿在外面的破西服脫了下來,搭在鐵柵欄上,惠茹看到有一個兜口撕裂了很大一塊,就拎起衣服回房。惠雨英已去給許愛國找扁擔、筐,還有鐵鍬。
惠茹一進屋,先到二兒媳美滕的睡房,見她不在就到麥迎的屋里,看見美滕,就對美滕說,找幾枚扣子給他釘上,把兜口也縫上,然后再洗一洗。
惠茹平日里有活計時,常常分配兩個兒媳去做,這倒不是讓她們做給雨英看,而是想讓她們養成愛干活的習慣,她們沒有工作,再不多做些家務,就等于斷了創造,就等于自己花錢養活一些只會寄生的蟲子。將來她們頂門過日子,不會很順利地支撐起一戶人家,那時吱吱喳喳,倒不如現在教她們吃苦,以不變應萬變,不乏處事之道。
今天惠茹沒有去支使麥迎,而是指派美滕去做,是因為麥迎在趕織一件毛衣。兒子許彬東有時出車送貨,要趕夜路,惠茹就盡量給麥迎騰出一些時間。
美滕一聽說讓她給許愛國洗衣服,登時變了臉,緊跟著她渾身的贅肉顫動了起來,這是生氣所致。她說,我的手指被玻璃割破了一塊兒,讓雨英洗吧。
惠茹知道美滕嫌臟,就故意作心疼狀說,快讓我看看,割著我們美滕哪兒了?
麥迎見婆婆要來真的,忙站起身,為她們各自找臺階,反正我也織累了,我來洗吧。
麥迎接過衣服到衛生間去了。不想她走得匆忙,毛衣針成為個三角,來不及放平,潢潢滿床扔著線團,一腳沒站穩,跌倒,毛衣針把后腦皮戳破了一塊。潢潢大哭,美滕忙抱起她一看,頭皮滲出血來?;萑阋不帕耍辞逯皇莻艘稽c皮,就說,不怕不怕,等著奶奶去買糖給你吃。
潢潢是受不得委屈的丫頭,哭聲不見減弱。美滕抱起孩子回自己的屋,邊走邊說,這個家哪還有我的位置!
潢潢的哭聲驚動了麥迎,麥迎兩手是水地出來,正碰上一臉怒氣的美滕,聽她這么一說,就十分不自然地望了一眼婆婆?;萑阋惨粫r不知說什么好,婆媳倆尷尬地站著不知所措。美滕的屋里傳來美滕打罵潢潢的聲音,潢潢哭得更響亮了。
3
許愛國是個勤勞能干的人,兩噸煤他一下午的工夫就擔到院中的煤房中,其間雨英幫了一會兒忙,其余的就他自己裝一會兒擔一會兒,一刻也不歇閑。
雨英回屋時對惠茹說,姑母你雇對人了,許愛國真能干,他的脊背都濕透了。
惠茹告訴雨英,說,你去讓他進屋洗洗澡,我已經把幾件干凈衣服給他找了出來,讓他換一換。
雨英出去,一會兒把許愛國領了進來。
許愛國站在惠茹面前一臉的羞澀,他說,我不想洗。
惠茹看他一臉的黑灰,就笑笑說,你是說你干凈是吧?干凈也不行,到我們家要有我們家的規矩,雨英你帶他去吧,這是衣服。
惠茹遞過一個大包,都是兩件兩件雙套的,預備著換洗的。許愛國舍不得那些衣服,那要許多錢才能買來的,就乖乖跟著雨英去了洗澡間。
雨英給許愛國調好水的溫度,看到水嘩嘩從頭頂噴了下來,對許愛國說,好了,你可以洗了。又說,你的舊衣服都放在這個塑料袋里。就出去了。
雨英出來時,碰見美滕伸頭往外看,美滕下巴指向洗澡間,問雨英是許愛國吧?雨英回答是,美滕就又把頭縮了回去。可是沒等雨英走過她的房門,她又騰騰騰地沖出來,這次沒搭理雨英,而是氣哼哼去找婆婆。
惠茹見美滕的臉漲得通紅,知道這一次怕是要吵翻了。美滕說,媽,我們家不是誰都可以洗澡的,他算什么?他身上的細菌怕是幾輩子都消不掉的。
惠茹正縫一條褲子的褲角,這也是準備給許愛國的,就頭也不抬沉穩地說,他是大李莊出來的,你和他還是同鄉呢。
惠茹的言外之意是,你也不比他強啥,忘本了吧?美滕的家確實也是大李莊的,但是美滕的爸爸是村支書呀,住著三間大瓦房,許愛國他住的是什么呀,充其量不過是兩間破馬架子!美滕明白婆婆是在奚落自己,就氣得兩眼要落淚,憤然地把門一甩。
惠茹知道是這種結果,但她必須這樣,美滕嬌氣十足,一身劣習,瞧不起貧苦人,決不能縱容她,否則這個家會讓她鬧個不成體統的。
惠茹縫完兩只褲角,用牙齒把線咬斷,弄弄板正,就想,這幾條褲子夠許愛國穿幾年了。這些都是兒子們淘汰下來的,放著也是放著,放著沒有價值,把它派上用場事情的本質就變了,不管是誰受益,哪怕是不相識的人。
若說起許愛國,惠茹和他無牽無掛。還是她沒開收購部那幾年,早晨起來倒煤灰時,就總看到許愛國拾破爛兒,那時惠茹還偶爾丟給他幾個酒瓶,幾塊爛鐵,幾條破麻袋,惠茹是見許愛國處境艱難,就想力所能及地幫他點兒什么。那時各家的日子過得都不太景氣,惠茹所能做的就只有這些了。
許愛國非常感激,說,惠茹嫂子,你留著換錢吧,打一年的醬油夠了,你給我,我一時半會兒也還不上你?;萑阏f,別這么說,沒人讓你還,我多給你湊點,你就少跑一些路。
許愛國那天扛著惠茹給他的廢物,淚水都要下來了。那天又非常的冷,惠茹差不多打起了哆嗦,就是這會兒,許愛國粗聲大氣地對惠茹說,惠茹嫂子,等我有錢了,我把所有的廢物都送給你,讓你也開個收購部。
顯然這是一個沒有能力的男人最大的許諾,也是許愛國感激涕零時,在情感深處提取的最大預支,惠茹記住了。
沒過幾年,惠茹趕上了好政策?;萑隳芨桑萑愕睦习橛盅月犛嫃?,從不在惠茹的建樹上打折扣,惠茹的事業就成了,就像一艘滿載貨物的船揚起了帆。
從某種角度講,是惠茹的好心贏來了她發家的靈感,可是惠茹還是忘不了許愛國那日早晨的提醒,這雖說是無意的,但惠茹和許愛國的距離應該是進了一層。這才出現了惠茹雇用許愛國的一幕,這才是那抹最難以勾銷、最篤誠、最自然天成的深厚的底蘊。
雨英到惠茹這來,問晚飯準備什么?惠茹說,許愛國來了,我們吃餃子,歡迎歡迎他,也慶賀這個世界少了一個不成樣子的男人。
惠茹說完這話,自己愣了半天,她為自己能把一件事提高到一個嶄新的高度而暗暗吃驚。
4
許愛國的守夜看上去兢兢業業,每晚惠茹一家睡了他還沒睡,早晨惠茹一家沒有醒來,他就把院子及各個角落清掃得干干凈凈。有時還代收兩份廢品,告訴人家6點鐘來取錢,他怕太早攪擾了惠茹的睡眠。這一切許愛國做得都很好,只是誰也不知道,許愛國在夜里12點至1點的當兒是不在惠茹家的。屆時夜深人靜人們都在熟睡,許愛國就像貓一樣輕手輕腳地出去,做完了自己的事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回來,白天照樣勤勤懇懇地工作,不露任何蛛絲馬跡。
這天惠茹的小孫女潢潢夜里發燒,全家人都起來了,唯獨不見許愛國過來?;萑阋詾樵S愛國住在院門旁的屋子,聽不到上屋的動靜,就沒去多想。美滕吵著要買小兒退熱栓,說剛剛服下去的退熱片不會起作用?;萑阆胝f,藥的配方都是差不多的,怎么會不起作用呢?但她不愿在小事上過于和她頂真,大事她壓住她小事能過去且過去吧,況且當媽的知道孩子的習性,不如應了她,就去找許愛國。找許愛國的原因是彬東和彬明都跟父親出去送貨去了,已經走了三天。這次送貨的地方偏遠,偏遠能多掙一倍的錢。
惠茹來到許愛國住的小房子,先是敲了敲窗子,以為許愛國會應聲而起。不想敲了半天也不見動靜,惠茹就狐疑地走到門前摸了一把門鎖,這一摸,惠茹立即心里一驚,她摸到一把冰涼的大鎖無情地在那里掛著?;萑阆朐S愛國干什么去了呢?是往出倒騰貨物嗎?惠茹想起美滕的話:你早晚會為你找這樣的人后悔!
惠茹是一個干什么都不忙下結論的人,因為她信奉哪個廟都有屈死的鬼,別冤枉了好人,慢慢會弄清楚的?;萑氵@么一想,就絲毫沒有了剛才的慌亂,而是開開滑動門鎖,自己去街上買藥了。
惠茹買回了藥,看到自己窗子還亮著燈,知道大伙都還沒睡,就又開鎖進了院子,路過許愛國的住處,她沒忘了又摸一把那上鎖的地方,那鎖還原封沒動在那掛著。
惠茹走進上屋,把藥給了美滕。雨英忙著打開藥盒。麥迎說,媽,你自己去的?惠茹說,不遠,許愛國拉肚子呢?;萑爿p咳了一聲,算是回答完了。
后半夜惠茹一直沒合眼,她在察看院子里的動靜,看許愛國什么時候回來。
但是惠茹一直沒有看見許愛國,直到天亮她才迷迷糊糊地入睡。
其實許愛國在惠茹把小兒退熱栓遞給美滕的時候,他就回來了。但他沒有開燈,也沒敢去主人的屋看個究竟,他不知主人家到底發生了什么事而如此燈火通明,連院中的燈都開著。
他太困了,沒有精力了,就入睡了。再有兩三個小時他還要掃院子呢。
5
惠茹這天見許愛國很賣力氣地用鐵錘拆一部廢汽車的零部件,那都是焊接很結實的成為一體的鋼板,要把它一錘一錘砸開,就走向前看著他怎么拆。許愛國原來也是很有心計的,看著看著惠茹就看到他的拆法和以往雇工的拆法不一樣,是一種非常巧妙又省力的做法。拆出的東西,成品大多完好無損,毀壞處都在廢物上。他的大錘揮舞在空中,好像都長了眼睛,如同蜜蜂落在花蕊上,全奔那些該處理成廢品的物件下去。許愛國干活不藏奸,惠茹在不在他都一如既往,惠茹就想該給許愛國加工錢了,這樣的人你給他加多少都會心理平衡。
自許愛國來了以后,惠茹辭掉了鍋爐工。燒鍋爐和護院外加一些清掃院子的雜活,一個人本就夠忙的,她并沒有讓許愛國把拆汽車的活也擔上,是他自己想干的。
惠茹就說,許愛國,你的房子該蓋新的了,我看過了?;萑憔蛣葑谝粭l小板凳上。
許愛國一驚,說,你看過了?
惠茹說,從今天起我每月給你加二百元錢,不過得放我這里,留著給你蓋房子用。
許愛國手中的大錘停了下來,他說,那敢情好,我做夢也沒想過住新房哩。
惠茹還想說,有了新房,你也該娶媳婦了。想想,這是早晚的事兒,沒說。
這時美滕打扮得花枝招展走了出來,她穿的是她新買的那套淡綠色新款套裙,她對惠茹說,我去街上一趟,潢潢有雨英照看。
惠茹看看表,正是上午十點,就說,好吧,你快去快回。
美滕走了以后,惠茹想起那天晚上許愛國漏崗的事,就囑咐許愛國,有什么難事說出來,我會幫你,我們這一家都會幫你。
許愛國說,沒有沒有,我現在挺好,我現在有福了,天上掉下來的福。
惠茹從許愛國越揮越有勁的大錘上,看出許愛國是這樣的,就又說,晚上護院的時候要加把勁兒,丟了哪樣都是錢啊。
許愛國說,那是那是,惠茹嫂子放心,我不會讓你丟任何東西的。
許愛國說的是實話,自他看護惠茹家的院子,惠茹家沒有丟一根草棍,雖然每夜走那么一會兒,但他在一些重要的物件上都放了記號,或是一把鐵鍬,一根柳條,或是一節麻繩,幾根鐵絲。最要緊的,他還用鐵鏈把它鎖在一起,而且他重新檢查時,也沒發現丟了任何東西。再說還有兩只猛虎般的大黃狗呢,一個叫太森,一個叫巴特,有敵情不顧命,它倆一聲張惠茹早和他說了。
惠茹也知道許愛國說的是實話。那是漏崗的第二天,惠茹又費了一夜的時間監視許愛國,發現許愛國真的什么也沒拿,貓手貓腳地出去,一小時后,又貓手貓腳地回來,不過這對惠茹總是個謎,她確實想弄明白許愛國到底干什么去了,卻總是不好開口,就想再品一品吧,品出個子午卯酉再下結論。
惠茹從兜里掏出一百元,對許愛國說,歇會兒吧,去市場買些肉,家里快沒肉了。
惠茹家伙食好,雞鴨魚肉不斷,冰箱里從來都是大量儲存,而且惠茹待雨英和許愛國也好,從來都是主客一樣,家里人吃什么他們吃什么。
許愛國洗了把臉,穿好衣服,去了肉市場?;萑阋恢弊谀抢锉P算著應該再添一輛車,不然把這輛賣了換一輛長箱的,又一想還是再買一輛的好,她兩個兒子呢。彬明雖不聲不響、木訥、隨和,美滕卻是個任性、固執、貪圖一己之利的人,她是不會和自己在一起過很長時間的。正因為這樣,惠茹才要凡事多做點打算,才想千萬不能虧了老實厚道善良勤勞的麥迎的。
6
麥迎結婚六年沒生孩子,去醫院看過又說她沒病。惠茹懷疑是兒子許彬東的毛病,可是許彬東豁出沒孩子,也不去醫院丟砢磣,惠茹一直為這件事苦惱不已。
麥迎是個懂事的女子,兩只手從來不閑著,沒事的時候總是給雨英幫廚,惠茹知道這都是麥迎善解人意的緣故。麥迎長著一顆心好像從來都是想著別人,全家的棉衣棉褲毛衣毛褲幾乎都是出自麥迎的手。連潢潢的小衣小褲也都是她全權包攬。有時美滕覺得過意不去了,就和許彬明商量給麥迎買點啥,比如買二斤毛線,買一條褲子,買一條圍巾。麥迎從來都是不要這些東西,妯娌倆推來推去實在沒辦法了,惠茹就站出來幫忙?;萑阏f,美滕的心意,你就收下吧,你也不能總是白干活的。麥迎就收下了,收下也不織,也不穿,也不戴,有心情時拿出來看看,看看又愛不釋手地放回去。就這樣麥迎幾年下來,穿的還是那件磨得沒有毛的絨衣和變了顏色的褲子。
麥迎從小沒有爹娘,把惠茹當作了親娘,和惠茹的感情就多了一份依賴,所以她今天找到惠茹時說,媽,我好像過了例假期了,沒來例假。
惠茹一驚,說,莫非是送子觀音給咱送子來了?
麥迎說,也說不定,再不就是有病了。我總覺著心煩,干什么都沒有從前有意思。
惠茹說,想吃什么嗎?
麥迎說,我什么也不想吃,昨日看潢潢吃冰淇淋就吃了一口,又險些吐了。
惠茹說,沒錯,真是有了。就高嗓門喊雨英。
雨英忙跑過來說,姑母,啥事?
惠茹說,你不要做飯了,等美滕回來一起做。好好看著潢潢,照看點顧客,我和麥迎出去一趟。
惠茹一直都是說干就干的人,領著麥迎直接奔往一個老街坊開的醫院。老醫生一生專門致力于婦科病,給孕婦診脈一診一個準兒,見惠茹領著個俊俏的女子來,馬上就明白了來意,把手指放在麥迎的手腕上,漸漸的臉上就綻開了笑意?;萑惚锊蛔【蛦?,是不是有喜了?
老醫生回答,有喜了,好好補養吧,這回你快抱孫子了。
從醫院出來,惠茹拉著麥迎去商店,說是要給麥迎買一條孕婦褲,麥迎不想去,說,媽,還早呢,忙什么!
惠茹說,好不容易出來一回,讓你去你就去。其實惠茹是想給麥迎買點補品。
醫院和商店在一條街上,她們只需往前走一站地就到了。麥迎挽著婆婆的胳膊,婆媳倆親昵地沿著人行道向前走,可是到了一條胡同前,惠茹卻鬼使神差地把頭扭向胡同。胡同和大路呈直角,是這一條路連接那一條路的捷徑?;萑氵@一看立即站住不動了,麥迎看惠茹站住她也站住,這回婆媳倆都看清了,是許愛國和一個孩子停在那里。孩子不大,八九歲的樣子,穿戴也很普通,孩子在急急地從衣兜里往出掏錢,送到許愛國手里。孩子掏得太急了,掉在地上一些白亮亮的硬幣。
他們在干什么?惠茹問麥迎。
還沒等她們弄清是怎么回事,許愛國大約覺得那里不妥,領著孩子向相反的方向匆匆走了。
惠茹和麥迎沒有去追趕許愛國,而是進了一家食品店。選貨時,麥迎問惠茹,許愛國來咱家有兩星期了吧?
惠茹屈指算了算,可不,明天就兩星期了。
原來她們無心購物,都在想著許愛國的事兒?;萑阏f,好了,我們別去想他了,開始買東西吧。
她們買了孕婦奶粉,買了桂圓、核桃,買了魚干、果脯等有助于胎兒發育的好吃食。這花費了惠茹不少腦筋。麥迎在她后面一個勁叨嘮,媽,這要花許多錢,少買點好不好?惠茹也不去管她,一個勁在自己的腦子里盤算,什么對孕婦最有益。
終于惠茹把該買的都買了,足足兩大塑料袋。末了又沒忘了給潢潢買一個大禮包,包裝很不錯的兒童食品。這幾年惠茹有錢了,一兩百萬不成問題,吃的上就比較講究了。比如大禮包,若是單買里面的膨化食品是要便宜兩三塊錢的,貨還是一樣的貨,買貨時服務員還提醒了惠茹,但是惠茹沒那么做,而是買了體體面面的大禮包。她們出來,惠茹一看表,買東西耗費她們差不多一小時,就由麥迎拎少惠茹拎多繼續去往商店。商店和她們家是一個方向,所以這段路婆媳倆沒在去不去商店的問題上多費口舌。
到了商店門口,看見那里圍了一大群人。麥迎好奇,想看看新鮮,就擠上前踮著腳向里張望,望著望著馬上回過頭向惠茹這里跑?;萑阆蛩?,小心點,忙什么!麥迎卻不聽,幾步竄了過來說,媽,許愛國領的那個孩子在那里變戲法呢,你快去看看。說著就拉惠茹的胳膊往人群里湊。惠茹也詫異,問,許愛國也在嗎?麥迎說,沒有他,就那個孩子。麥迎一手拎著東西一手拉著婆婆走上前去?;萑氵€是看不見,就對前邊的人說,請讓一讓,我想認認那個孩子。那人見她是個老婆婆,斷定她和這孩子有關系,就讓開了?;萑氵@么重復了兩三次,兩三個人都給她讓了路,最后一個不是讓開,而是退了出去,說沒什么好看的。
惠茹終于看清那個孩子了,他圓臉,大眼睛,穿著不太干凈的小黃上衣,樣式是仿軍裝的那種,模仿很不成功,做工粗劣而沒有章法。
孩子跪在地上,腿前放著三只碗,兩個是倒動著手中的三個球的,一個是放在一邊用作裝錢的。他的全部用意是想通過他的表演讓觀眾賞他點錢。這三只碗的下面還有一塊白布,已經很舊很臟了,看來這孩子做這種生意已很長時間了。
孩子在進行他的表演,三個五分硬幣大小的球不知是用什么做的,好像是海棉,又沒有海棉那么輕,好像是泥巴又沒有泥巴那么硬,孩子的兩只手快得生風,沒有人能斷定它們被他放在了哪只手里,之后又被他神不知鬼不覺地扣在了哪只碗里。就有人猜,在這只碗里。孩子聽到了答案,就把那人指定的碗翻過來,結果里面什么也沒有。圍觀的人“咦”了一聲,這個輸了的人遲疑著把五角錢扔向了他的碗中。孩子馬上把這五角錢從碗里拿出來,放在他里邊的衣服兜里。他里面的衣服是一件白色的襯衫,比地上的那塊白布干凈不了多少。
孩子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捉迷藏,奇怪的是做這一切時,孩子的眼睛始終不看一看,完全是用心路來判斷它們的走向?;萑慵毧此请p眼睛,這才發現它們是空洞的,茫然而放大的,上面有一層云霧罩住了他的眼珠。孩子的表演這一次非常成功,他的那三個球沒在任何碗中,而是被他放在袖筒里,兩個袖管已經磨爛了。
惠茹從人群中出來,心情很沉重,她說,這是誰家的孩子?多可憐,這樣下去他這一生不完了嗎?
麥迎也很憂愁,她說,是啊,怎么能改變他的境遇呢?他和許愛國是什么關系呢?
惠茹說,麥迎你回去吧,午飯別等我,我要把這事弄個究竟。我在這里等他,他怎么說也得有個家不是,不能住在大街上吧。
惠茹想了想又說,他就是住在大街上,我也要問他個明白。
麥迎拗不過婆婆,就說,你可快回家呀。
惠茹說,你放心吧,礙不了事。就找個樹影坐在花壇的鐵柵欄上。她和麥迎都沒發現,這會兒正有一個人站在離她們不遠的人叢中,向她們張望呢。這個人就是美滕。美滕想,料定你們早晚有一天會讓我捉住,媽的,凈背著我干事兒!
7
惠茹一直等到下午四點,百貨商店也快關門了,攤床也快收攤了,人流稀少下來,那孩子周圍已沒了觀看的人,只是偶爾有路過的人不時向地上的他瞥幾眼,就匆匆地過去了。孩子好像知道這一點,知道此時自己已過了惹人注目的時候,知道這個時候是自己一天最背運的時候,所以,他摸索著把三只碗摞起來,把球裝進碗里,把那塊白布疊起來蓋在碗上,又把它們一起放在膝蓋底下的背包里,這才站起身,沿著大路一直向北走去?;萑慵{悶,那孩子的眼睛有那么厚一層云翳,走起路來竟像好人一樣,平平穩穩,知道躲人躲車,知道穿越馬路,手中竟連一根竹棍也沒有,莫非他的眼睛沒完全失明?
孩子走得很快,有一會兒惠茹差點沒把眼中的目標弄丟了。那是一輛卡車呼嘯而過,孩子被隔在馬路的另一邊,等卡車過后,惠茹再找那孩子,孩子不見了?;萑阏驹谀抢锇阉暰€能觸及到的地方盡搜一遍,都沒有看到他的蹤影。就在惠茹覺著自己要前功盡棄時,忽然發現那孩子在燒餅攤旁邊站著,是燒餅王黃底紅字的幡旗把他擋住了。
孩子看了一陣買燒餅的人流,最終也沒舍得買一個,幾步一回頭地走遠了。這讓惠茹心里很酸楚,就跟得更緊了。
他們左拐右拐到了一條惠茹熟悉的路上,由于是從相反的方向直接插入,惠茹對眼前的街巷只是覺著熟悉,并沒有進入辨別的階段,等到了一間草房前,孩子掏出鑰匙開門進去,惠茹才恍然大悟,天哪,這不是許愛國的家嗎?
孩子進院關上大門,并沒有再上鎖,惠茹就壯了壯膽兒跟了進去?;萑愫秃⒆舆M屋只是腳前腳后,不想等惠茹再見到孩子時,孩子已躺在許愛國的炕上了。土炕是舊席子鋪成,一只枕頭,很隨便地扔在上面,孩子并沒有去枕它而是頭枕著胳膊躺下來。孩子累了,他躺在那里打著哈欠,門響他都沒有聽到,倒是進屋的惠茹問話的聲音,把他嚇得從炕上彈了起來。
惠茹說,孩子,我打聽個路啊,這是不是王中家呀?惠茹胡亂編了一個名字。孩子定下神來茫然地搖搖頭,他說,這是許愛國的家?;萑銌?,許愛國是你什么人哪?孩子不答,似無從回答?;萑憔蛽Q了個角度,說,那你是許愛國的親戚嗎?孩子還是不回答?;萑闩聠柖嗔艘鸷⒆右尚?,就說,啊,那不是王中家就算了,我再到別處找找。惠茹做推門的動作,門推開了,惠茹就在廚房的水缸里舀了半瓢涼水,并沒有喝而是放在缸蓋上。見孩子沒有跟出來,順手揭開鍋蓋看一眼,見是一小盆白米飯和一盤土豆菜。已經很涼了,不過卻干干凈凈坐在一張簾子上,透過簾子的縫隙能看見下面是清凌凌的水,惠茹明白了,這是為熱一熱準備的,細看灶下,果然有一小堆引柴,煤槽里有一小堆煤,火柴放在高處的木板上,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大人的手,一看就知道大人不放心太小的孩子。惠茹想,若有一只電飯煲還能好些。
走出許愛國的房門,陽光一下子就摟住了惠茹的脖子。屋里太陰了,像從地堡里出來,冷熱對流讓惠茹打了個寒噤。看一眼許愛國的窗子,全部是塑料薄膜,怪不得孩子沒有打開窗子。有一百種思緒占據了惠茹的心,可她卻沒忘了給孩子掛上柵欄的門。不過這一動作是走出好幾步遠又回去做的。
8
美滕一下午都悶悶不樂,麥迎剛到屋子她就到屋了。麥迎說,我和媽上街了,怎么沒看見你呀?美滕也不理麥迎,關上房門就開始化妝,她買了好多化妝品,開始試這樣又試那樣。美滕是很適合化妝的那種女人,皮膚白而細嫩,結婚又早,生孩子時身體內部各個組織未遭破壞,所以美滕除了比當姑娘時胖些,沒人能看出她是結過婚的。她的頭發又總是盤在頭頂,這把她個頭由胖顯矮的那點缺點也補了回來。所以美滕一直是很雍容富貴的樣子,眼皮總是高高抬著,說話帶鋒芒,嘴角總是略略上撇著,顯出她的居高臨下和與眾不同。
晚上惠茹回來后,大家圍著飯桌團團坐。這頓飯美滕沒有伸手,雨英忙了點兒,麥迎和許愛國在外面招呼顧客,所以菜燒糊了點兒。主菜是鯉魚燉粉條,由于火急了些,粉條有些硬且有微微的糊味飄了上來。美滕夾了一口,馬上呸地吐出來,表示這菜沒法吃。雨英當時臉就紅了?;萑銊t為美滕的舉動不滿。她想這美滕虧了自己這些年的調教,不然說不定有多沒規矩呢。由于飯桌上就許愛國一個男人,又加美滕故意搗蛋,許愛國就盛了滿滿一碗飯夾了些硬粉條,獨自去自己的屋吃了?;萑阒缓靡粯硬藠A點,夾夠一盤菜,讓雨英給許愛國送了過去。
一頓飯大家都是在悶悶不語中吃完。飯后麥迎為調節氣氛把大禮包拎給了潢潢,不想她剛轉身,美滕就把大禮包又送了回來,并且當著大伙的面說,大禮包能值幾個錢,又不是沒見過!弄得大家十分尷尬。
美滕回房后,惠茹對麥迎說,別跟她一般見識,她是沖著我來的,你得保重身體,為這慪氣你就不值了。
麥迎雖嘴上說不生氣,可看在眼里的東西撥不出來,就很是傷心,回房去翻日歷,看許彬東什么時候回來。
昨日許彬東哥倆和公公往家掛過電話,說,貨賣了出去,價錢很好,只是他們看中了一樁買賣,要等幾天回來,不便多說,就放了電話。麥迎知道這件事一定是許彬東的主張,公公是輕意不拿主意的人,一切都讓許彬東做主。許彬明聰明,他不會在這件事上太伸頭。
正想著,見婆婆出了房門直奔許愛國的住房而去,就責備自己光顧自己了,怎么沒問問那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許家的大院為了多放東西,所以八間房子走的都是一個正門,房間又一律都有向北的明亮的大窗子,采光也多是靠北窗,南窗基本用不上,因為前面離一米的地方就是另一戶人家的房墻了。所以惠茹進入許愛國的房間,美滕也看見了,美滕就大罵出口,老雜毛,老了老了也斷不了跑騷!
自惠茹把許愛國領回家,又給衣服又供飯,照顧得比親人還周到,美滕就猜測這件事不正常,她不承認這是婆婆心善,心善有什么用,心善也斷不了沒孫子!
現在她看婆婆進了那間房,就氣哼哼跑出去,把自己窗前那堆廢鐵往許愛國窗前那空地上砸,心想,我讓你們說話也說不消停!
雨英見美滕一反常態,只好出來一聲不響地幫她倒動。雨英會看臉色行事,知道這會兒多說會挨罵,多干反倒沒事,就一直把這些東西全部都挪干凈,美滕的窗前就再也沒有什么東西遮攔了。
她們倆洗了手,美滕讓雨英到她房間坐坐,雨英不想參與她們家的私事,就很遲疑。美滕說,我淘汰了幾樣化妝品,都是近百元的,你看有沒有你能搽的。雨英到底是抗不住美滕的誘惑,她去了,回來時姑母惠茹已在她房間睡下了,雨英這才想起忘了給姑母準備洗腳水了。
9
大李莊距離惠茹居住的縣城有一千二百里。大李莊的地勢是低凹地帶,是緩慢的一個葫蘆瓢的最底部,每年村民們種的糧食,多都趕上澇年,收成一直不佳。而淳樸的鄉民嘴上總說人往高處走,卻從未想過遷徙,他們世世代代在這陰溝里生存已有幾百年,日子卻是不見多少的如意。
大李莊有個村民叫許四,許四早年曾提出把村民們帶到坡南的高崗上安家。由于是雜姓,遭到大家一致的反對。許四就只有把自己的家帶到四十里開外,每年種種莊稼,靠天吃飯,日子還算景氣。可是好景不長,有一年他牽著馬回村去打磨糧食,妻子和一個未滿月的孩子在家,等許四歡歡喜喜把白面搭在馬背上回來時,妻子已在炕上斷氣了。許四哭嚎著察看妻子的尸體,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傷,只見窗子上有一個小鍋一樣大的洞,像一個圓圓的火球從中穿過,窗框滿是焦痕。令許四迷惑不解的是,和妻子并排躺著的孩子卻安然無恙,還在那里憨憨地睡呢。許四傷心之極,掩埋了妻子,就抱著孩子遷出了高崗,重又回到了大李莊。從那以后,人們閉口不談遷徙的事了。
許四回到大李莊,給孩子找了個奶媽,是一個雙目失明的四十歲的女人,名叫桂花。
桂花這一生生了許多孩子,卻是一個也沒占住,生下的是一個接一個的死嬰。桂花盼望孩子,就十分愁苦不想活了。偏巧許四給她送來了孩子,桂花就有些歡天喜地。說也巧,就在桂花把許四的孩子奶到三歲滿跑滿顛時,桂花也迎來了一個兒子,這個兒子和許四的兒子一樣招人喜愛,只有她的啞巴丈夫明白,這孩子不及許四的孩子,是個生來失明的人。桂花不知這些,她高高興興給孩子起了一個名字,叫張來世,順便也給許四的孩子起了一個名字叫許愛國。許四見桂花和孩子處得如膠似漆,儼然自己的親媽,就放心地去外面掙錢去了。他要用掙來的錢養活啞巴一家。他會打金銀首飾,這就成了他去外地謀生的主要手段。
許愛國對父親的走一直置若罔聞,他有了伙伴就更忘了他的父親。倒是一天看不到桂花他就難受得什么似的。大一點時他能領著來世村里村外玩了,玩著玩著他想起桂花,就說,來世我想媽媽了,我們回家吧。來世就扯著他的衣襟跟他磕磕絆絆回家了。
許愛國和來世長到二十幾歲時懂事了。啞巴父親給來世說了一個媳婦,媳婦稍稍有點傻,有人沒人撅著屁股就撒尿。許愛國看不過,就在來世結婚那天悄悄地離開了大李莊,去外地尋找父親去了。
許愛國沿途找了四五個城鎮,到底沒有找到父親,四五年的時間過去了,父親不見蹤影,自己倒習慣了漂泊的生活,他不想回大李莊了。
說到底許愛國還不是一個自身潛力很好的人,他失去母親那天就好像失去了精神,失去父親那天就好像失去了語言。沒有了這兩樣東西的許愛國成了一個羞澀而貧窮的人。他離群索居,沒有朋友,木木訥訥,就走上了靠拾破爛為生的路。
許愛國三十八歲那年,在垃圾堆旁碰上了一個大李莊的熟人,雙方都很驚喜,可是沒有一分鐘,許愛國的臉色就暗了下來。那人告訴他,來世的媳婦死了,來世也上吊了。來世的媳婦是來世給弄死的,因為他們有一個非常聰明的孩子,來世想讓這個孩子生活得好點,不想讓他的傻媽背著人喂他糞便。許愛國聽到這,驚愕得口水都流了出來。那人又說,現在那個孩子在他啞巴爺爺那兒,這孩子有一點好,就是他的眼睛不像他的父親瞎得那么嚴重,能看到路哩。
許愛國回家后一夜沒睡,第二天他直奔一千二百里之外的大李莊,他要把來世的孩子帶出來,帶出那片無從落腳的酷似沼澤的澇泥洼地帶。
10
許家父子三天后回來了,他們帶回一車又大又喜人的紅薯。紅薯在惠茹生活的小城是不能種植的,大多數鄉民都種馬鈴薯。馬鈴薯應用范圍廣,蒸煮烤烀樣樣行。馬鈴薯烙餅就更好吃了,方法一般不外傳,反正烙出的餅吃不出一點兒土豆味。那么不種馬鈴薯的人家對這大好的用途不感興趣嗎?他們也有辦法,就是入秋的時候從街上或別人的地里買上幾袋,一冬的儲備菜就有了。
紅薯就不一樣了,孩子們見到這甜甜的東西,就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大人們路過賣紅薯的攤床,都要思考著是否買上幾斤,給孩子們嘗嘗鮮。所以許家父子拉回的紅薯沒費吹灰之力,一夜之間布滿了全城。他們把它批發給小販子們,八角錢一斤,小販子賣出去是一塊二,從中獲利四角,比其它青菜獲利的速度還快,賺錢又多,一時間大街小巷都充斥著紅薯的叫賣聲和紅薯的糊香味。
惠茹也蒸上整整一大鍋,這是因為蒸紅薯比煮紅薯烀紅薯好吃,它放在簾子上不接觸水,而是靠蒸氣熏熟,這樣它出鍋時就又甜又滿身裂紋?;萑阆棋仌r先撿幾個大的,準備讓許愛國給來世的孩子帶回去?,F在惠茹已經給許愛國騰出一定時間回去做飯,而不必夜深時偷偷摸摸了。惠茹對許愛國說,先堅持幾天吧,過一陣我會有說法。
許家的一車紅薯掙了整整兩千元,而且是摟草打兔子捎帶的。許彬明見數目可觀,吃飯的時候就和許彬東說,不如再進一車。許彬東馬上攔住弟弟,說,不行,一車已經夠了,你看吧,不出三天,就會有大批紅薯運回來,最終又會有大批紅薯爛掉的。許彬明不信,想看三天以后。
惠茹見大家情緒高漲,就想把下一步的打算向大家和盤托出。其實她心里早已做出決定,那是誰也阻止不了的,惠茹的處事態度就是她想做的她會千方百計做到。
雨英見姑姑想商量家事,就很懂事地站在廚房里洗炊具,躲了出去。洗完了她就坐在那里用鉤針鉤起了小背兜,地毯線鉤出的背兜,耐用而美觀。
許愛國則去掃院子。一輛剛卸過貨的車,把墊車的柴草弄得滿院子都是。許愛國清掃它時,沒忘了把塵土上面的柴草撿了出來,放在引鍋爐用的柴草垛上。
惠茹說了自己為何收留許愛國這樣一個人,她最終歸結出一點,雇誰都是雇,我不愿看到一些和我們有聯系的人受苦,能救一饑救一饑,不能救百飽也不能放棄一饑。
美滕聽婆婆說這樣的話,撇撇嘴。麥迎看到她的表情,忙把頭低了下去。麥迎就是這樣一個人,明明是別人應該臉紅的事,她先幫著臉紅了,好像理虧的不是別人而是她自己。
大兒子許彬東接過母親的話茬,說,行,媽盡管去做吧,反正他來對我們家也沒什么損失,救人一命勝造七級佛屠嘛。我有時走在街上,都萌動想要幫助一下那些窮人的念頭,可是我沒媽的勇氣,也沒那心胸,現在媽做了,我舉雙手贊成。
大兒子的美譽惠茹聽著喜上眉梢,她愿意自己的一面多一個和她看法一致的人,倒是小兒子許彬明沒發表意見,惠茹看出這是美滕和他說了什么。
惠茹接著道,我還有一個想法,想把許愛國的養子小亭也接到這來,這孩子太可憐,許愛國救助他卻沒有能力,相反他比原來還要經受更大的磨難。
惠茹的宣布像一枚炸彈,讓所有的人都抬起頭來,包括麥迎。惠茹說,這孩子如果繼續這樣下去,還不如不從那澇洼塘出來,守著他啞巴爺爺也未必葬送自己的一生?;萑惆押望溣辖钟龅降膱雒嬷v了。
靜了一會,最先表態的是美滕,她說,媽,不是我說,你救了一個許愛國就已仁至義盡,干嘛還要管他的家,那要管起來還有頭嗎?今天許愛國出來個兒子,明天許愛國可能又出來個孫子,這么下去我們家的那點財產豈不都給了外人?彬明他們這么賣力氣,不都等于給別人賣了嗎?美滕的臉漲得很紅,這是她第一次和婆婆唇槍舌劍。
惠茹不慌不忙,她說,力氣到啥時都是給自己賣,這誰也搶不去,不過錢這東西是要每時每刻起作用的,只有把它派上用場了,它的價值才能體現出來,不管這價值屬于誰,這樣的錢才算錢,不然不算錢。
許彬東搶過母親的話茬,他想幫母親一把,他說,媽,你能不能說說你為什么這么做?這么做的意義說出來了,我們去做就不太難了。許彬東是有一些學養的,善于把問題弄得涇渭分明,他認為只有母親把心底的那團火亮給大家,似乎才有說服力。
惠茹很感激兒子,她說,好吧,我告訴你們,我很可憐那個孩子,不那么做心里吃不消,他們一家三代都沒有見到光明,到他這代好不容易透了點兒亮,我想讓他過得好一點,見到一些原本比他向往的還要好一些的東西。這孩子這樣下去,心里陰影會越來越大,而且他會認為自己這樣不如不活。
許彬東說,媽這么說就明白了,你是想讓他接受一些正常的教育,感悟一個正常的人生,擁有一個正常的環境,讓他心理不要扭曲,或許能成為對這個世界有用的人?
惠茹樂了,她的眼睛甚至有點濕潤,說,媽把你們養這么大,就是想讓你們明白媽的心思,媽教你們掙錢,是想讓你們知道怎么用錢。自己擁有再多有什么用?都是無用的,無用的錢和沒掙有什么區別?
許家父親聽到這,他想說話。許家父親是個不愛說話、不愛管閑事的人,這個家的一切都由惠茹一個內外主持,他只是任勞任怨,最主要的是他認為惠茹辦事有道理,他信得過惠茹。這會兒他說,依我看你媽說得對,幫幫他們父子倆,他們一生都感激,幫他們走上正路,體體面面做人,啥事能比這事有分量?許家老爺子輕意不說話,一說就一錘定音。美滕聽到這話,抱起潢潢扭身走了。潢潢不愿離開這么多人,就舞著兩手叫。美滕向她喊,干什么?
美滕的聲音又尖又厲,大家都愣住了。
11
小亭來到許家這天,穿著一身干凈的衣服,這是他的啞巴爺爺在他臨行前給他買的。爺爺送他到大門前,就不往前送了,他的老淚流了出來,他怕孫子看到不肯跟許愛國去。
小亭仍舊是由雨英領著洗了澡,換上干凈的內衣內褲,雨英就按惠茹的囑咐,把他領到她的房里,給他支起個小床,擺上一張小桌,讓他看一些畫冊、卡片等。這些都是惠茹為他準備的,除此之外還有本子和筆、文具盒,盒里還有小刀、橡皮、格尺?;萑氵€囑咐雨英,讓她每天抽出兩小時,輔導他的功課,為半年之后上小學打基礎。
小亭住在雨英的屋里,這也是惠茹的主意。惠茹之所以沒讓他和許愛國住在一個屋,是想把小亭和主人的關系拉近一些。讓他在心理上驅除自卑心理。除此之外,惠茹自作主張,把許愛國的房子租了出去,每月三十元的最低價格,條件是將屋頂漏雨的地方修繕好,把窗子上的塑料薄膜統統換成玻璃。其實這兩樣惠茹不提出來,租戶也會那么做的,那房子不修時只有許愛國能住,任何人都會皺眉頭的。租金每年三百六十元,惠茹告訴租戶,都交給許愛國?;萑闶谴蛩阕屧S愛國多攢些錢,許愛國以后用錢的地方多著呢。
做完這些惠茹的心輕松了許多。坐在自己家明亮的窗前,看著大街上匆忙奔走的人們,她想,也許他們都不富裕,但是每個富人要能解救一個窮人,讓他們把身上的能量發揮出來,那這大街將是一個富裕的大街,城市將是一個富裕的城市,許多富裕的人肯定能撐起一個更富裕的世界。
小亭開始對這個環境很陌生,吃飯的時候大伙聚在飯桌旁他從不抬頭,一句話也不說,不去夾菜,惠茹給他夾什么他吃什么。飯他只吃一碗,雨英要給他添飯,他把碗躲在桌子底下,連同他的腦袋都陷在桌面之下。
惠茹說,還生著呢,過一陣子就好了,他能熟悉城市就能熟悉我們,他能在城市的千人百眾面前做著他們愿意看的游戲,就能在我們面前行動自如,看著吧,小亭錯不了。
小亭聽惠茹說完悄悄地出去了。雨英說,小亭好像要掉淚。
惠茹說,掉淚好,知道掉淚才能珍惜到來的幸福,想保住幸福就必須付出努力。
她們說著話,就把話題扯到了麥迎的身上,說麥迎再有幾個月就要生孩子,說不定還是個小子呢,那樣我們許家就有后了,一男一女,延續許家的香火,這是我們許家的福分,許家的造化。
許彬東打趣地摸摸麥迎的肚子。麥迎說,你干什么!聲音里充滿了嬌嗔。大家一起扯樂,沒注意美滕的表情變化,等看到時,美滕已把一只碗摔到地上。她這一次沒有揚長而去,而是大聲哭訴,我就知道你們喜歡小子,你們看不上潢潢,看不上我?,F在有人吃的零食比潢潢還多,潢潢都瘦了,每天吃爆米花,大便都便不出,你們誰管過,撿來的都比潢潢強!
那天惠茹是看到美滕和雨英在用白沙子炒苞米,但絕沒想到那是美滕準備還擊他們的借口,惠茹還以為是美滕又想起了家鄉的鄉土味,而重溫記憶呢。
見美滕流淚不止,惠茹義正辭嚴,惠茹說,美滕你也不用哭,你自己說說我待你薄不薄?你懷孕時,媽怎么待你的?大冬天你要吃柿子,當地沒有,媽去省城給你批發一筐。哪一樣媽沒想在前頭?麥迎也是兒媳,照顧你的時候麥迎臉沒紅過,沒說一個不字。你們都是許家的人,入鄉隨俗,嫁雞隨雞,日子又不是過得不好,大家還是勁往一處使吧!
美滕聽到婆婆的話,臉都氣歪了,她在盤算怎么能讓自己一肚子的怒氣,痛痛快快撒出去。
惠茹又說,至于小亭,這就是沒辦法的事了,我必須這么做,這是天性,我自己控制不了自己,就這么簡單。你們任何人也別想阻止我,我并沒有把我的全部家產給小亭,我只是用你們碗邊的飯去救活一個人,我還將有更大的舉動。
美滕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她說,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你是在救人嗎?你分明是在往出擠兌我,你多余我,我就走人!說完,扔下潢潢想奪門而出。許彬明一把拽住她,她就往許彬明臉上抓撓。許彬明躲不過,臉上一陣火燒。這陣火帶來了許彬明更大的火,他使出力氣,把美滕拽進自己的屋,啪啪給美滕兩個嘴巴。美滕這才被鎮住,倒在床上一陣撕心裂肺的痛哭。
事情就這么過去了。又過了兩天,許彬明找到惠茹,他滿臉的疤痕和凄楚,說,媽,我們分家吧。
12
有一份來賣鋼筋頭兒的,一看就知道是樓房的雨搭或陽臺上鋸下來的,大約是嫌有陽臺的結構不好吧,所以滿滿一手推車長短一樣的鋼筋頭被推進惠茹的收購部。
像這樣的小主顧許愛國一個人就能對付,惠茹對他極其信任,過秤時自家人都不過去看一下,然后就由許愛國領著到惠茹的房里領錢。惠茹付給人家時,留在自己手里的是許愛國開的票據,賣出時這些票據要和貨物實際斤數相符,這樣別說許愛國做不了手腳,惠茹也一樣做不了手腳。
許愛國送上來的是五百五十斤廢鋼筋的票據,按每斤三角二分算,惠茹會給人家一百七十六元,那人數過錢說聲謝謝就走,惠茹說以后常來呀。
許愛國這天沒有像往常一樣去送顧客到門外,而是留了下來,似乎要和惠茹說什么?;萑阒浪惺拢驼f,許愛國,你坐,房屋的第一個月租金給你了吧?
許愛國坐在惠茹對面的凳子上答道,給過了?;萑阏f,給過就好,你把它存上,加上每月多給你的二百,再干兩年我給你蓋兩間房子,兩年你那房子也被他們住倒了。
許愛國不吱聲,兩眼似有潮濕的霧,兩只手互相把玩著指甲?;萑憧丛S愛國為難的樣子,說,有事你說吧。
許愛國這才囁嚅地說,我知道我對不起你。
許愛國悶頭悶腦的一句話,把惠茹說樂了,她說,這是哪的話,這哪像許愛國說的話?說著又樂了起來。
許愛國這回認真了,他說,真的,我真的是這么想的,只是……他又不說了。
這回惠茹不逼他說了,而是拿出一件舊式女羊絨衫一點一點拆起線來,她拿出最大的耐性,想看看許愛國到底能說什么。
許愛國也覺得自己太吞吞吐吐,就挺直了身子,咽了口唾沫,說,我不想干了。
惠茹一愣說,什么,不想干了?與此同時她手中一直纏得好好的線團也戛然斷了。惠茹的眼睛睜得很大,讓許愛國一陣不自在。
惠茹說,你是說不想在我家干了是嗎?許愛國自知理虧,但終究還是點點頭。這一點頭就低下來了,再也沒有抬起來的意思。
惠茹重新接好線頭,說,這好辦,不過你得跟我說清楚,我對不起你,還是我家哪個人對不起你?是我給你錢少了,還是幫你安排這一切本身就是個錯誤?
許愛國慌忙擺起雙手,他說,不是呀,不是,都不是,我是不想麻煩你了,給你添太多的麻煩我心里過意不去呀。許愛國急得腦瓜筋都蹦了起來?;萑阏f,可是這種麻煩是我自己找的,并不是別人讓我這么做,我也無需做給別人看,我都心甘情愿,你還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
許愛國的臉紅得有些發紫,眼里真的有潮霧飄散開來。他真的找不出更好的理由來回答。
惠茹說,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離開這里能去干什么呢?只靠出力掙不來大錢,掙不來大錢你能養得起小亭嗎?你把他帶出來的目的是讓他長大成人,你能說還讓他去大街,靠變戲法換錢養活自己嗎?小亭是多懂事的孩子,你知道他自己愿意蹲在大街上任人觀看嗎?你知道他來到這里以后曾干了什么嗎?他把他那套用來吃飯的東西偷偷埋在了壕溝里,三只碗一塊白布,是一頭尋食的豬把它從壕溝里拱了出來,你能理解他的心嗎?小亭是以為自己迎來了一種結束,意味著重新開始,而你這是讓他開始還是結束呢?
一提到小亭,許愛國心里就不好受起來,他坐在惠茹面前是想和惠茹說,只自己離開這里,把小亭扔給惠茹,可是現在話題進行到此,他覺得沒法把這個問題縱深一個層次,許愛國犯難了。
惠茹又說,一旦話題挑開了,我想讓你必須講清楚是什么原因,是不是你覺得我惠茹收留你是有利可圖?那可是天大的冤枉。扶持人是每個人都應該做的,只是有的知道這么做,有的不知道這么做,有的知道這么做而沒有能力去做。我是屬于有能力的,我就要去做一些我能做到的事情。做了之后呢,心里感到欣慰,就覺得我作為一個人,沒有白來世上一遭,我做了自己能做的和自己不能做的,還有別人也不能做的,除此之外我別無他愿。
許愛國的臉上額頭上有豆大的汗珠滾了下來?;萑阕谒幻走h的地方,感覺他身上散發的體溫,簡直烤到了自己,就想稍稍給他一點時間讓他想一想。惠茹借這工夫,把舊衣服胳膊肘上的一塊舊襪剪掉了。惠茹雖然有錢,卻是該花的花,不該花的不花,衣服實在破得不行了,露出洞來,她就把它補上。她從來都是把穿過的露著腳趾的舊襪子剪下好的那部分,疊得整整齊齊,四棱四角包上,需要時拿出來。那里應有盡有,衣服什么顏色,在那里準能配上什么顏色。
坐在一旁的許愛國借此機會編織著理由,他知道惠茹是不會輕易讓他過關的,他冤枉了惠茹,把惠茹的好心攪得一團糟,他知道這是惠茹,換了別人會把他立即趕出去。當然,換了別人也做不出惠茹的舉動。
許愛國想起了一個一直讓他魂牽夢繞的夢境,他下定了決心想把這個夢中的情節當成真事講出來,他鼓足勇氣力爭把它說得可信,如果成功他肯定就有了救星,他可以輕而易舉地戰勝惠茹了。
許愛國說,我嫌錢少,我有一年拾破爛的時候,在一個洋娃娃的心臟里拾到一個一萬元存折,所以我覺得你給我的錢少。許愛國聲音很大。
惠茹聽到這件意外的事,她鎮定如佛。
她說,你是哪年拾到一個存折呢?你拾到幾個這樣的存折呢?
許愛國不知惠茹是什么意思,又不能不答,就說,大前年,大前年我拾到一個存折,整整一萬元。他在給自己壯膽,想這一次你總該認輸了吧。
惠茹不慌不忙地說,好吧,從我認識你,你拾破爛到現在有七年了,大前年你拾到存折那是你干這行的第四年,就是到現在為止你滿打滿算也不過兩個四年,我給你兩萬元,作為你每四年遇到一個洋娃娃的好運,你看怎么樣?
惠茹說著從兜里掏出一張定期存單,這是東院張明媳婦今早還給她的,那年張明家蓋房,向惠茹借錢,惠茹沒有絲毫猶豫就拿給了他。
許愛國看惠茹動起了真格的,他慌了,他意識到自己這是在欺騙一個誠心誠意幫自己渡過難關的人。許愛國感到自己大逆不道,他急切切地站起身,說,不不不!他的手擺得像蒲扇?;萑闵┳?,你千萬別當真,沒有這檔子事兒,這都是我胡說八道,都是我不好,我在撒謊,我沒良心!許愛國竟打了自己一個嘴巴。打過之后他流出了眼淚,他為玷污了惠茹的好心而后悔。他也為惠茹的胸懷所感動,惠茹為拉扯一個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人,竟下了那么大的賭注。
許愛國憨憨的哭聲驚動了雨英,雨英推開門瞅瞅,見此場景馬上退了出去,惠茹隱約看到她后面的小亭。事后雨英告訴惠茹,是小亭讓她看看,是不是他爸爸在哭。
惠茹也累了,她倚在床頭的被子上,對許愛國說,說吧,把心里的話說出來就痛快了,我一點都不會怪你,還稱你為兄弟。
許愛國說,是彬明攆我走的,彬明說,是我攪亂了你們的家。
惠茹坐了起來,杏眼圓睜。
13
麥迎這幾天總是不出屋,惠茹以為她不舒服,也沒去驚動她,就派雨英上街去給她買了水果。雨英買了香蕉、菠蘿、大棗、葡萄,還有魚片、核桃仁、山楂糕。
雨英正想送到麥迎的屋里,迎面碰上美滕。美滕已不像頭幾天那樣又哭又鬧不吃飯,而是一反常態,又吃又喝,吃飽了還吃,樂呵呵地整天打著響嗝。
雨英見美滕過來,就說,潢潢到哪去了?雨英是想給潢潢拿過去點什么,姑母特意囑咐了,讓她多買一些給潢潢。
美滕直截了當地說,潢潢不在不還有我嗎?伸手去接雨英手里的水果兜。
雨英見她都想拿過去,就哎哎著不知說什么好。美滕說,難得婆婆對潢潢這么好,你是干什么的,想當我們家二掌柜不是?
雨英就只有眼睜睜地看著她,把水果兜全部拎了過去。雨英沒辦法,只好窩過頭又去了一趟水果商店,她沒敢立即跟姑母說,她想先用自己的錢墊上,這個家這幾天氣氛緊張。
惠茹從雨英嘴里得知,買回的水果麥迎一口沒吃,有的已經腐爛了,很詫異,又聽雨英說,麥迎總是垂淚,問怎么了也不說。
惠茹想找許彬東問清怎么回事,許彬東這幾日在別人家幫廚,他會炒一手好菜,朋友結婚就找他去幫廚,晚上都不回來?;萑憔椭挥凶约喝溣?,想問清是怎么回事。
這一看惠茹嚇了一跳,麥迎瘦得小臉兒一條條,炕上偎著一只外國哈巴狗,倒是胖得肚子溜圓,眼睛锃亮?;萑憔兔靼祝暧⒚款D給她端過去的飯菜,她大都是喂狗了?;萑忝看我姷禁溣O碌娘?,以為她在鬧小病,吃不了多少,這一看連這不多的飯她也沒吃。
麥迎見婆婆來,忙讓出一塊地方,自己想坐起來,惠茹忙說,你躺著,媽凈是坐著了,都沒過來看看你。其實惠茹是做給美滕看的,言外之意,你有病時我跑前跑后,請醫生抓好藥,麥迎我可是沒一點動作。當然惠茹心里有底,女人懷孩子用不著做這些,過一段就好了。
麥迎一見婆婆來,幾天的委屈全部涌了出來,叫了聲媽,偎在惠茹懷里,淚水肆意橫流,那條矮腳狗見主人這樣,也過來偎在麥迎的懷里。惠茹把它扒拉在一旁,它就坐在遠處看惠茹的臉色。
惠茹對麥迎說,媽知道你難受,女人到這段日子都不好過,挺挺就過去了?;萑銗蹞岬嘏闹溣募贡?,像哄著幾歲的孩子。
麥迎說,怕是挺不過去了,我不想要這個孩子,我想把他做掉。
惠茹一驚說,豈有此理,怎么有這種想法,盼了六年了,又是個小子,怎么說這種話?不嫌晦氣!惠茹給麥迎做了B超,醫生說,一切正常,是個男嬰?;萑隳莻€樂呀。
麥迎聽婆婆一說,眼淚流得更快了?;萑阆肽脳l毛巾,跟前又沒有,就扯過麥迎的枕巾,給麥迎擦淚,卻是越擦越多,越擦越旺盛,惠茹嘆了口氣。
惠茹說,你聽我跟你說,第一這孩子不能做,這可能是許家的唯一傳宗接代的獨苗;第二你們懷孕不易,這次做掉下次就說不定了。
惠茹還沒有說出第三,麥迎說,媽呀,我就是要證實這個呀,就是要證實我做下這個以后能不能再懷上呀。
惠茹聽麥迎的話懵了,她聽出了這話的蹊蹺,她問麥迎,怎么,其中有什么詐嗎?
麥迎又哭了起來?;萑愕人薜貌畈欢嗔?,說,你有什么話和媽說,媽是公道人,會給你做主,若是彬東在外面做了對不起你的事,你告訴媽。
麥迎不哭了,她坐起身,離開了婆婆的懷抱,擦干了眼淚,振作了一下,下意識把枕巾疊成小塊,疊得不能再疊了,才說,哪里是彬東呀,外面謠傳,說我這個孩子是許愛國的,媽,你說,許愛國來咱家時,我是不是已經懷孕一個多月了?你忘了,你領我去找那老中醫,在街上碰到許愛國和小亭,那時他們才到我們家兩個星期。
惠茹傻了。麥迎搖著她的胳膊,媽,你倒是說呀。
14
醒獅超市和惠茹收購部毗鄰,現在這一條街都變成商店了。
醒獅超市是張明夫婦開的,貨物一律是明碼標價,之所以叫超市是依照大城市的一些商店,貨物自己選購,雖沒有人家那種豪華的購物車,卻是超號的大塑料袋。待你選滿了你所需的貨物,就可以去門口收銀處算賬。整個程序給人以新穎自由隨心所欲的感覺,這在這樣小的一個城鎮不多見,所以來購貨的人不在少數。
當初張明夫婦打算開辦這樣一個商店時,首先是蓋房子。張明的房場是三間的地方,不過九十多平方米,想做醒獅顯然是小了一點。張明的妻子很刁蠻,是那種腦子很活的女人,她的眼睛骨碌一轉,道道就來了。她趴在張明耳朵上一說,張明遲遲疑疑地問,行嗎?張明的妻子也不說行不行,只說看我的,就直接到了許家。
張明的媳婦是為兩家交界的胡同而來,最早建房時明明白白地規定,那塊兩米寬的胡同歸兩家使用,一家一米。但那時許家的地盤大,足足八間房場。張家地盤小,還不到許家的一半。許家老爺子和張家老爺子處得又好,就說,什么你的我的,你窄巴你先用吧。張家老爺子不勝感激,就就著兩家的山墻蓋起一個耳房,裝煤與雜物等,一直這么使用著,很多年了。
許家老爺子和張家老爺子仙逝之前也沒有再提這事,到惠茹蓋房時問題就出現了?;萑愕姆孔邮怯珊蠓孔兊角懊嫒?,不然沒有院子的空場,如此張家的耳房就不得不少了一面山墻。當時惠茹很通情達理,沒讓他們把地方縮回去,而是讓瓦工直接給支起一面山墻,張明夫婦說了許多好話。張家媳婦這次來就是專門說這塊地方,她說這塊地方從打她嫁過來就歸張家使用,她這回蓋房準備把它占上,問惠茹行不行。
惠茹說,話看怎么說,你的意思是說這塊地方壓根是屬于你的,那你占上是不行的,你要說你缺少房場能不能讓你惠茹嫂子讓你一塊地方,那咱再商量。
張家媳婦聽了惠茹的話,就很后悔自己剛才說的話,她責備自己,不如先好言把它哄到手再說,弄得現在無臺階可下。
惠茹不是那種見了螞蟻都要踩死的女人,她給了張家媳婦一個下臺階的機會,她說,你嫁過來的時候畢竟晚一些。我都生我家老三了,你才嫁過來,結婚我還給你端過洗臉水,水盆放的錢,是我們老三平日舍不得花的零錢?;萑阋还菜膫€孩子,老三和老四叫許米和許商,在外念書,都是女孩。
張家媳婦忙轉笑臉說,嫂子你記性真好,要說你對房場的事比我明白,我不過是想把房子蓋大一點,急得沒辦法,三小間和三大間可不一樣,不然我那檁子就得截了,那可都是松木啊。
惠茹聽張家媳婦把話拉了回去,就說,你等著,我找來給你看?;萑憔蛷牡豕窭镎页鲆粡埨吓f的房契,上面寫著兩家的胡同歸兩家所有,各半使用,明明白白。
惠茹說,你看吧,這白紙黑字,不是我撒謊,私憑文書官憑印。
張家媳婦說,這都怪我不知詳情,錯怪了惠茹嫂子,張明是不知道我來,若知道非罵我辦糊涂事。
惠茹說,你明白就好,不過你蓋房的事,我還是想成全你,你可以把那一米的地方用了,我也圖個院落緊湊。不過房契不能改,不但不能改,你還得給我寫個契約,證明你占了我一米地方。既然我們老輩那么通達,我也不能太小氣,我畢竟有八間房子呢。
話說到這里,張家媳婦就滿足了,她差不多都想三拜九叩。她知道惠茹是不在乎這塊地盤,想把這塊地盤給她,但苦于以后說不清,留著一張紙契,是防她以后反咬一口。
張家媳婦千恩萬謝回去蓋房去了。不久超市就張羅起來了,超市開張那天張明來請惠茹過去吃喜,惠茹推不過,過去了。席間張家媳婦張口向她借錢,說要多進一些貨。惠茹一看,那商店的貨確實少了一些,有幾節柜臺還空著呢?;萑阏f,要多少呢?張家媳婦說一萬足夠了?;萑阏f,兩萬吧,過會兒你去取。張明和媳婦不知說什么好。去銀行貸款要財產抵押不說,還要付利息。惠茹不用,惠茹只要你一顆誠心對她就行。
至此刁蠻的張家媳婦被惠茹降服了。說也怪,這樣的沒理辯三分的女人,這樣的和別人格格不入的女人,和惠茹的關系竟日漸好了起來,而且關系似不可分割。有一次一個唱喜歌的人賴著不走,許彬東給了五十元錢他還賴著不走,惠茹又沒在家,是她連扯帶拽的把那人拖走了。她怕許彬東手中的鐵管兒把人打死,就好心地化解了不必要的災禍,結果是自家的窗子晚上被人嘩啦打了個大窟窿?;萑慊貋硪欢ㄒo她換玻璃,她說什么也不用,自己不聲不響地換上了。
惠茹這兩天被麥迎的事弄得鬧心,就抽空兒去了隔壁的醒獅超市?;萑闫饺帐呛苌儆写伺e動的,當然這一次也不是沒有目的。
張家媳婦老早就迎了出來,并把惠茹讓到自己的臥室,給惠茹洗了一個美國蘋果,這種蘋果要三十幾元一斤,是她前幾天增添的水果項目,有專門的柜臺,都是上乘而稀少的高級水果。
張家媳婦把蘋果削了皮送到惠茹手里,怕惠茹不吃,又遞到嘴邊。惠茹就有了吃的欲望,這是她這些天第一次感覺到口的東西有些味道。
張家媳婦趁惠茹吃蘋果的時候,又給惠茹倒了一杯茶,重新坐在惠茹跟前,她說,惠茹嫂子,其實你不來我也想去你那里,你待我不薄,有件事我想告訴你,是我這幾天賣貨聽說的,說你招許愛國來是借種生子。
惠茹手端茶杯,她看著張家媳婦,張家媳婦忽然發現,惠茹不知什么時候眼眶都眍進去了,就預感這事她知道了。
果然惠茹問,你沒打探打探這話是從哪兒傳出來的?
張家媳婦說,我把你當親嫂子看,我不能對你隱瞞實情,不過你要正確處理這件事?;萑泓c頭。
張家媳婦說,是你家美滕說出來的。
15
許家的最后一車舊貨送出去之后,惠茹的賬就全部攏完了。
惠茹干收購整整七年,固定資產四十萬,銀行存款二百三十萬,這是她七年率領全家人,一塊鐵一塊鋼地掙來的。她一個婦道人家能干起這么一大樁買賣,且不說漫長的七年受的苦,只說當初能走出這一步已實屬不易。惠茹記得她家以前一個月也見不上一斤肉,穿戴更不用提。那時候如果有人能幫她一把,她會終生感激。她現在如此幫人,實際就是體會和溫習幫人和被幫的溫馨。
惠茹攏完自家的賬,百感交集,她像一個舉刀的屠戶開始要分割它們了,這感覺有些像案板上的肉,割哪塊哪塊心疼。但是惠茹心里明白,這些肉是萬萬不能自己留著的,自己留著會發臭,會用不完,會失去價值。把它分割出去,讓大伙吃它,分享它,品味它,吃了它的人會強壯身體,會長肉,又會有實力去創造肉。哪怕是坐享其成的人,哪怕是美滕。
美滕的做法讓惠茹極度傷心,她沒想到這個自己把她看作是許米和許商的女人竟如此惡毒,她現在如此幸福,如此不缺吃不缺穿,竟能這樣,惠茹著實為她老實巴交的二兒子擔心了。但是惠茹又不能像原來那樣,把他們放在跟前攏著,兒子大了,就會分心,光靠攏是攏不住的,既然他們兩口子提出分家,這也是早晚的事,不如借此機會把家分了,也好讓他們出外鍛煉鍛煉。
惠茹是個精明善良,開通細膩的女人,她已買好了兩處樓房,一是給美滕,二是給麥迎。即是分家,她跟前一個也不留,許米和許商日后得嫁人,只需送一些陪嫁就行了。
樓房都是一樣的九十平米,位置卻是一個在南一個在北。不過都離小學和中學很近的。這是惠茹選擇房子時首先考慮的,樓房的主建單位也很好,一個是財政局的家屬樓,一個是國稅局的家屬樓。惠茹想任憑世道再變,這兩個單位怕也會長期保留,只要機構存在,住房管理就不會差到哪里。
靠城南的樓房離自己的住處近一些,惠茹決定給麥迎。她放心不下麥迎,太遠了不能常看見她,看不見麥迎,惠茹感覺像斷了一只臂膀。
這兩處樓房連裝修在內,每處花掉惠茹五十萬元?;萑阌X著值,到什么時候,在什么人面前她都可以說,自己對得起兒女了。除此之外惠茹還想給他們每家五萬元,留他們日后過日子或做買賣用。她又買了兩輛車,兩輛和自己家的一模一樣的東風車。兩個兒子都會開車,一人一輛,雖無正式工作,靠給別人拉活兒也完全可以維持生計。
做完這些準備,惠茹把全家人叫到跟前,讓雨英照顧小亭,許愛國照顧院子,一家人開始開家庭會議了。
麥迎依舊病病歪歪打不起精神,美滕不知婆婆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也沒敢張狂,而是抱著潢潢坐在地中間的凳子上,不敢正視麥迎。
許彬東和許彬明聽說母親想召開分家的會,就說,媽你照量分吧,怎么分我們怎么領。許彬明更是除此之外囁嚅地說不出什么,他知道這事都是因美滕而起,而自己對美滕又奈何不了,也只有由著去了。
許彬東的天性很隨惠茹,他看著美滕養得白白胖胖,而惠茹一直黑瘦著,曾幾次和母親說分開過吧。都是惠茹說,分它干什么,都是手指頭,割哪個不疼?就這么過吧,我看挺好的。
現在是弟弟和弟媳提出分家,媳婦為此又遭受不白之冤,許彬東更是沒說的了。
許家父親說得更好,他說早晚都得分,等我們動彈不了就不好分了,小鳥總得出巢,吝惜什么,分!
惠茹把大家聚在一起,就開始宣布了以上的方案。美滕沒說什么,但她臉上已開始有了笑意,不過對七十萬資產她還不甚滿足,她想聽聽許彬東怎么說,自己好找準時機再要一些。
惠茹一直沒把存款總數向大家透底,她只說有一百五十萬存款,四個孩子每人五萬,大哥和二哥為這個家出力了,每家多給一輛車一幢房。她和許家父親呢,就只要房屋和收購部。他們要繼續做這樁買賣,底金先用許米和許商的。宣布完這些,她把話鋒轉向美滕,她說,美滕你也聽出來了,存款還有二十萬余額,這是留給你們四個每家一個孩子的,各五萬。不過潢潢的一份先不能給你,要怨就要怨你自己了,你惡意中傷你嫂子,什么時候你辟完謠了,我再給你不遲。
辟謠這些話,婆婆那天氣憤之余已經和她說了,只是這是很難做到的了,她那天到醒獅買貨,遇到好友,本是想發泄心中怒氣,不想把事情弄大了,現在她都搞不清當時都有誰在場了。
美滕漲紅了臉不吭聲,不過心里卻下定決心,早晚我要把這五萬元弄回來。
許彬東打圓場,他說起自己的事。
他說,這樣我就知足了,其實媽不給我們什么,我們也不會挑,是媽把我們帶上致富的路,這也不是簡單地教會了掙錢不掙錢的事,是在這個世界上是否有能力有一席之地活命的事,所以我們十分感謝媽媽,我代表我們家謝謝媽媽了。
許彬東站起來給惠茹鞠了一躬,麥迎也站起來給婆婆鞠了一躬。許彬明看著哥嫂這樣,就拉了拉美滕一起站立起來,各自鞠了一躬。美滕本吃不準自己該怎么辦,剛好丈夫拉她,她就順勢做了。
惠茹說,你們知道當娘的心就行了,從明天開始你們就開始搬家吧,不過麥迎身體不適,等生過了孩子再搬也不遲,可以再住一段,如果愿意現在搬,一定要雇用人手,別把胎氣動了。
麥迎說,知道了媽。
惠茹又說,許愛國和小亭還有雨英,我還得把他們留在這里。幫人幫到底,許愛國什么時候說上媳婦,再離開這里;小亭等他念完小學,我把他送到封閉學校去,這孩子天生聰慧,三個月學會了兩年的課程,我要讓他實實在在有些出息;雨英愿意什么時候走就什么時候走,她出嫁時我要給她送陪嫁。
惠茹宣布完這些,說了聲,好了,你們行動去吧,這是鑰匙,這是房本,這是存折,都在這里,準備去吧。
美滕先拿過自己那份看看,除了鑰匙上寫不上名,其他兩樣都寫著許彬明的名字。美滕想,老雜毛,滴水不漏,跟我留一手!她嘴上什么也沒說,裝作和麥迎搭訕,其實是想看她手里的存款數額,見是一致的,也是許彬東的名字,就扔下麥迎,奔自己屋去了。
惠茹很想睡一覺,她決定要用整整一下午的時間來養足精神。這些日子她太累了,她想她一覺能睡兩天,或許三天,醒來她還有很多的事要做呢,那是非做不可的。
半個月以后,許家的兩個兒子平靜地搬了出去。許家的八間大房暫時空了起來,但是也僅僅是空了幾天,惠茹就雇用人手把其中的四間重新開了個門,變成了“惠茹福利園”。這個福利園是專門領養沒父沒母的孤兒的,惠茹一共領養了七個,都是分文不取?;萑阍谌ビ嘘P部門辦理手續時,對他們的負責人說,我現在只有領養七個的能力,等我再掙夠一百萬,我會遠遠超過這個數字。
惠茹的舉動轟動了整個小城,每天都有一些過往行人向惠茹福利園張望,他們都想知道惠茹是誰,想看看惠茹是什么樣兒。
雨英再也不做保姆的差事了,她晉升為惠茹福利園的園長,不管是授課還是衣食住行,園長全權包攬,每月掙薪水一千二百元,收入頗為可觀。
惠茹又找了一個保姆,是雨英最小的妹妹,叫雨笑。惠茹對雨笑說,女孩家最要緊的是識人間煙火,你就先學著做飯吧。
雨笑有一天撅著小嘴跑過來告訴惠茹,姑母,姐姐欺負我,讓我幫她看著福利園,她領著許愛國和小亭上南天園看大戲去了。
惠茹一聽若有所思,思忖過后她笑了,笑得慈祥又有點嫵媚?;萑隳贻p時本也是很媚氣的。
惠茹想,改日我也該去南天園看看戲了,那么好的劇院不知又上演什么好戲了。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