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最怕花開,因此喜歡早春。準確地說,是喜歡從草泛綠到花未開的這段時間。在北方,就是從驚蟄到清明的一個月的時光,中間跨過叫春分的被忽略的節氣。在這段時間里,植物的力量見乎隱,顯乎微,在不經意間,萬物生長有序。在田野、森林變得擁擠之前,在清涼到燥熱之間,有一段適合人心的緩慢過度,最能安慰中年人的空虛。
中年人走在人生的中間,就像站在半山上,上下左右都能看到。中年人已經沒有大紅大紫的故事,像早春的花,孤零零地、纖纖細細地開著,只要有幾片綠葉相伴,就是一片難忘的風景。在中年,早年那些不曾落地的故事,早已是明月前身,不思量,自難忘,不影響中年人一年年從頭再來,對下養兒育女,對上養老送終。
中年人抒情的時候,只在酒后;中年人想起自己的時候,只在失眠的夜晚。想起來的,也像是早春的故事,很冷很涼,由思念和傷感構成,就像花還沒有全開,經風一吹,就紛紛揚揚地掉下來。
中年人對父母的衰老和死亡已經有心理準備,對子女的前程沒有任何把握。又因為承上啟下,擔著三代人的責任,所以凡事都委曲求全,方圓并用,以守為攻,每天都像在打一場無聲的仗。
中年人最自尊,吃得了苦,受不了氣,沒有拍別人肩膀教訓人的資格,也不想讓別人拍自己的肩膀。
中年人不知道周杰倫,以為《菊花臺》是酒;中年人沒有小資情調,從不會自己去咖啡館喝什么卡布其諾,也不買哈根達斯。
中年女人花葉失色,不化妝也敢出門,偏愛紅衣服,聽到別人說自己看上去很年輕時很矜持,不再猜測是愛慕還是憐憫,像春花莊嚴凋落,沒有風韻,有風度。中年男人省吃儉用,存錢就想買車買房娶兒媳婦,和年輕女子說話,聲音會溫柔許多,如果有女孩子過分接近,馬上又會很警惕。中年人性別模糊,開始向色即是空過度。
中年人倦看風月,卻沒有倦看名利。人到中年,童年青年時受過的所有教養都已經體現出來。教養決定人生,中年正是決定人生成敗的時候。官場得意的人最忌貪贓枉法,想想現實人生背后天道忌滿的大原理,應該早做功成身退的打算。平民百姓,最忌心灰意冷,要知道,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也還是玫瑰。如果窮得只能插一支玫瑰花,就讓這支花開在有陽光的窗口,在小景象里一樣能找到人生的樂趣。
中年人的夢想,是想補此生缺少的課程。比如說,最想有一個自己喜歡的人,而不一定是和自己一起承擔責任的人。最浪漫的事,是和這個人一起躺在向陽的山坡上曬太陽,聽鳥鳴,觀山景,關閉手機,讓自己暫時不在服務區。中年,最想和這樣一個人,在一個農家院子里,燃柴引火,不像馬致遠“和露摘黃花,帶霜烹紫蟹,煮酒燒紅葉”那樣風雅,只做一碗素面,再用粗瓷藍花老碗盛上,調上紅紅的辣子,蹲在晌午陽光下的墻角,稀里糊涂旁若無人地吃,吃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會心。中年時,最想有一塊田,不大,一分足矣,只種菜,不種花,茄子辣子西紅柿,想種什么種什么,想吃什么自己摘,種出來的油菜有香菇的味道,種出來的黃瓜,在褲子上蹭蹭就能吃,不賣,不施農藥,也不管收成豐儉,夠自己吃就行。
中年人由儒及道,不再輕信經典,最想成為田園詩人,心中唱著陶淵明守拙歸園田的歌,人生向晚,向桃花源,向白云流水,向禪。
中年人的人生,很像是老子理解的人生,經歷了曲折迷離之后,如夢初醒。老子微笑著說了五千句話,我只記得一句:進不敢為前,退不敢為后。這正好說的是中年人站在人生的半坡上,上不去,下不來,身居事中,不能原地休息,正是進退兩難的時候。
中年人喜歡早春不僅僅是因為懷舊,懷念青春年華,也是因為草未綠花未開時,有如人之初的憧憬。
樹的意義
春風從樹梢上吹來,樹從灰白中走進路人的視野。與濃艷的花相比,有句話最適合寫樹:景色雖不艷麗,氣度自是風雅。
2006年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品、土耳其作家奧爾良·帕慕克的長篇小說《我的名字叫紅》實際上是一部哲學著作,包含對哲學所有問題的思考。其中有一句話說樹:我不想成為一棵樹本身,而想成為它的意義。陳丹燕的一篇散文《來世我愿做托斯卡納的一棵樹》中,說來世想長在托斯卡納的綠色山坡上,俯瞰人間過往,不動聲色。因為樹沒有責任,沒有感情,不會傷心。與帕慕克不想成為一棵樹,而想成為它的意義相比,陳丹燕的智慧比較平易近人。在這些文字里,樹非樹,而成了一個哲學要點。成為一棵樹的意義,這句話會讓每個人都心照不宣,卻也很難說明白。
站在山下時,滿山遍野的高低不同的樹,會讓人感覺山迎面倒下,讓人生出想往后退的恐懼;踏在歲月積累成毯的枯葉上,那種又腐又香的氣味,讓人不由得小心翼翼;即使坐在林中一棵倒地的枯樹上時,也不能悠然地點一支煙,喘一口氣。對于樹,我一直懷著一種畏懼,特別是古老的樹,山中的樹。那些看上去自由地生死、無意識的生命群體,絕對有自己的規則。樹集中到一起時,就像城市里熙熙攘攘的人群聚集在一起,突然就有了一種無形的壓力。任何生命都是有內心的,表里是否一致,就像魚與莊子的關系一樣難以確定。樹本身并不能總結自己的精神,它的意義是人類賦予的,而人類又是根據自己的經驗來解釋大自然的。在城市中生活得疲于奔命的人類,很希望自己能成為大自然中的一棵樹,像樹那樣站在那里風吹不動,視而不見,像樹那樣自然而然地活著。
印度《奧義書》中這樣寫樹:其生命由自我彌滲,明亮滋潤,敷榮華,挺然而立。
這應該就是樹的真實,是樹的內在意義和審美意義。
只是,自然永遠也不能成為人類復雜矛盾的精神的歸宿,就像人和樹并不擁有共同的內心。從潘多拉的手打開盒子起,人類用欲望把自己填充得太滿,不是一下就能倒空的。而對于一棵樹的贊美和向往,也只能停留在藝術的境界,就像現實與理想之間隔山聽歌。
很多人想成為樹的意義,不是指成為每一棵樹,而是有目標指向的。比如我,如果來世一定要成為一棵樹,我不想成為一棵遺老般的銀杏,不想成為一棵風雪中的靈松,不想成為蓄著千行淚的斑竹,不想成為果實累累的任何一種果樹。成為這些樹都太辛苦,我不想有年輪、風霜、情感、果實之累,我就想成為故鄉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樹。我喜歡槐樹的枝、葉,還有槐花,花的形和香。枝椏曲折,葉子圓潤,大小適中,花不紅,不大,是那種中國古瓷器的白,有一點青花的淡青,永遠守著泥土的院子,青磚的平房,人字形房頂上青色的瓦,還有我和祖母在一起的童年陰涼,花一年葉一年地過日子。故鄉院子里的那棵槐樹,已經成為我心中的一個神。我知道人們為什么把槐樹叫國槐,因為槐樹最像中國人,樸素,中和,最懷土,最自然。
我就是這樣理解樹的意義的。杜甫詩云:手種桃李非無主,野老墻低還是家。我想,流浪多年的人都想成為家鄉的一棵樹吧。靜守家園,完成自己的生命歷程,不再做多余的夢。盡管居家的日子會消磨時光,但在我們這一生中,又想走多遠?想做什么?
我現在住在城市邊緣的一個小院里。在二十年前,這里還是典型的田園風光,阡陌縱橫的蘋果園,蘋果樹下長著青青的麥子,我曾和大學的男女同學一起在樹下撿拾掉在草叢里的青蘋果。從學校步行到這里,大約半小時的路程。沒有課的下午,我們在這棵樹下走走,那棵樹下坐坐,說著那個年齡的愛怨故事,看著西山的晚霞落盡,然后起身回去。那時候,身后的城市沒有現在這么喧鬧,這里的寧靜也不覺得難得。二十年過去了,這里已經沒有果園和田地、菜畦,新開辟的工業園區和名字時尚的居民小區將大片的綠地覆蓋。我就住在一個小院里,離地面有五層樓高,從窗戶里望出去,看不到一棵樹。所以,我常常驚異路邊的樹葉是什么時候掉光的,來年的春天樹又是何時泛青的。
所以,能成為一棵故鄉的樹,對于失去故鄉的我們來說,也是很難實現的夢想。
最終,我想,成為樹的意義,對我們來說,只是提供了一個開悟的機會,一個參照體。要真正懂得樹的意義和人生的意義,是很難達到的境界。而我們只要像樹一樣,守住自己腳下的土地,守住根,守住本分,在看上去最平凡的意境中,也許就有某種意義掩映其中。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