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朋友阿姍家聚會,幾位女友都偕了老公,場面十分熱鬧,相談甚歡。席間,一女友的老公忽發感慨,教訓自己的老婆:“你看看人家阿姍,要長相有長相,要才華有才華,談笑問便做出這一桌子的好菜,家里還收拾得井井有條……你們一起混的。就不能跟人家學著點?”又感嘆:“像你這樣無才無貌不通廚藝的,也就是我,換換人可真受不了你!”
我這女友還沒回話,阿姍老公便搶過話道:“什么呀,你們就只看表面。其實她脾氣壞得很,動不動就大吵大鬧,火氣上來半夜就離家出走。對人一點防范心也沒有,出去三番五次地被人騙。還倔,認定的事情十頭牛都拉不回來……你們說,準能受得了這樣的女人啊?得虧是我,換別人早跟她離了……”
他的話還沒完,我那女友已經急不可耐地數落起自己的老公:“還說呢,就你這樣天天不著家的主兒,在外面吃喝玩樂,給人當免費三陪,我一人在家帶孩子,你喝醉了回來還得我端茶倒水地伺候……你問問她們,換了誰能跟你過成?”
女友急赤白臉的樣兒,惹得大家I哄堂大笑。仔細想想,也甚覺有趣,每個人都有一堆需要別人容忍的毛病,每個人又都覺得只有自己才能忍受對方的毛病。難道我們所謂的幸福婚姻,不過是容忍與被容忍?
我想起我的父母,從小到大,我聽到父親抱怨最多的是:“沒見過你這樣的笨女人,不會做飯,不會針線,換別人,早把你休了!”而母親回敬的話是:“就你那牛脾氣,擱別人早氣跑八百回了,也就是我,不跟你計較,哼!”抱怨歸抱怨,父親照舊會把香噴噴的飯菜端到桌子上,幸福地看著母親吃得滿面紅光。母親也依舊會在父親發脾氣的時候,笑瞇瞇地遞上一杯茶讓他潤喉嚨再吵。
那天,我忍無可忍,沖老公大叫:“拜托你把洗盤子的時候把盤子外面也洗干凈好不好?每次都這樣,真受不了你!”老公看都不看我,慢悠悠地說:“就你那小心眼大脾氣。除了我,也沒人能受得了你!”我憤怒地揮拳過去,卻又忍不住笑了。
是的,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有一堆的毛病:他睡覺打呼嚕不愛洗澡,她任性刁蠻不講道理;他脾氣暴躁大男子主義,她斤斤計較小心眼兒……我們尋找的人生伴侶,就是在尋找那個能夠忍受那些毛病的人。所謂愛,所謂幸福,不過是你找到的那個人,能夠忍受你一輩子。
孵出幸福
28歲那年。她離婚了。她也算才貌俱佳,長得端莊優雅,寫得一手錦繡文章。可她偏偏沒有經營好自己的婚姻,城池失陷。男人為了和那個女人在一起,主動放棄所有家產。她不是個善于糾纏的女人,愛沒了,守著一個空殼婚姻。倒不如,選擇成全。
心,不是不痛。最難捱的是夜晚,她一個人守著空曠的大房子,滿屋子的寂寞和冷清,仿佛一層一層漫上來的黃沙,把她的心層層包裹,直至窒息。
朋友說,你現在只能用新情療舊傷,我給你介紹個人吧……比你大5歲,是個教師。和你情況差不多,也離異,沒有孩子,樸實厚道。你要是愿意,就見見。她沉默不語,沒答應,也沒拒絕。隔天,朋友就拿了那人的照片來,是個很普通的男人。小眼,黑瘦,沒有絲毫出奇之處。
這樣的男人,心高氣傲的她斷然是看不上的。只是不好拂了朋友的興,便抱著無可無不可的心,開始跟他約會。隔三差五的,一起吃頓飯,看場電影,逛逛街,陽光好的下午到公園里坐坐。波瀾不驚。他時不時地打電話來,她高興了就海闊天空地聊一通,不高興了就沉默不語,甚至沒來由地沖他發一通脾氣,他也不惱,好脾氣地賠著笑。
那天,她約他去喝茶,其實是要跟他分手的,理由都想好了。是的,她不愛他,她試過了,可是感情不能勉強。或者,她一開始就沒打算要接受他吧。他坐在她的對面,雙手搓來搓去,吭吭哧哧半天才說:如果是因為我對你還不夠好,我會努力……她打斷他,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真的不合適……就這樣吧。然后,站起來就往外走。他急忙跟出來說,我送你回去。
就是這時候看到了她的前夫,在街邊的公交車站。前夫依然風度翩翩,臂彎里的女人不知為什么正生氣,她看到前夫彎下身來輕聲細語地哄著那個女人,眼睛里漾著蜜一樣的笑意——那是他從不曾給予過她的柔情蜜意。一瞬間,她的心如被針刺,再看看身后低眉順眼亦步亦趨的他,忽然就很生氣。惱怒地沖他嚷:你還跟著我干嗎?然后就轉身,朝著馬路對面跑去。
他一驚,叫著她的名字追過來。一街的人都朝著他們看過來,她愈發惱喪,頭也不回地往前沖。只是一瞬間,汽車刺耳的剎車聲還沒來得及散開,她的整個身體就輕飄飄地飛了起來。
左腿骨折,打了_石膏,腿高高地吊在床頭。她醒來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這個其貌不揚的男人。男人面色憔悴,臉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著,他揪著自己的頭發。反復只有一句話:都怪我,我不該去追你……她轉過臉,淚無聲地滑落。她心中的隱痛,他哪里會知道?
男人請了假,一心一意地在醫院照顧她。醫生說她要多喝骨頭湯,他就一大早去菜市場,買回新鮮的排骨,用黃豆和豆腐一起燉了,盛在保溫飯盒里給她送來,一勺一勺吹溫了喂她喝。醫生說她要多吃水果才不會便秘,他就香蕉蘋果橙子一堆一堆地買,她吃煩了他就榨成汁給她喝。怕她躺久了身上會長褥瘡,他就每天堅持給她按摩。怕她會悶,他給她買隨身聽,買書,甚至買了筆記本電腦。
她對他說,都說好了要分手的,你其實不用管我。他一刀一刀地削著蘋果,頭也不抬地說,等你好了,我們再分手。
朋友來看她,待他出去,朋友悄聲問:我的眼光不錯吧?就知道他人好,你躺床上這么多天,他照顧你多細致。久病床前無真情,何況你們還沒結婚。在醫院里,才最能看出一個人的真心。當初你還看不上他…… 她淺笑不語,心卻像柔軟的沙灘,溢著溫柔的波。
兩個月后,她出院回家;三個月后,她和這個男人結了婚。她知道她的男人,無才無貌無權無勢,可是他有一顆充滿愛的溫柔心。這顆心肯包容她的壞脾氣,肯用他的溫暖和耐心一點點地孵化她的冰冷和堅硬,還能夠把生活中所有的坎坷和磨難,都細細研磨,加上糖,融進蜜,孵出一只叫幸福的鳥。
八世夫妻
還記得當時年少,正月里,鎮上請來戲班,一唱就是半個月。那是他們的節日,每天傍晚,他早早吃了飯,在她家的院墻外候著。等她慌慌張張地出來,便攜了她的手,急慌慌地往戲場趕。趕到鎮上時,戲通常已經開場。燈光打在臺上女子明艷俏麗的臉上,女子揚起水袖,低首碎步。身段裊裊娜娜,唱腔幽怨婉轉,她的心,也在鏗鏘頓挫的鼓點中起起伏伏。他在她身邊坐著,眼睛不看臺上,卻只凝視著身旁的她。她低頭,她蹙眉,她歡喜,她涕淚漣漣。他的心,便也跟著輾轉起伏。
那一夜唱的是《七世夫妻》,男女主角是天庭的金童玉女,只因玉帝在天庭歡宴群仙時,金童不慎摔破酒杯,玉女為安慰金童,便對他展顏一笑。這一笑的代價,是他們雙雙被貶紅塵,且被罰以:配為夫妻,卻不許成婚。七世苦苦相戀,卻難成眷屬。一世里,他是萬喜良,她是孟姜女,萬喜良被緝赴邊塞造長城,到塞三日身亡,孟姜女過關尋夫,哭倒長城,后投河而死;二世里,他是梁山伯,她是祝英臺,生不能同衾,死后化蝶比翼雙飛……一出戲,臺上的人悲切哀怨,臺下的她淚濕香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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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散場,他偕她回家,她悲思難收,一路哽咽。他憂心如焚,不知該如何安慰,情急之下,脫口而出:“你我有緣,七世不離散,八世做夫妻。”她詫異地盯著他看,心跳如鼓,臉,慢慢地羞成嬌紅。
那年,他16,她15。她和他的家,只隔著一條街。
她長成俊眉秀目的姑娘,像春天里枝頭上綻開的第一朵桃花,鮮潤飽滿。走到哪里便芬芳地開在哪里。有富家少爺來求婚,她不允。父母逼得急,她索性橫下—條心:除了海哥,我誰也不嫁。
自然是不許的,他們兩家,只隔著一條街,卻有世仇,而且,他窮,家徒四壁。她的房門被落下重鎖,父親硬邦邦地撂下話:想嫁他,除非我死。
夜里,他來到她的窗下,小聲叫她的名字。他說,那戶人家,我去打聽過了,家底殷實,人也俊朗,你嫁過去,會有好日子過的。她隔著窗子啐他:沒良心的,當初是誰許下的八世夫妻?你若不帶我走。我就撞死在這墻上!
那一夜,他隔著窗戶與她商定:你等著,明天,我去鎮上把家傳的那對玉鐲賣了,湊足了路費,咱就離開這兒。我們找個安靜的地方,最好是在海邊,蓋一所房子,你結網,我打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們做八世的夫妻……他的眼睛,在黑夜里閃著灼灼的光。
她扳著窗欞,嬌俏的臉像天上的滿月,幸福的光芒把暗夜都照亮了。那一夜,她歡喜著,焦慮著,憧憬著,慌張著,嬌羞著,徹夜未眠。夜那么長,天似乎永遠都不會亮了。
他一去,卻再也沒有回來。她等了一天,兩天,第三天,父親打開門放她出來。父親說,聽人說,阿海那小子,在鎮上遇上當兵的,被抓去當了壯丁……你還是找個人,嫁了吧。
她當即就懵了,瘋了一般往海邊跑。是的,他答應她的,要帶她去海的那一邊,找一個安靜的地方,過平淡幸福的生活,做八世的夫妻。可他,卻失了言。她跪在潮濕的沙灘上,淚,一捧一捧地跌落。
那是1949年,那年的春天和往常沒什么兩樣。可是她,卻失去了最心愛的人,燦然綻放的青春,從此就暗淡了下去。整顆心,都滄桑了。
她再也沒有嫁人,青燈,長夜,在思念和回憶中,慢慢生了華發。他什么也沒給她留下,只給了她一個夜晚。那夜,銀盤似的月亮散發著皎潔的光芒,他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多少年后,仍然清晰如昨。
她守著那個夜晚,一年又一年,一直到1999年。
他回來了,被一個年輕的男孩子捧著,回來看她。他藏在一個小匣子里,任她摸著,卻摸不出輪廓。她的記憶里,還是他棱角分明的臉膛,高壯筆挺的身架,笑起來,像洪鐘一樣,震她的耳膜。她奇怪,他那樣健壯高大的身軀,怎么能藏在那個小匣子里?
她的眼睛瞎了,重度白內障。
男孩兒讀他給她的遺言:秀春,對不起。第九世,我們一定做最恩愛的夫妻。她的手輕輕撫摸那個匣子,沒有眼淚。她把他藏身的小匣子仔細擦干凈,在枕頭旁放了七天。每夜,她抱著他,絮絮叨叨地跟他說那七生七世里相愛卻不能相守的故事,說50年前的那個夜晚,說她對他的想念……她笑,說,海哥,你怎么就扔下我自己走了呢?笑著笑著,就哽咽了。
1999年的春天,窗外桃紅柳綠。沒有人知道,這對隔了50年的戀人,在這一時刻相聚。她想把那出戲改成《八世夫妻》,第八世里,她是董秀春,他是徐海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