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多水,便也多渡口。
印象中,我就擺過兩次渡,還是在五六歲的時候。年幼的孩童對于這樣的體驗,似乎總能生發出奇妙的幻想。任著船在水里漂啊蕩啊,撐船的人就拿著竹篙子使勁兒地往后戳,一個猛勁就會讓幾近停頓的小舟繼續昂首前行。岸邊總有那么片蒼茫的蘆葦,蘆葦里棲息著一群會飛的野鴨子。要是水波大了,要是槳櫓碰到了飄蕩的葦草,那群被侵犯了的野鴨子就會驚慌失措地亂竄,飛到船尾上,飛到擺渡人的身上。
那時候在鄉下,這種鴨子是隨處可見的,俗稱花鴨。身軀要比一般的鴨子大一倍,翅膀竟然還強勁得能飛,也算是它的族群里最矯健的了。最特別的要算是它的尾巴,羽毛長而鮮艷,陽光下一照,油光亮澤,堪比那些做洗發水廣告的模特。一般的小孩子見了花鴨都是害怕的,而花鴨對人也有著敵意。許是它不是被圈在柵欄里長大的動物,身上還帶著點乖張孤立的桀驁態度。可是在幾年以后,竟然在一戶人家的院子里發現了這個難以馴服的家族,鮮亮的羽毛還是那么耀武揚威、奪人眼球,可那種囂張的氣勢也早已失落了,心里也終不免有些凄惶。
船夫倒不會像廣西那邊的人,會高亢地唱山歌,江南人性格大體溫雅。都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渾厚荒涼的黃土高坡上可以有信天游,可在這杏花春雨的世界里。大概永遠也孕育不出那種情緒。很多時候,要另一條岸上的乘客大喊船家,船夫才會害羞地吆喝一兩聲,算作應答。這種柔聲細氣的吳儂軟語,這種漁舟唱晚的水鄉情調,于外人,總透漏著江南文人式的爛漫春光。
渡口應該是有涼茶攤的。有一個老嫗看著攤子,供行人休憩候船,順便也喝個小茶,老嫗也好討個生活。小時候對茶沒有什么特別的感情,是濃是淡,是甜是苦,也不會在乎;若是真渴了,顧不了那么多的,只會咕嚕咕嚕地仰頭就喝。喝茶的功用本也是看地方和人群的。對于那個年代務實的鄉下人,這份閑情似乎沒有收割田地里的一輪麥子重要,而對于赤著腳隨地跑的孩童,喝茶更是沒有直接去小溪里喝兩口那么清冽爽口。而對于羈旅行役中舟車勞頓的旅人,偶有一個地方閑坐下來,歇歇腳,看看此地的風土人情,倒也算是不錯的享受。
記得第一次是跟外婆一起渡船的。外婆體態豐腴,安坐在船尾,夕陽掛在林梢,余暉撤下來,在她身上鍍上一層金色,安詳如同一尊彌勒佛。那時候的外婆還能挑著膽子健步如飛,還能拉扯著幾個嘰嘰喳喳的小孩子一起上船上岸。可是時光卻也在這樣反反復復的轉渡靠岸中顛沛流離,不復回轉。而有些人也確乎在某一次的靠岸之后,再不能踏上回程。
去年夏天,在浙南的楠溪江上,看著碧清的水,看著遠處的青山,看著我正倚靠著的竹筏和水底五彩斑斕的石塊,突然有種莫名的感動與失落。這樣的景致,竟是在十多年前就已與我相遇,而今卻只能在旅行中走馬觀花。擺渡的離開是必然的,橋多了,自然用不著古老的方式,孤帆遠影的情調、飛鳥夕陽的志趣,也在一座座高大威猛的石橋面前成為老照片里荒涼的剪影。
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這樣的風物少了,鄉村的氣質也會漸漸消隱,只是誰都改變不了,誰都只能將流失當作一種習慣。野渡無人舟自橫,只有回憶在熠熠生輝,只能用一些文字來感念,雖是徒留嗟嘆,到底也是種寬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