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30年河東,30年河西。
屈指算來,到今年為止,中國實行改革開放政策已經有32個年頭了。32年來的最大成果莫過于用市場經濟替代了計劃經濟。而市場經濟的巨大成果之一,就是培養出了一大批在改革開放前基本被消滅的一個群體——企業家群體。
中國企業家,是一個最能承受壓抑的群體,也是在壓抑放松或消除掉后能夠爆發原子彈般巨大能量的群體。我們可以通過幾個名單,來簡單回顧一下那些曾經叱咤風云的商業教父:
1988年,在“首屆全國優秀企業家”評選中,光榮榜的企業家有:馮根生、鄒鳳樓、尚海濤、李華忠、陳祥興、孟祥海、汪海、馬勝利、朱毅、楊其華、周冠五、齊心榮、殷國茂、徐有泮、霍榮華、應治邦、于志安、黃春萼、邢起富、陳清泰。
1994年,在《福布斯》雜志刊載的首屆中國富豪排行榜上,這些人的名字為萬人矚目——劉永好、劉永行兄弟、張宏偉、冼篤信、牟其中、張果喜、羅中福、羅西峻、李曉華、宗慶后。
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步鑫生、馬勝利、禹作敏、儲時健、牟其中、周冠五、倪潤峰……曾受到各方褒獎,他們被視為中國企業改革的榜樣。
如今,32年已經過去了,這些曾經榮耀的名字還有多少被人記得?他們創立的財富帝國還有多少屹立不倒?這些曾經顯赫一時的商業教父們,有多少已回歸平凡,有多少已轉奔他途,有多少還在延續著自己的傳奇?
正所謂“眼看他起朱樓,眼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過風流覺,把五十年興亡看飽。”
從浪尖到谷底
河北省石家莊市和平橋北道岔立交橋西北角空地。
每到傍晚時分,附近的居民都會到這里散步、遛鳥……
老石家莊人都知道,這里曾是石家莊造紙廠的廠址所在。而這家企業的掌舵人就是首屆全國優秀企業家之一——大名鼎鼎的馬勝利。如今這位70多歲的老人,就住在離和平橋北道岔立交橋不遠處栗新小區的一套再普通不過的居室中。
只是,馬勝利的風云史,除了被某些媒體偶爾翻騰出來曬一曬,已不再被當地人所津津樂道。
26年前,馬勝利和他的石家莊造紙廠發生的一切,不可避免地被寫入歷史,成為國有企業興衰成敗的一個縮影。當時,馬勝利在廠門口貼出的那份要求承包造紙廠的決心書,被中央有關領導稱作“揭開了中國國有企業改革進入承包制階段的序幕”。
承包制在中國國企改革的歷史中僅算曇花一現,之后在馬勝利承包制失敗的廢墟上,股份制改革興起,遺憾的是直到被免職,馬勝利也沒搭上股份制這班車。制度的落后注定了馬勝利只能在那個特定年代成事,難以成為今天的張瑞敏。
卸任之后的馬勝利賣過包子,開過紙品公司,也被雙星集團的汪海“承包”過,出任集團副總。不過,屬于他的“尖峰時刻”已經過去。如今的他,賦閑在家,沒事就看書讀報,再有就是幫著女兒照看孩子。
和別的退休老人不一樣,馬勝利不愛看休閑養生
的書,而是喜歡看管理學、未來學之類的書籍。他說:“長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我現在就躺在沙灘上。我們是奉獻的一代,也可以說是犧牲的一代,這也是我們這代人的特色。”
但畢竟,消極不屬于這一代人。馬勝利也有過這樣的表態:“現在的老馬比過去更成熟、更老練。人嘛,需要不斷總結自己,糾正自己,也不斷地完善自己。別看我現在什么也不是,如果改革需要,我還會挺身而出。”
和馬勝利不同,周冠五是老革命,他是新中國成立時軍轉民的第一代建設者,是創辦首鋼的元老。而和馬勝利相同的是,他們都是以“承包制”和大規模并購而聞名,成為了中國企業改革的先鋒。
曾經,首鋼是中國改革的典型。1979年,在他的帶領下,首鋼開始實行“承包制”和“崗位責任制”。正是這場被樹為經濟改革榜樣的大潮,正式啟動了近20年來以“放權讓利”和“打破工人鐵飯碗”為主旋律的國有企業改革。
上世紀80年代后期和90年代初期,在周冠五倡導下,首鋼四處兼并,一時間,全國上下,大江南北,近到香港的上市公司,遠到秘魯、津巴布韋的鐵礦,首鋼介入了包括國內和國際的鋼鐵、建筑、運輸業務等諸多業務。
大規模兼并雖然擴大了首鋼的資本規模,也給首鋼增加了很大壓力,陷入了盲目擴張兼并的誤區。周冠五領導下的首鋼突然從紅紅火火變成捉襟見肘,許多老首鋼人還記得上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首鋼盛景后的凄涼。而這時的周冠五已經意識到首鋼面臨的問題不是求大,而是要集中力量求強,他開始探索由工廠制向現代企業制度的轉變。但不久,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周冠五被免職、退休。他沒能親手把首鋼從低谷拉起,只能親眼看著首鋼在痛苦中掙扎……于是,有了這句話:首鋼是“成也周冠五,敗也周冠五”。
退休后的11年中,周冠五一直生活在位于西長安街的灰墻紅門的那座院落里。天氣好的時候,附近的居民有可能看到一個身形高大的老人出來散步,落寞的身影襯托著他的遺恨和不甘,直到2007年去世。
和首鋼比起來,步鑫生手下僅300人的海鹽襯衫廠似乎小得微不足道。可提起1983年那股“步鑫生改革旋風”,其力度絕對不比周冠五小。當時步鑫生說出的一些管理名言至今還讓人記憶猶新——“你砸我牌子,我砸你飯碗!”、“講效率難道是資本主義專利?”……
但這個改革典型同樣避免不了指責和爭論。浙江有報紙刊發報道《我們需要什么樣的獨創精神?》,指責步鑫生專斷獨行、作風惡劣,觸犯國家有關條例,侵犯職工權益。事件起因是步鑫生改組廠工會,任命趙榮華為工會主席。而趙榮華認為步鑫生違反了《工會法》和群眾意愿,拒絕任職。于是,步鑫生撤銷了任命并開除了趙榮華。為此,中央責令浙江省委派出工作組進行調查,調查結論最終還是支持了步鑫生。
20多年后的步鑫生表示:“我對當年的一切不后悔。”但他還是給已經下海并成就大事業的趙榮華打電話,表達了自己的愧疚。在中國,改革也許意味著試錯。但是,改革并不意味著放棄道德上的正當訴求,對曾經的不公平與不周到,遲來的反省與道歉總比沒有好。
退休后,步鑫生曾先后在北京、遼寧盤錦創業,還到秦皇島擔任過“步鑫生公司”的董事長。而如今,步鑫生則在上海安享晚年。他的家鄉海鹽人民沒有忘記他,公平地評價了他當年的改革,經常邀請他去海鹽走走。
相較前面三位風云人物,倪潤峰縱橫捭闔的時間離我們更近一些。自1988年擔任四川長虹電器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起,他執掌長虹帥位16年,直到2004年由趙勇接棒。倪潤峰最為人所爭議的就是啟動了國內家電行業殘酷的價格戰。三次降價使得長虹從一家小企業發展成了一個實力雄厚、在同行中首屈一指的家電巨頭,在此期間,倪潤峰的個人決策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他的個人魅力和英雄主義帶領長虹一路高歌,在家電業打下了一片江山。
可殘酷的價格戰帶來的副作用是,彩電利潤簡直薄如紙片。在行業排名中,主營業務收入增長率和凈利潤增長率兩項,長虹的表現是倒數第一,凈資產收益率則是倒數第二。在這樣的背景下,倪潤峰被當地政府安排“退休”,由趙勇暫時接棒。
可不到一年,倪潤峰重新出山執掌長虹,他再燒“三把火”:大范圍降價、推出精顯王背投彩電、診治長虹的“大企業病”。但效果并不明顯。在2004年發布的“(第18屆)電子信息百強企業”中,長虹只以158億元名列12位。而他所倡導的長虹民營化計劃也與政府的改革方向相去甚遠。于是倪潤峰在2004年剛剛邁入60歲之際,被安排正式退休。
在技術與知識已經開始擔當主角的新時代里,倪潤峰顯然已完成了第一代企業人的使命,舞臺上已經沒有他的立足之地。英雄謝幕,令人唏噓不已,在其轉身的背后,包含著太多的沉重和悲傷,他的去職代表著一個時代的終結,一個國企英雄時代的終結。
如今,倪潤峰已經不在企業經營第一線。退休后的他掛名四川省政府顧問。、
從天堂到地獄
天堂與地獄之間的距離,僅在一念之間。
禹作敏在20年前是知名度相當高的人物,高到連菜市場里不關心財經風云的大媽們都知道“天下第一莊”天津大邱莊,知道這個莊主禹作敏。
大邱莊原本是農村,禹作敏原本也不是企業家,而是農民。自1974年起,他開始擔任大邱莊大隊黨支部書記。事情很簡單,改革開放了,具有眼光和魄力的禹作敏走在了前面,率領全莊人創辦各種企業,到上世紀90年代初期,大邱莊已經轉型成了一個龐大的工業聯合體,總產值幾十個億。
被積極膨脹的名譽財富沖昏了頭腦的禹作敏,真的以為自己就是“教父”,可以無法無天。于是,他的命運也被注定。因犯窩藏罪、妨害公務罪、行賄罪、非法拘禁罪和非法管制罪,禹作敏于1993年被判處有期徒刑20年。同時被法律制裁的還有他的許多親戚、心腹、企業骨干。大邱莊從此失去了往日的榮光。禹作敏后來保外就醫,1999年10月逝于天津天和醫院。
禹作敏從一個農民變成了企業家,而褚時健則從一個企業家蛻變成了農民。這個曾經的“中國煙草大王”,曾一手撐起了“山高人為峰”的紅塔集團。1994年,他當選為“全國十大改革風云人物”。然而,由于體制原因,他對企業的巨大貢獻并沒有在個人所得上得到體現,18年來他的總收入不過百萬,個人收入的巨大落差使他心理嚴重不平衡,再加上缺乏有效的監督機制,他輝煌的人生之路偏離了航向,因為貪污,1999年,褚時健被判無期徒刑。
很多人以為,這位年已古稀的老人一生就此完結。可褚時健并沒有垮掉,他先是獲得減刑,2002年因為嚴重的糖尿病獲批保外就醫,回家養病。這時,他已經75歲了,卻承包了2000畝的荒山,開種果園。自此,褚時健脫下西裝,穿上農民勞作時的衣服,昔日的企業家完完全全成為一個地道的農民。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褚時健的果園效益好得驚人。后來王石去拜訪他,言談之間,他們談到一個問題:2000畝的荒山,100多農戶如何管理?王石后來感慨地說:“談話讓我非常受啟發。2000畝橙園和當地的村寨結合起來,帶有扶貧性質,而且是環保生態。雖然他境況不佳,但作為企業家的胸懷呼之欲出。我當時就想,如果我遇到他那樣的挫折、到了他那個年紀,我會想什么?我知道,我一定不會像他那樣勇敢。”
牟其中和褚時健不一樣,他一開始就是白手起家的,用100車皮的日用品從俄羅斯換回四架飛機及相關器材的傳奇至今還為許多人所津津樂道。有人評他為大陸首富,但更多的人說他是大陸首騙,因為他的想法實在讓人嘆為觀止,他的說法實在讓人不敢相信。也有人說他不是騙,而是他的意識太超前,所以最終殉身不切實際的理想……
2000年,牟其中因信用證詐騙罪被判無期徒刑,同年入獄服刑。2003年被湖北省高院減為有期徒刑18年;2005年被再度減刑1年零3個月。
目前,牟其中已在獄中度過了10年的歲月,這10年中,他并沒有從人們的視線中消失。關于他在獄中每天鍛煉身體、看書讀報、修煉身心以圖東山再起的新聞不時傳來。即便身處囹圄之中,牟其中仍然在關心政經大事,并不時做出自己的驚人之語。雖然這樣的關心經常會引來其他犯人的恥笑。他也不斷地向上申訴,或者希望能夠通過保外就醫的方式出來。對于這位已經年過古稀的老人來說,這種時不我待的緊迫感尤為強烈。
也許對于牟其中來說,這一生就是為了做大事、實現抱負而活著的,至死方休。“歷史要將我推向高峰,所以要先將我打入深淵”。牟其中的這句話,希望不會是他最后的豪語。
基業長青到百年
當年第一批被評上“全國優秀企業家”的有20人,或為他人打工、或入仕途、或從此籍籍無名,但也不乏依然挺立潮頭者。2003年,這批人曾聚首杭州西湖,之后不少人已經撒手西去。
其中有兩個人,到今天仍然活躍在商界,他們建立的財富帝國,歷經30年而屹立不倒,愈久彌新。他們一位是正大青春寶藥業有限公司總裁馮根生,一位是青島雙星集團董事長汪海。
馮根生出身于醫藥世家,14歲時進入知名的“江南藥王”胡慶馀堂做學徒。1972年,他成為杭州中藥二廠廠長,這是他人生中的一個關鍵點,開始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青春寶事業。今天,他所領導的青春寶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只有37萬元銷售額的中藥作坊了,在其后的30年里,馮根生帶領青春寶不斷涉足家電、服裝、房地產、通訊、金融、旅游等多個領域,資產規模比當初整整放大了4000多倍。現在的青春寶已經是個擁有30多家全資、合資和參股企業,總資產達15億元,年利稅3.6億元,以中藥生產為核心的綜合性企業集團。
讓業界稱奇的是,即便是現在,76歲的馮根生還是那般地強硬有力——青春寶在他的領導下,依然保持著20%以上的發展速度,昂然為國藥之魁首。這讓人很容易想起茨威格那句名言:命運總是迎著那些強有力和不可一世者走去,總是讓自己屈從于這樣的個人。
軍人出身的汪海,比起馮根生的強硬,有過之而無不及。當年,他就敢跟自己的“婆婆”——商業局對著干,堅持走市場道路;也敢拿不聽話的員工——某大領導夫人開刀。最后的結果總是他勝利。
汪海喜歡挑戰,2005年,當青島雙星托管東風輪胎廠時,迎接汪海的是“雙星滾回去”的紅色標語;2007年,當汪海再次來到東風輪胎廠時,打出的橫幅已經變為“熱烈歡迎雙星集團正式收購東風輪胎”。僅僅兩年多的時間,汪海在挑戰舊制度的同時,也以實際行動征服了東風輪胎廠職工。
出生于上世紀40年代的汪海,更懂得用情、用真心和別人交流,去感動別人。同樣是兼并重組,2009年吉林通化鋼鐵廠卻以結束一條人命而終止與建龍鋼鐵集團的重組。此時,他們應該借鑒的是汪海的做法。
1988年,在“首屆全國優秀企業家表彰大會”上,汪海與其他19位企業家共同獲得“金球獎”。20年過去了,汪海是“幸存者”,未來的30年,他對雙星依然樂觀。
“我很高興當上首富,我的每一桶金都是陽光的。”這是劉永好成為2001年中國首富后到央視參加崔永元主持的《實話實說》時說的一句話。
被原罪深深困擾的第一代中國私營企業家們,當然知道能坦坦蕩蕩地說出這句話是多么不易。當也曾經是首富的牟其中、黃光裕們前仆后繼地倒下時,也許這句大實話能夠說明劉氏兄弟基業長青的深層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