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種造物的心情,一種除去了遮蔽之物,看到了本真的心情。
琢玉的手藝行當里大概沒有諸如“機靈”、“敏捷”之類的詞匯。琢玉人每日盯著手心里的一塊石頭,打量它的形狀、紋理和顏色,將那點玉芯子都吃透了,方才因料施藝,一分分地剜臟去綹,再將那一點俏色恰到好處地琢磨出來。這個緩慢的過程堪比某種修行,聰敏過度或機巧太密,都難以抵達善境。
江春源坐在他揚州玉器廠的工作室里與我說到琢玉人的這層意思的時候,我在一小段時間里失去了思維。這種關于琢玉的說法很接近我心目中的“手藝”一詞,那不是一項聰明人的事業,而是一種帶著笨拙的天真與耽溺,是一種消解了時間的、靜穆的勞作場面,就像維米爾筆下的畫面,只有過路人才能從那些轉動的工具和流淌的水中看到時間的流逝,而手藝人自己是沒有時間感的。
身后傳來混沌而細小的噪音,像無休止的蟬鳴。幾十位琢玉人正在弓身勞作,他們每人一臺做活兒的磨床或者拋光機,工具雖簡陋,工藝卻復雜,那是一種難以精確去表述的日復一日的磨礪。在琢玉人的世界里,磨床單調而細碎的“沙沙”聲蓋住了一切,萬事皆被碾磨得灰塵般細小,輕輕一撣就去掉了數個年月。
“兩只眼睛像被磁石吸住,心像給繩子吊著,只有雙手永遠在碾磨。”江春源一邊與我說話,一邊習慣性地用手摩挲著桌上一塊磨了一半的玉坯,上面畫了許多細的墨線,那是他一邊琢玉一邊在上面琢磨的痕跡。這種對玉坯的琢磨貫穿整個琢玉的過程,看起來是人在琢玉,實際上也是玉在琢人。“琢玉這一行,不像捏面人,瞅著哪兒不合適,還能再添上一塊。我們做的是不能返工的減法,磨掉了一塊,就再也添不上去了,有時候只差個毫厘,活兒就廢了。”江春源說話語氣很輕,大約是常年與玉互相琢磨的緣故,吐納的氣息都一并磨得細微而勻稱,像怕一旦吐氣過粗就會傷了玉綹、誤了工夫似的。
近20年的學徒生活加上30年的琢玉生涯,構成了江春源作為國家級玉雕大師的琢玉人生。如今他的生活簡潔得只有琢玉與繪畫,每天從廠到家兩點一線。扎實的時間就像碾玉的金剛砂一樣,剔掉了琢玉人生活里一切多余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