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非物質文化遺產系列報道之二十八
歷史就像個公平的判官,分一半時間做太平盛世,讓絹人燦爛絢麗,分一半時間做戰亂流離,讓絹人凄美跌宕。
紅地毯上,時光定格。周恩來與前蘇聯領導人伏洛希羅夫會晤后,微笑地將一個手持竹笛的仕女娃娃送到他手中。那是1957年4月的一天,一個高約30厘米,從頭到腳都由絲綢、絹紗制作而成的“國禮”走向了世界。這就是在我國有著上千年歷史、入選北京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的“絹人”。
風靡世界的絹人
“元宵雜戲,結彩為人,手持傘扇旗幡,關刀月斧,擊鼓搖鈴。”這段記載于《帝京歲時紀勝》里的文字,細致地描繪出古時絹人的外貌形態與宮廷里觀賞絹人的熱鬧情景。相傳絹人藝術起源于唐宋,是侍女給王公貴族的妻妾制作的掌上玩偶,供她們欣賞把玩,既有風姿卓越的舞女,也可按照各位夫人的相貌體態制作。而老壽星和麻姑,則作為祝賀王爺壽誕的禮品。
如今享譽世界的日本絹人是從中國傳過去的,不同的是,日本絹人只是衣服以絹制成,而北京絹人從里到外、從上到下全部采用絲絹,以金屬絲做骨、棉花為肌、紗做皮膚,經雕塑、彩繪、服裝、頭飾、道具和描畫點睛等十道工序制作而成。
在上世紀60年代,由北京絹人廠制作的“海棠詩社”和“荷花舞”絹人在巴黎國際博覽會上一鳴驚人,之后世界各國紛紛前來訂貨,每天排在絹人廠門口等待運輸的大卡車一輛接一輛,巴黎更一度掀起模仿中國古代服飾和發型的風潮,北京絹人發展得風生水起。當眼下的年輕人把芭比娃娃捧成時尚偶像時,殊不知我國有著千年歷史的北京絹人也是曾風靡世界的“super model”。
不幸風云突變,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等傳統絹人題材在“文革”時期被批是宣傳封建思想,近百名工人被轉到襪廠工作。盡管之后北京絹人枯木逢春般再次重生,但它再也回不到那個輝煌的年代了。如今,北京絹人在各大藝術節、博覽會上鮮有露面,偶爾在旅游景點見到它的身影,也總被冷落一角,少有人問津。
固守傳統的美麗
“不景氣了,技藝傳不下去啦。”60多歲的齊聰穎無限感傷地嘆了一口氣。齊聰穎的家在北京一座普通的居民樓里,兩居室的房間堆滿了絲綢、金屬絲和棉花,即使在白天也容易絆倒。倒是客廳那碩大的展示柜整潔如新,玻璃柜里整齊地擺放著30多個媚眼傳神的絹人,戎裝在身的花木蘭、嫵媚動人的王寶釧、英姿颯爽的穆桂英……婀娜多姿的造型、玲瓏剔透的小臉、色彩繽紛的華衣,充滿濃濃的民俗風情。
40多年來,齊聰穎與絹人朝夕相處,對親手制作的每一個絹人都萬分憐愛。“我和絹人在一起的時間,比和女兒相處的時間還要長。”齊聰穎一邊說一邊低頭撥弄林黛玉的頭發,整理賈寶玉的長衫。
“做頭是絹人最復雜的部分,精品絹人叫‘糊頭’,先用橡皮泥塑出頭部造型,然后用石膏翻出頭模,再將純棉料、純絲料和蠶絲紗用粘合劑分三層裱糊,等完全干燥后再脫模、開臉,做成頭殼。”想不到貝殼大小的臉背后竟有如此繁復的工藝。
愛做京劇人物的齊聰穎對制作絹人有嚴格要求,從肩膀到腳,高矮36厘米,“再大會顯得笨拙,再小表情又不夠傳神。”就連服裝上的花紋也是根據實物圖案比例縮放,“下擺海水占戲裝的百分之多少,我這絹人衣服上的海水也占多少。”這樣,齊聰穎繪制一套戲裝往往需要好幾天甚至幾個星期。在給絹人捏衣紋、造型時,顏料在絲綢上的附著力不夠,常常剝落,許多人已經放棄或簡化這個步驟,可她依然如故。正是這種堅持,讓齊聰穎獲得了中國民間藝術的“奧斯卡”——山花獎。
“國內有些人為了擴大市場,不僅簡化絹人制作工藝,還用模子批量制作絹人的臉和手,那還叫絹人嗎?有次在展覽會上,我看見有件絹人作品采用的是色彩雜亂的劣質絲綢,心里頓感不舒服,當見到絹人的雙腳竟然是兩塊板子時,我的心就咯噔一下。葛敬安老師將工藝流程每一步都琢磨到家后傳給我們,可如今世道怎么就變了呢?”談到國內絹人的現狀,齊聰穎掩飾不住激動,“我的腰越來越不好,多數時間只能制作配飾。傳統技藝都快滅絕了,哪還有心思去做市場?”
正是由于對絹人藝術的熱愛,齊聰穎早在十幾年前便招收徒弟,向學生免費傳授最正統的絹人制作工藝,學生買不到的材料她也免費提供。即便這樣,一直堅持的學生也只有四人。“他們有自己的工作,并不能全身心投入,學生與徒弟還是有區別,一些制作技藝的精髓學生是無法領會的。”
齊聰穎一心想選一位有天賦、悟性好的人作徒弟,唯一的要求就是有高尚的藝德,不為金錢而踐踏絹人技藝。她希望徒弟能和她一樣,將這門精細復雜的傳統手藝永遠固守下去。
再多看一眼吧
54歲的崔欣在絹人大師中最特別,兩歲時患小兒麻痹癥落下左腿殘疾。不氣餒的她從尋找每道工序的制作特點入手,再摸索制作技巧,幾經努力,她廣泛開拓了北京絹人的創作題材,不但包括神佛菩薩、才子佳人,還涵蓋世界各地不同膚色的典型人物。最令人贊嘆的,是她突破絹人必須塑頭的禁區——有發型或戴帽。崔欣制作的光頭和尚,頭頂沒有一絲褶皺,可謂開創了絹人藝術的先河。
“除了齊聰穎和崔欣,北京還有一位制作絹人的杜蓓,她們是北京僅剩的還能制作傳統絹人的三位大師。”北京民間文藝家協會副主席于志海介紹到。談及絹人大師的現狀,于志海感觸良多,“現在了解絹人藝術的越來越少,社會保護的力度也有限,三位親眼見證北京絹人從鼎盛到落沒的絹人大師,心中的失落感是外人所不能體會的。”
每當有民間藝術展,于志海便會親自邀請幾位大師參加,以增加北京絹人的曝光率。“三位固守傳統技藝的大師其實是經濟時代的弱者,有些因為身體不便,有的由于家庭不幸,脆弱的心靈讓她們自顧自地在家埋頭制作絹人,不再像從前那樣相互交流、良好競爭,更不愿將這個精神支柱帶進市場,于是只好擺放家中自己欣賞。而我更看重的,是對大師的人文關懷,或許這是將絹人技藝傳承下去的另一條路。”
于志海靜靜地注視著充滿萬古風韻的絹人,不想它們就此謝幕,但內心卻在對自己說:“多看一會兒吧,每看一眼就少一眼了。”
歷史就像個公平的判官,分一半時間做太平盛世,讓絹人燦爛絢麗,分一半時間做戰亂流離,讓絹人凄美跌宕,每個母親都不愿自己的兒女受此磨難,絹人大師也不忍心讓自己的心肝經歷苦楚,只好把精心制作的絹人收藏在家,默默捂在心窩小心呵護。
如此下來,絹人技藝或許真的會走到滅絕的邊緣。
中國芭比的新路
有人說:“創新是最好的繼承。”北京北洋旅游工藝品廠的廠長滑樹林有自己獨到的看法,他說:“絹人藝術是特殊商品,以商促藝才能使藝術立于不敗之地。不打開市場就沒有經濟來源,失去生存的能力又從何傳承絹人技藝呢,固步自封并不可取。”他希望絹人能走出一條“中國芭比娃娃”之路。
滑樹林是個“不安分”的人,熱愛絹人藝術也愛搗騰絹人。他曾經“獨具創意”地給絹人裝上塑膠眼球、粘上假睫毛,“我想嘗試看看這樣的效果是否能讓絹人更形象,不料卻是東施效顰,遠不如用傳統丹青描畫的絹人傳神。”盡管幾次創新均以失敗告終,滑樹林卻漸漸摸索出一條絹人的推廣之路。
幾年前,一封來自法國商會會長夫人的感謝信寄到滑樹林手中,他帶去的中國56個民族絹人征服了大洋彼岸。“外國人喜歡中國文化,何不多做些傳統元素的絹人銷往國外呢?絲綢做成的絹人質量輕、體積小,帶上幾十個上飛機還不會超重。”就這樣,金陵十二釵、西游記、古裝侍女……帶有中國符號的北京絹人作為禮品銷往全球30多個國家,滑樹林終于找到絹人的市場定位。
國內,滑樹林將目光鎖定在展覽裝飾上。他和員工一起改良傳統絹人,制作的絹人普遍高達七八十厘米。“最難的是頭部,天氣干燥絹人的面部會回縮,濕潤面部又會膨脹。”幾經試驗,滑樹林在傳統制作工藝上改變絹人頭部的填充物,使其保持穩定。從此之后,這些衣袂飄飄的大型絹人開始進駐星級飯店、展示廳殿堂、古典園林等場所。
漸漸地,絹人市場越做越大,光靠北洋旅游工藝品廠制作絹人已跟不上社會需求的步伐,于是他將絹人的核心制作技藝握在手中,把高級技藝人才留在廠里,將其他百分之七八十的工作外包給加工廠。“外包的部分肯定比不上純手工制作的絹人精美,但我們可以尋找新的出路啊!”滑樹林讓兒子在網絡上開辦絹人店鋪,價格從幾十元到幾百元不等,這些曾是皇宮玩物的絹人開始飛進尋常百姓家。
滑樹林毫不忌諱地坦言,正是由于在絹人市場取得的成功,讓他有了更多的資金。目前,他正考慮建立絹人博物館,博物館的設計早已在滑樹林心中勾勒清晰,“博物館不一定大,但要充滿北京味,有大紅漆門、金色雕花柱,每個絹人展示柜的上方得有溫暖的燈光,旁邊有翻譯機可以隨時選擇語言,給外國人講中國古老的故事,四周有音樂環繞,主展臺的第一件作品是‘梁祝’,得讓外國人知道,在中國也有一段羅密歐與朱麗葉的偉大愛情,比他們還早300年呢!”
幾經歷史變遷,如今的北京絹人在技藝傳承和市場開發上搖擺不定,如果找到傳統與現代結合的平衡點,相信北京絹人會再次風靡全球,成為“中國的芭比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