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遺民自隱

楊鐘羲其人其事

楊鐘羲(圖1)是近代著名學者，曾任1935年6月1日在奉天(今沈陽)開館的偽滿國立博物館(后改稱為偽滿“國立博物館奉天分館”，本文中統一稱作偽滿“奉天國立博物館”)的首任館長。

關于楊鐘羲的生卒年份各資料記載不一。據《雪橋自訂年譜(二)》(原名《來室家乘》)及“楊鐘羲逝后訃告諸友名錄”(《收藏家》總第28期，1998年2月)，筆者認為楊氏生于1865年7月11日，卒于1940年8月11日的說法比較可信。祖籍遼陽，始祖為漢人，是滿洲內務府包衣旗中的漢人隸旗者，其高祖楊席珍時被乾隆命改為漢軍正黃旗，所以楊氏為漢軍正黃旗人。原名鐘廣，在1898年戊戌變法后的第二年1899年改名為鐘羲。他光緒十一年(1885)20歲時中舉，四年后，光緒十五年(1889)24歲時會試通過，經殿試成為進士，授翰林院庶吉士，散館授編修，在光緒二十三年(1897)32歲時任國史館及會典館圖畫處的協修。在光緒二十九年(1903)38歲時任湖北鄉試內監試官。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至1911年曾先后為歷任湖北巡撫、兩江總督的端方作幕府。還前后做過約五年的中級地方官吏，歷任浙江候補知府(分管杭州落地捐事兼讞局提調)、署安陸(有作安樂，隸屬湖北)知府、署襄陽(隸屬湖北)知府、江寧(隸屬江蘇)知府、淮安(隸屬江蘇)知府等職。辛亥革命以后的經歷也是平靜中有波瀾。幾種說法也不太一致，有說他“辛亥革命以后，供職偽廷，1923年受賞“三品”后隱居”的;也有說“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時，鐘羲46歲，之后他蟄居上海，以遺民自隱，寄情文史，不問世事，著述甚豐”的;還有說“辛亥革命后他以清朝遺老身份不仕，寄居上海十一年。在滬期間，他自一九一二年春起以將近十一年時間寫成《雪橋詩話》(圖2)共四集(最后一集即余集，成書于1922年秋)。1923年春他應在北京的溥儀小朝廷之召北上，任‘清室’‘南書房行走’。九一八事變后，溥儀到長春當了偽滿的傀儡皇帝，他雖‘奉召’而并未去投靠，只是擔任過基本上是掛名的‘奉天國立博物館’館長，領領干薪而已”的。分析如上資料，筆者更加認同楊氏辛亥革命后以清朝遺老身份隱退，其問受封做過“清室”“南書房行走”，后為了生計任過幾乎是掛名的偽滿“奉天國立博物館”的館長。大部分時間用來著書。他一生有很多字號，較著名和常用的有以下幾個，子勤、雪橋(著有《雪橋詩話全集》)、圣遺(著有《圣遺先生詩集》)、留坨(輯有《留垞叢刻》)等。據諸資料，楊先生最無疑義的字號應該是字子勤，號雪橋，留垞，號圣遺或別號圣遺居士，謚號文敬等。其他的如子琴、芷晴、芷殅、懼盒等有的認為是楊鐘羲的字，有的資料則認為是號，沒有統一的說法。還有的如字子昕，號雪樵，別號南湖鮮民等說法只見于一種資料記載。

先祖從龍入關，世仕清延

《遼陽縣志》中收錄了楊鐘羲本人撰寫的家族傳記《尼堪楊氏家世紀略》，從記述可知，楊氏一門先世已居于遼陽，隸正黃旗，世代仕于滿清:或奉事內廷，或外放為官。如始祖討塞公，從龍入關，官正黃旗內管領，三任織造，并得順治帝賜婚。二祖搖臣公，蒙清帝賜名。三祖和善公，襲內管領，掌關防，管理三旗內管領事務。和善公之子海德公由增廣生襲內管領，歷官郎中兼驍騎參領，預千叟宴;等等。家族成員在外為官者，如海德公長子侍郎公諱虔禮，即楊鐘羲高祖，舉人出身，官至廣西布政使，刑部侍郎，兵部侍郎，預避暑山莊萬壽筵宴。楊鐘羲曾祖丹崖公諱恒桂，為侍郎公長子。累官會計司郎中，殺虎口監督，山東糧儲道。楊鐘羲祖父星聯公，諱文耀，為丹崖公第五子，官湖南南寧遠縣知縣。楊鐘羲父親通奉公，諱長坦，字履堂，宮湖北武昌通判，大計卓異，擢本府同府，署鐘祥麻城等縣知縣。

楊氏家族亦為書香世守之家，如其高祖侍郎公著有《椿蔭堂詩文存稿》，被收錄于《欽定熙朝·雅頌集》及張維屏的《國朝詩人征略》、李桓《耆獻類征》，侍郎公次子恒琳，乾隆庚子舉人，有《怡云書屋詩文稿》，四子英甫刺史，諱恒杰，嘉慶辛酉舉人，五子霞山先生文煊，有《嫡云山房詩文稿》;等。

此外，楊鐘羲自撰的家譜《雪橋自訂年譜(二)》(原名《來室家乘》)，逐年詳細記錄了其家庭成員情況及主要事件，有的細致到月份乃至日期。從中可見楊氏成長的家庭環境和歷程，家庭的影響對他人生發展和取得的成就起到了啟迪和引導的作用。

楊氏祖父對于楊氏異常喜愛，只可惜在楊氏生后第二年祖父就仙逝了。楊氏的父親雖有三妻四妾，亦是個有情有義之人。楊氏同父異母的姐妹很多，但只有一個弟弟鐘齡，比自己小5歲。其母藍太夫人也很有愛心，精心撫養非自己親生女兒，“視同己出”。楊氏父親辛勤工作，但家境依然貧寒。盡管如此，鐘羲仍然受到了很好的教育，學習孝道，熟讀經書，做文章，成為了名副其實有學問的人。父親為官清廉，俸祿不多，但從不吝嗇買書，常游隆福寺、琉璃廠等京師書肆之地，購藏圖書，給楊氏樹立了良好的榜樣。這對于鐘羲影響甚大，楊鐘羲成人后不迷戀于升官發財，而獨熱衷于讀書、著書、編傳，與其家世重文及其父的言傳身教是分不開的?！耙淮淖凇?/p>

作為文人和學者，楊鐘羲一生編撰大量的書籍資料，最著名的有其本人所撰《雪橋詩話全集》、《圣遺先生詩集》，《來室家乘》是其自編的家譜，其他著作還有，撰寫的《意園事略》，編纂的《留垸雜著》、《白山詞介》、《續放生會記》、《奉天通志》、《續修四庫全書》、《蕭山縣志稿》、《八旗文經作者考》、《意園文略·兩淮鹽法要序》、《人間詞甲稿序》跋等:與盛昱合編的《八旗文經》(實際上是盛昱提供資料而楊鐘羲主編);盛昱撰寫、楊鐘羲編次的《意園文略》。楊鐘羲還曾任總纂修參與修清史，只可惜歷經十四載書未成。

《雪橋詩話》十二卷及其續集八卷、三集十二卷、余集八卷，共四十卷，130余萬字，在歷代詩話中篇幅最大，它以記人、記事、記詩為主，間有詩評、詩論，輯納了眾多民族作家、作品、軼事及詩學言論，不少內容為漢族著作未所記載，具有極珍貴的資料價值。其中《雪橋詩話余集》，對清詩的淵源流派以及學人論詩的不同美學觀點也多作搜采論列，給清詩研究者提供了豐富有益的素材;有助于對學術淵源、流派的研究，且亦間接對流傳甚久的說法給予正誤、存疑;此集名為“詩話”，實為有清一代(問亦及于前朝)一本涉及諸多方面包羅豐富的掌故之書。正如作者在初集自跋所云“因人及詩、因詩及事者居十之七八”，其內容翔實，可以說是一本大部頭的紀事體詩話。

楊鐘羲還是一位書法家，金毓黻《靜晤室日記》1935年11月4日:“葉浦蓀先生為先君撰墓志銘已脫稿送來，文極盡簡勁樸茂，蓋先生頗長于碑版文字，余故以此蘄請之。惟書丹而刻之石，以楊子勤先生為宜，惟年已篤老，不能多作書，宜乞篆蓋，不得已而思其次，只有固始許稚簧耳?！?/p>

在近年的拍賣圖錄中見有楊氏書法扇面(圖3)、行書七言聯、書法條幅，有楊氏鈐印的畫作、寫給友人的生日書札等。佛山市博物館藏有一幅帶有楊氏后跋的畫——葉衍蘭(南雪)《李香君圖卷》，字里行間滲透著文人學者的書卷之氣。

倉石武四郎(1897—1975)是日本著名的漢學家，尤以漢語研究、漢語教育及詞典編纂飲譽學界。1929年秋，倉石武四郎與吉川幸次郎拜師楊氏，在“雪橋講舍”受業，研習經學、史學、詞章。倉石武四郎通讀了楊氏《雪橋詩話》，受益甚多。倉石在1930年6月11日的日記中寫道，“雪橋老師親自枉駕送行，令人恐悚不安?！睆闹锌梢娙瓗熒?。超越了國家、民族和年齡的界限。1940年楊氏辭世，倉石武四郎與吉川幸次郎聯名寄來挽聯:“文垂百代，幸喜先占化雨;道冠千秋，且看共被遺風?！?/p>

或因同為遼陽籍學者，或因學術上的志同道合，金毓黻與楊氏有很深的交往。他在其日記中多次提到了楊氏及其所編著的書籍，從字里行間我們清楚地了解到金氏對楊鐘羲人品、才華和作品的欣賞。他談到陳石遺著《近代詩抄》收入的遼東詩人寥寥無幾，而雖遷居北京，老家在遼陽的楊氏則被收在書中，可見當時楊氏的知名度。在金氏眼中楊氏是個緘默寡言、樂于助人、好學不倦的人。在二人的往來信函中，楊氏尊稱金氏為“靜庵仁兄”，自稱“鄉愚弟”，金氏尊稱楊氏為“雪橋鄉丈”，金氏用大半個月的時間通讀《雪橋詩話》全集，用“如獲拱璧”來形容對楊氏作品的珍愛。當得知楊氏將回遼赴任后，金氏回函:“聞從者有渡遼之迅，遲日得近依左右，奉手承教，何幸如之。”

從1940年8月11日(農歷七月初八)，楊氏在京逝世后的發訃名簿(圖4)及追悼會吊唁冊(圖5)(見載于《收藏家》總第28期)中可知楊氏晚年學術及交游概況。發訃的親友和單位共有299個，其中不乏著名學者及單位，如啟元伯(功)、顧起潛(廷龍)、容希伯(庚)、葉浦孫、寶瑞臣(熙)、袁潔珊(金凱)、羅子期(福頤)、梁眾異、溥心畬、沈兼士、榮寶齋等。哀挽錄上多流露出對其文才的哀思及惋惜之情，如:“吾道云亡一代文宗歸玉署，哲人其萎千秋詩話在名山”:“藝苑文荒涼姑世幾人尊老學，塵寰猶援攘天涯何地葬詩文”等。

日本之行

1933年3月，楊氏應狩野君山博士等人的邀請，攜子東游，杉村勇造同行。此行途經朝鮮到達神戶后，赴東京，過名古屋，游奈良，抵京都。在近70天的行程中，會見了日本朋友如狩野君山、內藤湖南、士桓善之、加茂川等。在應酬交接、游覽風光之余，楊氏大部分時間用來參觀圖書館、博物館、研究所、寺廟等文化藝術場所，見到了許多各種版本的珍貴古籍，觀賞了不少字畫和壁畫，也參觀了日本燒造的陶器，還要抽空到圖書館看書，在居所練字。其間，寫有《東游雜詩》12首。在返回的途中，還為船員們題寫書法作品。

楊氏在回程中經大連，于5月5日抵長春，“面見圣上。呈上《宣公集抄》”。之后，受鄭孝胥、羅振玉等人宴請。5月15日再經大連、天津返回北京。

楊氏的日本之行，有三件事情值得關注:一是此行由杉村勇造陪同，而杉村時任“日滿文化協會”的“主事”;二是“3月16到外省，會晤了內田外相”，一位學者的私人之旅，卻受到日本外相的接見;三是“購買了高麗本《陸奏約選》，待到回國后進呈”(見《雪橋自訂年譜(二)》)，楊氏雖身在異國，卻不忘為偽滿“皇帝”盡忠。這些或為日后楊氏擔任館長埋下了伏筆?

出任偽滿奉天博物館館長前后

《雪橋自訂年譜(二)》載(其中的日期為農歷):

乙亥(1935年)三月。太夷(編者按，指鄭孝胥)約領奉天國立博物館事。

復杉村書:

頃得手書。知當事以博物館長需人，欲令鄙人承乏。此朱子所謂“其職易稱，為所宜居”者也。周之則受，召之役則往役，固無所用其裴回審顧。請轉致太夷先生，靜候函牘。惟家居舊京三百年，樂其風土。前者曾一出關，飲食起居，常多不適。如能比之祠祿，聽其遙領。月致廩餼，不使闕乏。敢布胸臆，統希代陳。開幕有期，佇聞大教。

四月初一，赴行請安。第二天蒙賜“篤志博聞”匾額一方。五日入見。叩謝。即日辭赴沈陽。

五月初一開館，三日還京。

八月后赴沈，十月還京。

丙子(1936年)閏月到館。四月十四日還京。

十月初四出關。六日辭館事。即日入關。

從中可知，1935年4月，偽滿“總理大臣”鄭孝胥邀請楊氏出任即將開館的奉天國立博物館館長。楊氏給杉村勇造回信，請杉村向鄭孝胥轉達自己同意擔任這一職務的想法。5月上任之前，受到溥儀的召見，溥儀則賜以“篤志博聞”橫幅，以示鼓勵。在擔任館長的一年多的日子里，楊氏在沈陽駐足的時間不長，后來或出于家庭與身體方面的原因，于1936年11月辭去館長職務。在資歷上，楊氏作為前清舊臣，不忘曾盡力過的前朝，也深得溥儀的信賴。在學術上，楊氏修養甚高，滿腹經綸。又與日本學者有過交往，并有一定的影響。因此成為日本與偽滿方面較為理想的館長人選。在楊氏本人方面，應聘出任博物館館長，既可以效忠末代皇帝，又可以領取一筆干薪以養家，實為兩全之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