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之前的很長時間里,我只喜歡很干凈的陽光。
清早,手指爬上了雕花的窗欞,從輕輕地觸摸,到略微使力,然后撿起老舊的木頭間掉落的時間的碎屑。陽光就這么一點點地漏進屋里。來不及收回的手指上纏上了陽光,那么簡單的、明媚的一縷。有的時候我會望著這一縷陽光出神。真的,陽光必須是干凈的。而且陽光的干凈與否帶有一絲萬劫不復的絕望。要么干凈,要么不干凈,由不得你選擇,而且一旦確定,便無法重來,只能等第二天。有的時候連續很多天都等不來干凈的陽光,我只好生著悶氣,蹲在角落里眼睜睜地看著一天又一天的日子被殺死。那么殘酷的殺戮,到處都是日子的殘渣和鮮紅的血跡,洗不掉,掃不干凈,越積越多。不干凈的陽光永遠是鮮紅的。
直到我發現我的房間已經被日子的殘骸塞滿,再也無法恢復原狀的時候,我決定搬家去梭梭渡。我沒解釋搬家的理由,因為在很多人眼中,陽光干凈與否沒有什么不同。他們會說“今天是個好天氣,看看這好陽光”,如此而已。我高高興興地找房東退了房,然后和朋友們一一作別,然后上路。
最初到梭梭渡的日子,我每天都躺在廢棄的渡口處發呆。這里的陽光很干凈,干凈得脆弱、透明,我的手輕輕地劃過陽光的縫隙,便聽到了一片細細碎碎的陽光的碎片落地的聲音。多好的日子,就一個人和干凈的陽光相守。
有的時候我會看著河流默默地遠去。我從未看到過如此安靜的河。這讓我感覺到很舒服,因為可以專心致志地觸摸陽光,不用擔心因為搭話不及時而讓河心生埋怨。有時我感覺梭梭河也在和我一起觸摸陽光,一定是的,因為我聞到了河水與陽光摩擦的時候發出的淡淡的溫暖的香氣。
陽光有一種特別的穿透力,穿過你的皮膚,滲進骨頭里。我早在沒來到這里以前就已經練就了一個本領,靠鼻子,我就能聞出一個人更親近干凈的陽光還是不干凈的。很細微的差別,但有時大得讓人不能忍受。我在梭梭渡上舒舒服服地曬著太陽,把不干凈的陽光在我身體里留下的痕跡一點點抹掉,梭梭林在我身后索索作響。梭梭木也對陽光非常敏感,他們只能在干凈的陽光下生長。我的手指在梭梭木的表面輕輕地滑動,被陽光浸透的梭梭木的表面有一種特殊的質感,類似于露水在花朵綻放的那一瞬間從花蕾間滴落的感覺。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愜意地度過,我干脆搬家到了渡口上。因為有一天我忽然間發現,被陽光浸泡了一天的渡口的木頭在夜晚會漏出一些陽光來。很好的休息有利于我第二天更好地觸摸陽光,渡口是一張完美的床。
從那一天起我就一直躺在渡口邊,一動不動,陽光越來越亮,我被陽光包圍著,懶得思考,就那么安靜地生根、發芽。死去的日子也一個一個地活了過來,長途跋涉回到我身邊。
忽然有一天,我在劇痛中醒來,一把斧子砍向我,我感到整個身子在搖晃。緊接著墮入一片黑暗,我在黑暗中顛簸,我感到一陣強烈的恐懼,我周圍到處都是一股腐敗的陽光的臭氣。當火焰燃燒到我的時候,我已經什么都不在乎了,全身被鈍鈍的疼所包圍,渡口管理處的鬼的聲音在耳邊幽幽地響起:梭梭渡的梭梭木,都是這樣生長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