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世榮的幸福生活
小時候,常聽大人們用面如桃花、雙眼皮、大眼睛、一笑倆酒窩來形容女孩子漂亮,這形容,用在廖世榮身上是最貼切不過的了。
盡管廖世榮漂亮,但出身地主成分家庭,婚姻大事受影響,二十大幾還沒有婆家,父母心里著急呀!于是找到媒婆王老媽,經(jīng)過王老媽幾次撮合,嫁給了我們村的二茬男人來發(fā)。來發(fā)先前結(jié)過一次婚,老婆和他鬧架,想不開,上吊死了。來發(fā)不光是二茬男人且比廖世榮大十二歲,還是禿頭,背也駝,像把弓。
丑妻薄地破棉襖是老人常說的家里三件寶。可見,在農(nóng)村人的眼里,女人漂亮不是好事。漂亮的媳婦,總會有長舌婦說三道四,何況廖世榮和來發(fā)是這樣不般配的兩口子呢。
廖世榮從小就喜歡聽大戲,出落到十六七歲的時候,就上臺唱大戲,演《穆桂英掛帥》里的穆桂英。廖世榮的身條好,扮相特出色,她一出場就迷倒臺下的老少。“老太君她還有當年的勇,穆桂英我就無有了當年的威風(fēng)?我不掛帥誰掛帥,我不領(lǐng)兵誰領(lǐng)兵!”這充滿蒼勁、悲壯色彩的臺詞更令無數(shù)觀眾大聲叫好。戲里扮演楊文廣的是西酒坊的大燈,他長得帥氣,人也實在,吹拉彈唱樣樣精通,穿上戲服,風(fēng)度翩翩,文武兼?zhèn)洌⒂聼o敵。兩人在戲臺上配合得天衣無縫,時而還眉來眼去,簡直是風(fēng)情萬種,看得大伙眼都直了。
于是,人們就有了猜想,就有了傳言,這傳言像風(fēng)一樣刮遍十里八村。
來發(fā)也愛聽大戲,打和廖世榮成親,只要有廖世榮的戲,他是每場必到。戲臺下的來發(fā)也很專注,眼珠不時地停在廖世榮的臉上,很陶醉,很滿足的樣子,興起的時候還大吼幾聲,好,好,好!那吼聲特別大,非要廖世榮聽見不可。
再后來,傳言就更真實了。有人說,親眼看到大燈帶著廖世榮走進高粱地,半天沒見出來。也有人說,有一次來發(fā)到趙圩子幫他姐家蓋房子,沒有回來,天黑的時候,看見大燈一到來發(fā)家,門就閂上了,半宿也沒出來。這些畢竟都是風(fēng)言風(fēng)語,誰也沒有撞見廖世榮和大燈在一起親熱。但有一回卻被王老媽撞見了。那天做晚飯,王老媽去來發(fā)家借鹽,一進門就撞見大燈正和廖世榮你推推我,我搡搡你,羞得王老媽掉頭就走,回到家直罵廖世榮是狐貍精是騷貨是破鞋。從此,廖世榮勾引野男人,傷風(fēng)敗俗,來發(fā)戴了綠帽子成了不爭的事實,廖世榮是狐貍精是騷貨是破鞋,被十里八村的老少認證了。
我考上師范那年,父親請全村人來我家喝酒,酒桌上,人們暗示來發(fā)要管管老婆,沒想到,他讓大家非常震驚:“怎么啦?我就是要寵著她,她喜歡唱大戲,就由著她去唱。只要她高興,愛和誰好,就和誰好,我才不管呢。”
聽來發(fā)這樣說,大家支支吾吾說喝酒喝酒閑話少說。我聽后,不知道來發(fā)是疼老婆呢,還是怕老婆呢,反正老人常說怕老婆有飯吃,要不來發(fā)怎么能是村子里第一家蓋了三間紅磚到頂?shù)耐叻?來發(fā)每回趕集回來,籃子里買的全是魚和肉,一年下來還給廖世榮做幾件新衣服。來發(fā)原來脾氣很暴躁,三天兩頭和死了的那個老婆打架,但打和廖世榮成親后,卻變成了另一個人。
前些年,當村里人家都富裕起來的時候,來發(fā)出了車禍,從醫(yī)院出來,成了瘸腿,再加上他家連年倒霉,家道慢慢窮下來。為補貼家用,廖世榮在家里開了小賣店,讓來發(fā)看著,自己卻跟著弟弟的建筑隊當小工,和年輕的小伙子一樣和泥搬磚。紅顏衰退的廖世榮,慢慢地關(guān)于她的閑話就沒有了。
今年春節(jié)回家,我到來發(fā)家拜年,正和廖世榮說話時,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跑進來:“奶奶,奶奶,快去看看吧,爺爺打麻將輸了錢,都哭了。”她聽罷竟笑了:“大外孫,你看看,你看看,你姥爺(按輩分我管來發(fā)叫姥爺)多沒有用,都變成老小孩了。”
我和她一起來小賣部的時候,來發(fā)眼睛紅紅的,屋里的人都很尷尬。廖世榮說,你們好好打。并掏出一把錢遞給他,還笑著摸了摸來發(fā)的禿頭。
回堂屋的路上,我說:“你掙錢那么難,怎么還讓姥爺賭錢呢?”
她嘿嘿笑道:“啥叫賭錢?你姥爺這輩子就愛打麻將,我就由著他打,他輸也好贏也罷,我才不管呢,只要你姥爺高興,比什么都好。”
聽她說這話的時候,我突然想起那年來發(fā)在我家喝酒時說的一番話,我被這相隔二十幾年的話感動,心里不知是啥滋味,但流淚了。
娘說,廖世榮年輕的時候傳言盡管多,但她真的沒給來發(fā)戴過綠帽子,從成親那天起,來發(fā)就很疼她,他們家一直是全村惟一沒有生過氣打過架的家庭。
武工隊長
他曾經(jīng)威震四方,顯赫一時,但那已成為歷史。一次腦溢血中風(fēng),醫(yī)生宣告再也無能為力,他卻奇跡般地醒了過來,但記憶幾乎全部喪失。每天如同癡呆,走起路來也有些哆哆嗦嗦。
一天早晨,收垃圾的小伙子將車子堆得太滿,撒了一地,見他正坐在院里的花壇邊曬太陽,便喊道:“老師傅,幫個忙把這地上掃掃!”
“你……說啥?”他目光發(fā)呆。
“你幫我把這地上掃掃!”那小伙以為他耳背,指指地上的垃圾,又大聲地重復(fù)了一遍,“把——這——地——掃——掃!”
“掃掃?”這是連長的聲音!當年部隊每到宿營地,連長把他這個小通訊員找來,指著房東家的門前說,“把地掃掃!”
“是!”他精神一振,馬上顫顫巍巍地拿起一把掃帚,認真地掃了起來。也許是病后頭一回出了這么一身淋漓大汗,他突然覺得腦子似乎清醒了許多,胳膊腿也能活動了。打這以后,只要聽見門外的垃圾車響,他便趕出去,拿起掃帚。
老伴和兒媳婦見狀,非常高興。每逢星期天休息,便陪著他在院里掃地。鄰居王二嫂見了,忍不住笑道:“你們是在做掃帚操哇!”
隨著身體好轉(zhuǎn),他每天除了掃地,還提著籃子,跟老伴上街買菜,回到家又在老伴的指點下,幫著掐豆角,洗豆角。要是六歲的小孫女莉莉在家沒上幼兒園,他便和莉莉圍著籃子剝蒜。他是那樣認真、仔細,要是剝得比莉莉多,比莉莉快,他便捧著那些白嫩嫩的蒜瓣,搶先送到老伴手里,得意地笑著。莉莉知道爺爺病了,總是故意讓著他,領(lǐng)著他玩,跟他做游戲。這一老一小,真像小姐姐領(lǐng)著個大弟弟。
他還喜歡起電視來,大瞪著一雙新奇的眼睛。他的腦子似乎還沒恢復(fù)到看懂電視的程度,只是瞅著那些紅紅綠綠看熱鬧。
老伴希望他多活動,也從電視上接觸一些新鮮事物,盡快將失去的記憶和思維恢復(fù)過來,哪怕就是恢復(fù)到小莉莉的水平也好。
水滴石穿,工夫不負有心人。他那呆滯的大腦里一根重要的神經(jīng)終于被震動了。
一個星期天下午,他又和莉莉剝蒜瓣,兒子和兒媳婦在客廳看電視。忽然,一陣雄壯高昂的國際歌聲傳過來,他頓時一震,呆住了,手里的蒜瓣落在地上。他緩緩地莊嚴地站起身,扣好領(lǐng)口,扯正衣襟,變得冷峻的臉上,又現(xiàn)出征時無所畏懼的神色,那堅定的目光,如冰如鐵,正氣凜然。他昂頭挺胸,朝著歌聲走去……原來電視正在播放一組戰(zhàn)爭年代的入黨宣誓的鏡頭。
仿佛一根強大的電流通過,他禁不住熱淚盈眶,熱血沸騰。是的,是這樣一面鮮紅的黨旗,是這樣一間低矮的茅房,是這樣一個雨驟風(fēng)急的深夜,他和四個同志在黨旗下莊嚴宣誓。
他終于記起了當年入黨時的情景,高高舉起拳頭,宣誓之后,他激動萬分地抓住老伴的手說:“我從今天起就在黨了!我要為黨的事業(yè)奮斗終生!你也要努力做好婦救會工作,爭取早日入黨!”
老伴一時也受了強烈的感染,驚喜交加,淚花閃閃。60年前那個深夜,正是眼前這樣的情景,他的神色、他的言語和動作,一模一樣!
他一個勁兒對兒媳婦和小孫女說:“我現(xiàn)在是共產(chǎn)黨員了,你們也要跟共產(chǎn)黨八路軍走!”
這不是當年跟自己兄弟姐妹們說的話嗎?老伴心里又悲又喜,一時心潮翻滾。
從這以后,他在院子里呆不住了,每天掃完地,常往外跑,走到街上去。這天,他吃了早飯,又一個人在街上隨意漫步,忽然發(fā)現(xiàn)前面圍了一堆人。他也擠上前去看,見一個干部模樣的中年人抓住一個小青年不放。那青年見對方不肯松手,拿出匕首,對中年人就是一刀。人群中不但沒有人上前解救,反而“轟”的一聲朝后退。
他火了,怒眼圓睜。這不是還鄉(xiāng)團的李黑虎嗎?狗娘養(yǎng)的,你又在這兒欺壓百姓!他大吼一聲,撲上前,一手將匕首打掉,揪住那家伙罵道:“李黑虎,你往哪里跑!”
那家伙一愣,反手就是一拳,打得他天旋地轉(zhuǎn),腦子里像插進了一把燒紅的尖刀,他覺得“轟”的一炸,周身閉塞的經(jīng)絡(luò)突然全部打通。決不能放走“李黑虎”!他一咬牙,爬起來抱住那家伙的大腿,就是拳打腳踢也不松手。圍觀的人群終于被震醒被激怒了,大伙沖上來抓住了兇手。
人們扶起了他。
一位民警過來問他:“同志,您貴姓?在哪個單位工作?”
他威嚴地告訴那位民警:“我是軍區(qū)武工隊長錢正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