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花

1

朱珠六歲的時候，我跟朱天偉離婚了。之后，我拋夫別女去了美國。

那年的三月份我到北京采訪兩會，見到了我大學時的戀人王伯恩。王伯恩當時已在美國取得綠卡，重溫舊夢，那種沉醉令我不顧一切。

從北京回來后，我便開始實施赴美留學計劃。這個計劃太費事，好在美國那邊的事我不用管，由做起服裝貿易的王伯恩負責。王伯恩大學畢業后在國內讀了兩年研究生，研究生沒畢業就跟他的美國情人琳達去美國了。他們在美國結婚，生了兩個孩子。也許是文化根基上存在的各種差異，他沒能跟琳達維持婚姻關系。我在北京遇到王伯恩時，他剛跟琳達離了婚，回國來散心。我是聯系其他同學時突然見到他的。當年我和他感情很好，僅只是因為勞燕紛飛之故而分手。

我爸在我大學畢業那一年突然患病去逝，作為長女有責任回來照顧身體虛弱的我媽，還有小我四歲的弟弟。我沒有考研，一畢業就回來了。我需要馬上參加工作，領取一份工資。我工資的一半寄給剛讀大學的弟弟。

我學的是新聞傳媒專業，直接分配到了報社。報社有個規定，新來的大學生都得到地方記者站去鍛煉一年到兩年。朱天偉和我是同屆大學畢業生，他畢業后分配到省勞動人事廳機關辦公室。那一年省里突然決定成立講師團，分配到省直機關工作的所有大學生下基層鍛煉一年。朱天偉被分配到了一所鎮中學教書，我去采訪講師團成員認識了他。朱天偉人長得帥，個頭瘦高，有女人緣。講師團在當地的女團員有好幾個都暗戀他。地方上的生活單調無聊，談情說愛才能讓那悠長的日子好捱一些。認識朱天偉后，我倒過來猛追他，我才不搞暗戀呢，果然，我贏了。干柴烈火啊，一對青年男女噼哩啪啦間就燃起了愛情之火。

那時候地方上的娛樂生活枯燥乏味，電影院兩個月也沒一場新電影上映，錄像廳倒火爆的，可放映的永遠是打打殺殺的港片。記者站只有我一個女的，我獨占著一間房子，熱戀著的男女沒事做，便關起門來廝磨纏綿，用激情燃燒肉體。在記者站那一年我就為朱天偉人流了兩回，我的身體變得虛弱不堪。當年下鄉采訪的條件很差的，車路通的地方還好一些，我所在的地方是少數民族聚居區，要深入到山寨里采訪寫出有質量的報道，得有健康的身體做保證。不通車的地方就得用腳一寸一寸地去丈量路程。八十年代末，交通、通訊條件都蠻差的，傳真機是奢侈品，采訪到重要稿件，只能趕回縣里，到郵局搖長途電話口述給報社，電話往往搖上幾個小時都接不通，有時就只能寫成稿子發電報。我身體一虛弱就不能下鄉跑采訪了。

我跟講師團成員朱天偉談戀愛做人流這等孬事傳回報社，報社領導很生氣，當即就另派了一個男記者去接替我，照理說我回城了該高興吧?我卻高興不起來。好得粘在一起分不開的朱天偉還在下面支教，他也挨處分了，但他得繼續留在當地支教。我抽調回來后，掛著黃皮寡瘦的一張臉去組稿校對。

本來我這樣名牌大學名牌專業畢業的大學生，有過下鄉鍛煉經歷，再到校對組晃一下，就可跑采訪了，可我在校對組一呆就差不多兩年。這期間，朱天偉從講師團回來了。我立馬跟他領了結婚證，緊接著就生了女兒朱珠。生了朱珠，我個人的事業發展更呈下降之勢了，與當年一起分到報社的同屆畢業生相比，我是混得最差的一個。有人已通過幾篇采訪稿成為名記者了，有人已當上副刊編輯了，我還在校對組熬著。我可不甘心。不能直接跑采訪，我就寫評論寫言論，我研究政治時事，某天，我寫的一篇小言論直接被總編輯一點睛便成了一篇分量很重的響當當的報社的社論，我的筆頭功夫終于被報社總編輯發現了。我起坎了翻身了，我從校對組調到了新聞評論部。評論部呆的都是些什么人啊?都是些筆頭老辣揣摸體會上面精神深刻的資深人士，最年輕的一位也四十歲了，我二十六七歲的一個嫩丫頭能到評論部憑的是文筆新穎透著一股聰明勁。有了點資本后我去找了總編輯，我說要寫出過硬的評論，還得到各種部門去鍛煉。其實我就是閑不住，我想接觸社會。后來我就去了當年報社最風光的經濟新聞部。那時鄧小平深圳南巡講了話，春天的故事唱響全國，中國的經濟發展日新月異。我采訪的幾篇重頭文章占據了報紙的重要版塊，我個人的發展也是東方風來滿眼春了。那時候我女兒朱珠三歲，進幼兒園了，與我前后一兩年分到報社的年輕同事們大多才開始戀愛結婚生孩子。早年我溫吞吞地呆在校對組不顯山露水，這會兒他們不能騰開手腳打拼時我卻已經完成了人生的幾件大事情。潛心工作，我一下子就竄出來了。像一頭被獵人攆得四蹄更加矯健的母麂，我跳脫而放達。我受重用了，我跟著一個副總編輯直接到北京采訪人大、政協兩會了。

2

去美國的八年里，我中間沒有回來過。我真誠地感激她，黃醫生，黃美惠。

朱天偉能娶到這個女人，是他前世修的福氣。這福氣應該說是我這個前妻親自找來奉送給他的。

那一年采訪兩會回來，我最要緊的一件事便是跟朱天偉離婚。與朱天偉離婚最不忍心的就是丟下朱珠。孩子我當然想要，但是，我得先去留學，我不能直接帶著朱珠去留學啊。我憧憬著美好的未來，我出去幾年就有經濟實力接女兒出去了。

重新投入王伯恩懷抱后，朱天偉在我心目中就只是一個粘粘乎乎沒啥追求的男人了。我的心不甘啊，到美國后，我可以跟王伯恩比翼齊飛，奮斗出漂亮的人生事業來。一直留在國內跟著朱天偉過日子，順理成章我倒也可以成就一番自己的事業，混到頭當上一個部門主任，但是我的生活要想瀟灑一些詩意浪漫一點那就徹底地沒戲了，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啊。我的很多大學同學都去了國外，我不愿就此灰撲撲地跟著朱天偉熬一輩子。我跟王伯恩才是天造地設的一雙，他需要我的干練助他一臂之力，在異國他鄉他需要我這樣一個從文化背景上觀念上跟他契合得絲絲如扣的女人。我們舊情復燃，燃起了我生活的大火。

朱天偉不愿離婚。在我們倆的關系中，他是從屬我的，當初也是我主動追的他。在那個縣上七個男性講師團成員中他長得最帥，年輕時我愛慕虛榮，特別看重男人的長相，重色。我是中了瓊瑤小說的毒，就希望自己的男朋友長得像秦漢、費翔那樣。同時，我的血脈里也有一股野性，也幻想著像三毛一樣跟著所愛的男人荷西浪跡天涯。王伯恩沒朱天偉帥，但他已經是我心目中的荷西。

我是家里說了算的主心骨，這與我的性格有關，朱天偉在家是老小，他上面一哥一姐，家庭條件優越，性格溫順膽小不愿承事兒。我在家是長女，下有一個弟弟，爹媽身體不好，我打小就脖子上掛把鑰匙。小學三年級起，一放學我就順路到農貿市場買菜，回家，升火、淘米、揀菜、洗菜，把飯煮好，然后帶著弟弟做作業，等著在微生物所搞科研的爸爸在一所中學當班主任的媽媽回家來，炒上兩個菜，吃晚飯。我爸得胃癌死掉后，我媽的身體也每況愈下，就盼著我在她身邊給這個家拿主意。朱天偉是個有溫暖感的細心男人，一家人攏著過小日子很好。大機關里的朱天偉不愿像別人一樣，兩眼一抹黑只管向上向上地走仕途，他就盼著早點下班回家接孩子，買菜做飯，收拾家務。我們家的家務事，我只負責洗碗。全自動的洗衣機我一直都弄不來，哪里放洗衣粉，哪里放纖維柔順劑全不知道，我沒空去弄。每天下班回到家，我都散了架似地在沙發上一歪，捧一本書。我不是一個稱職的老婆也不是一個優秀的母親。朱天偉做起這些事來毫無怨言。他單位里的人說他是氣管炎，他只笑笑，我老婆掙錢比我多多了，我犧牲點算啥?一個家總得有人在外拼，有人在家做家務，大丈夫能屈能伸，誰讓我攤上一個有才華的老婆?他倒很以我為驕傲的。

朱天偉對我惟命是從，他不愿離婚，他的粘乎勁令我身心不安。我暗自發了誓，去美國之前，我得給他父女倆安排好今后的生活。

我媽退休了，弟弟大學畢業也分回來了。有弟弟挨著她老人家，我的確該為自己活一把了，我想定的事，九牛二虎也拉不回來。

3

天偉，我要跟你離婚。

在跟朱天偉做了綿長的一次愛后，我臉貼著他的背脊，突然直截了當地吐出了那句話。

一對夫妻的肉體親密地貼近，可以有不錯的性愛生活，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的靈肉在了一起。那陣子，那時候，我瘋狂地想著王伯恩，想象著我和王伯恩在美國的生活。

隨便別人怎么看我議論我，我那時就只鉆一個牛角尖，我要為我的內心活一回，我要去美國，我要嫁給王伯恩。

朱天偉的身子一下子就僵了硬了，他背脊上那層剛剛做完愛后冒出的津津熱汗突然變得冰涼。他聽得清清楚楚。我的唇還以吻的姿態沾著他的后脊梁骨。我能體察出他內心狂瀾翻滾處藏著的全部秘密。

我的心真的硬，硬得我在多年后想起來時有過深深愧疚。此前我考慮過好多回，我設計了想象了很多場景，得把離婚那句話講出來。那天做愛過后，我是突然沖口而出那句話的，也許在夜的黑里，在彼此還擁抱著卻不能對視的氛圍里，增加了我一吐為快的勇氣。

講別人聽不得的壞消息時，得在一種快樂的氛圍里。這是我的大學室友教我的。我表姐在省外貿廳工作，年年都要到廣州參加秋季廣交會，不時地有出國或者去香港的機會，有一年她送了我一個寶藍色的戴鏡子的CD粉餅盒，很稀奇，我只舍得在周末參加舞會時才拿出來撲一點。那粉細膩，撲在臉上人一下子就顯得粉嫩白凈一截。這個稀奇的粉餅盒我放在寢室里屬于我的那格抽屜里。抽屜我一般不上鎖，周末去跳舞時我也會大方地給室友們用一點。住我上鋪的同學為了跟外校的男友約會，趁我不在，拉開我的抽屜偷偷用了一點，可能是緊張，把那粉盒掉地上摔壞了，鏡子摔裂，粉餅摔碎。這事過去兩天我都沒發覺，因為還沒到周末。那天我英語競賽拿了個全校一等獎，獲獎海報在食堂門口張貼著，獎品是一本厚厚的牛津雙解英漢大詞典，趁著我高興，住我上鋪的同學主動道歉。那事不了了之，我能說什么?

不管怎么著，我選擇那個時刻講出離婚這話還是太殘酷了。倘若夫妻離婚分對錯的話，我是過錯方，朱天偉是無過錯方，我沒理由提出離婚。我欠他。

朱天偉聽見我的話，第一個反應是把被子往自己身上裹，把身子弓縮成一團，隔開了我還裸著的貼著他后背的臉、乳、腹、腿。他不吭氣。我看不見他的表情。我不想看，也不敢看。

我的心真硬哪，我接著說，天偉，三月初到北京采訪兩會，見到我大學時的戀人了，對不起，我不能瞞著你跟別人偷情……

朱天偉依然不吭氣，他把一床我們共同蓋的被子使勁一拽，把自己裹得更緊了。我裸在黑暗中，干脆把我要講的話一股腦都倒了出來。

我和你的緣分盡了，天偉。那個人在給我辦理到美國留學的事宜。天偉，你放了我吧。我出國，女兒只好暫時先跟著你，這些年我天天在外跑采訪，孩子也沒好好帶，她跟你的感情更深一些，她嗲你。等她讀中學時，我來接她出國，這對她來說是好事情。

朱天偉一直背對著我。他撕扯我一下打我一下我可能會好受些，他偏不。他還是不講一句話，他的沉默像一把鈍刀子，割得我疼。

天偉，我的心被拖走了，真的回不來了。現在是四月份了，我打算秋天出去，希望你同意離婚。天偉，我愛過你，女兒六歲，我們相愛了八年，在此之前我沒有對不起你!但是再遇見他后，我真的就心不在你這兒了，天偉，請你饒恕我。你難受，難過，你就打我一頓吧!我賤，你就當我是賤貨，狠狠打我一頓吧……我欠揍。

朱天偉，那個跟我相守了八年的男人，在那被子里縮著。

后來，他突然干咳起來。我耳朵分辨出來，那咳嗽的聲音很壓抑，有一絲絲哽咽，他的聲音被壓扁了才咳出來。

我的眼淚就出來了。

窗外透進來的些微光線里我看見他裹緊在身上的被子的輪廓，被我拋棄的這個男人皺縮成子宮里的一個胎兒了。

那胎兒形狀的男人后來變成一只小獸。小獸并不呲牙咧嘴地吼叫，卻啃嚙撕扯得我要碎了。

七年前我忙著嫁給了他，六年前和他生了一個孩子，半小時前還與他行男女之事，可是我就是狠了心，不要他做我的丈夫了。

后來，我同情起他來，我流著淚想，決非虛情假意地想，我寧愿那被子里的人換成我，那樣的話，事情不會那么難堪。

他一通咳，狠勁地咳，他用那咳掩飾無邊的悲傷，他盡力保持了一個男人最后的尊嚴。在夜晚的掩飾里，我看不見他的臉，他也看不見我那含著羞恥摻著憐憫的哭。

默默流淚的同時，我再次下定決心，我走之前要幫朱天偉找到一個好老婆，給女兒找一個不錯的后媽，我女兒不能成為灰姑娘。

4

這個女人去哪里找?我憑什么就會讓那個女人跟朱天偉好上呢?而且朱天偉也接受她?

也就在我提出離婚的那天晚上，我光著身子沒有被子蓋，睡不著的后半夜，我開始在大腦庫存里想我看得上的好女人。好在是四月中旬了，初夏天氣，氣溫有二十來度，我頭比身子熱。

我的腦子里“叭”地跳出那個女人來。

我不認識她，但我依稀覺得她就住在我家附近，而且我直覺她是一個單身女人，她給人一種身子繃緊了的不打開的感覺。對，她很可能就住在我隔壁的院子里。我們這個大院住的是省級機關干部，旁邊的那個院子是省第二人民醫院的住宅區。我見過她推著自行車進出那個大院，有那么兩三次的印象。她的年紀在三十二三歲的樣子，比我小四五歲吧。

注意到她，是因為她長得漂亮。她的容貌酷似八十年代紅過一下的電影演員姜黎黎。眼睛大大的窩窩的，鼻子挺直，身材高挑。在我住的大院里也遇見過她幾回，她來我們大院的花園散步。

我們這個機關干部住的大院，樓間距寬展，綠化不錯，還有一個占地好幾畝的中心花園，種著山茶、杜鵑、玉蘭、梅、海棠、櫻、臘梅、木瓜、棣棠、木槿、曼陀羅什么的，還有個爬滿紫藤、金銀花、素馨花的回曲長廊，我家在二樓，廚房的窗子下就是這花園的一個盡頭，到春天的時候窗外的三四株李子樹的花開得繁盛，空氣中散發著一股甜甜的蜜香，雪白的李子花最盛的花期不過四五天，那幾天我會白天黑夜地開著兩扇窗嗅那花香，指盼著一陣微風把那花吹進屋里幾瓣來，那是日常中不經意的一點浪漫，我蠻珍惜的。

周圍團轉的住戶喜歡我們院子里的這個花園，興到我們院子來散步。守大門的保安會看麻衣相，一般不允許外單位不三不四的人來這里面串，畢竟是省級機關干部的住宅區啊。那個長得像姜黎黎的女人保安當然不會攔她，因為她長得漂亮。美人，走在哪里都是養眼的，她就像是我們這院子本來的住戶。

不認識她，我卻知道她姓黃。有一次她推著單車進她住的那個院子時，我打那里經過，一個女人跟她打招呼，叫她黃醫生。

跟朱天偉提出離婚后，我的生活重心除了采訪寫稿外，便放到了對那個女人的跟蹤調查上。我與朱天偉之間表面上像是啥子事都沒有發生過，只是我們都開始避開臉對臉的場合，我和朱天偉加女兒朱珠在外人看來還是一個幸福的三口之家。

我和朱天偉分居了。我們住的是兩居室，我天天帶著朱珠睡，朱珠讀幼兒園大班，什么都不曉得，直高興媽媽天天晚上給她講故事。朱天偉用他的沉默對付我，我毫無辦法。這事是我欺負他在先，他的不表態我想有兩層意思，不同意伴著對我的仇恨，內心懦弱不愿面對現實，干脆拖著。

和朱天偉結婚到現在我們已經磨合成這樣一個局面，我在家當老大，他只管執行我的指令，我提離婚于他是天塌下來的事，他不曉得咋個面對，他手足無措。

唉，家內家外我都過于強勢了，婚姻外那個非法闖入我生活的男人，他令我變成一種藤蔓植物，只伸著敏感纖弱的卷須去依附他，我不用動腦筋，只要做個順從他的女人便可以了。跟朱天偉過夠了，我累。我可不想事事拿主意出點子，我想做個被男人主宰著呵護著的小女人了。

把朱天偉的生活安排妥當，嚴格說是為朱珠的生活作出妥當安排，這樣我的心才會稍稍安寧一點。去美國做小女人前，我得繼續演好呼風喚雨的大女人角色。

5

對一個記者來說，弄清某醫院某科室的一個女醫生的背景資料不難。我去了第二人民醫院兩趟。第一趟，我把門診大樓摸了個遍，每一科室都夠著頭去看，那時科室門口還不興貼醫生的照片，要在眾多的穿白大褂甚或戴著口罩的人里分辨出那個女人來有點難度，我只能憑著她那張臉和窈窕的身高背影去認，愣是沒發現她。后來我只好向我的同事打聽。跑衛生口采訪的馮陽仔細聽我描述二醫那個姓黃的女醫生的身高長相。馮陽是個大齡男青年，三十老幾了一直沒找到對象，馮陽是主動要求去衛生口采訪的，他原來跑工業系統，之所以改跑衛生口，是他跟主任要求，他想找個醫務工作者做老婆。主任由了他。

職業體面、收入高是馮陽手中相親時的王牌，只可惜他就是人長得矮了點，不到一米七，偏又很挑女方的長相，一直沒玉成好事。醫院他跑得特熟，我才說那個女醫生長得像演員姜黎黎，他就對上了號，說我講的可能是二醫眼科的黃美惠。他連人家的名字都曉得。我猜，馮陽相過人家，追過人家呢。馮陽問我咋個打聽起她來?我說這個女人氣質不凡，興到我住的院子里散步，路上聽人家叫她黃醫生，有人托我打聽她，她真是蠻漂亮的。我故意攛掇馮陽，你是看花了眼吧?黃醫生好像還單身著，我從來沒見過她跟別人一起，她天天晚上雷打不脫地到我們院子里散步。你咋不去追追人家?馮陽臉一紅說，追什么追?算了，人家是天鵝肉，我么有自知之明的。哈哈，馮陽，臉紅哪樣?是不是追過人家，被介紹過了?我才一講你就對上號了，一定是的。馮陽臉紅脖子粗地嘟囔，黃醫生太清高了，數不清的男人在她那栽跟斗死過心的，算了，我才不去逗惹，省得自取其辱，你可知道?她有個綽號——黃玫瑰，神秘的黃玫瑰!

《神秘的黃玫瑰》是部好看的羅馬尼亞電影，故事講一個代號叫黃玫瑰的綠林強盜行俠仗義的故事。

好一朵神秘的黃玫瑰!她所在的科室弄清楚了，我借著看臉上左眼瞼旁長著幾顆芝麻大的扁平疣又去了二醫一趟，掛了眼科的號。出乎我預料的是黃美惠醫生竟然是眼科的副主任，掛她的號就是掛專家號，主任是三塊錢一個號，她是副主任，她的號是兩塊五。她年齡應該比我小幾歲的，就是副教授級別了?人家可是專家號，這個女人不簡單。

護士叫我的號后，我捏著病歷本走進她的診室，正是她。

她一張素臉對著我，沒戴口罩，完美的一張臉，態度溫和。

拿一雙深窩的大眼盯著我的眼睛，她問，你哪里不舒服?

我神情有些慌亂，把臉向她湊過去一點，黃主任，我左眼周圍突然冒出這么多小丁丁，別人說這些小丁丁會一串一串地發開來，咋個阻止它們生長，或者說咋個才能去除這些討厭死了的小丁丁?

黃醫生湊過臉來仔細瞧了瞧，用冰涼的手指輕輕地觸碰按壓了一下我皮膚上的小突起，呼出一口氣，你這是屬于皮膚科的事，得去皮膚科看，我看像是扁平疣。

我一聽急了，我想跟黃醫生再磨蹭一會兒。連忙說，黃主任，我的眼睛看東西經常有重影，我是個記者，天天都要用電腦寫采訪稿，是不是電腦屏看多了的緣故?

我已經是胡亂編了，我的眼睛是有點閃光的，我知道，但我故意裝得無知。黃醫生從她白大褂的口袋里拿出一個小手電似的東西說，我給你看看。

她示意我站起來，她也站了起來。她靠近我把那有光亮的小東西貼著我的眼睛照了照。然后說，還好，眼底沒問題視網膜也沒問題，眼睛有點輕微閃光，大問題沒有，平時要注意眼部衛生。這樣吧，你眼睛是不是有點干澀感?我給你開兩瓶潤眼的眼藥水，那扁平疣的事你還是去皮膚科看。我看么問題也不大，眼眶周圍皮膚嬌嫩，營養豐富，一些細菌容易滋生，洗臉時多注意便好，不過對皮膚的問題我不專業，你掛皮膚科的號去吧。

沒有再呆下去的理由了。不過我蠻高興的，咋一接觸，這個女人脾氣溫軟和藹。

離開醫院的路上我一直想，性格不錯生得漂亮的副教授眼科專家，她憑什么會接受朱天偉那樣一個離了婚還帶著一個孩子的男人呢?

也不曉得為什么，自從我提出離婚，孔雀著一意孤行地安排朱天偉今后的生活時，就幾乎沒想過別的女人，我壓根沒想過要推薦一個也離了婚的或者個人條件差一點的女人給朱天偉。我的目的是要讓朱天偉跟那個女人在一起時，別人覺得他們般配，而且那個女人的長相才華職業一點都不輸前妻，那樣，朱天偉作為一個男人，面子上才不虧欠，于他大有脾益，而且這個女人性格不刁鉆古怪。問題是上了一點年紀的單身女人，她的婚姻被耽誤了總有這樣那樣的原因呀，我乍一接觸就認定她是個好女人了?黃玫瑰，真的神秘啊。

我把朱天偉當我最親的親人了。我有個弟弟，我當朱天偉是我的親哥哥。我比誰都更希望他以后的婚姻美滿幸福，這樣親媽不在身邊的朱珠才不可憐。

我的腦子里盡是朱天偉和黃醫生在一起的情形了，我甚至想象著她在我的屋子里走來走去的樣子。天啊，我只能接受這個陌生的女人成為朱天偉將來的妻子，別的女人達不到我的要求，遠遠達不到。她的身高跟我的身高不相上下，她那天眼對眼檢查我的眼底時，我察覺到她鼻尖跟我的鼻尖輕觸了一下，而且我嗅到她身上除了醫院特有的來蘇水的味道外，還有一股子我正喝著的叫“蘭貴人”的鐵觀音茶的味道兒，她張嘴說話時真的可以用“呵氣如蘭”來形容。這個女人干凈，我喜歡。

打聽來的有關黃醫生方方面面的情況都太符合我的要求了。我的鐵桿姐妹，高中時代的閨密，在第一人民醫院當牙科醫生的陳潔繞了個小彎便給我打聽到黃醫生是破格提拔為副主任的。黃美惠醫學院研究生畢業后分配到二醫，一直在眼科工作，業務精湛，她最拿手的是做白內障手術，國際眼科組織的奧比斯飛行醫院與二醫進行慈善項目的合作時她是中方主刀醫生，她膽大心細，業內口碑很好，在專業雜志上發表過很多篇學術論文。眼科這種地方，醫生不是年紀越大越跩，眼睛是人身上構造最精密的器官之一，實施臨床手術的醫生非老眼昏花之人可擔當，何況現在的眼部手術通常要借助電腦顯微技術，一批既年輕又有臨床經驗的醫生就被提拔了，黃美惠就是這樣破格評為副主任的。別人沒話說，人家的業務水平擺在那里。陳潔還告訴我黃美惠之所以沒談戀愛沒結婚有個很重要的原因，年輕時追她的人多，她都沒看上眼，等她提拔了，過了三十歲，周圍年紀相當的男人在她面前都自慚形穢了，現在就沒有人敢去碰她，她白拉拉地擱在那里，像花園旮旯里被遺忘的一朵花花，快自開自謝了。

陳潔在電話里對著我嘆氣，唉，不是黃美惠挑人家，是人家不敢追她。陳潔好奇我為何對她那么感興趣，我說是替報社的一個資深男記者做好事，有人給他介紹了二醫的她，男記者是我的校友，托我幫打聽一下。

謝了陳潔。我心里更有譜了。

6

我是在那年的六一兒童節前跟朱天偉離婚的。辦了手續回家來的那天他掉了淚，我也哭了。我那天盡老婆的本分給他做了一大桌他愛吃的菜。平時我采訪下鄉出差的時候多，做飯是他的事，我不挑剔口味，但做菜的手藝我比他好。我給他熗了他最愛吃的蕉瓜萵筍丁，我至今都沒忘掉，吃飯的時候，在他嘎巴脆生地咀嚼聲里，眼淚突然掉出來，掛在臉上兩股。我遞餐巾紙給他，他擋了我的手。我用牛肉、蕃茄、蓮花白、洋芋燉的羅宋湯是他最愛喝的，那天他喝了兩大碗。喝湯時他喉嚨吞咽滑動的樣子差點令我放棄我的雄心壯志，我當時從飯桌邊站了起來，但是我愣怔了一下，沒走向他，而是轉身進了衛生間。差點我就過去抱著他哭了。

那天我把朱珠送我媽那里去了。吃完飯，我誠心誠意地暗示他甚至可以說是誘惑他，愿意跟他上一次床，讓他狠狠地蹂躪我一把。朱天偉沒理睬我，狠狠地斜乜了我一眼，然后轉開眼珠盯著電視新聞。直把我當了一個恬不知恥的臭女人，我尷尬死了。不過那一刻我心里又有點高興，朱天偉還有點血性。

那一夜我羞愧難當地痛快地哭了一大場，在朱珠的單人床上。

我們商量好了不給六歲的朱珠提離婚的事，讓她慢慢地去感知。朱天偉是愛我的，那種愛是死心塌地的愛，他最后同意跟我離婚也是出于對我的愛或者說是妥協，他曉得我的脾氣，他無力回天。現在想一想，我當初真的是太欺負他了，可那時候我的心只為王伯恩狂野著，我承認我自私。我的人生是充滿設計的，我這樣的女人，人生注定迭宕起伏，一切是我選擇的，一切是我做出來的，不這樣做一下，我感覺我就是被動活著的，沒意思。

人生是一本書，人應該可以對人生這本書一頁一頁地自我翻遍，我想。

辦完離婚手續，王伯恩就從美國飛回來了，我立馬跟他領了證。我的離婚又結婚是瞞著單位的，那年頭街上已到處有辦假證私刻公章的營生，而電腦的使用還不夠普及，很多個人資訊還沒有聯網，做這類事還可瞞天過海。

朱天偉被我駕馭了。我生肖屬虎，有個叫吳半仙的人給我算過命，說我是命硬的女白虎，了不得。半仙說虎為白虎，那前世的修煉至少在五百年以上。那人神秘兮兮地說我天生是要乘云氣騎日月的人。

由著半仙隨便說，但我是個精明的人，在那個半仙的眼睛里我分明是個張牙舞爪的可怕女人，只是他客氣地換了一種說法而已。

7

那天，我站在廚房的窗口邊突然看見了她，黃醫生。她到我們院子散步來了，她遠遠地從一株高大的董棕樹下走過來，在一株石榴樹旁邊停了下來，石榴花快開謝了，她的臉側向我，我看見她伸手摘了石榴樹高處的一朵花嗅著。我喊客廳里看新聞聯播的前夫朱天偉。我說，天偉，你過來一下。朱天偉磨嘰著過來，六月上旬的夏日，傍晚七點來鐘了，天還白亮。我指著她對他說，天偉，瞧那個女人!漂亮吧?她叫黃美惠，是個醫生。

真是沒想到，朱天偉說，認得她，我的偷針眼(生麥粒腫)就找她看的，是個副主任。

把離婚手續辦掉，我們對外界對親朋都保著密，我和朱天偉的關系客氣起來，該說的話也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我們之間像什么都沒發生過。朱天偉情緒漸漸正常起來。

我說，她跟我身高差不多，身材蠻好的，氣質清清爽爽，還是單身。前些天我也去找她看了下眼睛，她比我小三四歲，看起來卻比我年輕了七八歲，終究是沒結婚的女人啊。天偉，你未來的老婆要是她那樣子的。

朱天偉側過頭來，剜我一眼，說，這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我還就操起這份心了。我開始熱衷起飯后散步來，夏天，天黑得晚。

我約朱天偉下樓去散步，說屋里悶熱，他搖手，動作幅度很大，堅決不去，那手勢像趕我快走。朱天偉對我的違逆也就那樣了，我不曉得他心里都在想哪樣，但我感覺他也是要面子的，我猜他，他還是心里窩囊著的。其實我約他散步有點虛情假意，他不去正好，我下去散步，目的很明確，我就是要遇上黃醫生，我要跟她熟絡起來。

生活圈子的活動半徑差不離的人總會遇上的，這也是順乎自然。我在下樓散步的第三天就遇上了黃醫生。在花園小路上我喊了她一聲，黃醫生!她有些發懵。我笑著說，前一陣我掛了你的號看眼睛。她像是想起來了，也對我擠出個笑來。我說黃醫生，我咋從來不曉得你也住在我們院子呢?她說，沒有啊，我住隔壁院子，你們這院子寬綽漂亮，花多。我讓朱珠叫她阿姨，朱珠甜甜地喊了她一聲，她盯著朱珠說，你囡生得好俏哎，我就佯裝不知她是單身女人。我說，黃醫生，你的孩子多大了?黃美惠淺淺地一笑，我還掛單呢!我一臉抱歉地說不好意思。黃醫生笑著說，莫客氣，沒關系的。我說，黃醫生，我家就在那棟樓里，去家里坐坐?她說，哦，今天就不去了，你管孩子去吧，我再繞繞。

錯身而過，我特滿意跟她搭訕，情形自然。

又過了個兩三天，我在花園里跟她又遇上了，這一次她主動跟我打了招呼，她知道了我姓謝。

整個夏天的傍晚，我在樓下的花園里跟她處成了熟人，朱珠再見到她時，老遠遠地就會喊她黃阿姨。

朱天偉是否在廚房窗口那看見過他的前妻和他未來的老婆過從甚密的樣子?我至今也不曉得，但推理起來應該是看見過的。朱天偉那一段時間雖然很漢子地跟我解脫了法律上的夫妻關系，說他心里沒恨那是不可能的，他已經夠軟弱了，那段時間他對我忽然地態度生硬，我反倒暗自高興。自始自終是我欠著他，我一點都不計較。

我跟黃醫生在花園里閑聊的話題已經比較深入了。我問過她，黃醫生，你人生得漂亮又有氣質，追你的人排長隊吧?我在報社工作，身邊也有幾個不錯的男人，你可愿意找個搞新聞的處對象?黃醫生連忙搖手，算了，記者出差太多，白天在外跑，晚上回家熬夜寫稿，應酬又多，生活不規律，我喜歡安靜。我說，看來我們這院子里住的人才合適你，都是些機關干部，收入是沒記者高，但工作穩定，待遇也還行。黃美惠不置可否。

8

這年的國慶節，我請了假，只帶了一套換洗衣物，在北京拿著一紙王伯恩朋友的公司發自美國的邀請函，順順當當地跟我的合法丈夫王伯恩登上了飛往美國的飛機。落地美國后的第一時間里我給前夫朱天偉打了個電話，我說，對不起，天偉，我在美國的土地上了。走前不挨你說，是因為我怕惹出什么事來。我回不到你身邊了，我今生欠你的，爭取今生還。會有比我更好的女人愛上你!朱珠你先帶著，我會給她一個美好的未來。

電話是我掛斷的，朱天偉依然用沉默那唯一的一招對我。我最不放心的真的是他。朱天偉是溶進我血脈里的一個親人，至于朱珠，我的女兒，她的親爸會對她傾全心全意地愛，我欠她的我認為是可以在后面補上的。

離開前夫和女兒的時候，我并沒有如愿以償地給他們安排好未來的生活，我充其量暗示了朱天偉一下。盡管我主觀意愿想直接充當黃美惠和朱天偉的媒人，但我走前一直沒有天賜良機。我只是指著窗外的黃美惠對朱天偉說，你以后的老婆得是她那樣子的。

天遂人愿，我走后一年，朱天偉跟黃美惠結了婚。這事是我的朋友、省一醫的陳潔告訴我的，通過電子郵件告訴我的。

突然離開中國以及跟朱天偉離婚這事，我是到了美國后才向陳潔徹底坦白的，向她交待一切有個原因，我想讓這個我信得過的閨密成為我的眼線，我直接在國際長話里求她幫我個忙，讓她想法把省二醫的黃美惠介紹給朱天偉。

陳潔一下子悟過來，她在電話里大生我的氣，劈頭蓋臉罵了我一通，謝雯，你他媽的事事都經過密謀，你太可怕了!你找我打聽她，原來是為你老公啊，樣樣你都算計得清清楚楚，太可怕了，我明跟你說，我沒那本事，你另請高人吧!

陳潔痛罵了我一頓，最后嘆著氣說，唉，你這個可怕的女人，你的人生不縱橫四海，就這樣普普通通地跟朱天偉過下去那才怪了呢!我衷心希望你在美國是遇上你的真命天子了。

我到美國后的第一個春天，陳潔無意間聽說我的前夫跟省二醫眼科的黃美惠戀愛上了后立即通知了我。

陳潔說，這等美事，可不是我牽的線，難道是你又去托了別人?我無比開心地說，除了你陳潔，再沒有第二個合適人選，這事應了“人生有命，富貴在天”的老話，他和她那是前世修的緣分，那是命里注定的!我不過是有點預見性，我是個巫婆吧，哈哈。

這事陳潔比我好奇心還強，她問，那他們是如何勾搭上的?謝雯，你真的沒有給他們找人做媒嗎?你再哄我再對我說假話，我就再也不跟你玩了!

我指天發誓地說，陳潔，我也好奇啊，這事對我來說是心想事成，我祈愿他們結百年之好，但是我謝雯再也沒有做過什么手腳!朱天偉從來不理睬我，每個月我掛一次電話給朱珠，他是不跟我講一句話的，咳嗽都舍不得給我聽一聲，他也挺絕的，他不原諒我，他在用他的方式懲罰我，我只有領受的份。

陳潔從此叫我謝大巫。

9

上善若水，水到渠成，他們結婚了。暗自欣慰，朱天偉聽了我的話。唉，我的前夫，他一直對我言聽計從。

朱天偉和黃美惠好上了的消息并不是陳潔第一個告訴我的，最先的告密者是朱珠。

我跟朱珠有一次通話時，無意中發現的。

媽媽，黃阿姨來我們家玩了，給我買了一只大熊熊。我的迷走神經倏地一下子刺麻麻的，朱珠認識的黃阿姨只可能是她。我頓了一下，故作鎮靜地問，乖寶，你說的是哪個黃阿姨?嗯，就是花園里的黃阿姨呀。哦，黃阿姨問起媽媽沒有?嗯，問了。怎么問的?我迫不及待。

朱珠沒回答我，跟我繞著說了些別的，我拼命套朱珠的話，問她，黃阿姨跟爸爸一起給乖寶做飯吃了?朱珠岔開話說，爸爸帶我去館子里見黃阿姨。我喊“黃阿姨”，她見是我，鼓著大眼睛問我，你叫朱珠?怎么是你?怎么會是你?你媽媽呢?我說，媽媽不要我和爸爸了，她到美國上學去了。

我預謀過的事，八字有了一撇，快成了。我的心“嘣嘣”地亂跳，下巴頦兀自打起顫顫來，不太確信那是真事，心情真是五味雜呈。我追著問朱珠，黃阿姨別的還說啥子了?我挨黃阿姨說，你跟爸爸好，你要我不?黃阿姨摟過我去，哭了。媽媽，黃阿姨跟爸爸說，她認識你和我。朱珠，乖寶寶，黃阿姨是媽媽最喜歡的好阿姨，你要喜歡她噶，要聽她的話。黃阿姨說認識媽媽，爸爸沒說啥子?爸爸看見黃阿姨哭，就拿紙巾給她揩眼淚。哦，爸爸給黃阿姨揩眼淚了?朱珠說，嗯哪……

10

知道朱天偉和黃美惠走到了一起，我心安了一大截，卻又不曉得為什么，我吃起干醋來。每一次打電話過去我都指望朱珠講些他們的事，但我又不愿主動提起，我猜朱天偉過后會問朱珠我電話里都說了些什么。

朱天偉是怎么去找黃美惠的，我好奇啊。我只能按我的推理來圓這事了。也許，那一年的春天，又到了刮風季，朱天偉的眼睛又紅了。朱天偉小時候出痧子(風疹)沒出好，他爸媽忙著上班沒顧得上管他，染上風疹的他還在外面撒野瘋玩。出痧子的時候是不能到戶外的，一點風都吹不得。朱天偉說，痧子出壞了，一到春天，他的眼睛就紅瞄瞄的，特別容易得紅眼病，嚴重時還生偷針眼。

我順理成章地想象了一番:朱天偉眼病又犯了，去醫院看，只去二醫眼科看，當然只掛她的號……她拿著那個看眼底的觀察鏡，跟他貼得很近地眼對眼……她身上有股幽蘭之香……他們對路子……后來他也下樓去散步了……他們在花園里相遇……后來就熟了……后來他就追求她了……

當初，朱天偉一定在廚房窗子那偷看過我跟她在花園里散步說閑話的樣子，絕對是。

老婆遠走美國，他要另找一個更漂亮更優秀的女人做老婆，他要周圍的人們看清一個事實，他和黃醫生比他和記者前妻謝雯還恩愛。

朱天偉是對的，黃美惠是更適合他的女人啊。人生有變數，但萬變不離其宗，人生也有宿命。

朱珠上學了。朱珠當姐姐了。朱珠讀三年級時有了一個小弟弟。

擔心朱珠在家里受輕視，我便電話里套引朱珠的口氣。乖寶，爸爸、美惠媽媽喜歡死了弟弟吧，是不?朱珠頓了一下說，我也喜歡死了弟弟，弟弟的皮膚粉嘟嘟的，眼睛又黑又亮，放學回家我就搶著抱他親他。我嫉妒了，小聲小氣地問，爸爸跟美惠媽媽興吵架不?朱珠用一種不同以往的口吻，像是正告我，媽，爸爸心疼美惠媽媽，也心疼我和弟弟。

朱珠心里對我是有一絲怨恨的，朱珠的話讓我羞愧難當。

朱珠讀初中那一年，他們搬家了。房子是黃美惠單位的團購房，在市中心。她當上了眼科主任，分給她的房子很大，很漂亮。朱珠在郵件里發給我看過他們的新家照片，說真的，出乎我的預想，中國這些年的經濟騰飛令我刮目相看。我在朱珠發給我的圖片里看見了朱天偉和她生的兒子，看見他和她臉上壓抑不住的幸福神情。他和她很有夫妻相，兩個人都是大眼高鼻，臉部輪廓越看越像。她胖了一點，雍容大方，富態貴氣，她身上再也沒有那種緊繃繃的感覺。

陳潔跟我MSN聊天時告訴我，朱天偉對黃美惠很殷勤，兩口子那種粘乎勁就連他們醫院的小護士都羨慕得不得了。陳潔說不管是西方情人節還是東方情人節七夕牛郎織女鵲橋會，還是黃美惠的生日，你前夫都給她送花。花都請人送到醫院去。兩個人的恩恩愛愛都成為二醫的傳奇了。說是有一回，又是情人節，朱天偉給黃醫生送去了九十九朵玫瑰，眼科的其他女醫生和護士都妒忌得不耐煩呆在診室里，借口上廁所，手挽手相互安慰著，在眼科走廊上開了一個臨時短會。辣燥的護士長專門打電話給一個輪休在家的護士，命她速到尚義街的鮮花批發市場買花。那個護士真的立馬批發來兩大捆越南小玫瑰和勿忘我，送到醫院來。花買來了，除了黃主任每個女醫生護士都有份，最后還剩下些，男醫生也見者有份。護士長命令得到花的男醫生們，必須在當天把花拿去送老婆或者女朋友。護士長當著大家伙說就偏不給黃主任送，說黃主任有人送，她們沒人送，只好被窩里擠眼睛——自個哄自個。她們下班時要捧著那花回家去，刺刺家里男人的眼睛。

陳潔說，謝雯，謝大巫，你前夫跟黃美惠的愛情在本城醫療衛生界那真是家喻戶曉啊。所有的人都沒想到又清高又漂亮的黃美惠突然嫁了個離了婚拖著個娃娃的二手男人，都等著瞧人家笑話，卻看見你那長相帥氣的前夫跟她很是般配，瞧著就順眼。你前夫對人家黃美惠好得沒法說，有時黃美惠做手術晚了，他會拎著熱湯來接她，黃美惠趁熱喝了湯才跟他一路手挽手地回家。別的男人，誰做得到?我們一醫的人都在傳說啊。

陳潔的話令我生起氣來，朱天偉，他當我丈夫時可從來沒那樣對待過我，從來沒送過我一朵花，送熱湯就更別提了，當年我常常加班寫稿到很晚，哼，我沒有享受過那種待遇。這些我就懶得跟陳潔說了，這不是讓她白撿些笑話笑?我只好自己嘔氣。

陳潔跟我每次聊天，總要提及我前夫和黃美惠的事，除了忠實地當我的眼線外，我也明白，陳潔描繪我前夫跟黃美惠的夫妻恩愛是順帶打擊我一下。陳潔其實一直忌妒我，她曾經禁不住地說，謝大巫，你是想啥就有啥的人，我的命咋就那么不順呢?中學時代，我跟陳潔處處都要比一比，比分數比名次比身高比體重，但我們的確也是一對感情深厚的好朋友。陳潔酸溜溜地說過，謝雯，早不說你要甩掉朱天偉，咋不把他甩給我呢?陳潔跟她老公一向疙疙瘩瘩的。陳潔說這話時我比她還更酸些，像是打翻了一壇子老陳醋。

11

黃美惠對朱珠好，這一點我從朱珠跟我電話聊天時揣摸得出來，朱珠喜歡她同父異母的小弟弟，也喜歡她的美惠媽媽。這些年朱珠一直跟我保持著較為緊密的聯系，這其中一定有她的鼓勵，她是一個大氣大度的女人。八年了，我一直再沒有聽見過朱天偉的聲音，我的電話掛過去，永遠只會是朱珠接，若朱珠不在家，他和她都不會接的。

半年前，我在跟朱珠通完話后，突然問她美惠媽媽在不在家?朱珠愣了一下，說，在的。我便說，朱珠，我要跟你美惠媽媽說兩句話，我要謝謝她。我聽見朱珠扯著嗓子喊——美惠媽，我媽要跟你講兩句。朱珠喊她時，那叫聲是親密的自然的，不生分不做作。

她有點遲疑，但她來接電話了。我的心有一絲慌亂。

我深呼吸了兩下，對著電話那頭說，黃醫生，謝謝你!謝謝你這些年對朱珠的照顧和教育，這不容易。我不是一個好母親。我知道你嫁給他爸爸后，真誠地為你們祝福過，你和他命中注定有這段情緣，我祝愿你們白頭到老!

黃美惠顯然不太好說什么，有點突然，她沒準備，但她已經很講禮數了。

她說，朱珠這姑娘一向懂事乖巧，學習也不用操心的。

我熱淚盈眶。

我說，真的感激你，黃醫生……

話音打了一下咯噔。

她問了我一句，你在外面還好吧?

有點哽，我又深呼吸了一下，然后說，好，挺好的。謝謝你，黃醫生……再見噶。

我不太自然地掛斷電話。不能再往下說了。

我的感激之情向她表達了，親自表達了。我在外面過得好不好是我自己的事了。

這些年，我過得馬馬虎虎。我跟王伯恩兩年前離婚了。王伯恩跟他的前妻琳達因為孩子的關系隔三差五地見面，我懷疑他們藕斷絲聯。我常常吃干醋，心情不好。我跟他沒要孩子，后來，我跟別人好上了。

王伯恩跟我離婚時對我有個概括性發言，他說，你啊，水性楊花!謝雯，還記得嗎?那年春天你到北京采訪兩會，我倆重新牽手，那季節正是楊花到處飄飛的日子，那白絮狀的楊花飛啊飛，落到地上的會被貼地的風卷起來，一團一團的。我攆著那一團一團的楊花跑，用火機去燒燎它們，你說那情景就像又回到大學校園，浪漫又詩意。現在我才明白了，你呀，你就是那輕飄飄的楊花，風一吹，到處飄，亂飄……

12

我并不討厭王伯恩對我的評價，他說我是楊花，那就是唄。女人如花，這不是王伯恩的原創，這是古代文人的發現。

我有個秘密一直沒對人說，我用一種花給黃美惠打過比方。

我一廂情愿而又篤定地認為她做我前夫的老婆最合適，是有原因的。那年初春的一個夜晚，我加班寫稿后回家，約莫是夜間十一二點的時辰了。我騎著車進了院子，正是春花怒放時分，空氣中彌漫著一縷一縷的花香，使勁吸嗅時又望見天上掛著一輪滿月，心情一好，我從單車上跳下來，慢慢地走。把車推進車棚鎖了，沒急著回家，我往花園那拐，尾著一股甜絲絲的花香去。

遠遠地，如水的月光下，我看見一個女人在開滿白花的李子樹下站著。我遠遠地看她，只見她輕輕地往上一躍，用手夠下一枝花枝來，她湊過臉去嗅聞那花枝，完全迷醉在那花香里了。我止了步，沒朝前走，拐了個彎繞開了，我怕打擾了她，但我一直悄悄地打量她。她的樣子打動了我。疲于奔命的日常生活早就久違了這份詩意。

半夜時分花園周邊樓舍的燈光暗著，我想，我與那個陌生女人的心思都飛逸了吧?

好一個春風沉醉的夜晚啊!那樣的美景和心情，一生遇不上幾回。園子里水紅色的木瓜花已開得綠肥紅瘦，粉白的海棠花開過了，櫻花也開銹了，就那兩棵李子樹花開得正繁盛，那滿樹滿枝堆聚的雪白與月光的銀白映襯出一派寧靜淡泊的世界來。

她在李子樹下呆了好一會兒，像是專在那等雪白的花瓣落她一身似的。后來我瞧見她擗了一小枝李子花，悄悄地藏在袖籠里，依依不舍地走開了。

我一直在暗處，我看清她的長相了，有點面熟。

她離開后，我走到李子樹下，使勁地聞那花香，然后也向上一縱。我比那個女人貪心，我大著膽子夠下一大杈李子花來，擗了三大枝。我拿著那花快步穿過一條車道，打開單元門，三步并著兩步上到二樓，開門進家，然后長長地喘出一口氣。

古代那些玩出格調的高人雅士說，雪白的梨花、李子花要在月光下賞看才是最美的。

懂得欣賞此美景的女人黃美惠在那一天的月色里被我遇見了。銀色的月光靜靜地瀉下，悄悄地在她身上籠罩了一抹光輝，雅潔清麗。

她是李子花。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