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彥周,1981年生,2000年開始小說創作。近年來在期刊和各大網站發表小說散文50余萬字。現任教于甘肅省張家川縣龍山鎮中學。
1
瀟瀟出行的那天天下著大雨。瀟瀟和父親行走在村莊的巷道里。村頭有一條自西向東奔流的小溪,小溪水面暴漲,淹沒了草灘,漂浮的枯枝在波浪里跳舞。瀟瀟和父親來到小溪的旁邊,父親脫掉鞋子,找了小溪較淺的位置站進去。瀟瀟收緊了行李,爬上父親的后背,父親一步一步地背著瀟瀟過河去。
瀟瀟和父親在盛夏北方的雨季里并肩前行,都沒有話。瀟瀟走得吃力,總是將水鞋弄得哧哧地響。父親弓著后背,嘴里夾一支被雨水淋濕的煙卷。瀟瀟走在他的右側。瀟瀟肥滿而泛著紅暈的臉頰在雨水的滋潤下呈現出少女初次長成的美麗;渾圓的鼻子,翹翹的小嘴,和一雙閃著光芒的大眼睛,都顯出她的與眾不同來。
他們邁步在山間泥濘而亮白的土路上。
眼前緩慢地展現山腳一側的土崖,土崖之上的蘋果樹和雨中綠得耀眼的玉米株,周圍沒有動物的影子,似乎連水潭中的青蛙都臥床睡覺了。雖然不時有雨點打在雨傘上,敲出嘣嘣的聲音,也有泥點濺在褲子上,彰顯這個雨天的下午并不寂寞,但放眼望去,雨、傘和人,以及身后的景致,所有的一切,似乎組成了一幅洇濕了的山水寫意畫,畫面上方落款的地方,便是云霧繚繞的山的一側。
終于到了小鎮的汽車站。那里站著一群說話的姑娘,瀟瀟遠遠地看見涓嵐站在她們的外側向她招手。她也笑了。小九從人群里打傘過來,幫他們卸下肩上的行李,提到汽車的行李箱里,甩甩手,說叔,三點鐘的車,馬上就發了。瀟瀟父親從衣兜里摸出一包煙,塞到小九的手里,說路上就靠你的關照了;瀟瀟這是第一次出門,她若有啥不乖的你說給我聽,我來收拾她……小九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來。
瀟瀟父親從塑料袋里取出瀟瀟的皮鞋,放在汽車一側的馬路牙子上,瀟瀟脫掉水鞋后手扶著他的肩膀小心翼翼地穿。所有的人都到齊了,汽車響起了鳴笛聲。瀟瀟父親站在雨簾中。他朝著汽車開走的方向望,那支被雨淋濕的煙卷,夾在他瑟瑟發抖的嘴唇間。
汽車駛過了高梁和彎道,在峽谷朦朧的煙雨中歪歪斜斜地穿行。雨滴打在窗子的外面,掛著線,一綹一綹的雨滴往下滑。瀟瀟坐在前排的位子上,看著窗外的雨景,細聽大家的扯閑。都是送行前后的事情,他們在有一句沒一句地說,瀟瀟也在有意無意地聽,心里說不上是高興還是離愁。車窗的外面,連綿不斷的青山向她展示了她小時候從未見過的景色,漸漸地,她的心里有了一種喜悅的念頭。
后來他們坐上了開往中國南方某省N城的火車。火車緩緩前進的時候瀟瀟拉了涓嵐的手小聲說話。涓嵐撅著薄薄的嘴唇說也不曉得這樣要坐多久才到呢,慢慢騰騰的,像個老婆子。瀟瀟低眉瞅著胸前的茶桌,捏著涓嵐的食指說,我倒覺得挺好的,青山綠水的,這樣坐著該有多好啊!我倒希望這樣的旅程能夠長久一點的……涓嵐抱怨著扭頭去看身后坐車的人群。瀟瀟也跟著看過去。瀟瀟看到車廂里到處都是人,甚至連地上都有人鋪了報紙坐。有人打瞌睡,也有人吃方便面。看到這些,瀟瀟剛才放松的心就又收緊了,想法也復雜了許多。她既為第一次坐火車而開心,又顯出不滿的神情來,似乎眼前的場景并不像她想象的那般好。她把目光投向漆黑一片的窗子。窗外不時有一串燈火一閃溜過去,映在上面的,是幾張已經熟知的面龐。小九從走道的一頭走過來勸她們早點睡,瀟瀟哦一聲閉上了眼睛。她的心里面,此時到底想到了什么,小九不知道。
火車在中原大地上咣當咣當地爬行了一天兩夜后駛入N城的北郊。大家登上開往西郊的班車。他們最后在西郊B區的車站下了車,由小九領著隊,穿過馬路邊的椰子樹,走進一家名叫緣洋制鞋廠的地方。
這一年,瀟瀟16歲。
2
緣洋制鞋廠占地面積有學校那么大,水泥鑄成的地面,鐵欄圈成的圍墻,宿舍和花園占據了鞋廠的一小部分,剩下的全都建成了廠房。廠房低矮的活動模板在炎熱的盛夏焐出大量的熱氣來,瀟瀟置身其中就像裹在塑料大棚里,陣陣汗珠向外涌。瀟瀟的四肢全是水,額頭也不知何時冒出小水痘,頭也整天暈暈的,似乎連神智也比家鄉差了許多。瞅著廠區耀眼的地皮,感覺整個人懵懵懂懂的。她知道,來到這里后,剩下的,將是細碎而枯燥的勞作了。
瀟瀟初到工廠后接受了一個月的業務培訓,都是如何適應南方的生活,如何遵守工廠的紀律,如何加工皮鞋,如何包裝等等的知識。工廠主管是一個30多歲的黑皮膚男人,講一口臺灣風味的普通話,長相略帶越南人的特點。他抓著瀟瀟的手腕一樣一樣地教,瀟瀟臉上的熱氣一瞬間冒出了許多,臉也緋紅了。瀟瀟有種癢癢的感覺。主管說,這樣才算對,鞋底這邊送進去,那邊的人就等著打眼呢,都是在一條線上干活,所以動作一定要快的。瀟瀟不敢看他的臉,只是一個勁點頭。初次到工廠,瀟瀟對制鞋的各個環節都聽得認真,好像小時候第一次去學校時對老師的話言聽計從一般。
瀟瀟算是眾姑娘當中最節儉勤快的一位。她們開工不久后工廠發給每人一套工作服和一些日用品,瀟瀟很是珍惜地放好,衛生紙化妝品都小心翼翼地使用,衣服臟了拿到水龍頭邊洗,閑了下來就把要用的東西擺得整整齊齊的,連她自己都收拾得干凈而利落,像個快樂的小鳥。工作之余找涓嵐說說話,手拉著手說著她們自己的小秘密,也認定找到了今生的所有,簡單的認知中沒有太多的煩惱。
工廠實行八小時工作制,晝夜三班倒。起初瀟瀟的工作時間是早上8點到下午5點鐘,中午吃飯小憩一小時。瀟瀟工作很認真,早上早早起床梳洗,吃點米粉之類的東西上班。后來改為夜班。倒班后的瀟瀟很是為睡覺一事吃盡了苦頭。不能適應夜晚的工作,瀟瀟經常在挑揀次品時打瞌睡,有好幾次都被經理叫去批評,工資也被扣除了一部分。瀟瀟委屈地找涓嵐,涓嵐抱著她的腿,安慰她,說這也沒什么,很多人都這樣,扣了就扣了,如果換成她,說不定她也會打盹的,不要去管那么多。瀟瀟若有所思地回到宿舍里。她的想法是,既然是夜班,白天就應該好好休息的,也吃飽,這樣就不瞌睡了。她就這么去做了,時間長了竟也收到了良好的效果。涓嵐打趣似的說,也真是難為了,為了一丁點工資,付出這么多,真是劃不來。瀟瀟勾頭笑著掐她的手背,和她一道去食堂里吃飯。
鞋廠的食堂衛生和飯菜味道其實都不怎么樣,大伙都是湊合著吃吃便罷了。廠里兩千多職工,大家擠在逼仄的板房里,悶熱首先就是很難解決的問題。主要還是瀟瀟吃不慣米飯。在北方老家是在面食的環境中長大,這里的米飯很是讓她反胃,加之廚師的不嚴格操作,好幾次瀟瀟吃著吃著就吃出一肚子酸水來。當然了,也有牛肉面窗口,大師傅將一團拉細的面丟到鍋里面,三五秒鐘后撈出來,往碗里舀上面湯后,一碗牛肉面就算做好了。吃飯的人接下來要做的工作是往碗里撒上鹽,澆上少量的白醋,這樣就可以吃了。然而即使是這樣的面食,瀟瀟好幾次都沒嘗出任何味道來。
鞋廠外面的小飯館逐漸吸引了瀟瀟的注意力。那里有家山西人開的小面館,面館里的刀削面很合瀟瀟的胃口。到了后來瀟瀟一下班就約涓嵐一起出去吃。
其實鞋廠對面的街道在幾年前就已人聲鼎沸了。那里開張了很多飯館和商鋪,全是為外來務工人員服務的。大多從北方來的姑娘或小伙子,不能適應此地的吃食,這里的飯館一到下班時節就人滿為患了,生意也因此興盛了許多。這樣幾年下來后,對面的街道就由原來的一條擴展為現在的三條了,很多鋪面也都租給人們去開店,有賣衣服的,有租碟片的,也有電話亭,有超市和銀行,凡是能為大家服務的行當都日漸火爆發達了起來。瀟瀟和涓嵐吃完飯,走在接踵而來的人群中,就有種走在家鄉小鎮上的感覺,這樣的感覺讓她既踏實,又安全。
但是過不了幾天,瀟瀟便開始想家了,地理上的差距氣候上的差異都讓她有種恍然隔世的感覺,好像太過遙遠了,幾個月之前的事就像逝去了很多年。她開始想念家中的一切,尤其想念父母親。剛來這里不該想的,也早計劃好了以后不能想,即使想了也要忍受的,但還是開始想家了。
瀟瀟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殘夏炎炎的午后,模板房內的熱氣讓她原本孤寂的心更加煩躁和惆悵。屋頂的抽風機在嗷嗷地吼叫著,雜亂呼嘯的環境中瀟瀟思鄉的心愈發強烈了起來。
瀟瀟躺在床上想心事,許多東西都是一閃而過的。進入腦海的,首先是童年時的一些事。瀟瀟想她在農家土炕上出生,在日月輪回中長大,得到過父母的寵愛,也得到過弟妹的擁戴,所以整個童年不苦澀。本來讀書也是在行的,無奈弟妹三個的相繼長大讓她的讀書夢成為逐漸走遠的童話,也理解父母的難處,所以當有一天父親說起她可否外出打工賺錢時她就滿口答應了。對于念書,她似乎看不到希望,而打工,村里已有這樣經歷的女孩。她想打工也沒什么不好的。沒有身份證,父親托人到公安局里開了張證明,也因為初中未畢業,要了別人的畢業證,這樣就堂而皇之來到了N城。
瀟瀟這樣想著想著就哭了,感覺長大好像是在一瞬間完成的事情。這讓她聯想到了即將老去的父母親,他們將來的死去,會不會也是迅速的事呢?瀟瀟這樣一想嘴巴就開始扭結了。
緣洋制鞋廠所在地B區小由村有數百家相似的工廠。有一天瀟瀟和涓嵐、小九他們出去游玩時瀟瀟發現街道兩旁盡是“××制鞋廠”、“××紡紗廠”的招牌,大門修建得很闊氣,也有門衛守在大門的一側,穿著墨綠的制服,長得五大三粗的樣子。瀟瀟還發現,這里的人大都很迷信,但凡工廠大門外,都有關公的塑像,裝在匣子里,前面燃著香。小九說這里的廠長大多是從臺灣過來的,他們跑到大陸來致富,也帶來了他們的文化,本來都是一家人,他們更信佛。有的老板讀完大學就來了,這里有他們祖傳的家業。有的中學還沒畢業就來了……瀟瀟聽小九這么說,心中就有一杯熱水被打翻,她想讀書少的人也能當老板,這熱乎勁就突突往上冒。她問小九那他們為何不在臺灣辦,而要來到大陸呢?小九說這呀主要還是大陸的租地更便宜,勞力也便宜的緣故了。瀟瀟聽著聽著驀地想到若是自己今后能在家鄉租塊地,招人辦工廠,那該多好呀!她突然又被這樣的想法所驚嚇。瀟瀟想,也許自己的確想得太過龐大了,即使她可以閑下來看看書,努力打工來賺錢,但擺在自己面前的,是什么也沒有。
他們漫步在小由村的大街小巷里,很多東西都讓瀟瀟發出長長的感嘆。就環境方面來說吧,這里青山綠水的,低垂的白云中,丘陵圍著稻田轉,寬闊的馬路旁,高樓建在江邊上。這是一處富饒的地方。即使是農村,也早已實現了現代化,村里有公交,車上有冷氣,村頭有公園,公園里有健身房,甚至連村長都是本科生。瀟瀟站在代售火車票的亭子前,很是為家鄉的貧窮懊惱了一通。
瀟瀟坐在公園長凳上,喝著小九買來的飲料,欣賞著美景。他們的眼前,椰子樹和芭蕉樹在為他們打著諢,他們的身后,橘子樹和香蕉樹也在為他們喝彩。瀟瀟放眼望去的地方,除了映入眼簾滿山遍野的翠綠,頭頂盡是一朵一朵的薄云,它們漂浮著,游動著,像片片白紗。瀟瀟閉起眼,聽著耳旁的鳥鳴,像是置身童年時期奶奶溫暖的懷抱中,奶奶輕聲細語的問候,在她的身邊縈繞著。
小九坐在瀟瀟的左側。他看瀟瀟心不在焉的,冷不丁問她可否找個男友玩一玩。瀟瀟被他的這種話語嚇了一大跳,心也收回來。她不敢相信小九竟然說出這種話。她立馬虎起臉,她說小九你說什么呢?找什么男朋友?要找你找吧,反正我不找。瀟瀟的臉頰紅紅的,心也突突跳。體溫好像升高了幾度。涓嵐被她的這種反應惹得心里直想笑。小九似乎并不太難堪,他的目光繞過瀟瀟的臉龐,落在涓嵐的臉上。他說這也沒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干嗎這么吃驚呢?只是隨便問問就是了。你看來到這里打工的,有幾個沒有談戀愛?再說了,找個男朋友,又不是什么壞事兒。我們都是年輕人,來這里打工吧,時間長了太寂寞,找個男朋友,就不寂寞了。瀟瀟勾頭不說話。涓嵐眼神癡癡的。她想小九說的并不是沒道理,卻也不敢輕易去茍同。她說那找個男朋友,以后咋辦呢?和他結婚嗎?這樣能行嗎?小九就說這有啥不行的?只要感情好,一有時間領回老家去,只要父母看了感覺還不錯,就可以結婚了。瀟瀟側耳細聽著,她的心頭早被“結婚”“感情”這樣的字眼震蕩得亂亂的。她的判斷是,這樣的游戲也就說一說罷了,涓嵐應該不會去玩的,而她更是不會去玩的。這樣的游戲都讓涓嵐所向往,這太讓人不可思議了。
瀟瀟小小的心里面,其實還是有點朦朧的認知的,也是認為戀愛很美的。但總歸自己身處異地,這樣的事物就不現實了。再就是,這事她從未設身處地地想過。這樣突如其來的建議,她就不敢輕易接受了。瀟瀟的心里跳跳的,胸腔好像萬馬在奔騰,兩個乳房一起一伏的,好像為著不該到來的力量而抵抗。她臉紅到脖子上,加之熱浪的侵襲,完全變成了紅臉大美人。
瀟瀟長到14歲的那一年,她的身體發生了一些不明就里的變化,胸脯整天脹脹的,聲音變細了。有一天去解手,窺到內褲竟然有血跡。她當時就被嚇壞了。后來終于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母親也開始在一些事上照顧她,這樣她就可以勉強應付了。后來來到了N城,她發現母親的很多處理方式都與這里的女工不一樣,她就逐漸明白母親其實也是采用了最為古老的辦法處理她和她的事。后來適應了在集體中生存,和她們一道買怎樣的紙巾,怎樣的內衣,來潮前后需要注意怎樣的事情,漸漸地,就和她們融為一體了。女人之間似乎沒有太多的隔閡,她得益于其他姐妹的幫助,也就對她們很感激。但就感情方面而言吧,她似乎還太小,還需要幾年的想象完成自己的蛻變,所以當小九說出這話時,她與其說是吃驚,不如說這話打破了她心中美好的愿望。就算有時也曾被那些走在一起的情侶惹得心里癢癢的,但當這樣的事情果真出現在她自己身上時,她還沒有做好充分的準備。
但這樣的話題一扯開,涓嵐其實是向往的。涓嵐和瀟瀟不一樣,她的表面看似很文靜,內心其實很熾烈。她坐在小九的左側,看著小九的眼睛,問他那你談過沒有呢?小九說本來談了一個的,后來就吹了。全是那貴州女孩惹的禍,也多情,和我好好的,后來就和湖南小伙好上了,我們也就不再來往了。涓嵐聽著小九的傾訴,感覺他說的都是真實的,類似的事情她早就有所耳聞了。她問小九那你以后怎么辦?打算找她呢,還是重新談一個?小九就說這也說不好,邊走邊看吧,萬一不行找個老鄉也就可以了。說著側臉看瀟瀟。瀟瀟并未覺到有雙眼睛在她的臉上繞。她在想,小九怎么這樣呢?拿了戀愛當飯吃,隨隨便便的,她可不想將來找個男友像小九。她這么想著頭就偏到一邊去。
3
時間長了之后瀟瀟就和涓嵐去小九的飯館里吃飯,和小九談談天,說些工廠里的事,老板去了臺灣呀,宿舍的某某整天悶悶不樂呀,或者家鄉的誰誰生了個小孩呀,誰誰都要結婚了等等等等的事情,感覺距離一下子就被拉近了。
小九的飯館是小九和山西的一位工友合開的,經營的主要是面食。顧客多是北方人。大家一坐下,話語也就多起來,加之大家相似的生活,相似的語言,漸漸地,也就熟知了。有個名叫示天的陜西人,暗中關注瀟瀟已有好長時間了。后來主動找話和她說,也給她端飯,說些笑話惹她笑。瀟瀟很是害羞的樣子,卻有種異性的溫暖蕩漾在心頭,心里既甜蜜,又緊張。仿佛一伸手,一投足,都受無形的力量所限制,整個身子飄飄的。這讓她的心里很矛盾,也斷想了今后。她的這點心思全被涓嵐所猜透。涓嵐有種失落的感覺,看到瀟瀟也就來氣了。她找個位子坐在示天的身旁,要了飯后一起吃,也說些工作上的事,怎么累人啊,怎么不好啊等等的埋怨。后來就約了示天逛公園,也到馬路上溜達,偶爾吃飯時,也是自己主動埋了單,表現出大方的一面來。這樣時間長了之后就和示天好上了。涓嵐的這點心思小九看得最為清楚了。他知道,示天其實喜歡瀟瀟的清純,這時涓嵐出現了,他們就理所當然地走在了一起。就像當初的自己,本來喜歡的是另外一個人,但當貴州女孩走到他的跟前時,他就發現這樣并未不好的。愛情嘛,主要還是兩性相吸了!
對于涓嵐明目張膽的搶奪,瀟瀟采取了原諒的態度。她坐在水池邊上想:既然示天選擇了涓嵐,這就說明他愛的是涓嵐。對于她,可能不愛吧。她目前的理想是賺上很多錢,到時回家開廠呢。最不行,也要讓家里的人過得好一點。至于愛情嘛,慢慢來,等到時機成熟了,再談也不遲。瀟瀟這樣想著就又心平了。她想無論如何她和涓嵐還是好朋友。
涓嵐和示天好上后,小九就有了靠近瀟瀟的機會,心里樂得開了花。他的理由很簡單:如果涓嵐沒有和誰談戀愛,瀟瀟是不會答應他的請求的,因為涓嵐沒有邁出第一步,瀟瀟就缺少相應的榜樣。這點她是不會走在涓嵐前頭的。現在涓嵐和示天走在了一起,瀟瀟就一定很羨慕,在這基礎上,他再追求她,說不定瀟瀟就會答應的,起碼也會考慮的,而涓嵐,也就不會嫉妒了。小九這樣想著暗暗高興了起來。
小九說瀟瀟,你看涓嵐都和示天好上了,你這孤苦伶仃的,就沒想過嗎?瀟瀟睜著大大的眼睛,清澈的眼神里,似乎沒有多少信息可捕捉。小九改為關心的態度,他說瀟瀟啊,你和涓嵐下班之后會到一起說話嗎?瀟瀟就說當然說話了,如果示天來找她,我們就會一起出去玩。小九無法猜透瀟瀟的心思,感覺瀟瀟真是太傻了,怎么就不像別的女孩那般渴望愛情呢?可能是太小吧?小九說人家都成這樣了,你就沒有任何想法嗎?瀟瀟就說他們是他們,我是我,反正我們挺好的。小九感到他的追求無望了。他想強扭的瓜一定不會甜,而他不知道,瀟瀟的心里面,盼望的其實是那種不期而至的愛情。
4
直到兩年后,瀟瀟這才遭遇到她的第一次愛情。這一年,瀟瀟18歲。18歲時的瀟瀟和以前已經完全不同了。她的身體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見識更加豐富了,心志也堅定了許多。她穿著板栗色背心,煙灰色短褲,或者杏黃色T恤,藍色牛仔褲,一舉一動都會顯出女人可愛的品質來。加之她那被海風吹醒的皮膚,展現在人們眼前,活脫脫一個美人胎。南方的山水滋養了她秘不可宣的少女心,眼里盡是南方明媚的陽光。
這一年,瀟瀟當上了生產小組的領班,工資也由原來的800一下子漲到了1200塊。為了祝賀自己的升遷,有一天,她約了涓嵐和小九他們去海邊玩。
這是一個陣雨過后晴朗的下午,空中彌漫著濃濃的水蒸汽,滿眼盡是氤氳的光亮。他們打車來到了海邊。海面濛濛的,像是重生過一般。他們打傘走在堤岸上,瀟瀟走著走著落在了他們的后面。這個時候一個身影出現在她的視野里。
瀟瀟手拍著欄桿,目光所及,一艘一艘的貨輪緩緩駛過去。瀟瀟眼睛的余光里,一位身穿短褲的少年疾步跑過來。他的這種突兀一下子暴露在瀟瀟的眼簾里。瀟瀟轉過臉,看他逐漸消失在熱浪的盡頭。
她被他的這種行為所震驚,漸漸地就和他們拉開了距離。瀟瀟想,他是一位自信的少年,烈日當頭的N城,真的沒有誰會這樣不顧自己的皮膚。海岸強烈的紫外線,并不是誰都能經受得了的。瀟瀟被他的這種張力所感染,讓她回到多年前學校的操場上。那時的家鄉,那時的原野,到處都有瀟瀟狂歡的腳步。這種狂奔的念頭被觸發,瀟瀟壓抑的感情差點釋放了出來。
瀟瀟被一種沖動所困擾,她想跟著他跑完這個彎曲平整的海岸線。不知為什么,她的內心里,竟然渴慕這樣的運動。來到N城已經好幾年,她的心,像是一直裝在衣兜里,沒有放在太陽底下烤,總是濕濕的。現在有了這樣的出口,她怎能不激動!
海岸這個時候向她展示了以前不曾想象的景象:有人坐在樹下賣貝殼,有人站在欄桿一頭釣咸魚,也有三三兩兩的情侶打傘走過去。椰子樹投下斑駁的陰影,瀟瀟周身全是海洋的聲息。瀟瀟被這種場景所吸引,眼睛不覺濕潤了。逐漸模糊的視線里,那位跑步少年又從她的身邊閃過去。瀟瀟站著朝他看,他的旁若無人給了她喜悅的力量。
瀟瀟陷入深深的思念,有時竟也驚奇自己到底為何會這樣。想念他,理由是什么?做工休息時,半夜醒來時,瀟瀟的腦海里盡是開闊的海面,那里有個少年在穿梭。他那精瘦泛白的臉蛋,多像家鄉的大山籠罩在煙霧里。她走路吃飯都有種恍惚的感覺,頭也暈暈的,好像幾年前,她初次到N城,呈現在眼前的,無不是這種讓她走神的景色。她沒有把這種感情告訴給涓嵐聽,涓嵐也只是認為她干活干累了,或者想家了,才會表現出這樣的神情。她拍著瀟瀟發涼的腦門,告訴她,掙錢歸掙錢,也要好好休息的,不要為了掙錢累壞了身體。瀟瀟藏在被窩里偷偷笑,瀟瀟也有這樣的假設:假如她把這種想法告訴給涓嵐聽,涓嵐不但不會產生羨慕的情愫,而且一定會笑話她的多情的。就在他們看海的當天,涓嵐還說他這樣頭頂烈日跑,是不是有病呢?瀟瀟想反正她是不能說給她聽的,假若涓嵐一聽她的這種想法嘲笑她,她將是被動的。
瀟瀟想她留在心里的思念,只能獨自品味了。上帝賦予她的這種可笑的感情,將她拖到幽暗的山洞里,那里有盞微弱的油燈,照亮了她少女純潔的心靈。她想她這算是完了,即使自己身處山洞里,她要的,一定是明亮的電燈,而現在,即使是油燈,她就已經朝思暮想了。她的這種戀愛心一形成,就不管其他了。她這樣渴望的程度越持久,戀愛的心就越來越深了。
瀟瀟認為最好的辦法就是再次去海邊,她可以在那里見到他。后來又被另外的想法所困擾:也許他們的相見完全出自偶然,他下一次跑步,說不定是在其他的地方。再就是,他是什么人?打工的?還是公務員?或者是學生?如果不是打工的,那她就距他太遠了。瀟瀟這樣想著就又氣餒了。她想如今她什么都不是,她的命,早已被她自己葬送了。
瀟瀟跌入持久的矛盾中,搞不明白自己到底喜歡他本身,還是喜歡他那種強大的精神。如果單單是精神,戀愛又怎么會產生?但是換句話,如果沒有這樣的精神,他從她的身邊走過去,而不是跑過去,她還會渴望嗎?已經不能做出正確的判斷。他就是這樣以跑步的形式出現的。他和她,怎能割裂呢?瀟瀟背手踱步在車間的走道里。有一天,當她一口氣檢查完所有的縫制工作后,她跑出了院子,那里有趟開往海邊的公交車。
白光照耀下的海岸好像一段長長的跑道,瀟瀟深陷其中,用愛的力量往前跑。她穿著運動服,超越三三兩兩散步的男女,超越海邊垂釣的老人,來到他曾經坐下來休息的地方。瀟瀟站在樹陰下,她看到他坐在草坪上喝著水。瀟瀟湊到他身后,心里在盤算著怎樣問候他。瀟瀟這樣想著的時候,他又起身跑開了。于是瀟瀟跟在了他身后,幾乎和他保持了相同的節奏跑。他們跑過了彎道,跑過了景區,最后來到山崗上。瀟瀟不知哪來的勇氣,某個時刻終于超到他的前面去。
他追上她的時候沒有說什么,只是沖她笑一下,招招手,就又返回了。他的招手給了瀟瀟狂奔的自信,她有種酥酥的感覺,幾乎就要陶醉其中了。瀟瀟繼續跟在他后面,這樣一直跑到他們原來起步的地方。
他首先緊張了起來,雖然也是極力地掩飾,還是有種局促。也許不知如何說出第一句話,也許被這眼下的局面所侵擾,他的臉上掠過一絲尷尬的神情。
后來終于說話了,一絲海風吹來時氣氛緩和了許多。瀟瀟問他跑步的緣由,也坦言被他的這種舉動所感染,她也就來了。他被瀟瀟的說辭所感動,道出了自己的身世和跑步的理由。好像沒有太多的顧忌,都是年輕人,而且是這樣的真誠。他說他叫南貢,廣西人,在N城讀大學。醫院診斷他的身體太虛弱,而虛弱的主要原因是先天性免疫力低下,為了提高免疫力,醫生建議他跑步。他這就過來了,已經一年了。他并未見過和他一樣跑步的人,除非是玩耍,而這里并沒有沙灘。既然沒有其他人,他就選擇了這里。也只有在這里,讓他感到他的生命還強大。看到打傘走過的男女,他就嘲笑他們的羸弱。瀟瀟被他的這種理解所感染。想起涓嵐嘲笑他的話,心想他們身處不同的世界里,理解竟然如此的不同。
瀟瀟知道他是外鄉人,自信心就又增加了幾分,找到了安慰自己的理由,感覺與他走得更近了。喜歡他坦誠的個性,俊朗的外表,即使臉色是蒼白的,也已經無法挽回她的心。本來是兩個互不相識的人,他就道出了所有的秘密,他對她的信任,讓她感覺到一種親切的情愫,好像被某種力量所吸引。
他們約好以后每個周末一起來跑步。
和南貢走在南貢的大學校園里。瀟瀟被眼前的景象羨慕不已,好像走在另外一個世界里。瀟瀟看到教學樓竟然那么高大,那么多,還是仿古的,包括體育館,包括實驗樓,所有的建筑,都給她厚重的感覺。當然了,學校里面的樹木,足球場,籃球場,都讓她有種欲罷不能的感受。最讓她嫉妒的,似乎要數女生的打扮了。看到她們妖艷的衣服,瀟瀟就有種很難覺察的神情在衍生。她的心跳加快了許多。她想她可能是太過緊張了,或者太敏感,為何一點刺激就讓她無法忍受呢?
后來他們來到水池邊,南貢低頭摘下一朵蓮花來,瀟瀟這才打消了這種不合時宜的顧慮。南貢站起身,走到瀟瀟的身后,將它插在她的頭發上。瀟瀟臉龐暖暖的,渾身觸電般的麻木了起來。眼睛閉上之后的黑暗里,她看到一位身穿禮服的少年騎馬揚鞭奔過來。
后來南貢領著瀟瀟在校園稀稀拉拉的人群中穿行,他們參觀了教學樓,圖書館,體育館,幾乎走遍了學校里所有的地方。瀟瀟的臉靠在南貢的肩上,終于為南貢在這樣的學校讀書而自豪,那些自卑的想法拋到了腦后,為他們自己的戀愛而快樂。
瀟瀟想她是義無反顧的。她無法猜透南貢心里到底怎么想,但她始終認為他是善良的,不管她是打工的,還是鄉下人,他都會對她好。她的擔憂其實主要朝著這里靠,假若沒有這樣的顧慮,她將是無比幸福的。
其實瀟瀟根本想不了很多,她的心里紛紛擾擾的,已經很難理出頭緒來。已經掉進愛情的陷阱里,一切就全憑感覺了。不過有時也自信,那就是,他是愛她的。有了這樣的想法,瀟瀟不管白天在車間里干活,還是晚上夢醒時,都是咧嘴笑著的。
直到有一天,當南貢帶著她來到一處僻靜的地方,送給她他準備已久的禮物時,瀟瀟這才發覺,事實上,他已經愛她很深很深了。瀟瀟躺在被窩里流著淚,似乎這樣的淚水只為他們的愛情而流淌,她想到,不光只有別人才會產生這樣偉大的愛情,她和南貢,同樣可以品嘗人間如此美好的真情。
那天他們去海邊玩,一直玩到很晚才回家。天黑下來的海岸涌來大批觀潮人。南貢站在堤岸上,手拉著她的手,告訴她要帶她去個好地方。瀟瀟扯著他的小拇指,一起來到學校后面的魚塘邊。
這是一處幽深的所在,夜色中漁田泛著粼粼的波光,不時有青蛙在鳴叫,月光里景色安詳而美好。南貢走在最前面。他跨過河水汩汩流淌的溝渠,掀開一縷一縷飄蕩的蘆葦,展現在瀟瀟眼前的,是田田的荷葉和躺在水中沉睡的蓮花。南貢站在瀟瀟的對面,他問瀟瀟你看到了嗎?瀟瀟使勁點著頭。南貢問她那你愛我嗎?瀟瀟就又閉口不語了。南貢就說你還沒有看到呢,待會你就看到了,說著揭去身旁干枯的草堆。這回展現在瀟瀟眼前的,是一幅一米多高的雕塑,雕塑刻在石頭上,瀟瀟仔細看,刻的是她和南貢兩個人,他們手拉手,奔跑在愛情的路途中。看到這些,瀟瀟的眼淚嘩地一下流下來了……
5
涓嵐的身體發生了一些小小的變化,感覺腹部脹脹的,也嘴饞,也吞酸,后來犯惡心,兩個月都沒有來潮了。涓嵐并未留意這些細小的變化,直到有一天,當她感覺肚子明顯脹大后,她才想到可能是懷孕了。想到懷孕時,她就被她的這一想法所驚嚇。她跑到制衣廠找示天。示天一聽說此事,就感覺身子酥酥的,像是犯了罪,一路在潛逃,后來就被警察捉住了。他說這該怎么辦?這該怎么辦?假若懷孕了,就得想辦法……他說著顫抖著,好像一支被風搖動的樹枝。他這樣說著站了一會兒,爾后告訴涓嵐說,你等著,我換了衣服就出來。說著疾步跑進了工廠。
涓嵐站在制衣廠外頭的花園里,眼前茫茫的一片。路燈向下潑灑微弱昏黃的光芒。這讓她的心里亂亂的。后來涓嵐勾頭蹲在路燈下,她蹲著蹲著就捂臉哭起來——已經很晚了,示天這個時候還沒走出來!她想示天是不是害怕了?或者躲起來,不管她了呢?她這樣想著就開始詛咒示天的無情了。
涓嵐帶著怨恨去上班,幾個女工看到她腹部的變化,她們沒有說出來,只是朝著她的腹部看。后來終于有人問起她,說是不是懷孕了?如果懷孕了,就找男人結婚吧,或者請假生下來。這樣扛著去上班,總不大好吧?涓嵐聽著她們的嘮叨,目光扭到一邊去,她的臉頰癢癢的,感覺一群螞蟻在攀爬。
涓嵐的這種變化太明顯,已經無法掩飾了。涓嵐很恐慌,打算去找瀟瀟出主意。涓嵐一想要找瀟瀟出主意,就又有點猶豫了。她想她是高傲的,這點并不像瀟瀟,雖然她們是老鄉,她在瀟瀟的面前,是不會認輸的。后來就又感到這種想法太可笑,瀟瀟那么好,為何會有這種顧忌呢?而眼下,的確需要瀟瀟的幫助。
瀟瀟被她的這種變化驚嚇了一跳,連連抱怨自己的過失,心想自己老是惦著那個名叫南貢的少年,對于涓嵐如此明顯的變化,她竟沒有覺察到。瀟瀟站在涓嵐的身邊,心里亂亂的,不知如何做才好。后來就想到了小九。
她們去找小九時小九正坐在飯館前乘涼,他遠遠地就發現了涓嵐身體的變化。他給她們下了面,和她們坐在一起說起來。小九表現出胸有成竹的一面來,他說這也沒有什么難辦的,到醫院打胎就是了。是要受點苦,但也不要緊。瀟瀟一聽是去打胎,她就為小九的這種建議而生氣。她想這種辦法太殘忍。涓嵐坐在一邊勾著頭。于是小九說,也只有這么一種辦法了。不然就要生下來,但是如果這么做,就會帶來太多的麻煩。涓嵐和示天沒結婚,生個孩子算什么?再說了,哪有時間撫養呢?涓嵐想,若把孩子生下來,就要回到老家去撫養,但前提是要和示天先結婚。當她想到這點后,她就下定了打胎的決心。
醫院的結論是,藥流目前已經不可取,必須采取手術來完成。一切利弊關系說清后,醫生讓他們在協議書上簽字。示天顫抖的手在紙上舞蹈著,額頭冒出大把汗珠來,幾乎就要暈過去。后來丟下筆,大喊著從他們身邊跑掉了。小九奔過去,朝他臉上狠狠的一拳,他就栽倒了。小九一狠心,在協議書上寫上了自己的名字。
瀟瀟一邊照顧躺在床上虛弱的涓嵐,一邊罵著示天的無情。她將開水晾在飯盒里,端到涓嵐的身邊,看著涓嵐消瘦泛黃的臉蛋,她的心里酸酸的。友情的熱量在她的身上散發著,讓她感到既溫暖,又孤單,好像站在家鄉的土崖上,那里有兩股氣流在交匯,一種沖撞的、激蕩的感覺在身體里奔走。
小九有時領了他的現任女朋友,拿了水果之類的東西看涓嵐。他們坐在一起說些心里的感受,廠里的事情,或者以后的打算。瀟瀟想她回家開廠的愿望大抵無法實現了,現在要做的,就是好好地活著,攢上一些錢,那時無論干什么,都會有用處。也提起了示天,他們一致認為這人太差勁。小九說著說著就咬牙切齒的,恨不能再揍他一頓才解氣。涓嵐疲憊的心像死水,很安靜,這水被分成了兩半,一半被示天當初的誘惑所改流,一半澆在現實的土壤上。她愛他,更恨他。想到當初是她從瀟瀟的身邊搶走示天時,她悔恨的心就開始作痛了。她想她根本就不喜歡他,她能和他在一起,全是因為他追求的是瀟瀟。現在愛著他,大抵是和他生活久了之后的依賴吧?她想著想著就不停地打顫,認為自己干了一件愚蠢的事情。后來又被一種假設所牽連,懊悔的心就愈加強烈了。她想假若當初示天和瀟瀟走在了一起,瀟瀟懷孕了,他們又該如何處理呢?已找不到答案了。現實已如此,沒有太多的假設。她想著想著就閉上了眼睛。
瀟瀟坐在涓嵐的身邊,某一瞬間里,也想到了和涓嵐相似的東西,只是這樣的想法后來就轉瞬即逝了。她認為,這可能就是所謂的命運吧,假若示天當初真的和她好,她會怎么樣?瀟瀟把手放在涓嵐的手上,呈現在她眼前的,是她們初到N城的景象,那時她們坐在火車上,窗子的外面,全是無法猜透的黑暗。
涓嵐的身體逐漸恢復了健康,重新回到車間去做工。還是以前的活兒,涓嵐做得很認真,似乎下定了決心一心要賺錢,對于其他事,一概不過問。有時也找瀟瀟說說話,和她一起出去玩。拖著疲軟的腰身,無論坐著還是站著都顯出力不從心的樣子來。她想她和瀟瀟當年一起來到了這里,一起去上班,一起去吃飯,如今卻走了兩種路,有時當她想到這些時感覺很酸楚。至于其他細小的方面,比如她和瀟瀟干著兩種不同的工種,比如她和瀟瀟的工資存在細微的差別,這些她都只是隱藏在神經的某一處。她拉著瀟瀟的手說著累呀忙呀的時候,瀟瀟就會發出大體相似的聲氣,好像幾年前,瀟瀟拉著她的手,在向她傾訴著一般。而當她忽然靠在瀟瀟肩上默然流淚時,瀟瀟便不再說什么。瀟瀟手撫涓嵐的頭發,一同沉浸在回憶中。生活本是艱辛的,當她有了初嘗之后的反應時,就立即表現在其中了。
涓嵐自打打胎后,就再沒和示天聯系過,盡管示天曾有幾次找她談,甚至都哭成了淚人兒,涓嵐還是咬牙和他結束了關系。她想他是一個缺少責任心的男人,當這樣的男人再次出現在她的身邊時,她就不再喜歡了。涓嵐走在晚上朗朗的風里,她和示天的點點滴滴就會浮現在眼前,像是電影不斷切換的鏡頭。涓嵐捂著臉哭泣,她想她的一生自打開始就充滿了錯誤的引導,自從上學時,自從來到了N城。而現在,依然沒有明確的方向。
涓嵐邁步在光線明亮的廠區里,吃了早點急急地上班。工廠投入生產沒幾年,很多建筑都是一蹴而就的,包括各種娛樂的東西,包括宿舍和食堂。涓嵐置身其中覺得它們缺少相應的美感,同樣缺少讓人珍惜的動力。但涓嵐此時已不關心這些了。她在這個地方生活得太久,反而愈加關心自己了。她想現在的確是要好好地上班,好好地生活,身體長好了,錢也需要寄到家里去。以前領到手的工資全都用來消費,從今往后就要拿出一部分寄回家里去。她突然意識到,她來外地打工的目的,很大程度上還是因為家里需要她掙來的錢,農村誰家不缺錢?當她想到這層后她陷入一種愧疚的情感中。
事實上,涓嵐有時還是會拿她和其他女工對比的。有些女工沒有談戀愛,她們的生活照樣有滋有味的,即便她們內心也是渴望愛情的,但展現在她們臉上的,是生活忙碌的景象。有的女工也談了戀愛,但她們現在依然處在愛情的光環里。每當這時涓嵐就心處矛盾之中:假如示天對她好,她是會和他一直交往的,或者,即使示天給了她苦難,只要他不棄她而去,她也會和他走在一起的。而示天,他不僅給了她負擔,而且當他給了她這樣的負擔時,他選擇了躲避,這就使她恨他很深很深了。現在呢,她是和他斷絕了關系,而他也似乎看到自己的多余,他就真的不再糾纏了,他不再糾纏了,涓嵐反而有種失落的感覺。示天悄無聲息地離開,與其說是讓她擺脫無盡的煩惱,不如說讓她從此陷入更為尷尬的境地。她的心里空空的。當她看到其他情侶卿卿我我時,她就把這樣的感情再次映射到他身上,她就既恨他,又怨他。
6
這年冬天瀟瀟回了一趟黃土高原的老家。父親打電話告知她母親生病了,很嚴重。瀟瀟就背著行李匆匆地回去了。瀟瀟已有四年時間沒有回家了。火車駛入黃土高原的蒼涼后,瀟瀟首先被家鄉落后的面貌所感染,情緒變得低低的,加之母親的苦難,瀟瀟后來就悄悄流淚了。
故鄉沒有太大的變化,整個村子也幾乎沒有多大的變化。破落的巷道,慘敗的瓦房,蕭瑟的場院,一切皆在她的想象中,又出乎她的想象之外。整個大山包裹在皚皚的白雪中,村頭的小溪結了冰。瀟瀟踏在冰面上,想到這一去就是好幾年,心里就不是滋味。
家里一切都照舊。母親已有好多日子沒有下炕了,臉上沒有一絲血色,整個人干枯得像麥草,讓人瞅著感覺輕輕的。父親說已經到了晚期了,這些年寄來的錢用去了一大半,也只能算是了結心事罷,離開是早晚的事情。家里也忙得分不開身,娟娟也好幾天沒去學校了。做飯喂豬的事情,都是她一人照看的。瀟瀟看著母親的臉,母親的眼睛里,有種黑暗的、浮動的東西在飄逸。瀟瀟轉過臉,偷偷地抹眼淚。
母親在十幾天后的某個黎明斷了氣。當時母親身邊只有瀟瀟和父親兩個人。娟娟早就睡著了。父親的眼睛更加紅腫了,臉皮黑亮黑亮的,好像流了太多汗,或者太多的油脂從中滲出來。瀟瀟埋頭伏在炕頭上,伏著伏著就睡著了。等她睜開眼睛時,母親的身體已經冷掉了。
親房族人請了陰陽念了經,請了木匠制作了棺材,告知村人死亡的消息,大家都來吃了蘿卜菜,母親就被發送了。母親走后的院落空空的。娟娟上學后,家里就剩下瀟瀟和父親兩個人。
現實生活的重擔似乎一下子壓在了瀟瀟的身上,她比往日忙活了許多,漸漸地就感到身心疲憊了。勞作的間隙里,想到遠在N城的南貢,心頭一陣一陣的暖意往上涌。想起南貢給她的雕塑,她失去母親后的心里有了一絲寄托的希望。不過她擔心,她將有可能再也不會和他見面了。她將不會再去N城打工了。家里需要她,她也不會撇下父親弟妹不管的。瀟瀟心里酸酸的,心口好像有個石頭堵在了那里。出氣呼氣都感到沉沉的。但她能有什么辦法呢?除非她有決絕的個性,而這似乎不是她能夠做到的。
事實上,呆在家里時間愈長久,瀟瀟想念南貢的心就愈迫切,也想念舍友,想念海邊的人群。那時忙碌的生活,都變得讓她向往了。她不知道父親到底怎么想,家里有沒有生活的開支。如果真的有一天,父親告訴她,她必須為了弟弟妹妹的讀書費用去打工,她將是非常欣喜的。她想到那時,她就可以去N城了,就可以見到日夜想念的南貢,也一定加倍努力去攢錢。
瀟瀟這樣思慮著,時日就到了開春。過完年,瀟瀟復蘇的遠去N城的心思日漸強烈了起來。父親叫她坐在他身旁,告訴她,她現在應該嫁人了。
父親一板一眼地說著。他說已經到了嫁人的年齡,你的婚事是必須考慮的,再就是,目前已經有好幾個媒人上門求親了。瀟瀟被父親的安排驚得一時說不出話來,急得眼淚往出流。她想父親這樣做,實在太無理。她還沒有做好嫁人的準備,再說了,N城還有個南貢等著她呢。瀟瀟想無論如何都不能答應的。如果確實要嫁人,也應該和南貢有個了斷的,最起碼,要等上一兩年,等她的心里完全忘掉了南貢,那時再嫁也不遲。
但瀟瀟沒有足夠的理由拒接父親的安排,她怎么才能向他說明呢?說我已經有對象,就在N城上大學?這樣的說辭很難站住腳。父親一定會反對她在外地談戀愛的,也一定反對她和外地的人搞對象。那樣不現實。事實上瀟瀟以前也有相似的認識,但當她身處在N城時,她的確是被南貢的某種魅力所吸引。瀟瀟逐漸矛盾的心就不知如何收場了。
瀟瀟突然有了想法,這樣的想法是為了解脫父親的安排偶然想到的,那就是,她是和南貢建立了戀愛的關系,但南貢到底會不會和她結婚呢?她想南貢是不會和她斷絕關系的,但萬一要是斷絕了關系呢?瀟瀟后來被自己這樣的想法所干擾,心里更是亂成一團麻。這樣的境況里,當父親再次提起相親一事的時候,她要么去喂雞,要么去掃院,對他的嘮叨保持不予理睬的態度。父親站在太陽照射的院子中,似乎明白女兒的顧慮,但他的心里面,那種要她嫁人的打算沒有變。
有一天堂叔三牛提著一包禮品找父親,說起瀟瀟的婚事。瀟瀟站在陽光下,手里的麥辮打著卷。他們說到了一個名叫小曾的少年。堂叔向父親描述了小曾的家庭和小曾父親的為人,條件是讓人滿意的。雖然地理位置比不得本村,但也是鄰村,相距不太遠。堂叔說他家修得七間豁亮的紅磚青瓦房,小曾的父親在村學當老師。家里有人吃公家飯,較之其他人家就好多了。小曾嘛,年齡也比瀟瀟大不了幾歲,人也很老實,個頭是矮了點,但也不影響結婚過日子。小曾初中畢業后就一直在打工,努力攢錢娶媳婦,所以一定是個過日子的好孩子。瀟瀟站在院子里,腳尖劃拉著院子里卷起的地皮。她的腦海里,出現的依然是南貢。后來就開始把小曾往南貢的身上套:應該也是瘦小白皙的臉面,樂觀健康的性格,應該也有讓她為之一振的驚喜,也是愛她的。瀟瀟這樣想著不覺大笑了。
瀟瀟站在院子里思索著什么。已經都有好幾個人拜訪提親了。瀟瀟找到他們說話的特點,發覺他們大都亮出男方所有的長處,然后和父親坐了下來談。做父母的,當然也一定會思前顧后的。他們所要考慮的,無非是女兒將來生活的質量,是否能吃飽,是否能穿暖,至于感情,或者男方的長相,一般都是忽略的。這點瀟瀟曾從別人嘴里聽到過。他們說,愛情算什么?一個人,當他跌入現實的谷底時,首先考慮的,是那些漫長無奇的日子。有了這樣的經驗,瀟瀟想,對于堂叔三牛的建議,父親一定會答應的,小曾的家庭要比一般人優越,而小曾被堂叔三牛更是說得天花亂墜。瀟瀟想到這點后,心頭滋生一種絕望的情愫。瀟瀟想,當太多的人都來她家提親時,她依然絕然的態度,父親就無法顧及了。夕陽西斜的院子里,瀟瀟的臉上掠過一抹冷峻的神色。
直到有一天,當父親安排好了她和小曾見面的日期,準備上街購買招待客人的東西時,瀟瀟哭著告訴父親她和南貢的事情。瀟瀟沒有預料到,父親早就想好了相應的對策,他的眼睛里,似乎早就覺察到了瀟瀟的顧慮。他說人家是大學生,你應該知道這樣的交往不會有結果。即使目前看不出,但一定會是這個樣子的。再者說,即使結婚了,你們也有可能不會在一起,這樣兩地分居的生活,當然會帶來太多的麻煩。瀟瀟聽他這么說,愈加樹起敵對的情緒,瀟瀟的心里面,是不喜歡別人把一件美好的事情加以分析的,尤其這種瓦解之后的否定。
父親的理由還是相當充足的,作為家長的父親,能和她坐下來商量,這就已經給了瀟瀟足夠的空間,商量的目的,其實只是讓她接受父親的安排,讓她知道生活的難處,至于對婚姻長遠的思謀,即使他說了,瀟瀟也不一定能洞察。而最為重要的,也并不只讓瀟瀟知道他們結合的弊端,他真正的目的,是要瀟瀟嫁給本地的青年。只要是本地人,無論嫁給誰,父親都會答應的。嫁給本地人,父親首先會得到一筆可觀的彩禮,其他的好處,當然也多了。事實上,父親有時也是矛盾的:他既希望女兒生活得幸福,也要在彩禮一事上得到相應的好處。這兩點現在看來很難兩全了。他想,假若瀟瀟嫁給N城的南貢,彩禮一事就成泡影了,即使瀟瀟自我感覺很幸福,他也是不會同意的。
父親的打算是,瀟瀟嫁給小曾后,她今后的生活就有了保障,自己也會得到彩禮錢。有了這些錢,兩個孩子讀書的費用就不用愁了,弟弟將來結婚也就有了微薄的積蓄,院子東面幾間破舊的茅舍,也就可以翻修了。
父親耐心地勸導瀟瀟。他說瀟瀟啊,南貢你就忘掉吧。再說了,小曾你也沒見過,今后一見面,說不定你也能看上。小曾是本地人,知根知底的,你嫁過去后,我們也就放心了,家里以后有個什么大小事情你也能幫上忙。你總不至于一嫁到外地就對家里不管不顧吧?你媽剛剛走,我也離她不遠了。假若出個啥意外,你弟弟妹妹咋辦呢?父親說著說著就老淚縱橫了。瀟瀟看著他的臉,眼淚在某一瞬間涌出來。
瀟瀟坐在板凳上思慮著什么。起身去喂雞,一不小心就把雞食撒在院子里,鉆在廚房里做飯,做著做著就噙滿了淚水。她知道,是女人,大都希望得到美滿的愛情,但作為女兒,她就一定要盡到女兒的責任。誰叫咱們這么窮,又是生在農村呢?活著不只為自己,也要為別人。瀟瀟的身子不由得顫抖了一下。
瀟瀟和小曾在暮春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見了面,在相隔半月的一天訂了親,臘月的某一天,他們結了婚。
這一年,瀟瀟20歲。
7
瀟瀟迎來她這一生最為尷尬孤獨的歲月。婚后平淡無奇的日子讓她產生難以言說的壓抑。漫漫長夜拉開了序幕,瀟瀟感到一種鋪天蓋地的眩暈。小曾懶散暴躁的習性在他們婚后不久就暴露了出來,婆家對她的態度也讓她難堪,好像她就是個外來戶。瀟瀟本來抱有一線幸福的希望,這希望,轉瞬就破滅了。
瀟瀟有時也在想,既然嫁給了小曾,既然要和他們一家人生活,就要忘掉南貢的,也要時時事事察言觀色的。事實上,她的這一想法全被婆婆所看見,最讓婆婆擔心的,就是她整天魂不守舍的樣子。女人天生的直覺,讓她知道瀟瀟一定有問題,她也看得出,瀟瀟不像其他新婚女人那樣照顧自己的丈夫。這樣再往壞里想一點,那就是,她并不曾想在曾家呆上太長的時間。加之她是這樣的漂亮,誰能保證她不會出事情?瀟瀟初嫁到曾家,就被婆婆否定了所有。
瀟瀟并不知道婆婆的想法,卻也能從對她的某些態度中覺察一點內容來。這讓她不解:她一定要愛小曾嗎?如果以后會愛他,為何是現在?他們以前并不相識的。相愛需要時間的,難道這愛情說來就來嗎?再說了,小曾并不像堂叔說的那么好,遠不及南貢的優秀。即使不是大學生,起碼也應該對將來有個明晰的打算吧,而目前,瀟瀟看不出任何的希望。
小曾沒有開朗的性格,脾氣又暴躁,整天沉默寡言的,甚至說得上是木訥。后來又發現他是一個好吃懶做的家伙,長這么大,全靠父親微薄的工資生活著。婚前也曾外出打過工,也是吊兒郎當的。這讓瀟瀟很擔憂。瀟瀟想:假若小曾在長相性格方面不出眾,起碼要在其他方面比別人優秀才對的。而小曾,似乎什么優點都沾不上。瀟瀟這樣想著就開始后悔。她把腳蹬在睡意朦朧的小曾的屁股上,打算和他談談今后的生活,小曾轉個身,睡在漆黑的夜晚中。每當這時候,瀟瀟本已收緊的心就又發冷了。瀟瀟起身去抓他,去罵他,他只哼一聲,翻個身,再度睡過去。
瀟瀟在幫助小曾一家料理家務時,對她的人生做了兩種不同的假設。好的一方面,如果小曾有追求,他應該過段時間外出去打工,好好地攢錢,將來有了孩子了,就要好好供給孩子去上學。等孩子漸漸長大,她再謀個輕松的活計,他們一起來賺錢,等到攢上一些錢,孩子也就上了大學了。上學要花錢,他們就拿出一部分來供給孩子上大學,其余的,做點小生意。這樣奮斗的過程中,如果小曾也愛她,她也愛小曾,她的生活將是幸福的。壞的一方面,當然是很壞,那就是,小曾的確很平庸,要么整天無所事事的,要么今天打牌明天下棋的,生活過得一團糟,也拿不定主意,遇事聽她的,像個小男人,經常糾纏在男女私情中,這是她感到害怕的。
瀟瀟說小曾,等割完油菜我們出去打工吧。這樣一天閑呆在家里,手上沒錢花,也怪無聊的。小曾嘟噥著,他說你看家里這么忙,根本騰不開身子,割了油菜小麥就黃了,我們又要收小麥。瀟瀟說那等收了小麥我們出去吧。小曾說收完麥子玉米又要成熟了,我們出去誰來收拾呢?瀟瀟說那等收完了玉米呢?小曾說收完玉米天也就冷了,外頭打工的人都回家過年了,哪里有活干?瀟瀟說又不一定非要搞建筑,只要出去了,有的活計冬天也是能做的。小曾板著一張臉,他說你為何一定要出去打工呢?你以為打工容易嗎?瀟瀟一聽小曾這么說,她就開始生氣了。她說我們結婚時借了人家不少錢,你就不打算償還嗎?你這個做男人的都不去盤算,你有什么出息呢?小曾臉膛紅紅的,他說反正也是送給你們的彩禮錢,又不是我花了,我為什么要心急呢?瀟瀟聽小曾這么說,憤怒的拳頭就伸向了小曾的胸膛。瀟瀟這次徹底對小曾失望了。
瀟瀟雙手叉在腰上蹣跚著,每一步都顯出吃力的樣子來。臉蛋浮腫了許多,臉面上長滿了妊娠斑。穿著樸素,已經看不出當年的風韻了。當年那個漂亮的瀟瀟,自打來到這里就死了。瀟瀟感到太大的變化,卻也自感無能為力了。她只希望寶寶順利地降生,其他的事情,都不去細想。
這段時間里,瀟瀟依然顯出一個好媳婦乖巧勤快的一面來。她不能閑著,為了討好他們一家人,瀟瀟做了太多的犧牲。她早上早早就起來,拖了笤帚掃屋子,將抹布浸入臉盆里,擰干了擦花瓶。也燒水,也喂雞。對于這一點,公公看在了眼里,他說瀟瀟啊,活是要干的,但不能累壞了身子。瀟瀟一聽公公這么說,感覺一陣暖流涌上心頭。生活在曾家,還從來沒有誰這樣關心她。瀟瀟感激地流下兩行熱淚來。后來就被婆婆聽見。婆婆斜眼看公公,呵斥他這是干嗎呢?懷個孩子,用得著這么肉麻么?她說當年我懷小曾時,還不是什么都干呢?公公斜眼瞅一下婆婆,裝作沒聽見,悄悄走開了。瀟瀟勾著頭,她的心里,公公要比婆婆好多了。
瀟瀟看得出,有些事,小曾和婆婆報以相同的態度,對她也是愛理不理的,缺少關愛。瀟瀟身子弱,需要營養的補充,而他根本不知道。最后還是公公提出來。公公說,小曾啊,去把后院那只不下蛋的母雞殺了吧,他這才記起瀟瀟腹中還有個孩子。有時候,公公托人到集市買來堅果蔬菜一類的東西,有時央及婆婆給瀟瀟去做飯,每當這時候,婆婆總是顯出憤憤不平的樣子,不知她的心里面,到底想的是什么。而至于小曾,整天游手好閑的,要么去串門,要么去喝酒,晚上總是很晚才回來。有時瀟瀟一覺醒來了,他還沒回來。瀟瀟雙腳伸開的地方,空空的土炕如同寂寥的宇宙。瀟瀟躺在土炕的一角,眼淚就悄悄地下來了。
太陽普照的時候,瀟瀟來到大門外頭曬太陽。那里站著一堆扯閑的女人。瀟瀟感覺她們不熟悉,就站在土墻的另一頭。瀟瀟手里拿著千層底,捉針的右手在空氣里跳躍著。瀟瀟聽到她們談起關于男人出軌的話題,她若有若無地聽著。她們說,女人一懷孕,男人就得不到滿足了,村頭那個名叫桂蘭的寡婦,最近可是沾了不少光。瀟瀟感覺此事怪詫異,提起耳朵聽。她們說這是男人共有的毛病,實在扛不住,就去找桂蘭。小曾都去找過呢……瀟瀟一聽這句話,針頭扎在左手上,手掌立時紅了一大片。這事讓她太震驚,她拖著身子溜到了家里。
瀟瀟的心里像是打翻了醋缸一般酸酸的,又像鉆在鹽缸里一般咸咸的。冷靜不下來,一連摔碎了兩個玻璃杯。婆婆聽到廂房里有響動,跑過去看。她看著瀟瀟泛黃的臉,站在門簾外頭虎視眈眈地打量。瀟瀟被她的這種架勢所激怒,靠在被子上嗚嗚哭起來。婆婆站在門外說,這有什么好摔的,等將來家底全被你摔完了,你就消停了!瀟瀟一聽她的叫罵聲,氣就不打一處來,拿了枕頭丟出去。婆婆站在陰影里,鼻子忿忿的,嚷嚷著跑到上房里找公公撒氣了。
晚上小曾一揭開門簾,就虎著一張臉,他呵斥瀟瀟你這是干什么,為何摔碟子摔碗的?整天沒有好聲氣,這過的叫啥日子呢?瀟瀟看著這張陌生的臉龐,她說你有的是桂蘭,干嗎和我結婚呢?小曾被這話嚇了一跳,站在地上連連問:這是誰說的?這是誰說的?
8
臘月飄雪的幾天里,瀟瀟感覺肚子快要崩塌了,子宮垂垂的,下身都開始往外滲水了。她想這是快要生產了。瀟瀟拖著身子說給公公聽。公公一時不知怎么好,起身去叫拖拉機。婆婆站在廊檐下,她問公公這是干嗎去?去什么醫院呢?瀟瀟若受不得這點苦,以后怎么能對男人好?我以前也是叫了產婆來接生的,小曾不是照樣健健康康的?公公看著她的臉,一絲絕望的、無奈的神情從眼里傳出來。婆婆穿上紅外衣,跑出去叫產婆。
瀟瀟生下一個可愛的女嬰,取名叫小敏。小敏長得胖胖的,瀟瀟受驚的心總算著地了。她想懷孕期間他們也沒什么東西讓她吃,生出如此健康的小敏,一定是她的身子太過強健了。瀟瀟睡在土炕的一頭,手撫小敏可愛的臉頰,一行淚,此時終于無所顧忌地淌下來。
瀟瀟逐漸積起了她對小曾一家深深的怨恨。想起小曾這一兩年里對她的態度,想起他們一家對她的態度,她就后悔當初聽從了父親的安排,把她嫁到這樣一戶人家來。如果說當年她到N城去打工,多少還有點自愿的成分,這一次,她就再也無法原諒父親了。
瀟瀟悄無聲息地生活著,小敏也在這樣的環境當中成長著。小敏兩歲時,有一天,瀟瀟抱著小敏溜出曾家的大門,搭上了遠去N城的火車。
N城已經不是當年的那個N城了,B區的變化也很大,瀟瀟千回百轉終于找到當年上班的地方。她在門口徘徊了良久,抱著已經熟睡的小敏,去找小九當年的飯館。
瀟瀟坐在小九的飯館里,她和小九說了很多事。小九告訴她,他的生意越做越好了,都攢了一筆錢,只是還沒有老婆。——那個和他當年好上的女孩回家結婚了,他的心里空空的。涓嵐也去了貴州,跟著一位有錢的老板走了。至于其他的女孩,那些當年和他一起來到N城的老鄉,有的還在鞋廠里做工,有的回家結婚了,還有一部分,也去了外地,到底干什么,他也說不準。瀟瀟吃著小九做的面,聽著關于大家的奔離,心里酸酸的,她的腦海里,人世沉浮滄桑的感覺,異常明晰地顛簸著。她想大多數人都是不幸的,不幸的原因有很多,但有一種原因是可避免的,那就是自身的原因。瀟瀟想她這次來了就不走,無論干什么,都要留下來。哪怕是再次去制鞋廠,她都要摔破腦袋去拼命。只是讓她擔心的是,小敏怎么辦?直到現在她都沒有想好解決的辦法。瀟瀟看著埋頭沉思的小九,感覺喉頭有個東西在蠕動。
瀟瀟把小敏托付給小九,獨自一人來到了海邊。她想南貢一定會在那里跑步的。海面還是當年那個渾濁的海面,到處漂浮著植物的枝段,一陣一陣的海浪涌過來,拍在巖石上,激起細碎的浪花。
瀟瀟跑完彎曲平整的海岸,坐在當年她和南貢休息的地方,南貢清晰的臉龐,在她的腦海里閃現著。她想她是多么愛他呀,而她就這么稀里糊涂地和一個她并不喜歡的人結婚了。她這樣內疚著,突然想到南貢已經畢業兩年了。
瀟瀟最后來到南貢為她雕刻雕像的地方。那里荒蕪了許多,當年浪漫的景致,已經不復存在了。當然了,也有粼粼的漁田,田田的荷葉,似乎這些沒有變。瀟瀟感到一絲發自內心的憂傷,莫非這些都是為她存在的?想到這點后,她那漂泊的淚水,覆蓋了滄桑的臉蛋。
瀟瀟繞過粼粼的漁田,跨過汩汩流動的溝渠,掀開那堆如今都還擺放的干草,她看見,她和南貢奔跑的雕像,依然聳立在那塊堅硬的石頭上。雕像的下面,放著一個紅布包扎的小木盒。木盒上沉積了一層厚厚的塵土,看來放在這里已經很久了。
瀟瀟打開小木盒,看到里面躺著一張泛黃的紙片,瀟瀟拿起來,上面寫著幾行字:瀟瀟你為什么還不來?我都等你好長時間了。醫生告訴我,說我只有兩個月的生命了。假若我不死,一定等你來。我對你的心,留在了這里面。
瀟瀟戰栗的身子轟然倒下去,她想南貢這樣愛著她,她竟然跑到老家結婚了!太多的屈辱,在她的身體里翻涌著。
瀟瀟模糊的視線里,養魚老人手握鐮刀開始割草了。他來到她身邊,埋怨說終于等到你來了,我在這里都等了好長時間了,這里早被開墾成了新漁田。現在你來了就好了,我也可以向他有個交代了。說著就又去割草。
瀟瀟流著淚躺在蘆葦里,像是一朵沉醉的蓮花。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