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運生,男,漢族,1969年生于廣東東莞,在《作品》《短小說》《廣州文藝》《東莞文藝》《南方日報》《羊城晚報》《東莞日報》等報刊發表文學作品一百多篇,有多篇作品入選《廣東青年詩選》等選本并獲獎。現為廣東省作家協會會員、東莞市作家協會副主席。
一
我的耳邊風聲呼呼作響,身體急速地向下墜,腦海一片空白。我來不及驚喊,我只試圖用力睜開雙眼。朦朧中我于樓與樓的空隙間,瞧見一片枯黃的林梢,我知道,那地方就是地塘嶺,我生活僅半年的地塘嶺。
地塘嶺與城市建筑相隔的是一片田畦,是用來種蔬菜的,租種的都是外來的人。一年四季蔬菜碧綠,青藤攀蔓,一派生機;即使是秋冬天,也是瓜果遍地,透著春的氣息。自從那些推土機開進來,這里就失去了寧靜,也失去了那片悅目的綠。田畦的盡頭是一道古舊的水泥橋,一洼混濁的水在橋底穿過,河床挺大,水很淺。河在遠處拐一個彎,那里長著大片樹木,葉子沾著厚厚的塵土,很久沒下雨了,葉呈土黃色。地塘嶺就坐落在林木前面,數排磚瓦房,一個典型的南方老村莊,與遠處的城市形成鮮明而強烈的對比。
我姨與姨父早年在地塘嶺開了個小餐館。初到地塘嶺時我的模樣肯定頹廢至極,平日不喜歡說話的姨父也生氣地對我說,考不上大學要槍斃的嗎?多少念完大學的人還不是找不著工作,蹲在街邊擦鞋呢?
在姨父的眼中,替別人擦鞋是最不屑的下等活兒。可是他不知道,都兩個多月了,我還是找不著一份工作,哪怕是一份干粗活的工作我也找不著,我想再這樣下去我也會上街頭擺個攤檔替人擦鞋,我總不能賴在姨父這里啊。
我姨理解我的心情,姨父說這話的時候,就瞪了他一眼,說就你這樣還敢笑人家。姨父一向怕我姨,就躲進廚房里張羅去了。我姨雖沖著我姨父這么說,但也贊同姨父的話,安慰著我說,你姨父說的也是個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你看你姨父斗大的字也識不了一籮筐,還不是一樣的過得歡心。你有文化,不懶,比我們強,總會過上好日子的。你別看他笑人家擦鞋的,其實他眼紅人家呢,城里那個擦鞋的小伙子,聽說現在身家過百萬了。
我姨不知道,其實我傷心的不是考不上大學,雖然我真的很想上大學。我傷心的只是小羽離開了我,我的初戀結束了。要知道,初戀一輩子才一次,我可是真心喜歡小羽。上不了大學,我拿什么來讓小羽喜歡我?
地塘嶺不大,是個舊村莊,要不是外來打工的租住,這里就成了城中的空置村了。當地人都搬到新村住去了,新村跟城市一樣,廣場、公園闊大,柏油路筆直,兩旁綠樹蒼翠,高樓聳立,仿佛在炫耀著這里的富有。我還真不明白,這里的人太有錢了,錢多得花不完,都用在種草種花上,那些花草寶貝得很,得有專門的人侍候。地塘嶺的老屋,瓦背黝黑,都沒有窗口,只有屋頂上開有兩塊或三塊的玻璃瓦,用來透光的。在搬進新村前,他們世代都住在這里,都不知道住了多少代人了,這些古老的房子盡飄漫著一股霉味。租住在這里的人來自五湖四海,大多數人早出晚歸,不過相處倒也融洽,只是姓氏雜了些,不像我們老家那樣,一個村莊幾乎只有一個姓氏。
姨父在家里時就燒一手好菜,老家紅白事,都喜歡請姨父掌廚。后來,姨父他們南下做工,在工地、工廠打滾幾年后,也沒什么奔頭,最終還是選擇自己擅長的,在地塘嶺開了個小菜館。姨父對燒菜做飯有些天賦,盡管這里的人來自不同地方,但姨父也總能做出讓大家都接受的菜,湘菜川菜魯菜也做得蠻對口味。可能是大家的要求并不高,小菜館生意挺紅火。聽說我姨未出嫁時,姨父時常做些小食小炒的討好我外公。我外公這人好酒,貪吃,居然就讓小姨嫁給我姨父。我姨常說,是我爹上了你的當,不然我可打死也不嫁你。我姨父就嘿嘿地笑了。不過姨父對我姨是真的好,那些話我姨是說著玩的,這點姨父也很清楚,他們時常拌著不痛不癢的嘴,外人倒覺得他們很是恩愛。
臨近年底,地塘嶺卻讓人感覺到一股冷意,小菜館的生意也沒有往常的好。姨父說今年的生意比去年差多了,看來大家的日子都緊張。我姨說那是肯定的了,都說今年經濟不好,這里許多工廠都關門了。姨父說難怪現在市場的人比以前少多了。我說今年遇上金融風暴,經濟蕭條,股市都跌破歷史最低點了,連美國都叫窮了。
姨父說那可是大問題了。
我姨聽著就樂了,說這些你懂么,還大問題呢。
姨父說你沒聽見美國都叫窮了,連美國都要窮了,不是大問題那什么是大問題?
我姨說大問題是你管的么?你管好自己的肚子不餓就好了。
今天風大了,屋外涼風嗖嗖。站在窗口,我遠遠地看見小包工頭從河灘處走來,冬日的陽光挺亮,小包工頭頂著一頭陽光。小包工頭會放釣,就這么一道水才過膝的河,他也能天天不落空地有所收獲。我大清早起床幫我姨父推車時,就看見小包工頭扛著自制的漁具朝河灘那邊走去。我姨父需要每天大清早趕到城里的市場買回一天的菜蔬。
小包工頭進來,也帶進一股冷風。他搓搓手,呵了口氣,擤擤凍得通紅的鼻子說,今天運氣比昨天好,居然釣到兩尾鯽魚呢,正好一尾做湯,一尾清蒸。甩在桌上的兩尾鯽魚還掙扎著。
我說你沒看見那河水,臟成那樣,這魚也不知道有沒有中毒。
那河水都泛黑,垃圾飄浮,風一吹,這里都聞到一股酸臭,我們都不喜歡到那邊去。小包工頭說那我天天吃也不是一樣的沒事嗎?昨天你不也說這魚鮮甜么?怕中毒一會你就不吃好了。小包工頭裝出生氣的樣子。
我姨說小包工頭你天天往河邊走,還不如去碰碰運氣把你的錢討回來,免得像殺人犯似的躲在這里不敢外出。
小包工頭說大姐你就別提這些事了,你讓我高興地喝杯酒不行嗎?你這一說我還真想殺人,你看我連手機都不敢開了。小包工頭的臉色像涌上一片愁云。
小包工頭是貴陽人,雖說是包工頭,但其實是接些小活兒,拉上十個八個老鄉賺些小錢,越近過年,小包工頭的日子越發不好過。他接上的一項水利砌石工程,干了好幾個月,工錢卻沒著落,他找政府,政府說工程款早已結清給了承包者。政府沒有跟小包工頭簽合同,小包工頭心慌了,他知道自己接的這個工程是轉了幾手才到他的,他試著找轉手給他的老王,老王卻像是從人間蒸發了一樣。而他還欠著一屁股材料款,還有大家的工錢,追債的都快將他逼瘋了。有次他遠遠的看見老王了,但還是讓老王像泥鰍一樣的溜走了。小包工頭知道老王的日子也不好過,做工程的,哪個沒有背著三角或者更多的債,恐怕老王也像自己一樣找個地方躲藏起來了。
小包工頭對我說,再過幾天如果找不著老王,要不到錢,自己真要跳樓了。
我說小包工頭你這樓還真的跳定了,即使你走運找到老王,老王可能也是沒錢給你,找著了有個屁用。
小包工頭說這小子跟老王一樣黑心,找到老王沒錢也可以給大家一個交待,像這樣大家還以為我獨吞了錢不想給他們,我是冤死了。
我不理睬小包工頭,走出小飯館,和門外幾個人一起曬太陽。南方的冬天陽光猛但不灼人,剃頭佬蹲在墻根,翻著棉襖捉虱子。這時棉花匠也走了過來,蹲在剃頭佬身邊,問剃頭佬,今天還沒發市嗎?
我一整天都留意著,知道剃頭佬從早上到現在還沒有一個人光顧。
剃頭佬沒好氣地對棉花匠說,你看你自己,頭發都長得可以結鳥窩了,也不剪。
棉花匠說過些天吧,反正這頭是留給你的,再過些天理了好過年呢。
冬日的陽光打在他倆身上,剃頭佬的光頭更顯得锃亮。剃頭佬遞給棉花匠一根煙,棉花匠湊過來,點燃了香煙。霎時煙霧繚繞,遮蔽了兩個人的臉。
棉花匠說年后就回老家河南,在這兒沒法呆下去了。棉花匠在地塘嶺已經五年了,從事祖傳的彈棉花手藝。但是現在用棉花被的除了一些老人外,都沒有什么人喜歡這種老式棉被了。剃頭佬說現在市面的羽絨、羊毛、鴨毛既輕又暖和,哪像你們那些棉花被,又笨又重,不小心人都會被悶死了,早就該淘汰了。
棉花匠聽了卻不生剃頭佬的氣,說還是你這手藝好啊,富貧貴賤,誰都在你面前低頭,都得乖乖地任你擺弄。
剃頭佬說各有各的難處啊,我弄你個頭,才多少錢啊,人家弄個頭,抵得上我大半個月。
棉花匠知道他說的是鎮上的高檔美發店的事。棉花婆有回上了一次鎮上的美容院,整了回頭發,花了五十多。棉花匠心疼,但棉花婆說人家拉個頭發要好幾百,洗個臉也得三五十元。棉花匠說自己還不會洗臉嗎,還不是捧把水抹把臉的工夫。
棉花婆才懶得跟他說。
棉花匠還是認為剃頭的比彈棉花的好,彈棉花這行業是一年不如一年了。他常半夜睡不著,手撫著操了近半生的這些工具,在沉重地嘆氣。棉花婆說棉花匠神經病,她一直不喜歡干這彈棉花的。每當這時,棉花匠就掄起木棒砸在彈棉花的弦子上,發出一聲悶響,在宣泄著對棉花婆的不滿,他最不習慣棉花婆在幫他打下手時還戴著個厚厚的大口罩。他說她,她卻咒他不戴口罩會得癆病。棉花婆已習慣棉花匠的這個樣子了,翻身咕噥一句,別煩著我睡覺,一早要出門呢,有本事不用我拾破爛好了。棉花婆睡去,不再理睬棉花匠了。
彈棉花生意不好,棉花婆只好外出拾破爛。棉花婆人好干凈,即使是拾破爛也收拾得齊整。每天傍晚,棉花匠都要到地塘嶺的橋邊接棉花婆,替棉花婆接一趟肩。
剃頭佬說我敢保證,你們要回老家,棉花婆多半不情愿。
棉花匠說我也是不情愿的啊,但是沒有法兒啊,在這里就等著餓死。
這時棉花婆挑著擔兒從他倆面前走過,一聲不響,沒瞧棉花匠一眼。昨晚他們又拌嘴了,棉花婆現在還生氣。
棉花婆走遠了,剃頭佬還在看著棉花婆一扭一扭的腰肢,嘖嘖稱贊說,棉花婆不唱戲可真浪費了。
棉花匠卻不介意剃頭佬這樣,說你還真莫說,從前她在家時就喜歡唱戲,嗓門可好了,唱得比舞臺上的好。老家逢年過節都興唱戲,那段日子是棉花婆最開心的日子,早早的填飽肚子,端上個板凳占個好位,就等大戲開鑼。唱戲的總是唱完東村唱西村,棉花婆百聽不厭,就跟著戲班轉,就差沒跟唱戲的走了,棉花匠說敢情是唱戲的投的胎。
棉花婆的嘴角長有一顆痣。這常令我想起小羽,小羽的嘴下角也長有一顆痣,不同的是棉花婆是黑痣,小羽的是紅痣。我不喜歡棉花婆長著小羽一樣的痣,恨不得將它剪下來。我有次沖著棉花婆說,你也學人家長什么痣啊?棉花婆指著我的褲襠說,就你長雞雞不許別人長啊?你把你姨父的雞雞割去看你姨不掐死你。
我姨笑著推開棉花婆的手,說要割就割你家彈棉花的。
那次在草垛前我對小羽說,最吸引我的是你的這顆小痣了,真想親親它呢。
小羽生氣地說你流氓,別打壞主意了。
其實我還沒親過小羽,我至多是牽過小羽的手。小羽家將她看得老緊,我跟小羽走得近,小羽就沒少挨她媽的罵,后來她家里就干脆將小羽送到她哥家去了。小羽她哥早年到了南方,有錢了,在南方結婚成家,小羽給她哥看孩子去了。小羽要到她哥家去的時候,我就知道小羽要跟我分手了。而我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才牽著小羽的手,我求著她不要離開我。但是小羽卻說她媽不喜歡她跟我在一塊,說跟了我會餓死。我說你喜歡跟我一塊就行了,那你不喜歡跟我一塊嗎?小羽說我不知道,但不能不聽媽的話。我知道小羽是不肯回頭,鐵定心要離開我了,我拉拉她的手說,我能親親你的那顆痣嗎?小羽甩開我的手,說,你真壞,你想讓我嫁不出去啊?小羽說完轉身走了。我望著小羽的背影,心里說我是真的想你嫁不出去,我怎么想你嫁給別人了呢?要知道我是只希望小羽你嫁給我的。
小羽是哪天走的我都不知道,那些天,家鄉下著大雨。雨停了,就沒見小羽走出家門。我想小羽是在某個下雨的清早走的。
二
我像所有找不著工作的人一樣又在外瞎忙了大半天,回來時見小包工頭又哭了,哭得淚花飛濺。近日小包工頭飲酒都醉,醉酒必痛哭流淚,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死了親人。我說小包工頭不是挺好的酒量嗎,老說自己可是千杯不醉,都可以到中南海陪酒了。我說的中南海是鎮上的一家酒店,聽說里面專門招有一批陪酒的,個個酒量大得嚇人,他們大都是幫商家推銷酒的,有的還是年輕姑娘。姨父說你別看小包工頭有時很風光,但其實并不見得好過。小姨說,其實這都是心里苦,男人的心其實比女人更加脆弱,你看小包工頭哭得比女人還女人,惹得我都想哭了。
姨父說你哭人家還以為我欺負你了。
我姨說你就是欺負我啊。
小包工頭的心是苦,能不苦嗎?不苦也不用躲在地塘嶺都不敢見人了,他欠下別人的水泥、鋼筋甚至運輸費一大堆,人家供應商肯放過他,他的工人也不愿意,一年到頭,就指望他發放工錢,好給家里過年關呢,家里的已經把脖子都盼長了。小包工頭的手機一開,打進來的都是罵娘罵小包工頭黑心爛肺的,小包工頭賠著一臉的笑,盡說著好話,但對方是不會聽小包工頭的解釋的,除非你小包工頭立即付錢,有的還恐嚇小包工頭要給他放血。恐嚇這種手段小包工頭倒不怕,做他們這一行的什么都見慣了,他也知道這些人是什么都說得出,但卻不會來真的。況且小包工頭早就做好鋪墊安排好家人,不讓自己家人跟著自己在這兒住,因此他也不擔心家人。因為之前就有欠人錢的,家人都讓人給綁了。小包工頭留著心。我說小包工頭你就不怕人家弄掉你的狗命了?小包工頭說你都說我是狗命了,狗命賤不值錢的。你見的世面不多,他們不會把我怎么樣的,我的狗命弄掉了他們更不會得到錢,折本的事他們才不會干,別看他們罵得兇,他們賊精呢。
欠債的反倒成了大爺,討債的只有當個孫子的份兒了。小包工頭經常這樣說。他告訴我,他認識的一個大老板人家才真叫爺,欠下銀行幾千萬,行長都得經常陪著他吃喝玩樂,還祈求他千萬別出事,一出事行長就完了。幾千萬打了水漂行長他想著都睡不好,大老板卻依然風流該快活的還一味快活,并不見活得難受,哪像是欠下幾千萬的樣子。欠下巨債還能活得自在,我不相信人能有這個能耐,小包工頭看不慣我半信半疑,就說兄弟以后你就會知道,這世界還真不是你能想象的。
小包工頭伏在桌子上似是睡著了,但仍然抽縮著雙肩,鼻子一扇一扇的,像個很受委屈的小孩一樣。我姨掃著小包工頭發酒瘋時打爛的碗片,同情地看著小包工頭搖著頭,嘆了一口氣說,這世道咋就這般艱難。
剃頭婆過來,問剃頭佬見著小馬么?
剃頭佬沒好氣地說,那小雜種不缺手不缺腳的,他跑哪撒野誰管得住他。
小馬是剃頭佬的兒子,八歲了。剃頭婆說,你積點口德不行嗎?
剃頭佬最受不得婆娘說他的不是,頸上的青筋立馬暴得很粗,目露兇光,像是要殺人似的,說,他不是小雜種,我才是老雜種。說著脫下左腳的鞋朝婆娘扔去。剃頭婆抹著淚找小馬去了。剃頭佬打老婆是常見的事,雖然大家都不少說他,但剃頭佬依然如故,還是一天一小鬧,三天打一場。剃頭佬心中有根刺,刺得他痛心,那根刺是小馬。剃頭佬知道小馬不是自己的種,要不也娶不來比自己小二十多歲的婆娘。小馬倒長得眉清目秀,從小就不乏人稱贊。剃頭婆每聽到人贊小馬就笑得雙眼剩下一道縫,剃頭佬心里卻像刀割一般。剃頭婆年輕時模樣挺俊俏的,在城市里當保姆,后來跟那家的男人搞上了,還弄大了肚子。大了肚子的她沒辦法在那個地方呆下去,在被那個男人的老婆差點兒沒把小馬打下去后,就揣著那個男人給的一筆錢嫁給了剃頭佬成了剃頭婆。剃頭佬初時還真的認為自己撿了個金元寶,但不出兩個月剃頭婆的肚子就藏不住了,剃頭佬才發覺女人是大著肚子嫁過來的。剃頭佬感到很窩囊,但是娶個婆娘不容易,如果女人不是那樣,恐怕一輩子也輪不上剃頭佬。剃頭婆生下小馬后,剃頭佬就沒有好臉色給過自己的婆娘,夜里常將婆娘折騰得半死。但婆娘打生下小馬后,肚子任剃頭佬怎樣的折騰也沒有挺起來,剃頭佬忍不住罵起自家女人,說怎么跟人生下小雜種,到我這里就不下蛋?婆娘聽多了頂撞一句,說你還是上醫院檢查一下。剃頭佬聽了很不高興,將手中的飯碗在地上摔得老響,說你是說老子該是絕種了?剃頭佬一把扯住婆娘的頭發,幾乎要將婆娘撞死在墻壁上。婆娘像殺豬似的嚎叫起來,懂事的小馬用仇恨的眼光盯著剃頭佬,剃頭佬將怨恨撒向小馬,一巴掌將小馬的臉打得腫了起來。
彈棉花的對剃頭佬說,你這樣婆娘遲早會讓你打跑。
要跑早就跑了,女人,少不得揍的。
那也不要拿小孩出氣啊。你百年后還不是要他為你擔幡買水的。
剃頭佬不以為然,說我是不敢指望那個小雜種送終啊。
剃頭佬是在婆娘大著肚子時從另一個城市來到地塘嶺的,他不想讓人知道自己娶的是個二手女人。地塘嶺的人都說剃頭佬太狠了,對家人沒有一點愛惜之心。
剃頭婆牽著小馬回來,小馬渾身像在泥里滾過似的臟兮兮的,臉上像涂了鍋泥一樣黑不溜秋。那時候我正給家里打電話,我近來給小羽寫了幾封信,我知道她可能收不到的,因為她不在家,我只想她的家人能轉給她,或者小羽回家時交給她,為了不讓她家知道是我寫的信,在信封上我沒留地址更不留名字。父親接到我的電話后,把我痛罵了一頓,說你小子逞能啊,不好好地找工作,老惦記著一個女的干什么,你還嫌她害你不夠啊,還寫那些丟人的信,那個女的能當飯吃嗎?
父親一直認為我上不了大學是小羽連累的。我心里想如果有小羽,我寧愿不吃飯了。不過我很傷心,小羽家人不僅將我寄給小羽的信拆看了,還向我的父親告了狀,警告我不要再纏著小羽了。我到地塘嶺是找工作的,我幾乎天天出去打轉,但沒有工廠肯收下我。我的父親當然不會聽我的解釋,只當我一心裝著小羽不思進取,不想務工了。但這是冤枉我的,我比誰都想能擁有一份工作,哪怕是最苦最累的也干,趕在年前掙個錢,好將商店的那條紅絲巾買回去送給小羽,我想過年了小羽會回家的。去年我就發覺小羽的那條圍巾已經褪色了,我想商店里的那條紅絲巾小羽戴起來一定會很漂亮的。我甚至記下了那條紅絲巾的價錢,是五十六元,挺貴的,我要工作了才能買得起。
電話里,父親最后罵我的一句話是真沒出息。我不明白我是想小羽,但怎么就沒出息了。
三
我本來已經打算進那個家具廠了,表格我已經填好,我將我姨給我的二百五十塊錢捏在手里,準備交給廠辦公室的那個苦著臉的女孩子,說是進廠都要交什么押金,反正不管了,有份工作穩定下來以后再說吧。在這里說好頭一個月是五百元薪水,包吃住,以后再按件計算。我知道五百元是低于這個城市規定的最低保障線的,不過我不在意,五百元抵得上老家種一畝田,算不錯了。就在我要伸出捏著錢的手時,辦公室里擁進幾十個員工,吵嚷著要見老板,要求發足工資。苦著臉的女孩說老板不在,她也很少見到老板。一個員工說都欠我們三個月工資了,老板是不是逃跑了?女孩說逃什么跑啦,這么大一個廠不是在這里嗎?員工們還在吵著,我見機溜了出來,心想還好沒交這二百五十元,我可不想進一家老欠發員工工資的廠,弄不好辛苦了不算,工錢也討不了,白做。
在我要回地塘嶺的時候,菜農開著摩托車在我身邊停下,要送我一程。我說要回家吃飯了吧?菜農點頭,說一上午也沒幾個客,早點回去,晚點再來湊湊運數。菜農是廣西人,早年到這里承包了一些水田靠種菜為生,不過近年這里大興開發建廠,菜田已被工地代替了。菜農只好利用原先運菜的摩托車暗中做營運生意來維持生計。說菜農是暗中做的,是因為這里的摩托車營運都由市政統一發放牌照,搭客司機都有著黃色制服,聽說要好幾千一件,菜農不想交這幾千塊,只好暗中趕。不過這很容易引起交警和市政管理人員的注意,一個月下來,有時菜農所掙到的還不及罰款多。我說菜農那么難做你還做它干什么?菜農說我都快五十了,不做這個能做什么?不過就快連干這個也沒門了。
菜農說這個地方治理摩托車運營也有一段時間了,聽說很快就全面禁止摩托車上路了。這個我也聽說了,就連電視臺都說這個事。
我問菜農不搭客了打算干什么呢?
菜農說還能有什么打算,回老家守著老婆孩子吧。菜農一家四口在這里種菜差不多十年了,菜田沒得種了,老婆在年前帶著一對兒女回老家了。
我姨父也在擔心這個問題,開飯館總要上街買菜啊,現在開著摩托車進進出出的多方便,總不能挑著一筐魚啊肉啊菜啊的往公車上擠啊,雇車又雇不起。我姨說那就踩自行車吧,剛開店時我們還不是踩自行車嗎?權當是鍛煉身體。姨父說要踩你去踩吧,反正你一身肥肉是要鍛煉了。我姨說你當是老娘我踩不動啊,不要老沖我說這些,是我禁止不讓你開摩托車的嗎?姨父沒說話,他找菜農商量怎樣處理摩托車去了。
菜農正盤算著是不是再去找那租給他田地種菜的當地人。我姨父說你還找他啊,那個當地人說過見你一次打一次的。菜農說挨打也要去,不能白白讓他給騙了啊。姨父說我只是擔心你錢要不回,卻遭打呢,本地人沒良心。
菜農說道理在我這邊呢。菜農說得在理,按說菜農租用了本地人的田,征收時田地的補償歸本地人這個是沒有異議的,田間的菜蔬補償則歸菜農所有。但是本地人卻一塊將菜農的那份也領走了。菜農初時也不知道有這個補償,后來推土機進場,田里填土時菜農與開發商發生爭執,政府人員出面調解時才知道了這件事情,且補償金額不少。菜農找到本地人,本地人是個粗人,矢口否認有這么回事。后來菜農來得次數多了,本地人便橫起來,認了這事,說就是我拿了又怎么樣,田是我的,不征收時給你用,征收了就全都是我的,錢是在我這里,我就是不給你,你能怎么著?菜農是個老實人,本地人那兇蠻的樣子讓菜農有點害怕,有點拿本地人沒有辦法。
菜農還是找到了本地人。本地人正在打麻將,可能手氣不順,正賭氣地將手中的香煙甩在地上,罵著粗話。
菜農跟本地人說,政府那邊的人都說了,農作物的那份補償是歸我的,我只要回我的部分,也不多要你半分錢。
本地人見是菜農,將輸錢的怨氣發泄到菜農身上,說要你老母啊,我說今天運氣怎么這么霉,原來攤上你這個黑臉瘟神。上回都跟你說了,你還真敢來啊,欠揍了你。那錢是我領了,是我的錢,不是你的,政府的人說我是你爹你叫啊?
菜農說你不給我就告你。
菜農說告本地人,本地人就惱了,沖著菜農就是一陣狠打,說我讓你告,看你還能往哪里告,打死你看你怎樣告!本地人提起板凳就向菜農身上砸去,菜農躲閃不及,被砸倒在地,本地人接著就朝菜農踹了幾腳。菜農被本地人打得鼻血直淌,摩托車也被推翻在地。地塘嶺的人聽聞菜農被打,與聞訊趕來的租田種菜的人一起,要為菜農討個說法。但是本地人那方來了更多的人,手里都操著鋼管、木棍什么的。群情洶涌,眼看就要動手。多虧公安及時趕到,遏止了這場械斗。
但是本地人一方依然在叫嚷著不能讓外地人騎在頭上欺負,幾個年輕人欲向菜農他們撲去。公安一個領頭模樣的厲聲說,誰敢動手,就鎖誰,別以為我們帶的家伙都是玩具!公安拍拍胯上掛著的手槍,掏出了手銬。
見公安來真格的,雙方靜了下來。一些人趁機散了,本地人和菜農一起被帶進了派出所。在公安的調解下,本地人賠了菜農五百塊錢醫療費。
菜農要求本地人歸還蔬菜的補償款。
公安說那個他們管不著,讓菜農找政府或上法院。菜農是那種進政府就腿打顫的人,更加不敢找法院了。后來在地塘嶺幾個熟人的陪同下,菜農找了政府的信訪辦公室。接訪的男青年態度很好,要菜農提供相關證明,比如租賃合同等。這些菜農都沒有,菜農怎么知道種地還要什么合同,合同對于他來說還是個模糊的概念。接訪的青年說這就不大好辦了,你連證明自己租種本地人田地的證明都沒有,我怎么幫你呢?菜農說我都租種了十年了,這都是事實呀。接訪青年說我知道這是事實,這樣吧,我們調查,屬實的話就幫你們進行調解,問題會解決好的,放心。
菜農的心哪里放得下,那是一筆數目不小的錢,有了它菜農一家就可以在老家蓋一幢漂亮房子,或者做點小生意,不用現在這么沒著落了。菜農就三五天往政府跑一次,接訪的青年都有點煩了,甚至見了他就想回避,他對菜農說你給我們一點時間,你這樣纏著我們無法幫你處理。
可是事情到現在還沒有處理,那錢一直還沒有到菜農手上。菜農老擔心那錢能不能要回。大家給他信心,說那是政府給你的,一定能要回。要不咱們到法院去告他?其實大家心里都沒底,在安慰菜農罷了。
只有小木匠給菜農潑了盆冷水,說告倒也沒用,拿到錢才算。我老婆的事不是裁決了嗎?但是卻拿不到錢。現在更麻煩,工廠老板都跑了,都不知找誰要錢了。小木匠本來就苦著的臉拉得更苦了。
小木匠這么一說,菜農的心冷了下來,說還是相信政府好了。
四
天黑的時候,我看見小木匠還是不想回家。
他跟我說,現在最怕的事就是呆在家里,冷冰冰的比屋外還凍。他怕對著老婆那一副哭喪的臉。
小木匠的老婆原也算是個美人兒,人也挺開朗,整天笑著臉,一笑臉上就有個深深的酒窩。但打在木器廠弄掉了四根指頭后,那笑容就沒有了,酒窩也不見了。我姨經常惋惜地說,多好的一個人兒,這樣就成了個殘廢。人怎么都這樣,有點事兒就換個人似的,小木匠的老婆原來那透著紅粉的臉多耐看,才一下子就變成個癟瓜了。
小木匠老婆整天不是跑政府上訪,就是呆在屋里蒙頭大睡,偶爾出來曬太陽也是蓬頭垢臉,兩目呆滯,曾經水靈的眼睛就像干涸的水塘一樣毫無生氣了。
聽說小木匠在老家湖南時就是個出色的木匠,南下找工時很容易就進了家具廠。小木匠進廠三年才將老婆接來,并靠熟人在木器廠找了一份工。雖然在一個地方打工,但仍然聚少離多,他們的廠子訂單都不穩定,加班上班也不盡相同,有時小木匠在家休息,老婆卻還在木器廠加班。老婆不用加班時,小木匠卻在家具廠忙個要命。
做家具,木器工是要留神的,一不小心就得見血。這不是嚇人的話,每年小木匠都得見到十來個工友缺手短腳的,所以小木匠不斷地告誡自己和老婆要當心,別弄個損傷到頭苦了自己。現在這時世什么都可以有,就是千萬不能有病。一個小感冒還得驗血照B超的花掉你二三百塊錢不在話下,更不用說是工傷事故了。你也不用想象老板能待你怎么樣,老板心里頭永遠只有訂單,做什么事都認真地計量著賺多少錢,賠本的生意是不會做的。要不那些受了工傷的工友就不用天天到廠吵鬧,到勞動、信訪等政府部門上訪了,有的還要請來律師拉扯。小木匠才不想自己也是這樣。
小木匠知道老婆出事多少是由于他的緣故,老婆出事前的晚上,是小木匠到地塘嶺后第一次打了老婆。那時治安不太好,幾天就聽說哪里被搶哪里被盜的挺嚇人,小木匠老婆很晚才回來,是一個男的陪她回來的。老婆說是加夜班,同事擔心她安全才好心送自己回家。鬼知道小木匠是不是調查過,硬說老婆不是加班而是跟人約會,并動手打了老婆。挨打的老婆硬是不出聲,小木匠下手更加狠了。虧得這個好婆娘,第二天一早對別人說,臉上的腫、眼圈的黑是夜里看不清路摔的,維護了小木匠的好男人形象。明眼人一看就知是怎么一回事,但小木匠卻不領情,做了虧心事,當然不敢說被揍了。
那天小木匠老婆就像平日一樣大清早就去上班,但這一去就丟了四個指頭,在拉木條時鬼使神差的將手伸到了電切機下。只聽見小木匠老婆一聲慘叫,四只手指齊刷刷的排放在機槽中,鮮血噴得四處都是。車間一片嘩叫,忙張羅著將小木匠老婆送往醫院,到了醫院,才想起小木匠老婆的四只斷指還掉在機槽里。當小木匠趕到醫院時,小木匠老婆還沒有清醒過來。廠里的人跟小木匠說是他老婆違反安全操作,廠里沒什么責任,但是本著人道主義,廠里還會負責醫藥費的。小木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丟手指的事在他的廠里也發生過,醫藥費要負責這不在話下,但是營養費、誤工費等補償,以及他小木匠的陪護費等都一個錢不能少。雖然多少錢都比不上老婆的手指重要,但是想一千幾百的就打發他們,像打發一個叫花子,小木匠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但現場小木匠并沒有跟廠方爭吵,他擔心的是老婆的手指能不能接上。小木匠老婆的四只斷指雖然接上了,但是卻不能彎曲,也沒有力,小木匠哭著說,那是廢掉了。
廢了一只手,小木匠老婆木器廠的那份工是不能有了,但這么長時間廠里也沒有一個回聲,除了兩個要好的女同事過來探看過一回,廠里根本就不聞不問,小木匠老婆整天在家哭得淚流滿面。小木匠陪老婆一起找廠里交涉,小木匠說經理你們不要那么黑心,那是四根手指,一個人沒有四個手指是什么?是殘疾呢!經理說你老婆是違規操作,為了她我們支付的醫藥費還少嗎?小木匠見不得廠里的這種不近人情,一生氣就將經理辦公桌上的東西全都掃落在地,還抄起一個茶缸就要朝那個經理的頭上砸。但是手在半空卻被趕來的保安架住了。那個經理叫著,將他送去派出所!小木匠還要掙扎,背上就狠狠地挨了一棍。
小木匠被皮帶捆綁著,扔在保安室里。那個保安隊長對小木匠說,我知道你是我的老鄉,你老婆的事我們都很同情,我們都是打工的,誰也不想發生這些事。我看你還是算了,在廠里鬧沒用的,好漢不吃眼前虧,你還是另想辦法去討說法好了。
老鄉保安隊長告訴小木匠,經理說送他到派出所只是說給大家聽,他也不想將事情鬧到派出所,但通常他會挨一頓打,雖然不送派出所,但是經理也不會就這樣放過他。
保安隊長說,看在老鄉一場的份上,你還是走吧,就當我們沒把你看牢好了。
小木匠與廠里談不來,就不斷地到政府信訪,找勞動,找社保部門。后來還是在政府信訪部門的主持下,醫院為小木匠的老婆進行了工傷鑒定,但是由于木器廠并沒有為小木匠老婆投保,社保單位并不能讓小木匠老婆享受保障待遇。現在的許多工廠都這樣,置工人的權益而不顧,以少數代替全部,甚至全都不為工人進行工傷投保。有人為小木匠提議,找個律師辦理這個事兒吧,說不準能多討幾萬塊,現在那些老板不怕政府,反而怕律師的。小木匠也知道這事兒,以前的工友就有人找這些律師的,有一些律師就專門幫他們這些工人出頭,但費用嚇人,最后并不劃算。小木匠賊精,計算得挺細,他還是相信政府,找勞動部門仲裁。醫療部門為小木匠老婆鑒定為六級傷殘,勞動部門裁定木器廠依法賠償小木匠老婆三萬六千多元。
小木匠問其他的呢?
人家說都包含在內,要不哪有這么高?大家都知道小木匠說的其他是指他的陪護費、誤工費等。
小木匠卻不高興了,說那是四根手指呢。大家勸他,你不服就找法院好了。小木匠可不管,就天天要老婆去政府信訪部門哭賴,與菜農一道,成為專門的上訪戶。
老婆的事還沒解決,小木匠所在的家具廠因訂單減少,小木匠成了裁員的對象。為了多要些裁員補償,小木匠也加入了上訪行列。丟失了工作的小木匠心情很壞,脾氣也變得古怪起來。有次小木匠向我姨父訴苦,說還指望老婆的賠償會讓自己發筆小財,誰知四個指頭才值那么點錢。我姨私下說,小木匠著緊的是那些錢而不是老婆的手指。姨父說,誰都看得出小木匠這點兒心思。
上訪了一段時間,小木匠見沒什么結果,就讓老婆自個兒上訪,他弄了輛三輪車,倒賣些甘蔗、水果之類。常一早出去,深夜才回來,倒也勤懇。小木匠說掙點錢還可以,發達則沒指望。小木匠擺賣是要受管制的,這個地方的城管盯得緊,一不留神就會被沒收。小木匠在擺賣時需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城管來了,小木匠就躲,躲不了就跑。城管離開,他又在人群中出現。小木匠說不要小看這玩意兒,老毛老朱他們當年還得靠它打天下,這是游擊戰術懂么?盡管小木匠精靈得很,但也有被抓現行的時候,貨物是沒有了,還得罰款一百五才能要回三輪車。被罰款的小木匠對我還吹噓,說不是自己的游擊戰術不靈,而是城管太狡猾了。回家的小木匠心情不好,見以前做得一手好菜的老婆而今炒菜不是缺油就是多放了鹽,忍不住的罵娘罵老婆,說你那手指如果值點錢我就不用落得做這個了!老婆聽他這樣說就任由小木匠說,自己就更加傷心,轉過身掉眼淚。小木匠見老婆哭就很煩躁,直罵著娘走出門去。
沒出事前,小木匠是很愛老婆的,他們一家從老家過來的時候,就約定在這里打上十年工,然后一起回家創業做老板的,因此小木匠在工廠特別的賣力,就是想學點管理和技術的東西,好為自己將來做老板打基礎。菜農說過,如果小木匠老婆的手指值錢,有了錢小木匠就會拋棄了她。菜農這話沒有人相信。但是菜農自有他的道理,他知道小木匠老婆有個相好,而且小木匠也知道這事,但是小木匠的容忍讓菜農心生懷疑,他不認為小木匠是個能忍受老婆出軌的男人。知道那事兒是在老婆出院后,那天他跟小木匠老婆從信訪部門出來后,在東大街時小木匠老婆說有點事,讓菜農自己先回地塘嶺。小木匠后來想著要買一盒蚊香,就在半路回來,不想見到老婆跟一個女人打起架來,丟了四根手指的小木匠老婆被那個女人打得翻倒在地打滾,那個女人兇巴巴的,就算是小木匠老婆沒丟四根手指,也未必是對手。兇巴女人打得興起,罵得淋漓,說現眼報了吧你,自己有老公,還敢勾別人老公,天有眼了吧,懲罰你了!你還好意思扮可憐了,別指望他還會看你一眼!
菜農想上前勸阻,卻見到小木匠就在不遠處站著,冷冷的瞧著這一切,好像被打得翻滾的是與他無關的人一樣。后來菜農跟我說,有幾次他幾乎忍不住的想問小木匠,但是小木匠一臉的陰森讓他不敢提那事兒。菜農說小木匠臉上的那種陰森讓他感到可怕,他覺得小木匠變得心事重重,讓人可怕了。
這個冬天格外的冷。小木匠不走運,又一次讓城管逮住了,不僅一車的水果給沒收了,小三輪車也被收繳并且不得贖回。這個城市要創建衛生城,對流動小販攤檔整治得嚴厲。晚上哭喪著臉的小木匠回來,終于把老婆暴打了一頓。本來小木匠的心情已經壞到冰點了,但是老婆告訴小木匠的信息更加讓小木匠怒氣攻心。老婆的木器廠虧了,老板失蹤了,那意味著本就不多的賠償金更加沒著落了。小木匠將氣撒到老婆身上,將老婆揍得殺豬似的喊。小木匠邊揍邊說,攤上你真沒好事,你以為我能忍你啊,原想錢到手后再殺了你這偷人的。現在不用等了,我立馬就殺了你!小木匠老婆的喊聲引來了許多人,把小木匠老婆護了起來,說小木匠你不是要打死她吧,她已經夠可憐了!
菜農悄悄地跟我姨父說,是吧,我就知道小木匠心里有壞打算。
姨父說我以為小木匠將錢看得重,不想這家伙外表斯文,卻是一肚子壞水。
小木匠抱頭蹲在墻角,一味干嚎起來,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五
我再一次失望地從那家中介公司出來,找一份工作實在太難了。我想我怎么樣也要找份活兒干,哪怕是做牛做馬的也成。那條看中的紅絲巾我一定要送給我的小羽。這些天來我更加的想念小羽。我不知道她現在過得怎么樣,我想肯定不會像我這樣,起碼她有個有本事的哥哥。我不知道小羽會不會像我想她那樣想我,我想會的,我想她,她能不想我么?想著小羽,心頭籠罩著的那些陰翳就會像風散開了一樣,天空也明亮了許多,我原本討厭的這座城市和這里的人也變得耐看了一些。我特地又去了一趟商場,那條漂亮的紅絲巾還靜靜的躺在那里,那么的搶人眼,我知道,它在等著我。我心說你放心,很快我就會把你帶走,你是屬于一個美麗的姑娘的。我再一次想象著小羽披上它的美麗模樣。我抬起頭來,見到那個售貨的阿姨掛著職業的微笑看著我,我也報以一笑,走出了商場。我的心情在這午后的陽光照耀下,心花怒放。
我心情好的時候就會習慣性地吹吹口哨,我將《幸福像花兒一樣開放》吹得特嘹亮,那是我才學會不久的一首歌。我吹著口哨時一輛敞篷的治安警務車從我身邊走過,我瞧見里面坐著小包工頭,他坐在兩名民警的中間,有沒有戴手銬我沒看清楚。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我回到地塘嶺時將看到的跟大家說了。大家都認為小包工頭是犯事了,一定是欠人家錢,想不開而干了偷蒙拐騙的事了。姨父說,小包工頭人不壞,這些事不會做的。大家說急瘋了也難說,再不就是欠人家錢,讓人家給告了。姨父說這個有可能。整個下午,小包工頭成了大家議論的焦點,到天黑小包工頭還沒有回來,大家都有點為他擔心。
就在大家商討著要不要派兩個人去打聽一番時,小包工頭回來了,老遠聽到他學著我的口哨。前一段日子無聊時,小包工頭居然跟我學吹口哨。我不是夸口,我的口哨還是吹得很好的,我在家時,專門跟村里的口哨王學過。我聽著小包工頭的口哨聲,說小包工頭回來了,不會有什么事的。說著就見小包工頭進來坐下說,快餓死了,快炒幾個菜,我請大家喝幾杯!
菜農摸摸小包工頭的額頭,說,你腦子沒壞吧?
小包工頭撥開菜農的手,說你腦子才壞,一回來就這樣說我,你們沒安好心啊。
菜農指著我說,他不是看著你被抓到局子里了嗎?我朝著小包工頭肯定地點點頭。
小包工頭嘩然大笑,半晌才止住笑聲,說不是抓是請,請回去。
請回去?你當自己是見義勇為的英雄啊?
真的,是請我去的。小包工頭一臉少有的老實。
見大家一臉的糊涂,小包工頭說,還是讓我慢慢地說給你們聽吧,今天路上我一個人走著要去城里的時候,在鐵路站附近就見著那幾個工人,我以前的工人,怕他們要錢,我就拐身往下走了一段躲了起來,后來就無聊地順著鐵軌一路往下走。
姨父說,你是不是想不開,要臥軌自殺?
你才想到自殺,我一家大小你替我養啊?不過我想,要是再沒辦法的時候,順著鐵道一直往下走,也會走回我的家。我在走著的時候,我腦子里一直想著許多東西。如果不是遠處火車奔跑的汽笛驚醒了我,我還會一直往下走一直想下去。看著由遠而近的火車,我想等它近一點我就跳開,刺激一下。
姨父說你真的腦子壞了,什么事不能做,偏要賭命啊!
小包工頭說,但還沒等火車近我一點,我的身邊就突地冒出兩個民警,可能是我在鐵軌上走的時間長了,引起了他們的注意,不然他們怎么會突然出現呢。
這樣你就被抓到公安局了吧?
再說一遍,是“請”到派出所里。那些人問我,這么大個人,有什么事不能解決,非得上鐵路尋死?我本來想說我并不是尋死,但我怕他們定我個什么罪的,不如干脆就認了吧,就說我反正不想活了,怎么死也是死啊。他們聽我這樣說,可能感覺事態不一般。后來所長親自跟我談話。我為什么知道他是所長?很簡單,墻壁上掛著他的照片和介紹啊。我想反正得找個死的借口,不如就將實情說出來。于是我就說成討不到工錢沒辦法只好尋死路。我還說所長你今天救了我,我明天還是要尋死的,一日討不到工錢,別人就不讓我活。
小包工頭接著說,那所長還真是好人,很認真地聽著我說,還不時地做著記錄。
菜農問哪后來呢?
小包工頭有點得意地說,后來的結局我也想不到,所長打了幾個電話,不到兩個小時,有幾個干部模樣的人來了,更想不到的是不但工頭老王出現了,連老王前面的大工頭也出現了。在所長他們的協調下,大工頭答應給老王結算工程款,老王也答應明天為我結清欠款了,真是想不到,我這一假死,所有問題都解決了,我也不用再東躲西藏了,以前怎么就想不到呢。
小包工頭笑了起來。有人就說小包工頭你是遇上貴人啦,怎么也要感謝人家吧。
小包工頭說我本來要請那所長飲一杯的,但人家不接受,還將我狠狠地批評了一頓,說我這種行為是擾亂社會秩序,要關起來的,最后還要我寫份檢討才讓我回來。
菜農說你寫了嗎?
不寫能回來嗎?我這人做什么都可以,就是寫字不行,要不我也不用到這么晚才回來。
菜農這時捅了小木匠一下,說我們明天也去死一回,那樣我們的賠償款就能要回了。
大家拍手稱是。我說你們千萬別做這種傻事,弄不好真讓人關進去那就麻煩了,到時小包工頭可能會受連累,得判個教唆罪。
但是菜農和小木匠卻說不做才傻。
小包工頭說你們做歸做,不關我的事啊。
我真的想不到菜農和小木匠也真的上演尋死一幕。不過他們還真沒有小包工頭那么走運。他們像小包工頭一樣到鐵道上走著,但沒靠近鐵道就被護道工人喝止了。后來他們商議后決定攀電塔。高高的電塔聳入云中,還沒攀小木匠的腿就打顫。菜農說還是別攀了,我們又不是真的尋死,萬一電線漏電弄個真死了不值得,你沒看見過偷電線的小偷死得真恐怖,前幾天電視還播放了那樣的新聞。小木匠罵菜農,就你媽的膽小,還想不想要回自己的錢了?
他們最后選擇了跳樓這個計劃,選擇了十六層高的醫院大樓。小木匠朝下一瞧,頭一陣暈眩,便不敢朝邊靠了。他們在頂樓上來回地走動了半天,終于有人覺得他們可疑,就跟醫院說了,一會有民警上來問,你們是干什么的?
菜農說,我們要跳樓。
民警說神經病,有病到下面就診去!
民警覺得好笑,你要跳樓,老半天了還只在樓頂的中心位置轉,有這樣跳樓尋死的嗎?民警說我看你們多半是想伺機行竊吧?
小木匠一聽,怕惹事,雙腿抖著說,沒有,絕對不是,我們也只是上來看看風景。小木匠說著便要拉著菜農下去。
民警更加生疑心,便把他們帶了回去。后來小木匠跟菜農遭了派出所民警的一通訓罵才回到地塘嶺。
地塘嶺的人們聽了,笑壞了肚子。我說就憑你們那點膽兒,被嚇得尿褲子了吧?
六
我瞧見棉花匠從門前走過,我知道他是去接應棉花婆的。
棉花匠疼老婆,他怕老婆累著。一天到晚在外面的垃圾堆里鉆,能不累么?棉花匠就天天跑到村口的橋頭上等,棉花婆出現在蒼茫夜色時,棉花匠就會跑過去接過擔兒。棉花婆就一邊輕輕地揉著酸痛的脖子,一邊跟上棉花匠,他們都沒有什么話說。
棉花匠站在橋頭守候。往常這個時候棉花婆就會挑著滿滿的兩大袋垃圾回來。但是今天夜色已經籠罩了整個大地,棉花婆還不見影,棉花匠有點焦急了,這婆娘,莫不是今天撿得多了,挑不動累倒在半路上了?也真是,破爛這點東西,哪能有拾得完的。今天拾不完,明天再拾不行嗎?心里是這樣的想,但棉花匠知道自己的婆娘,是不會輕易滿足的,這些東西在別人眼里是廢品,可在他們的眼里是錢呢,他們還沒有到嫌錢多的地步,況且這些能換錢的東西并不是寫上你家的名字就等你一人去拾的,爭這一口飯吃的大有人在。
昨天晚上躺在床上的時候,棉花匠幫婆娘揉著肩,說單靠你拾拾撿撿的過日子不是辦法,我們還是回去,過段日子再作打算吧。這次棉花婆沒有反對,只說過些天再說吧,快過年了,得把撿回來的這些貨賣出去。棉花匠說明天你就不要再去拾了,把現成的拉去賣了我們就回去。棉花匠還想說下去,棉花婆可能是累了,已發出了重重的鼾聲。
棉花匠心慌,他怕是出了什么事,就一路朝前面走去,希望在半路上能碰到棉花婆,但是一路走到大街上,連城郊的垃圾填埋場都找遍了,還是沒有棉花婆的影子。棉花匠抱著僥幸的心理又回了一趟地塘嶺,但是棉花婆并沒有在家。棉花匠更加慌張了。他又走了幾家門,去找那些平日與棉花婆一道撿垃圾的同伴打聽情況。
國有國法,拾廢品的也有著不成文的規矩,也不知他們私下是怎樣達成的協議,一伙人一個地盤,不會走過界。棉花匠知道棉花婆一伙的那幾個人的住址,那也是個跟地塘嶺一樣的老村莊,因為棉花婆的緣故,棉花匠認識他們。雖然是夜里,但棉花匠很輕易的就找到了老陳的租屋。老陳是他們一伙的頭兒,棉花婆跟他走得近,有好幾次棉花婆挑不動,還是老陳幫著挑回地塘嶺,棉花匠對老陳還是感激的。剃頭佬在閑聊中說你不要讓老婆跟那個老陳走得太近,我看那個老陳就不是什么好人。棉花匠說你這是什么話,他們是搭檔不走近跟誰走近啊?剃頭佬話里有話地說,我不過是提醒你罷了,但愿沒事吧。棉花匠在路上就想起了剃頭佬的那些話,所以第一個就找老陳。老陳的租屋房門緊閉,沒有人。棉花匠心想,老陳不在,可能真是還在什么地方沒有回來,沒事的,以前也有過這樣的事啊,比如上個月,他們剛好遇上一個舊廠清拆,忙到比現在還晚,沒事的。棉花匠不停地安慰著自己,盡往好的方面想。
棉花匠接著拍李五的門,李五在家。棉花匠問李五你怎么在家啊?
李五奇怪地說,我怎么不在家啊?
有沒有見到我那婆娘?這么晚都沒有回家。
李五說,今天沒見她,以為她有什么事不出勤了呢。
那她到哪去了呢?
你找老陳問問,老陳可能知道,你家婆娘跟老陳走得近。李五欲言又止,告訴棉花匠,今天也沒見著老陳。
棉花匠想問,但是李五已經進屋去了。
找趙大,棉花匠跟趙大有些來往,去年給趙大翻新一張棉被,棉花匠沒收錢。趙大見到棉花匠,沒等棉花匠說話,倒先說你都知道了?
棉花匠問我知道什么啊?
老陳將嫂子拐走了!
棉花匠腦袋轟一聲響,搖晃了一下身子,說趙大你怎么現在才說呢!
趙大說叫我怎樣說?都好了那么久了,就你蒙在鼓里。
棉花匠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租屋里的。他看到家里一件物品都不少,棉花婆最貴重的平日舍不得戴的一雙金耳環還睡在箱底。她為什么要走呢,難道怕回老家?你不想回去我也不會綁著你回,你也用不著跟老陳走啊!
天殺的老陳!棉花匠嚎叫一聲。
雨下了起來,不大,但很涼。棉花匠背上個包,要出門了。剃頭佬送他,說,真要去找她嗎?到哪里去找她啊,找到她又怎樣,她肯回來嗎?
雨沾在棉花匠的黑須上,閃著亮。棉花匠沒有回答,也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剃頭佬又問,還回來嗎?
棉花匠說,不回來了。剃頭佬后來說他從沒有見過棉花匠的眼神那么的悲愴。
棉花匠最后跟剃頭佬說,女人靠打是留不住的,別打老婆了。
剃頭佬目送著棉花匠一直走遠、消失,鼻子一陣冰涼。
十多天過去了,棉花匠與棉花婆在日子中淡化了。他們的房子換上了新的租客,很年輕的一對。男的經常外出,女的似乎不打算找工作,成天坐在門口嗑著瓜子,也有時候過來跟我姨聊天。后來我們知道他們是安徽人,男的聽說是個律師。我姨說是不是與前年的黑律師一樣啊?前年地塘嶺也來了個自稱是律師的租客,但不久卻讓公安帶走了,說是涉及勒索,是個不帶牌的黑律師。其實大家都知道,律師多富有啊,真律師還會住到地塘嶺啊。地塘嶺的人都是這樣的,不斷的有人搬出,也不斷的有人搬入。我常想,有一天我也要走出地塘嶺,成為這個城市的主人,我希望也相信那時我的身邊會有著我的小羽。可是小羽,我什么時候才能見著你呢!我又想起小羽嘴角邊那顆紅紅的痣了。大年快到了,我的工作還沒有著落。我姨說不用急,慢慢的過了年再找也不遲,反正這里也不怕多雙筷子,餓不著的。我姨不知道,我總不能伸手向你們要錢啊,我還要送小羽紅絲巾呢。
七
這天少有的出現了太陽,剃頭佬罕見地拉著小馬的手來到了飯館,要了個炒粉給小馬吃。剃頭佬對我說,這小雜種還真會吃,嫌家里白粥淡不好吃呢。眼睛卻慈愛地看著小馬,見小馬吃得快,又說,別噎著,別人又不會跟你搶的。一會打上一碗給你娘啊。
我姨跟他說,你看這樣多好,一家人和和氣氣的才好啊。
剃頭佬的攤檔前,剃頭婆朝這邊看著,不時地掀起衣襟擦拭著。我說剃頭婆感動著呢。
剃頭佬有點不好意思,搔搔沒有頭發的光頭,說這婆娘就是淚淺,動不動的就掉眼淚。
中午地塘嶺來了幾個像是搞工程的人,在律師的租屋里搞了半天。第二天一大早律師在租屋前放了串鞭炮,掀開那塊昨天一直蒙著的紅布,一塊牌子醒目地寫著“維權工作室”幾個大字。維權是什么?高律師一邊向大家發著印著名字的小卡片,一邊說維權就是維護大家的合法權益,我們專替大家出頭,比如誰在工廠里加班得不到合理補償、工傷賠償不合理等糾紛就可以找我們,我們是專為廣大打工朋友服務的,保護大家不上當受騙。
地塘嶺的人們沒幾個對高律師感興趣。感興趣的僅有小木匠和菜農他們。小木匠最關心的是收不收錢。高律師說咨詢不收費,其他業務象征性收費。菜農說什么是象征費?高律師說象征性收費就是只收勞務成本費。菜農問誰知你們的成本費是多少啊?
小木匠也說就是啊,你說成本費一萬,難道我們能說成一千了?本想找你替我們討回工傷費的,看來那點兒費可能不夠付你的成本費呢。
高律師對小木匠說的事感興趣,將小木匠和菜農請了進來。了解到小木匠的情況后,高律師說你幸虧找到了我,不然你就吃虧大了。
高律師說你的情況比較特殊,這樣吧,我義務幫你討回你老婆的賠償費。
義務,就是說不收錢吧?
是不收錢,高律師說,不過,如果我們幫你老婆討回超出那三萬六的部分,那要收取一定費用啊。
超出部分?那就是說可以要更高的賠償了?不過也沒關系,反正超出的部分不要白不要,多拿回一千是一千。小木匠想到這兒說,但是現在老板都失蹤了。
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我們自有辦法,你盡管交托我們辦就是了。
但是收費多少啊?
事沒辦成你一分錢也不用付。至于辦成事后收費……高律師看了菜農一眼,菜農馬上識趣地離開,談錢的事,一般都只有當事人知道。
菜農跟大家說,菜地的補償款交給高律師辦不知行不行啊?
我說你就別傻冒了,你的事是按政策辦的,不會多給你錢但也不會少給你的,再說政府都答應幫你辦了,你別讓人經辦,到時要付給人家提成不劃算。
菜農想想也是。
日子就在我的焦慮中一天一天的過去,離大年也就越來越近了。剃頭婆拉著小馬從城里回來,手挽著大包,笑盈盈地跟我姨打招呼,說趁空上城為他們添些衣裳,都快過年了。
小包工頭打量著剃頭婆,半晌才突然問道,剃頭婆你原來一直裝窮,我怎么就看不出你有個富家親戚呢!
剃頭婆一臉茫然,像是聽不懂小包工頭的話。
小包工頭說你別裝了,我都看見了,那個開寶馬的,還給了小馬一大包好吃的。
剃頭婆聽小包工頭這么說,臉色一變,說了句沒有的事,拉起小馬急匆匆地走了。
小包工頭咦了聲,怎么說沒有這樣的事呢?我昨天可是親眼看見一個開著寶馬車的男人,是開著寶馬的,那可是我夢想的車啊,怎么會看錯呢?那男人可富態了,還撫著小馬的頭,我還看見是你剃頭婆過來拉走小馬的,怎么會看錯呢?
我姨說小包工頭,有沒有看錯,有沒有富親戚窮親戚的你管那么多干嗎?
小包工頭說我只是隨便說說,是不關我的事啊。
沒幾個天晴,天就連續的下著大雨,這地方真怪,冬天也下起連綿大雨。這天地塘嶺開進了一輛寶馬,一個富態的中年男人走進來,在打聽著剃頭佬的家。
小包工頭低聲地跟我姨說,就是他,開寶馬的。
我姨瞧著他的背影,自言自語地說道,這么眼熟,在哪里見過呢?
我姨父說你不是跟他認識的吧?
小馬,我姨想到小馬,沒有回答我姨父。
剃頭佬的家里,小馬被母親支了出去。
富態男人打破沉默,說我的來意就是這個,想要回兒子。
剃頭佬吧嗒吧嗒地抽著煙,臉部用力地抽搐著,肌肉都擰成一團。煙霧繚繞,富態男人輕聲地咳了聲,用手撥了撥眼前的煙霧。
剃頭佬沒有說話,剃頭婆冷漠地說,憑什么?
富態男人有點愧色地說,我知道我是對不起你們,也累苦了你們,我這不是來給你們補償嗎?
剃頭婆說,補償?是要我繼續做你的情人嗎?如果你那個女人能給你生個男的,今天你還會找我們嗎?
富態男人的額頭沒汗,卻用手擦了擦,想說什么,卻被剃頭婆打斷了。剃頭婆說,別以為我還像以前一般的傻,這么多年來,我也該知道自己要走什么樣的路了,再傻我也不會過以前的日子,受你一次騙是報應,再受同樣的騙就是自作孽了。
富態男人吞吞吐吐地說,我只是想你們好過,你們現在的日子……富態男人打量了一下四周,搖著頭。
剃頭婆說,想我們好過就不要打擾我們,我們現在過得很好,這是有錢也買不到的。別以為有錢就是萬能的。
剃頭佬這時開口了,說,請你離開這里。
富態男人說,我還會再來的。
剃頭婆說,你最好帶個律師來,別以為我什么都不懂,我問過了,打官司你也贏不了,你憑什么能贏?剃頭佬從沒見過自己的婆娘那么的堅定自信。
剃頭佬重復了一句,請你離開我們家,馬上。
富態男人走了。剃頭佬家的門重重地關上了。
一連幾天,天還不見晴,剃頭佬也沒有出來擺攤。我姨見姨父的頭發長了,就催他找剃頭佬。姨父說你看見剃頭佬了嗎,都幾天不見他了?
那你到他家里理不就行了?
小包工頭這時進來說,你說奇怪嗎,剃頭佬一家突然搬走了!
姨父說不可能吧,剃頭佬近來都知道疼老婆了,過得好好的。
小包工頭說,沒錯,是他的房東說的,房東還叫我介紹人過來租他的房子。
大家都在猜測,我姨卻平靜地說有什么奇怪的,回家過年不是理由么?
姨父說回家也會打個招呼啊。
我姨說一年來多少人來了又走的,哪個都跟你打招呼啊?
大家想想也是,都是地塘嶺的過客罷了。
大家也就沒有說話。
八
高律師還真的算有些本事,當真將小木匠老婆的賠償款要回來了。菜農向小木匠討酒喝。小木匠說喝個屁,這家伙也太狠了,食水太深了。菜農在這里時間長,也知道食水深,是高律師的提成要得高了。菜農想知道高律師究竟收了多少費用,但是小木匠不肯說,說要想知道,你找他辦事就行了。說得菜農一臉疑惑。
不過菜農不用找高律師,信訪部門通知他,明天到政府財政處領他的青苗補償費。菜農高興得眼淚都出來了,他說原想今年是沒指望要回的,這樣他就可以回家過一個安樂年了。地塘嶺的人們都為菜農高興。菜農承諾,明天領回了錢,就在這里請大家吃頓好的。
但是第二天一大早,菜農離開了地塘嶺就再也沒有回來。大家都說菜農這家伙食言了。小木匠冷冷地說,菜農是你們的親戚嗎?這時勢,有錢的人誰敢公開?菜農拿了錢肯定回家了,不敢回這里是怕遭人綁架啊。
小木匠這話說完,大家都沉默不出聲,散了。
黃昏,一輛警車停靠在飯館門口,我們都猜測是高律師出事了。但是出事的不是高律師,而是小木匠。小木匠被帶走時,他的老婆哭著追出來,一直跟著警車的后面追了老遠。小木匠從被帶出家門一直都不敢抬頭看我們一眼。
小木匠犯什么事了,還是高律師告訴我們的,高律師說小木匠這個人太精明也是太傻了。
我姨說那叫聰明反被聰明誤吧。
高律師點頭,說如果他找我辦理就不用落得這個下場了,至少可以得到一筆精神賠償費。
原來小木匠一直對老婆與那個男同事的事心懷不忿,加上老婆斷指的賠償不能讓他滿意。為了報復老婆那個男同事,以解心頭之恨,暗中請了幾個同鄉一起將那個男的約了出來,禁錮在一家出租屋里,痛打了一頓。小木匠的本意是要教訓那個男的,不想那幾個老鄉搜了那個男的銀行儲蓄卡,取走了儲蓄卡上的三萬多元。后來那個男的伺機逃脫報了警。小木匠的幾個老鄉很快就落了網,把小木匠供了出來。
大家聽了都沉重地嘆息,不是為小木匠,而是為小木匠的老婆。小木匠自作自受不應同情,只是苦了一只手殘廢的那個女人,大家都擔心她今后的日子。
臘月天到了,氣候突然反常地暖和起來。南方的天氣沒有季節,才凍三兩天,又是艷陽高照,仿如春天。但在這個暖和的日子,我姨父得到了一個確切的消息,他的房東告訴他,過年后,地塘嶺就要拆了,要建一個高科技工業園,已經規劃了好多年。姨父有點擔憂,我姨則不以為然,她說正想將餐館做到城市中心去,在這里只能餓不著,是攢不了大錢的。我姨說其實她早就有這個打算,已暗中物色好地點了。在這點上,姨父挺佩服我姨的,說我姨有大將之材,而他自己則永遠是我姨手下的一個小兵。
高律師找到我,說希望我過去給他做個助手。但我姨反對,說高律師動不動就鼓動人家上訪、攔截國道、到單位哭鬧,這些手段不是正道的,遲早會出事。姨父也認為是,說我父母把我送到他們這里,他們得對我負責。我說我已拒絕了高律師,我也不喜歡高律師的辦事方法,只是我也說不出他的不是。
我想我今年是不可能找上工作了,但是那條紅絲巾卻經常出現在我的夢中。我一想起小羽,心中就隱隱作痛。我打電話回家,其實就是想聽聽有關小羽的消息,但家里人都不會說,我也不敢問。我只好在夜里一遍又一遍念著小羽的名字睡去,在夢中我經常夢見小羽,小羽披上了我送的好看的紅絲巾,我想抓起小羽的手,卻怎么也抓不著,然后我著急,一急我就醒了。醒來的我很惆悵,很憂愁。我姨說這孩子,可能沒睡醒。
小包工頭又過來了,見我無聊,說找不著工作了吧,我倒缺人用,就不知你干不干?我說不作奸犯科的事我都干。小包工頭說他承包了一個樓盤的墻外清潔,時間挺趕的,正缺人手。我姨聽說后驚叫起來,干那個啊,危險,是把命交給了一根繩子。小包工頭說,這活兒看起來危險,其實只要按照正規操作去做,是不會有意外的。我說,那么多人都能干我也能勝任,我知道這種活兒,人們現在習慣稱這種行業的人為城市蜘蛛人,不叫城市美容師了,我告訴我姨我想干這活。姨父這次也幫我說話,說反正不是長期的,就讓他鍛煉一下也好。小包工頭也說沒事,他會照顧我,別人一天一百元,他給我一百五十元,說也就是三五天的事。我姨還是很擔憂。
第二天,站在十五層的樓頂上,小包工頭叫老張教會了我一些要門。老張干這行有些年頭了,他反復叮囑我不要害怕,第一次干這個最好不要向下望。老張說他第一次也嚇得尿褲子了,但是后來喜歡上這行,活兒比起在工地的算不上累,也不會拿不到錢,用命掙的錢,沒人忍心克扣的。
看著其他人戴上安全帽,穿上水膠鞋,身系一根繩,腰吊一個桶,手拿清潔刷,很輕松地從高處往下滑,老張親自為我系好繩子,幫我吊好水桶,還專門將主繩磨擦墻體部分用塑料布護著。我緩緩地往下蕩,還好我很快就掌握了身體平衡,像其他人一樣貼伏在光溜溜的高樓外墻上,依照老張的樣子干起活來。見我做得有模有樣,老張夸我比他第一次強多了。
我并沒有完全聽老張的囑咐,工作中常向下張望,我見到過往人都小得像根指頭,汽車像個煙盒,外墻的玻璃墻不時地映照著遠處的樓、云朵和天空,像一幕幕好看的電影。隨著身體的晃動,我覺得自己就像只穿越在城市間的燕子。城市高樓林立,我瞧不見這個城市的盡頭。但我相信,我會實現自己的夢想,很快就成為這個城市的一分子。我會和小羽一起,吹著這個城市的風,聽著這個城市的聲音,穿行于這個城市的街道,看著這個城市的夜色。
一天下來,我并沒覺得害怕,就是腿有些軟,回到地面時有些站不穩。我姨見我回家,才松了一口氣。我叫我姨放心,不會有危險的。
這天是清潔東樓,近海一幢,我在系主繩時被欄桿的鋼板劃了一下,痛得我淚都幾乎流出來了。我沒想到就是這塊鋼板,會造成下來的事故。當時我想如果我和小羽以后住上這樣的樓房,不知會是怎樣的幸福呢。在我大約清潔到十二或者十三層樓的時候,透過一扇半掩的窗,我看見一個像是小羽的女孩,她披著一條紅絲巾。在我不能確認她是不是我的小羽的時候,一個男的過來,擁抱了這個女孩。我著急,我必須要看清這個女孩是不是我的小羽,我本能地用力晃動著繩子,我想蕩到另一側,好清楚地看見那個女孩的臉。我嘗試了幾次但不是很成功,最后那次,借助著墻壁的彈力,我終于蕩了過去,我清楚地看見那是我的小羽。但是我來不及叫一聲小羽,可能是我剛才的一連串晃蕩,負著我生命的主繩被鋼板嚴重磨損,最終承受不了我的負荷,于是我急速地向下墜,我感覺我真的是只在城市穿行的燕子了,身邊的大樓在急速向上拔起,在依稀瞧見地塘嶺那邊的林梢的一剎那,感覺到腦袋重重的撞擊著什么東西,我兩眼一黑。一時間,世界就像斷了電的夜晚,漆黑一片。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