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走失一只雞

劉水清，1964年1月出生，中國散文學會理事，山東省海陽市文聯主席，2010~2012年度煙臺市重點創作專家。曾獲全國第一、三屆冰心散文獎，《飛天》十年文學獎，煙臺第十屆文藝創作獎。作品多發于《人民日報》《上海文學》《山花》《大家》《飛天》《中華散文》《美文》等，多次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作家文摘》《讀者》《散文選刊》轉載，被《北大評刊》點評推薦典藏。

臨近年關時節，奶奶說，把那只老母雞殺了吧，留著她也不下蛋了。老母雞臃腫、肥胖，神色憂郁安詳，就是繡花枕頭虛好看，驢糞蛋外面光，她已外強中干了，家里的蘆花大公雞欺負她，她的一些子嗣也趕著她，快走，快走。上哪去，老母雞眼神恍惚，情緒沮喪，慌慌如漏網之魚，急急如喪家之犬，冷不丁地被胡同頭竄出的一條大黑狗一嚇，她傾盡了全力飛上墻頭。

墻頭有毛毛草，頭重腳輕根底淺，已是深冬了，但它們還是晃動著頭顱，熱切地等待著春天的到來。老母雞躥上了胡同的院墻，一覽眾山小，她悠閑地在院墻上踱著方步，勝似閑庭信步，她用那黃黃的小嘴啄著毛草籽，那樣子就像去赴什么大餐盛宴。我和弟弟在下面拼命地喊，快下來，快下來。雞不理不睬，依舊低頭啄食，無暇旁顧。奶奶急了，她進屋抄出一把玉米，就順手撒下。雞連看都不看一眼，她從墻這頭走到墻那頭，又從墻那頭走到墻這頭，過去是二十步，過來也是二十步，她盡管步履蹣跚，老態龍鐘，老氣橫秋;但一會兒眉飛色舞，原來她發現了一條僵死的小蟲子;一會兒高視闊步，原來她看到一戶人家噴香的炊煙。這家晚飯做得夠早的了，只聽砧板響，可能又在包餃子，那是書記的家。雞往那邊望望，可能聞到了香味，但她富貴不淫，威武不屈，貧賤不移，她向那邊只淡淡地望幾眼，宛如柳下惠坐懷不亂。她永遠不會忘記，一次她跑到書記的院子，為爭一片爛白菜葉子，被書記的老婆打得頭破血流，好在，那次她是跟著大蘆花公雞去的，她親眼看到蘆花公雞強奸了書記家最俊的小母雞，然后又強盜一樣竄了出來，身手敏捷，就沒挨上書記老婆一頓揍。還算出了氣。

這時書記老婆出來了，她臀部渾圓，肩部溜圓，胸部挺圓，她闊著嗓門大喊，誰家的雞上墻了，也不管一管。這一喊不要緊，如河東獅吼，老母雞一看大禍臨頭，一翅飛到她家的屋脊上。老母雞很生氣地刨著她家屋脊，呱呱叫著，那意思是說，就你壞，就你壞，我叫你壞，我叫你壞。茅草被紛紛揚揚地扒出了一些。那時的夕陽溫暖嫻靜，淡淡地像水銀一樣鍍在我家老母雞的身上，夕陽把老母雞的雞冠渲染得冠冕堂皇。她身上的羽毛高貴夸張，夸大其詞，夸夸其談，如火如荼，就像皇宮里的袍子，咄咄逼人。雞在房頂高屋建瓴地看著書記的老婆進了茅廁，兩片肥胖的臀花瓣一樣開放。看她家預備過年的柴火碼得很整齊，看到整捆的大刀魚晾在屋檐下，看到一個人扛著一個血淋淋的豬頭進來了，看到火紅的柿子在屋檐下閃爍。一串串紅辣椒，一把把的大蔥，尤其看到她的伙伴——那一只只被扒得精赤流光的雞，我家的老母雞黯然神傷。她默默地數著院中的雞，一只，兩只，三只，四只，五只，六只，只只健在，一只沒少，包括蘆花公雞強奸的那只小母雞，又俊又俏，簡直呼之欲出了，就像書記的公主，總著緊腿褲，秀發披肩，吃飯一小口一小口的，溫文爾雅。老母雞仿佛知道了那些光腚雞，就像無頭豬一樣，是給書記進貢的。她看到那些伙伴凄凄慘慘戚戚，掛在屋檐下，隱私暴露，靈魂缺失，眼看成為人家的盤中餐，老母雞渾身長滿了雞皮疙瘩。她看到黃昏的夕陽，如離人的淚，點點滴滴都是愁。

我們在下面放聲呼喚著那只越來越遠的雞，她雞頭昂揚，雞步傲慢，雞聲高亢，從一個屋脊到另一個屋脊，波浪一樣越推越遠。手中無米，叫雞雞不理，奶奶干脆拿出雪白的窖藏的大米，架起梯子，讓我爬到墻上，一粒粒珍珠樣的大米撒在院墻上，我們的呼喚就像炊煙散播到黃昏中，雞頭不抬，眼不睜，就像一個蒙面俠士一樣，迤邐而去。看到她蹁躚而逝的身影，我倍感凄涼。襄時，用她的蛋，給我買過多少支鉛筆，多少個本子，是數也數不清呀。我的第一支鋼筆，是用她的十枚蛋換的。唉，卸磨殺驢，過河拆橋，奶奶干么要殺她呢?一想到這，我希望她趕快逃出這個火海深宅中;可她是我們的伙伴呀，畢竟三年了，朝夕相處，晚上奶奶總要囑我們摸摸雞窩門關了沒有;早晨當看著它們被一一放出來后，就像完璧歸趙，如釋重負。雞帶著戀戀不舍的神情逃逸了，就像我家的一只貓逃到了青紗帳，我家的一只鴨消失在水塘里，我家春天的一只雞雛被黃鼠狼叼走一樣，老母雞消失在鱗鱗屋瓦迷蒙冬季里，西天晚霞如血。雞的尾巴最后跳下那家屋脊，像一面旗幟一樣，獵獵而去了。

我和弟弟清晰地看到，她消失的那個屋脊，是月兒姐家的房子。月兒姐長我們幾歲，她的皮膚透明白皙，像緞子一樣，玻璃一樣璀璨閃爍。我們來到她家的門口，月兒姐高出我們半個頭頂，鬢影如水，月兒姐知道我們自小沒母親，就直拉我們進屋，上了幾截臺階，就進了她家。她家寬綽，干凈，一塵不染，就像月兒姐的皮膚一樣高貴光潔。月兒姐說，干嗎哭兮兮的?月兒才知道我家的母雞走失了。弟弟搶著說，不，上房了。月兒姐說，不急，不急的，雞上房，貓跳梁，急啥子嗎，急啥子嗎——雞走丟了，我賠你們一只就是了。月兒姐聲音清幽幽，脾氣溫吞吞，不緊不慢。她說，我給你們找糖吃，這是月兒姐的柔性子，到這個時候還知道找糖吃呢;就掀開一個神秘的搪瓷罐子，給我們拿出一把糖，然后又清晰地闔上。月兒姐的手脖真嫩，一節嫩藕，十指尖尖如筍，我想月兒姐的身上更白，腿更白吧，有時我做夢都這樣想。月兒姐說，我出去搬梯子，咱們上墻瞧瞧，也許她還在呢。月兒姐說雞就像人一樣，她戀家呢。其實，我們就是失去了一個童年的伙伴，不是村里有找驢的，找狗的，找馬的嗎?我們就在找這些伙伴。記得村頭李明家的一頭驢沒有了，找了三天不見影兒，李明媽就瘋了，后來那頭驢還不是好端端的從羊角畔回來了。畜生在家呆久了，也會串門兒。月兒姐告訴我們，它們還會約會呢。

梯子搭在墻頭上，可月兒姐只上了兩登，就氣喘吁吁，兩頰飛紅，她周身的圓潤與豐滿是無可挑剔的，就像剛下山的玉米棒子，水嫩嫩的，圓鼓鼓的，一掐就冒湯兒;就連那呼出的氣兒，也水蒙蒙的濕漉漉的，那氣兒就像噴香的牛奶，讓人聞了就眩暈，現在再難見到這樣的人兒，那么清純的少女呀。月兒姐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恐高，還是你上吧。我騰騰地躥了上去，東看看，西瞅瞅，就沒找到那物，只聽她咯咯的依稀朦朧的叫聲。月兒姐笑語盈盈，低低地說，她還在，不遠，就在不遠，你下來吧，咱們慢慢找去。

我們就來到與姐姐家相鄰的一座房子。看人家黑漆大門緊閉，墻上毛草癡長，無人問津，聽不到雞畜聲，人語聲。門上大鎖銹跡斑斑，就知道這家的房子好久無人住了。姐姐輕聲說，這是吊死鬼的房子，這是老地主的房子，前幾年被整得凄慘，晚上就房梁上吊死了。死后這房子變成民兵崗屋，民兵晚上也不敢呆在這里，天天鬧鬼呢，就搬了出去。如今這院子全是死貓賴狗，黃鼠狼一群一群的，狐貍成幫結伙的，晚上那眼睛眨得，色迷迷的像手電筒一樣。我們三個人躑躅在門前，不敢前進半步。這時我們看到胡同頭上小生遠遠地晃著膀子過來，小生曾公開發布，這村他最喜愛的女人就是月兒姐，非她不娶。有幾次小生從房后扒窗看月兒姐的閨房，被月兒姐的爸爸拖下來臭揍一頓。人們問他，你看到什么了?就看到了那膀子，真亮真白，還有那通紅的褲頭兒，小生總在比畫。自從出那事后，月兒姐看到小生就低頭紅臉。小生其實人長得還算可以，只是略微有些粗魯，就像一頭發情的公牛，兩眼血紅血紅的，看看能吃人似的，就對我說，你們在看什么?我怯生生地說，我們在找雞。找什么雞，過年了，殺吃算了;就一推一搡，來，我給你們找。院子里有黃鼠狼，你敢進去?月兒姐說。我是黃鼠狼他爹，我進去管管這些家伙，看把我小妹妹嚇得，來，向我這邊靠靠，小生拿眼斜睨著月兒姐。月兒姐心軟了，小生你不要進去，讓吊死鬼吃了咋辦?我是吊死鬼他媽，就一個鯉魚打挺上了墻，只聽“撲通”一聲，進去了。堂屋門發出吱吱嘎嘎牢騷滿腹的叫聲，接下就從院墻上蹦出幾匹黑亮的大貓，沒看見黃鼠狼。哎呀，我的媽，吊死鬼伸出了血紅的舌頭，小生在里面喊，月兒姐軟癱如泥，低聲呼喊，小生，快出來吧，嚇死我了。里面揚出很高的塵，兩只酒瓶從墻頭上長出，就像兩把光亮的榴彈。月兒姐說，小生，求你了，別嚇我們了。小生在里面裝出黃鼠狼的叫聲，姐嘀咕我們快跑。小生聽到了，說，還想跑，跑了和尚跑不了廟，今晚我就領著吊死鬼上你們家鬧你們。我們三個像一群刺猬一樣麇集在一起，大氣不敢出，不敢越雷池半步。月兒，在下面聽好了，接著我，小生傲慢地說。月兒瑟縮肩膀說，我不敢，你不要嚇我們了，你只要不再嚇我們，我就接你。只聽“撲通”又一聲，小生掉進月兒姐的懷里，把月兒姐撞到在地。月兒姐費力把粘粘糊糊的小生推開。小生說，你身上真軟，像棉花，絮床被多暄騰。月兒姐羞紅了臉說，你再嚷，我就喊我爸，我爸在鄰家干木工活兒，用大鋸鋸你。小生自那次最怕月兒姐的爸爸。那你今晚在家等著，我去操你。我們拿石子打小生，他拿著兩棒酒，吹著口哨，欣喜若狂地飛了。

天漸漸黑下來，炊煙裊裊，像一層薄帷一樣冪著天空。家家傳來燒柴的畢剝聲，孩子放學后在胡同不停的跑動聲，誰家媽媽柔媚風情地呼喚兒子回家吃飯的聲音，牛進欄前的哞叫聲，畜欄里散發出的青草的香味，摻合著炊煙的香味，讓人聞起來特別溫暖。可今天我和弟弟的情緒特別低落，以前我們和月兒姐趴貓的草垛，仿佛像寂定的老僧一樣禪化了。今天，我家的一只母雞，走失了，走失在薄薄的黃昏。先前還聽到她那獨特的叫聲，如今仿佛她那叫聲也變得越來越渺遠。小巷里貨郎鼓的叫聲，漸漸遠去，就像曬在老棉鞋里的陽光，是一種老去的回憶。聽到喚鴨的聲音，原來是五奶奶的鴨子從水塘回來了，身上還淋著水。五奶奶開了門，鴨子就從門檻上跳過去;五奶奶剛要關門，月兒姐趕快擠門縫問道，五奶奶，你沒看到一只雞?啥雞?我家沒養雞，全是鴨子，這不，全進家了，一個都沒少。只見五奶奶大門兩側的對聯非常醒目:“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急。”門楣上是“光榮人家。”五奶奶是烈屬，她的丈夫抗美援朝時就犧牲了，無兒無女，古里古怪。五奶奶的街門很沉重地關上了，她就那么大門不邁，二門不出，整天守著一口天井，坐井觀天。院子里有一棵大梧桐樹，嘩嘩啦啦，葉落是秋，葉生是春。梧桐樹罩住了半個院子的蔭涼，她就在這陰涼里想著往事，想著心事。可現在是深冬，梧桐樹光禿的枝干伸出墻外，鐵一樣伸進胡同。梧桐樹上半片葉子也不見，別說是雞，整個五奶奶的宅院里，連鴨叫也沉落，陷落了。只聽鴨欄被啪嗒關上，五奶奶家的燈突地亮了。

凄凄清清，尋尋覓覓，我們沿著半條街在走，從一條胡同到另一條胡同，從一家到另一家。牧童趕著一群羊進村，一個個在山里吃得肚兒圓。牧童是孤兒，是我們上山拾草的伙伴，我和月兒姐急急地問，你沒見到一只雞?牧童鞭竿一揮，遙指杏花巷。杏花巷，無疑栽著許多杏樹。夏時枝葉茂盛，果實累累，牧童常常爬樹給我們摘杏吃，一次到底被人家的狗咬了腿，半月沒再放羊，好心的月兒姐天天給他送飯吃。牧童說的杏花巷是條死胡同，最深處是照壁，據說那照壁上曾吊死一女人，所以晚上孩子大都不敢進那胡同;然而，牧童敢，他回家草草吃塊地瓜，就領著一大群孩子爬墻登樹，不玩到半夜不散。他們站在墻頭往人家尿尿，冷不丁尿到人家女人的腚上，原來人家女人正上茅廁，就惹來一陣大罵。女人提著褲子出來時，牧童領著那一大群孩子早翻到照壁后面去了。牧童把從山里偷來的東西全放到照壁后面，誰也不敢去翻。牧童放羊入欄回來時，我們讓他到照壁后看看那雞是否藏在那里，牧童應聲而去。蹭了一鼻子灰說，什么也沒看到，這么晚了，雞大概早藏起來了吧。

月亮上來時，周遭水樣的清涼。清涼涼世界里，月兒姐的皮膚冷冷泛著白白的光華。一條游狗鉆進草垛，一條腿站著尿尿。白花花的月光，照著白花花的街面，有的人家開始吃飯了，燈影里看到彼此交頭接耳，歡笑聲震得窗紙不時呢喃呻吟。些許的人間溫暖，在我們身上半點找不到，我們三個好像掉魂一樣，就像街上遺棄在月光下的一塊大石頭，滑溜溜的，孤單冷清，孤立無援。弟弟哭了，這哪里是失去一只雞，分明走失的是另一個小弟弟。人家的雞早在屋下睡著，可我家的雞淪落街頭，沿街乞討，她在哪里睡覺呀?

這時街面傳來撲嗒撲嗒的聲音，聲音一起，月光一顫;聲音又一起，月光更顫。是人走路的聲音，父親來了，他那魁梧的身影，給了我們泰山般的依靠。父親說，不用找了，雞可能去了后街，聽那面的人家講，有人見到她。后街在哪里?后街是在杏花巷的后面，照壁的那面，那面對我們來說，是另一個世界。那面的人也仿佛又高又大，狗長得像小馬兒，豬渾圓仿若五百斤，活了五百歲。那面就像東半球和西半球，就像中國和美國，看那里的人，就像看高鼻子洋人。我小時候，可叫那里的人嚇了一跳，他人高馬大，領著一條大黑狗，來我家借鋸。他說他們那里有一棵百年大樹要伐了，奶奶說，這鋸不能借，百年大樹有魂的，能成精的，怎么說伐就伐呀，你們也太粗疏了。于是找來父親，父親拿鋸去了，一看那樹還活著，仍是枝繁葉茂，遮住了兩家的屋檐。其實兩家人家都無錯，小的時候都爬過那樹，都借那樹陰長大，都聽到那樹葉晚上嘩嘩啦啦海潮一樣的笑聲。父親也不敢鋸樹，只是把那些樹枝修剪一下，兩家屋檐清了，葉落歸根。奶奶夸父親很會辦事，那樹不能鋸的，一鋸她會哭還掉眼淚的。從此，我對后街倍感神往。月兒姐的姐姐嫁到后街時，我們還小;仿若就像嫁到另一個村，另一個大城市，對后街來說，我們是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

父親說，月兒你回去吧，只要雞還在后街，沒出這個村子，我就有辦法把她找回。月兒姐說，大伯，雞沒有了，我們家有，你隨便挑是了。弟弟埋怨說，就是不該殺她。月兒驚訝地說，大伯，你要殺她呀，我們家的雞只會老死，從不殺的。一聽到要殺老母雞，月兒姐落淚了。月兒姐家的一只雞養了十年死了，她們全家不吃她的肉，給她起了一小墳堆。我隨口對父親說，爸，不要殺那只雞了，她也像那大樹一樣，會哭的。這時，我們仿佛聽到雞叫聲，那是街那面的，聲音很模糊，很含蓄，仿佛遠處渺茫的歌聲似的。那可能就是我家的老母雞，她太孤獨，上哪去睡覺呀?就像我小時候去姑家，晚上總睡不著，淚水打濕了枕頭。

雞撕破夜幕在叫，一塊完整幕布仿佛用刀在割一條口子，整個世界隨著月光一起震顫，啜泣。月兒姐輕盈地跨上臺階，她的后影真好，凄美。月兒姐的鬢影水花一閃，玉頸似雪，大門關上了，從門縫泄出溫煦的亮光，白瓷罐里放著糖，她的家真香，滿是糖味，月兒姐的白皮膚發糕一樣的香。滿街真香，煳地瓜的香味，晚飯了。還呆在街上干什么呢，回家吃飯吧，父親說。

吃了飯，我和弟弟趴在被窩里，想那雞，想一陣子就一串淚，串糖葫蘆似的。雞聲遠了，我們朦朧入睡。只聽父親和奶奶在窸窸窣窣地說著話兒。奶奶說，找人掐掐吧，掐掐就是算算的意思。父親找了對門的寥二伯，算了那雞在后街的一家院墻上過夜，挺好的，就是孤單點，露水打濕了她金黃的羽毛。睡夢中，大鋸鋸斷母雞的頭，激起我渾身冷汗，冬夜漫長。

我父親在村里算上個聰明人，他會有辦法的。第二天，晨光熹微，我們還沒起來，街上行人寥落，父親就和寥二伯手拿漁網，在一家人家的院墻上找到那雞，她可能累了，正在瞌睡，寥二伯手起網落，一網打盡。那雞在網里撲騰幾下，就回家了。

寥二伯會掐，父親手巧，二者珠聯璧合，沒有辦不到的事。清晨，我們看到雞回來了，在院子里撅著腚吃食，奶奶眉梢彎彎的很快樂。月兒姐，身穿月白小襖兒，也來了。奶奶就說，那兩個還在炕上睡呀，你掀開被打他們腚去。光赤的我們兩個，趕忙把頭從窗口移開，鉆進了被窩。月兒姐只在我們的被上輕輕一拍，聲音比棉被還柔:“弟弟們，起來看看那雞吧，她串門兒回家了。”月兒姐朱唇輕啟，聲音甜絲絲的，張口就帶糖味。那么甜的一個女人，站在被里赤身裸體兩個光腚男人跟前，太醉人了。知道雞逃脫了殺身之禍，月兒姐看似比我們還高興三分。

那雞在我家又活了些年歲，壽終時五年零八個月，也算高壽了。

責任編輯 張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