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牛小華低頭看了看自己腳上的鞋。她知道今天要走很多的路,她從來不乘坐公交車,能省一分錢是一分錢。每當這種時候她總要想起年邁的母親。當年母親上班從來不坐公交車,從家里到單位要步行40分鐘以上,而且得一路小跑步。那時候的車票一共是四分錢,電車票,五站路。母親一向節省,牛小華有這樣的遺傳基因。不為別的,只為她同樣繼承了母親那一個醒目的字:窮。
現在,太陽很耀眼地懸在了天空的那一片蔚藍之上,可是牛小華卻不知怎么回事,只感到有一絲兒的寒意凍在了心里。此刻她疲憊的腳步正從人聲鼎沸的五角場與萬達廣場邊上走過,中環線高架橋上的據說一到夜間就會閃爍五光十色的“彩蛋”也絲毫沒能感染她心頭的冷色調。
牛小華茫然的眼神穿過了馬路當中飛馳的各種色彩的私家車公家車,落在了對面路邊一字排開的恍如置身第三世界的小飯店小面館的攤位上,因為它們無一例外都架設在上街沿。只見幾個過路客正圍坐著大快朵頤,似乎無人在乎一輛緊接一輛的汽車飛馳而過灑落的灰塵——幸得這兒已經是大上海的副中心城區了,僅憑肉眼是壓根看不出塵土飛揚的。
只是,牛小華的臉上突兀地閃現了一絲愕然。是的,她看到一個人輕輕放下了手中的面碗,接著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了一方手帕很紳士地擦了擦嘴唇。牛小華知道,現如今的人們在吃完飯之后會千篇一律地抽出一張餐巾紙擦嘴巴,很習慣很現代,而用手帕已經是老土老古董了,可這一動作卻讓牛小華想起了一個人。
牛小華索性站下了腳步,愣愣地看著時時被飛馳的車輛遮斷的那個人。就在他放下手帕的短暫時刻,牛小華幾乎驚呼出聲:是,是他!
牛小華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這么激動,甚至連臉上都微微有些發熱發燙。不對勁,很不對勁,這完全是青春期女孩才會有的現象,可自己都已經是奔五的老菜皮了,不不,今年四九明年五十,怎么還會這樣!真真羞煞人了。
這時,馬路對面的男人在買單。于是,牛小華又看到了一件似曾相識的東西——一只不大的黑色皮包,那男人往腋下一夾,起身走了。
牛小華忽然什么羞澀什么臉紅發熱統統沒有了,左右一看,便向橫道線奔去,朝那男人直追了下去。
2
現在,牛小華和那個男人面對面地站著了。那個男人是在牛小華連連叫了他幾聲之后才停下腳步回過身來的。
于是,牛小華就愣愣地看著他笑。
牛小華是個很簡單的人。在她當女孩時便是這樣,結婚以后也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所以她一直活得很簡單,幾乎從來沒想過“為什么”三個字——為什么是這樣,為什么要那樣,為什么會……這么多的為什么一向與她不搭界,她只會老老實實地去聽去做,而且一根筋地聽到底做到底,什么都不會問,什么都不會想,這樣的人最適合做底層的螺絲釘,一輩子牢牢地擰在機器上的一只螺絲釘,管它發不發光,就擰在那兒了,除非是機器甩了你——下崗回家,而牛小華卻從來不會甩了機器,她壓根都不會思量這回事。
甚至,她都沒想過自己的名字,小華是個什么意思,反正是爸媽起的,反正從小一直叫到大就是“小華小華”的。直到有一天有一個人告訴她,“華者花也”,小華就是小花,牛小華才有了那么一點開竅。
現在,這個人正站在牛小華的對面,默然地看著她。
他叫張秋水,一個曾經的同事,老師,大哥。
摸著良心說句話,牛小華當年還有意無意地偷偷暗戀過他,如果不是彼此有了家室,牛小華保證會百分之百嫁給他,只要他愿意,哪怕做地下情人也行,哪怕是一回呢!唉,晚了,現在說什么都晚了……
牛小華的臉又一次紅了,真不像話,老菜皮了還要做春夢!她悄然地看了張秋水一眼,謝天謝地,張秋水似乎什么都沒有感覺到。
沒有感覺的張秋水只是在想,怎么這么巧,竟然會遇到牛小華,而且是在這么多年以后……
那時候,張秋水是廠部教育科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當年正盛行“教育補課”,紅頭文件規定人人必須惡補初中文憑,以向世人展示全民文化素質的普遍提高,因而全廠五千職工除了已有初中以上文憑的或即將退休的之外便有三四千人要進文化補課班,分批分期進行,三個月一期,學完了參加上級公司組織的市里統一考試,并且與加工資發獎金等實質性利益掛鉤。應該說,牛小華在她那一期班上是極不出色的一個,按理張秋水是不會注意到她的。大凡做過老師的人都知道,有兩類學生會在視線內不停地晃動,一類是拔尖的優秀學生,另一類則是永遠停留在分數及格線以下的差生。牛小華毫無爭議地屬于后者。
不過,你還無法說牛小華不是個用功的好學生。張秋水在黑板上板書什么,她就在練習簿上記錄什么,甚至下課了來不及記錄,還專門跑到張秋水辦公室借他的備課筆記補上記錄。張秋水起先還以為碰上了一個百年不遇的好學生,在班會課上還惡狠狠地表揚了牛小華,不料卻引起了哄堂大笑。有人高聲叫著張老師你讓她做一道小學一年級的題目試試看!
張秋水不明所以,更不明白所以然。因為廠子很大,他幾乎對車間班組里的工人一點都不熟悉。但后來,他果真在收上來的練習簿上見識了牛小華的作業,那才叫一個暈!無論成語解釋,無論主謂賓語法劃分,統統牛頭安在了馬嘴上。就說一個最簡單的“因為……所以……”造句,牛小華這樣寫道:“因為我的兒子很聰明,所以他很聰明。”
張秋水差點暈倒。
后來他才知道,牛小華剛讀完小學一年級,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然后就是無窮無盡的停課鬧革命、學工、學農,直到畢業分配進廠。所以嚴格來說,已為人母的牛小華只是一個一年級的小學生。
三個月的文化補課很快就要結束了,即將面臨市里的統一考試。張秋水很明白,牛小華百分之百過不了這一關。無論他在課堂上如何不厭其煩地一遍遍講解寫作記敘文的要素“開頭、過程、結尾”三段式必須“鳳頭、熊腰、豹尾”,無論他如何苦口婆心地一次次提醒“審題、列提綱、開頭和結尾必須點題”,但他知道,對牛小華來說,統統是對牛彈琴——張秋水每次讓她復述一遍他講解的意思,牛小華只是傻傻地朝他笑,無言。
張秋水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很弱智的表現。
張秋水只能嘆氣。語文試卷滿分100,一篇作文就占了60分!
張秋水很明智地把牛小華劃入了不需要參加考試的行列,因為考了也等于白考。
……
你在想什么呢,張老師?
牛小華低低的問話,將張秋水從遙遠的記憶里拽回到了現實中。
張秋水沉吟著,說道,呵,我在想當年的文化補課,要不是文化補課,我們也不會認識。
牛小華笑了,是微微有些苦澀的那一類。牛小華知道自己是很沒用的人,長相也很沒用,屬于在馬路上一抬腿就能撞到一大片的那一種。要不是文化補課,很有文化的張老師是絕對不會注意到一個叫牛小華的女人的。
牛小華嘆了一口氣,說,當時要不是沒路走了,也不會告訴你說要是考不出來,那一年的廠部加工資就沒有自己的份了,后來,后來你也就不會在考試的前一個晚上趕到我的家里來給我補課做作文了……
張秋水有些愣住了,問道,有這回事嗎?我怎么一點都記不起來了呢?
牛小華點了點頭,說,就在那個晚上,你肯定看出了我實在太笨,笨得根本做不出作文,就拿出了一篇你早已準備好的文章,還關照我,無論是什么作文題目,只要開頭和結尾改幾個字就能套上去的。結果,我把你的作文全部背了下來,參加了第二天的考試,得了四十八分,整個語文試卷得了六十一分,剛好及格……
張秋水突然叫了起來:好像,好像有點想起來了……
牛小華幽幽地說,當我拿到新加工資的那一天,我買了一塊蜂皇漿巧克力送到你的辦公室,你卻把那一大塊巧克力與教育科的其他老師分享了,還說,真為你高興……
張秋水又是一臉的茫然。
牛小華知道,他是不會記得了。那時候,大部分班組里的工人都是僥幸過關拿到初中文憑的,而凡是這樣的工人,都會買一盒大前門、牡丹牌香煙或瓜子糖果去意思意思感謝教育科老師的。這種事很多。一多,就不記得了。可自己,卻永遠忘不了那個晚上,那個補課的晚上……
3
正是隆冬。
夜已深。
當牛小華聽到敲門聲走去開門的時候,她做夢也不會想到站在門外的居然是張秋水。
牛小華忙不迭地將被寒風包圍著的張秋水請進了屋內。牛小華一時吃不準張秋水為什么會來家訪,只是在她端著茶杯沏茶的時候才有了感覺,他莫不是為了明天的考試來的?牛小華知道自己是塊什么料,也知道自己端得起幾斤幾兩,只怕張秋水這一趟要白跑了,任他講到天邊去,自己橫豎都是考不出來的。
老公也是個老實頭,只是出來和張秋水訕訕地打了個招呼,就又返回里屋去哄兒子睡覺了,再也沒有出來。
張秋水除去了圍巾和帽子,從那形影不離的人造革公文包里取出了一疊模擬試卷,讓牛小華先看著,邊說你有什么不懂就開口問,邊捧過冒著熱氣的玻璃茶杯暖著雙手。
當張秋水終于可以小心翼翼地呷上一口盡管滾燙但已經能夠勉強入口的熱茶時,牛小華放下了那一疊試卷。牛小華抬起頭來迎著張秋水的目光,那目光中滿是期待,牛小華不知為什么卻把頭微微一低,站起身走進里屋去了。
張秋水正在莫名其妙,牛小華手里拿著一盒飛馬煙走了出來,低低地說道,不好意思張老師,我忘了你是抽煙的。
張秋水放下茶杯,點燃了香煙。牛小華忽然將桌上的那些試卷重又拿了起來,輕輕地放在了人造革包上,猶豫了一會才說,明天我是考不出來了,我這個人很笨的……工資加不到也沒辦法,謝謝你特地跑來給我補課……
張秋水開口想說些什么,不料卻讓一口煙給嗆著了,不禁連聲地咳嗽起來。牛小華邊說喝口茶就好了,邊慌忙伸手去抓茶杯,也許是動作太猛,茶杯一傾,頓時一片水花濺了出來澆在了張秋水的衣服上。牛小華手忙腳亂地抓過桌上的毛巾就去擦張秋水濕漉漉的衣服。
張秋水剛說了一聲“不要緊”,卻聽得“噗”地一響,原來張秋水衣服上那一枚很好看的紐扣給拉了下來,并且滾落到地上去了。
在牛小華頗顯尷尬的當口,張秋水已經從地上將紐扣給撿了起來,還笑了笑說,這紐扣前兩天就松動了,是我一直懶著沒去縫它。
牛小華忽然又一言不發地站起身走進里屋去了,出來的時候手上拿著針和線,還將一只黃澄澄的頂針箍套上了手指,說,張老師,我給你把紐扣縫上去吧,待會出去風大,不扣上紐扣要受凍的。
張秋水沒有說話,其實是根本沒來得及說話,牛小華已經從他手中把紐扣拿了過去,自說自話地將他的衣服一拽,便釘起了紐扣。
牛小華的手還是蠻巧的,手一動,那閃亮的縫衣針便牽著細細長長的線將紐扣緊緊地拴在衣服上了。
張秋水愣愣地看著牛小華俯身在他面前熟練而靈巧地飛針走線,就在那一瞬,他也許明白了一個道理:有些人在某些方面很在行,而在另一些方面只能很外行了。也就在這時候,他知道今晚做的是無用功了,明天牛小華是考不出來的,而那一級工資也注定是加不到的了。
張秋水很失望。很失望的張秋水其實還是留有一手的。在牛小華細致地用線在紐扣背面的衣服上打了一個結,爾后低頭用牙齒咬斷了線頭時,張秋水說了一聲謝謝,接著將那一疊試卷放入了包內,卻又從包里取出了薄薄的一頁紙遞向了牛小華,說,你先看看。
牛小華來不及褪下手上的頂針箍,接過去就低頭看了起來。
這時的張秋水忽然有了一個發現,燈光斜映下牛小華歪著頭看稿紙的側影其實還是蠻可愛的。這是一個誰也不知道的發現,張秋水后來一直沒有對人說,于是這便成了那個晚上永遠的秘密。
牛小華終于抬起了頭,低低地說道,張老師,這作文是誰寫的?我恐怕一輩子也寫不出來……
張秋水圍上了圍巾戴上了帽子,拎起人造革包站了起來,說,好好把它背出來,去參加明天的考試。
張秋水向門口走去,忽然回了一下頭說,你只要根據作文的題目變一變開頭和結尾,就一定可以得高分。
牛小華突然明白了,急急地道:這,這是你寫的……
張秋水以一個令人不易察覺的動作微微點了一下頭,說,我只希望你能加到這一級工資……
張秋水拉開了門,一陣刺骨的寒風闖了進來,牛小華似乎被噎了一下,什么話也說不上來了。
張秋水走了。
牛小華奔到門口,沖著寒風大叫了一聲:我會把作文背出來的!
張秋水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暗夜的弄堂中……
4
好不容易,牛小華才被張秋水拽進了路旁的一家茶室。
牛小華原本是死活不肯進去的,因為一進去就要花錢,而且聽說一杯茶老貴的,起碼得二三十塊錢,抵得上居家過日子的好幾天菜錢了。張秋水說這是社區開辦的茶室,一杯茶只有五毛錢,是供退休了的老同志喝茶聊天休閑的。張秋水又說,讓咱們也提前享受一下退休工人的待遇。說著就笑了一下。
盡管牛小華也有些心疼那一杯茶的五毛錢,但還是禁不住地要問,你怎么知道這是社區辦的?你又不住在這兒。
張秋水不言,只是抬起下巴向那茶室的右上方揚了一揚,于是牛小華看到了那兒有一方涂有社區標志的小木牌。
到底是有文化的人,一般平頭百姓才不會留意這么個不起眼的小玩藝呢,就算留意了,也不一定清楚那是社區的標志。
現在,他們在茶室的一方木桌前相對而坐了,隔開彼此的是放在他們面前飄著茶香的杯子。
張秋水呷了一口茶,這才定定神神朝牛小華打量起來。他有些奇怪,在這國內國際的品牌化妝品鋪天蓋地滿世界飛的當下,這牛小華偏偏素面朝天依然故我,別說眉毛沒有修飾,便是連個口紅也不曾抹過,真是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了。
牛小華忽然向張秋水歪了一下頭,問道,你在看什么呢,張老師?
張秋水一愣,說,哦,我在想,現在像你這樣不事化妝的女同志,大概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了。
牛小華苦笑了一聲。哪個女人不想打扮得漂亮一些呢?不過口袋里沒錢又是另一碼事了。可是,像張秋水這種不加掩飾實話實說的人其實也是稀有動物了呢!不過,我喜歡。牛小華暗自想道。可她口頭上卻說,你喜歡化了妝抹了粉的女人?
張秋水顯然不愿意在這個話題上再糾纏下去,也許他并不擅長化妝的故事。他的眼神在茶杯上停留了一會,才開口說話,不過已經換了話題。他說的還是當年的事:你還記得文化補課那會兒,考不出來就不讓加工資還要扣獎金的事嗎?
牛小華點頭,是很認真的那一種。牛小華說,當然記得,要不你也不會上我家來補上那特別的一課了。
張秋水的思緒一點點從記憶中走了出來,不無反感地說,是呵,現在回過頭去想想,還真覺得荒誕,是誰,又是怎么想出來的?把加工資和渾身不搭界的補習初中文憑硬是扯在了一起……
牛小華看了看他,忽然站了起來說,張老師,我去給你買包煙……
張秋水連忙伸手制止了她,淡淡地道,別買,我已經戒煙了……
牛小華吃驚得差點兒叫了起來:你戒煙了?真沒看出來,你的毅力好大……
張秋水微微搖頭,說,你夸我了,其實,其實……我一直抽的是牡丹煙,這當年憑票購買的好煙如今已是低價煙了,誰能想到現在正規的煙草專賣店里已經不進貨了,偶爾進貨也只來一條煙,好多人都一大早就在那兒排隊。我沒閑工夫排隊,只能不抽了……
牛小華不信,說,我看到不少小店里都有賣的嘛。
張秋水苦笑一聲:不敢說那是假煙,但肯定全是大興貨,我買過,一抽根本不是那個味……
牛小華慢慢坐下了,說,戒了也好,反正抽煙也不是什么好事。
張秋水點點頭,說了個“是”字,便不再說話了。
牛小華也不說話了,開始默默地喝茶,只是在心里想,男人有時候真怪,像沒長大的小孩,說不開心就不開心了,女人常常得哄著他。也許,自己剛才一不小心說了什么他不愿意聽的話,惹他不高興了?這么一想,牛小華渾身有點不自在起來。
這在牛小華的身上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后來她回想起來就覺得怪怪的。
張秋水緩緩抬起了頭,看了看她,突然問,你怎么不說話了?
牛小華抿嘴一笑:你才不說話呢,讓我怎么說?那不成我一個人的自說自話了?
張秋水一愣,也笑了。
牛小華心里的石頭落了地。女人呵,就愛東想西想的,到頭來全是瞎想。
張秋水說話了,你,快退休了吧?
牛小華點點頭,快了,明年年底……
張秋水“唔”了一聲,沉吟一會又說,那,你的孩子還在上學還是已經工作了?
牛小華沒有回答。牛小華知道張老師問完了孩子又該問老公了。她毫無理由地不想對張秋水說這些很家庭的事。兒子倒蠻爭氣的,正在念大學,靠的是助學金和獎學金,還得在暑假寒假里勤工儉學掙些學雜費什么的,總的來說還是可以的。老公就比較差勁了,下崗后在一家居民小區的門口當保安,只能拿上海市最低工資線的保障月薪。這些和張老師說了有什么意義?毫無意義。所以牛小華就不想說也沒說。
不想說也沒說的牛小華知道張秋水還會問下去,就慌忙地搶跑道問,張老師,你,廠子倒閉了以后,去哪里工作呢?
張秋水不知為什么淡淡苦笑,說,在一家報社,算是幫忙吧。
牛小華不無羨慕地說,還是有文化的好……報社的環境一定好,辦公室里亮堂堂的,你上班了往寫字臺前一坐,寫寫字改改稿子,真好……對了,辦公室里一定還放滿了書,是不是啊?
張秋水點了點頭。
那,我想問問你,來你們那兒打掃房間的人,讓不讓他們碰這些書呢?牛小華忽然問出了一個奇怪的問題。
張秋水有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搖了搖頭,說,書籍一般是不讓外人動的。沉思一下又說,你怎么會想到這樣一個問題的?
牛小華不說話了。是呵,書籍是不會讓打掃房間的雜務工或者閑雜人等去動的。書金貴著呢。在自己當鐘點工的那一戶人家,也是這樣的,根本不許你碰一碰,連一根手指頭都不行。那是一個很大的人家,好像有六室五廳呢,牛小華在那戶人家已經干了好幾年了,到現在都沒弄清楚到底有多少房間,不過卻好奇地發現有一個房間從來不需要她去打掃。有一天主人打開了房門,牛小華才發覺里面居然是滿滿當當一屋子的書!書櫥里書櫥外全是書,墻角那兒的書籍一本一本又一本從地上一直堆到了天花板!原來這是主人的書房兼工作室,主人說哪一本書籍放在哪兒他都是心中有數的,給外人一碰就亂套了就找不著需要的書了,也就影響他的工作了。主人說著還和牛小華打招呼,說絕對不是不信任她,就連他自己的太太也從來不碰他的書呢。牛小花一邊說沒關系的一邊在想,這位主人一定和張老師一樣腦袋里裝滿了書中的知識,肯定是個文化人,雖然牛小華從來不問也從來不知道那主人的身份和職業。不過,牛小華曾經無數次想離開那戶人家無數次想說不干了。不是人家給的待遇不好,也不是人家對牛小華有任何不滿意,而是牛小華害怕去擦那寬寬大大的一排排玻璃窗戶——一擦,牛小華就頭暈就眼花就心里直打鼓!為什么?因為那是高高在上的十三樓,1303室!
牛小華懷疑自己害上了恐高癥。年輕時從來沒有的病,隨著年歲的增長也開始一點點生長發育如雨后春筍般冒了出來。真的是這樣。
牛小華終究沒有辭職。這年頭,再找這樣的一份工作很不容易了,現在滿世界找工作的人太多了。
這些事都是牛小華不想告訴張秋水的,她實在不愿意和他說,太婆婆媽媽了,又該如何說?
牛小華沉吟著還沒說話,張秋水倒開了口,說,有時候我老在想你,不,不僅僅是你,是廠子里的那一些工人,當年就為了補不出那一張初中文憑,結果少了一級正式的國家工資。1993年以后加的工資都是企業的效益工資了,作不得數的……
可我總算加上了。牛小華想了想,又說了一句,多虧有了你……
張秋水擺擺手,說,現在恐怕打著燈籠也遇不上這種事情了,再說你也快退休了……
牛小華沒有答腔,只是臉色一點點地陰沉下來了。
張秋水很細心地注意到了她的臉色,頓時愣了一下說,你怎么啦,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是在過了很久以后,牛小華才開口的,張老師,你是個很有文化的老師,也很有學問,我想請你幫我看一樣東西,請教幾個字的解釋……
茶杯在張秋水的手上停頓了,訝然地問,字?你對方塊字的解釋有興趣?
牛小華有些忿忿然了,很直接地說,怎么是我對方塊字有興趣呢?不,是方塊字找上了我對我有興趣!
張秋水愣了一會,說,真沒想到,你都快光榮退休了,居然還這么好學……
牛小華默然地看著他,又默然地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張皺巴巴的紙,放到了張秋水的面前。
這是一份單位里的“協保人員協議書”,當年幾乎每位下崗工人人手一份,只是具體內容因人而異。
牛小華這些日子的奔波與辛苦全都著落在這一張紙上。
張秋水接了過去,慢慢地從頭看到了尾。
張秋水的視線終于從紙上移到了牛小華的臉上,說,這協議,怎么啦?好像蠻常規的嘛……
牛小華的心在隱隱作痛。她不怪張秋水張老師。她只明白了一個可怕的事實,如果連一個很有文化的文化人都瞧不出端倪的話,那么自己這個當年的小學一年級學生睜著眼睛往陷阱里蹦達,也就沒什么冤枉可叫的了。
張秋水的眼睛在一點點睜大,語調也有了變化,問道,你倒是說嘛,什么意思?
牛小華終于伸出手去,將一根指頭點在了兩個字上。
這兩個字是:留存。
張秋水的眼睛微微瞇細了,不再說話,進入了沉思狀態。
這是牛小華沒有料到的。曾經,她是多么地想見到他呵,又是多么多么地想聽他像當年講解記敘文一樣地說說“留存”這兩個讓自己吃足了苦頭的字呵。而且,吃的盡是啞巴虧!
其實,在事情發生的第一時間段,自己就到處打聽過張秋水的現下住址。說句老實話,后來確實找到了張秋水,并且還找到了張秋水的家,并且的并且,見到了張秋水。
只是,張秋水毫不知情。
這也許是牛小華今生今世的一個永遠難以啟齒的秘密。
牛小華忘不了那一個夜晚,那一個找到他家的夜晚……
5
一段路有明晃晃的路燈照著,一段路只有慘淡淡的月光斑斑駁駁,這就是老式工房的不良環境。其實當牛小華一走進這一片居民小區便已經認了出來,這地方她曾經來過,很多年以前就來過,當時是和班組里幾個先后從初中文憑補習班畢業并且加到了工資的小姊妹,為了感謝張老師而特地在大年初一的早上來給他拜年的。已經忘了是誰的提議,反正來過一次,也就那么僅有的一次。現在走在這條路上,真的恍如隔世。
又看到了工房一層樓的那一扇木門,看到了木門上模糊了的門牌號碼,看到了這一室半戶狹小擁擠的二十平米左右的居所,并且從那半開半閉的玻璃窗里還看到了一個女人的身影——那一定是他的太太,接著聽到了一個男人說話的聲音,呵,這絕對是張秋水張老師的聲音,響亮,清晰,就像當年在講臺上講課,每個字的吐音都那么動聽。
不知道為什么,牛小華突然地有了一陣莫名的慌張,仿佛做了賊般地心頭撲通亂跳,連忙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兩步,怕被人看見似地將視線移離了室內。
待再向里面看去時,卻見從內室走出了一個女孩,大概是他們的女兒,手里拿著一件花衣服不斷地在身上比畫,喜滋滋地連聲問父母好不好看。
張秋水在點頭,說,好看,蠻不錯的。
張太太的臉色卻漸漸陰沉下來,沒好聲氣地說,怎么又亂花錢買衣服了,不是有校服穿嗎?
女兒似乎有點不服氣,說,和同學們出去玩,她們都有好多漂亮的新衣服穿,就是沒人穿校服的。
張太太惱火了,大聲地說,人家有好多漂亮新衣服,那是人家有錢!你問問你爸爸,他一個月能掙多少錢!像他這樣的男人,世上少有,靠寫字能寫出幾個人民幣?只好去打工,偏又端著作家的狗屁架子,被人家像使丫頭一樣呼來喚去就想不通了,只能回家對我發牢騷,一發就是一車皮……
張秋水向女兒擺了擺手,說,你,回里屋去做作業吧……
女兒老大不情愿地嘟著嘴向里間走去,手里的那件新衣服也突然有氣無力地耷拉到地上去了。
張太太的牢騷并沒有因女兒的離去而停止,反而肆無忌憚起來。
張秋水偏偏無動于衷,連半點反應也沒有。也許是習以為常耳朵里長繭子,早已司空見慣了。
屋外的牛小華卻有了反應,只覺得心頭一片凄涼。當年的那個大年初一給張老師拜年時,張太太也在,是個新嫁娘,溫文爾雅靦腆可愛,可如今,歲月的風風雨雨卻將她脫胎換骨塑造成了一頭母老虎。
張太太依然在高聲大氣地數落著張秋水的種種不是,牛小華只能轉身走了,她已無法去向張老師討教“留存”這兩個可怕的字眼,更無緣聽張老師的解惑了。
時間不對。空間不對。氣氛更不對。
牛小華走了,不,她不是走,而是逃離了現場——她沖動地從地上抓起了一塊小石子,扔到了那扇斑駁的門上,于是發出了一聲不太大的響聲,隨即屋內爆起了張太太的大叫:誰?是誰?
在張太太打開門的時候,牛小華已經跑得很遠很遠。
牛小華笑了。牛小華的目的達到了,她就是要沖散那女人對張秋水大不敬的喋喋不休……
后來,牛小華一直在想,這些年來,自己活得很艱難,那是活該——誰讓自己沒文化呢!可是牛小華一直沒搞懂,張老師是很有文化很有才華的,曾在很多的報刊上發表過文章,據說還是小有名氣的一位作家呢,可就是這樣一個文化人,怎么也活得如此窩囊如此不堪呢?再后來,牛小華想明白了,答案原本就在那兒明擺著,這張老師二十多年沒挪窩,沒住上大房子,早已說明了他其實也很落魄很不堪的。
當牛小華想到張老師是作家,也就想到了那一塊巧克力被她拒絕的往事……
那是一個午后,牛小華經過廠門口,見到張秋水正被門房的魏老頭和王阿姨纏著,王阿姨的手里似乎還揮動著一張什么紙頭,后來才知道那是匯款單,是一家雜志社匯來的稿費。那年頭的稿費才金貴著呢,肋條肉六角錢一斤,精肉只賣七八角一斤,三五毛錢的肉加上七八分錢的大蒜,就能炒上兩大海碗香噴噴的大蒜肉片了!牛小華問了王阿姨匯單上多少錢,王阿姨跟撿到個金元寶似地炫耀著說二百零六元啊,不宰他張老師還能宰誰去?原來門衛王阿姨見到郵遞員送來的匯款單,連忙和魏老頭商量了,立馬一個電話搖到教育科,緊急通知張秋水來門房拿匯單,當然雁過拔毛要留下買路錢了,這不,纏著他就是在鬧談判講斤頭呢。
張秋水還是一個好說話的人,當著牛小華的面,不但答應了給魏老頭買一包牡丹煙(那時候牡丹煙可算高檔煙了),給王阿姨一大包香瓜子,甚至還說要給牛小華也帶一些零食來。牛小華連連說不要,王阿姨咋咋呼呼地說為什么不要?又說張老師在雜志上登了文章是開心的事,吃吃瓜子抽抽香煙大家一起陪張老師開心開心,否則就是不給張老師面子!
張秋水點頭應是,拿了匯款單就直奔五十米外的郵局去了。郵局旁邊恰巧是一家食品煙雜商店,專門賣零食香煙的。
不長時間,牛小華正和王阿姨魏老頭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閑話,張秋水就興沖沖地回來了。于是,魏老頭笑瞇瞇地抽上了煙,王阿姨則把香瓜子放進了拎包里,說要帶回去給女兒吃,再說上班時嗑瓜子影響也不大好。
只有牛小華忽然有些不高興起來。牛小華看到張秋水向她遞過來的竟然是一塊巧克力,蜂皇漿巧克力,500克的,和她上次考出初中文憑時送給他的一模一樣!
牛小華暗暗在想,這不是六月債還得快嗎?牛小華這么一想,就開始不高興了。不高興的牛小華很客氣但又很堅決地推開了蜂皇漿巧克力,邊說“心領了”邊向車間里逃走了。
逃走了的牛小華終究沒能逃掉。牛小華下班出廠門時,被上中班的門衛阿李叫住了,遞給她一個大紙包,說是教育科張老師讓轉交的。牛小華無奈地接過,不用拆紙包就知道一準是蜂皇漿巧克力……
6
張秋水終于弄明白了關于“留存”的故事。
牛小華說,因為協議上有了“留存”這兩個字,單位就可以堂而皇之地不給你向社保中心繳納養老保險金了。這是上個月收到了社保中心寄來的一年繳費清單方才發覺的要緊又要命的事。自己協議下崗后,單位居然有兩年的養老保險費沒繳,這就意味著牛小華明年退休后的養老金將做減法,每個月得減去三五十元呢。牛小華說,這是她花了近一個月的時間不間斷地跑區社保中心、廠部留守小組和廠子當年承包人及無數同事證人之后才搞明白的。
張秋水唯有苦笑相迎。
牛小華還瞪著大眼在連連追問“留存”二字是不是該作這種解釋。
張秋水啞然。詞語解釋當年是牛小華們必做的作業,也是自己每天必備的功課,他實在想不起來有什么大辭典上能夠作這種解釋。能夠作這種解釋的解釋只有一種,那就是社保中心的專業術語。
后來回家后,張秋水特地查閱了《現代漢語詞典》,“留存”條目的釋義有二:一,保存,存放;二,存在。這和當時看了“協議書”之后的直覺是一致的,自己當時說的那句話想來也不會錯。
張秋水是在嘆了一口氣之后才說那句話的,牛小華,你是知道的,現在搗漿糊的東西是很多的,可關鍵是什么呢,就是你的親筆簽名,一簽名一落款便是同意,便是協議合同生效!楊白勞只要按了手印,再怎么說也沒用,就硬是把自己給賣了!
牛小華一臉的訝然,說,怪不得我把鞋底都快跑穿了也沒人對我講真話,原來我早已把自己給賣了?是怨不得別人沒話對我說了。恨只恨當初承包我們車間的那個大塊頭,哼,他讓我在這紙頭上簽名時說得多好聽,他說你看到“留存”這兩個字了沒有,這就是說把你們的養老保險金都留在那里保存在那里了,到時候退休不會少你一分錢養老金的!可現在去社保中心一問,卻說“留存”就是在規定的這個時間段里不再給你繳納養老保險金了。張老師,這是哪兒對哪兒呀!
張秋水慢慢地將杯子里剩余的水倒進了喉嚨,良久才說,你呀,千萬不能沒讀懂弄通就簽上了自己的大名,如今的陷阱,海了去!
張秋水就在那一瞬間,腦海中突然跳出了一個老掉牙的故事:一個地主老財讓長工送一封信給山寨上的土匪,結果到了地頭,土匪拿過那壓根沒封口的信看了哈哈大笑,問長工知道地主老財的信上說了什么嗎?長工茫然。土匪說,他讓我把你綁了賣了去換銀子!長工大哭。張秋水不覺暗忖那古代長工沒文化不識字睜眼瞎,蒙在鼓里自己賣了自己,而現如今牛小華也吃了缺少文化的虧,唉,文化,文化……
不知怎地,張秋水陡然心上一凜,就是讀懂了“留存”二字又如何?難道就能躲得過嗎?
牛小華看著面前目光閃爍不定的張秋水,心里忽然有些害怕起來,說張老師,你這是怎么啦?
良久,張秋水才滿嘴苦澀地吐出了一句話,這樣的故事,不僅僅屬于你,也曾經屬于我……
牛小華大吃一驚,問,你,你也遇到過?
張秋水長吁一聲,說,傾巢之下,安有完卵!那一回,廠部找教育科每一個人談話,要我們與廠子拗斷,自尋出路去,給予的優惠條件是每個人發一筆一次性的遣散費……
牛小華撅起了嘴,那也比我們“協保”強,好歹總可以拿到一筆錢……
張秋水的唇邊跌落了一抹嘲笑,反問道,真是這樣嗎?你聽聽就知道了,一年的工齡折算一千元,我當時二十五年工齡,折算兩萬五千元,就此和親愛的工廠一拍兩散卷鋪蓋走人,成了社會上的失業人員閑散人員。唉,可憐哪……
牛小華忽然說不出話來了,只能愣愣地看著茶杯中的幾葉殘茶在無言地浮沉。
張秋水輕輕笑了一聲說,這種事情,其實換句話說就是中獎了。
牛小華聽不明白,半晌才問,怎么,怎么又是中獎了呢?
張秋水沉吟了一會才說,在上海,有的單位拗斷解除勞動關系,一年工齡可以折算五千八千,甚至一兩萬的都有,那些單位的人啊,個個跑得像兔子一樣飛快!可誰讓我張秋水是我們這個窮得只流汗不流油的單位的員工呢,命中注定活該倒霉……拿你這事來說吧,也不是個個承包的包工頭都會和工人簽“留存”這樣暗藏玄機的協議合同的……這樣的概率,真的可能和中大獎差之不多了……
牛小華愣愣地聽著,總算有些開竅明白自己是中了大獎了。這時,牛小華又一次地想起了那個大塊頭。聽說,大塊頭后來的下場并不好,承包車間發了大財,花天酒地千金買笑,結果買到了那一種最時髦的臟病,老婆帶著兒子遠走高飛了,他自己只剩下了一副骷髏架子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痛哭流涕……按張老師的說法,這大塊頭也中獎了,而且是更大的大獎,嘻,夠牛皮的……
一陣電話鈴聲斷斷續續地從張秋水的公文包里傳了出來。張秋水掏出手機看了一眼,邊向牛小華低低說了一聲“是報社來的”邊打開了手機。
電話是版面編輯打來的,他語氣急促地追問張秋水怎么到現在還沒抵達被采訪的單位,同時緊急通知臨時決定再增加一個采訪單位,并且催促他再晚也要趕回報社,回報社后再晚也要立即寫稿發稿!版面編輯的話語如同機關槍而且是連發,根本讓人無法回答也不需要你回答,所以張秋水也就沒有回答。
沒有回答的張秋水終究作了回答,他是以一連串的“嗯嗯啊啊”作了回答的。他一向看不慣這位編輯,年紀輕輕,卻常愛擺出一副三八式老干部的嘴臉訓斥人,只緣是什么碩士生正式編制的編輯,連改個稿子也時有狗屁不通之處,而自己這個在全國報刊上發表了幾百萬字出版過五部長篇小說的作家卻是個不得不看人家臉色行事的不在編制的打工仔!
最可憐的是什么呢?是這一切統統無法對牛小華訴說。張秋水很知道自己在牛小華心中的地位。還別說,自己也愿意和她在一起。也怪,雖然見識過了不少大世面,偏偏還就是喜歡和底層的工人接觸,說到底,張秋水陶醉的就是工人們對文化人那一種質樸純粹的感覺。記得當年在《解放日報》上發表了一篇一千來字的工廠題材小說,真是全廠轟動,無論認識不認識的工人在廠區在食堂在浴室遇見了他,都會朝他走過來說,張老師你寫的工人真偉大!真牛!最難忘的是什么呢?是過了很久之后的某一天,一個工人找到他遞給他一份那張報紙說,我買了一份報紙帶回家,我們全家四代人都看了,我那剛出生的兒子也聽我念了一遍又一遍,我說兒子啊,這就是你爸爸廠子里的故事啊!現在我把這張報紙送給你……張秋水感動得將那張報紙一直保存到了今天,盡管已經發黃發脆……真想重新回到工廠回到工人中去呵,那是一種到家了的真實感。張秋水如同思念親人一般懷念那廠子里的生活,可是,可是永遠回不去了……而今自己已經成了沒有家沒有至愛親朋的江湖浪子,遭遇的是飄泊不定的生活……
呵呵,尊重知識尊重文化人的感覺真好!
張秋水把一口冰涼的冷氣嘆在了心底。其實,其實自己早已褪盡了當年的光環,淪落到了只剩下討生活的動物屬性,不再值得牛小華們仰視了。這也就是他不想把自己的故事說給牛小華聽的緣故,也許這很有些文人的虛榮心劣根性,只是他依然夢幻抓住被尊重的那一抹感覺,那一抹最后的感覺。時下,這種感覺早已成了拍賣行里的奢侈古董,久違了,消逝了,逃遁了,沒有了,不見了……
張秋水還沉浸在無邊的遐思中,牛小華卻緩緩站了起來,說,張老師,你大概……有事情要去辦了吧?
張秋水一愣,點頭說是,報社里是有點事,我得走了……不過,我想送幾句話給你,記得有個名叫普希金的大詩人說過,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是瞬間,而那過去了的,就會成為美好的記憶……
牛小華不知道什么普希金普希銀的,一邊胡亂點頭一邊說,謝謝你張老師,我,我真高興遇見你……
張秋水笑了,說,我也高興,過幾天讓我們再高興一次吧,我會帶著你那“留存”的故事去找找社保中心的朋友,然后給你一個答復。
牛小華簡直有些喜出望外了,說,真的?太好了!
你等我電話。張秋水說完,便向門口走去。
牛小華卻站著沒動,只是脈脈含情地望著那寬闊的背影,久久地久久地……
7
張秋水用手輕輕揉了揉太陽穴,頗為疲憊地在人民廣場地鐵站外的長椅上坐了下來。他面對的是紀念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五卅慘案”的群雕像,那雕像很有氣勢很悲壯。雕像旁行人匆匆,腳步匆匆,很少有人駐足,也很少有人在意那一場轟轟烈烈的運動了。
張秋水和牛小華就約在這兒見面。牛小華乘坐從大楊浦過來的地鐵M8線,很方便的。
張秋水找過了那位社保中心負責的朋友,朋友認真查閱了牛小華的全部繳金資料,爾后很職業地告訴他,唯一補救的辦法就是來社保中心補繳4500元,否則牛小華的退休養老金肯定會缺了一塊,相比較而言,補繳的錢和漫長的退休金實在是太小的比例了。同時,這位朋友還告訴了張秋水一個秘密,牛小華曾經去勞動仲裁委員會提起過上訴,但被駁回,理由是已經過了時效期。
呵,又遇上了當年考不出初中文憑就加不上工資一樣的荒誕故事。不,比當年更厲害,這回是依賴養老的養老金呵!
那怎么辦?
張秋水還能怎么辦?
只有幫牛小華悄悄繳了這筆費用才是上策。張秋水早就看出牛小華絕對是和富字沾不上邊的那一類。
張秋水的兜里恰巧有錢。剛拿到了一本書出版的稿費。十六萬字的長篇小說。屬于無法暢銷的書,只能拿字數稿費。繳了稅之后,很貧瘠地不到一個五位數。當然,扣除4500元還綽綽有余。
這些都不是問題。問題在于怎么才能讓牛小華心安理得地接受張秋水的錢?
社保中心的那位朋友很原則,凡代繳一律不予受理,必須本人親自辦理。
張秋水很頭疼。
很頭疼的張秋水抬起了頭,只見牛小華正從地鐵站內走了出來,并且看到了他,開始邊朝他揮手邊走了過來。
張秋水慢慢地站了起來,向牛小華走去。
張秋水在牛小華的面前站下了。
牛小華看到了一張微笑的臉。
于是,一旋少有的嫵媚在牛小華的唇角綻放了。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