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蚯蚓

2010-12-31 00:00:00
飛天 2010年15期

但愿有一天,“蚯蚓”也能直起腰來走路。

——摘自“蚯蚓”日記

1

冬天已經過去,春天還會遠嗎?不少人喜歡引用英國詩人雪萊這兩句詩。其用意很明顯:嚴酷的風雪不會肆虐多久了,困苦的日子,很快就會熬出頭的;苦盡甜來,曙光在前,不要失望,更無須悲觀。或張開雙臂,積極迎接明媚春景的到來,或閉上眼睛,消極等待那幸福時刻的降臨。反正不會遠了嘛。

然而,詩,終究是詩。不說“還會遠嗎”,就是“近在咫尺”,也難免成為永遠邁不過的溝坎,可望不可即的海市蜃樓。飛機著陸時失事,輪船臨近碼頭翻沉,戰士在勝利前夕倒下,莊稼在收割中遭遇特大災害的事兒,比比皆是,不勝枚舉。

2

我的記者生涯開始后,采訪的第一個對象“蚯蚓”,就是背誦著雪萊的這兩句詩,與憧憬了一生的“不遠”,失之交臂的。

部主任老牟在總編室給我打了個電話,要我立即到他的辦公室等他。但沒等我趕到,他就踱著步子在他的辦公室里等我了。他一邊擦著霧蒙蒙的眼鏡,一邊急迫地對我說,剛才總編給我們下達了一個緊急任務,去采訪——不,去搶救一位垂危老干部一生的非凡經歷。我想讓你去。馬上去!去把他吐出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原原本本地記下來,整理出來。

我講了幾句價錢,諸如年輕、首次、缺乏經驗等等,都被他一一駁回。老牟緊緊握著我的手,送我走出他的辦公室時,嘴巴貼近我的耳朵小聲說:你去最合適。平時不茍言笑的他,頗帶幾分神秘色彩的咬耳朵,使我大感疑惑。

3

老牟給了我一個裝滿“蚯蚓”全部申訴材料的大紙袋。

4

一個捂著大口罩只露著兩只眼睛的護士小姐,把我領到一間病房門口,說這就是他的病房,你進去吧。說罷即匆匆離去,那樣子好像是害怕、回避什么。

我輕輕推開門,邁著貓步走進病床。站定后才發覺,我的輕手輕腳,不免有幾分滑稽。病人面朝上躺著,一動不動,雙眼雙唇都無力地闔著,呼吸微弱得也難以察覺,完全可以說是個植物人。不要說腳步的輕擾,就是甩下一枚原子彈,恐怕也難以把他驚醒。

盡管如此,我還是輕手輕腳地,在床對面一只舊單人沙發上坐下來。正像俗話所說的那樣,不坐不知道,一坐嚇一跳。沙發是在西方影視上多有所見的那種古典而笨重的大家伙。當然已屬明日黃花。皮面開裂了,磨白了。彈簧全部失去了彈性,一坐就啪嗒一聲全部陷落。與飛機降落著陸時,輪子與地面接觸瞬間,咯噔一聲引起的失重、驚悸的感覺一模一樣。后來得知,“蚯蚓”尚能下地活動時,就享受這等待遇。

我有足夠的時間,沉下心來打量這間病房,間量當然很大,卻空蕩蕩的。既無一般高干病房通常所具有的那些設備,更沒有那種高級護理的氣氛。墻壁上保留著至少擺放過六個床位的痕跡,使我有理由猜測,它原是個普通病房,出于需要,才臨時弄成這個樣子的。省委一位心直口快的干部,證實了我的猜測。他說,“蚯蚓”確實是一位資深的長征老干部,但也確實是個歷史問題尚未審查清楚,職務和級別都比較低的基層領導;他的歷史問題十有八九要予以否定,但礙于還沒有做出正式結論,有關領導同志考慮,不讓其享受省軍級高干待遇,似乎有些說不過去,而讓其享受省軍級高干待遇,又與干部管理的某些規定相悖。幾經商討協調,便采取了這個折中的辦法:騰出一間普通病房,即是單間又與真正的高干病房有所區別,看來,這樣的安排,方方面面還比較容易接受。這位干部,話語間流露著對“有關領導”的崇敬。可我卻覺得真是難為了“有關領導”。可謂絞盡腦汁。并不由想起了早年看過的一部以解放戰爭為題材的電影,一位國民黨將領面對國民黨軍隊丟盔棄甲的狼狽相,痛悟后說過的一段話:共產黨的精力都用在了戰場上,所以總打勝仗;國民黨的精力都用在了官場上,所以屢戰屢敗。而今,我們的“有關領導”,竟把精力用在一間病房的規格上,不知該當作何評價。回想部主任老牟拍著我的肩膀說的那句不無狡猾意味的“你去最合適”的話,真不知這其中會有什么彎彎繞。

5

我埋頭閱讀昨晚未能看完的那一袋材料,可能是太全神貫注了,不知過了多久,一抬頭,猛然看見一個骷髏般的人站在我面前,正以難以琢磨的眼神打量我。

天哪,他是什么時候醒來,又怎樣奇跡般下得床來,來到我面前的?

我驚得目瞪口呆,半天說不出話來。

6

“您怎么會叫這樣一個名字呢,‘蚯蚓’?”終于能與我的采訪對象對話時,我再也不能默對心中的疑團,開口就冒冒失失提出了這個問題。但話一出口,馬上就意識到自己的幼稚可笑。這怎么能是人家的名字呢,人家的名字,不是在申訴材料上一筆一畫清清楚楚寫著嗎?

“蚯蚓”笑了,笑得異常凄苦,接連抽動的嘴角里,明顯流露著失望和輕蔑。我的心一下子懸起來,臉也漲得通紅。心想這下可糟了,難以取得信任了。但出乎意料,對方既未動怒,也未沉默,仍然苦笑著說,這當然不是我的真實姓名,這只是我的一個綽號,一個自詡自嘲的綽號。

懸著的一顆心落下了。我想,這大概有老牟說的“你去最合適”的成分吧,年輕漂亮女孩容易取得別人諒解,特別是老年人。但我沉下心來,問他何以自取這樣一個古怪的綽號時,他略加思忖,說還是從我的真名實姓說起吧。

他又躺在了床上,并示意我幫他把床頭搖高些,調整到半躺半坐的姿式。然后便開始了他艱難而精彩的敘述。

他說,你在材料上看到了我的真實姓名:甘血兵。其實,這三個字除卻第一個字外,后兩個字也是投奔紅軍后改的。說到這里,他微閉的雙目突然張開,沖我眨了眨,那神情,顯然是在對我拷問:你知道這“血兵”二字的含義是什么嗎?見我一副茫然的窘態,他不無得意地說:“血兵”不就是紅軍嗎?這是1927年,我17歲為了抗婚參加紅軍時,一位首長給我改的。

“甘老”——“蚯蚓”居然把參加紅軍的動機定位在抗婚上,而不是像某些老干部那樣,總愛把并不那么神圣的東西說得很神圣,陡然使我對他肅然起敬,不由便在心中將他視為“甘老”了。

7

甘老15歲時,父母便在娶房媳婦頂頭牛的功利思想支配下,給他娶了個26歲的大媳婦。甘老是念過幾年書,有點文化知識的人,不甘受此摧殘,便毅然逃出家門,從四川輾轉跑到江西,參加了紅軍。

甘老說,歷史賦予我輝煌,也攤派給我災難。因了我的文化和干練,我很快就當了營長,后又調往總部特科,升為團級干部。為1931年著名的寧都兵暴(后稱寧都起義)穿針引線,并親手將一封絕密信,交到毛主席手中,當然,也和毛主席親切地握了手。按著文化大革命中輿論宣傳的調調,這該是多大的榮幸多大的幸福呀!可好運不長,不久我就在一次戰斗中負傷了。左腿髕骨被一顆子彈打穿。按說傷得并不算太重,但缺醫少藥一再感染化膿,哩哩啦啦兩年多,還差點把腿鋸掉。

不久,舉世聞名的二萬五千里長征開始了,那是1934年的10月。我的傷雖然基本上算是痊愈了,但行動還有些不便,長時間站立、行走都不行。無奈只好被編入留守隊。

“留守部隊?”甘老說到留守部隊,給了我一個插嘴說話的機會。我說,是不是陳毅陳老總領導的那支留守蘇區堅持斗爭的部隊?是不是還有個陳老總把自己捆在樹上,開刀療傷的故事?

沒錯。甘老說,那會兒我就在近旁。

甘老說,負傷、留守、被捕是他命運的轉折點。

被捕后……甘老預言又止,沉思片刻才有些激動地說了起來。他說,姑娘請注意,我的故事從現在起才趨向故事……但沒說兩句,便咬住嘴唇閉上了眼睛,呼吸也一下比一下微弱,與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一模一樣。我不覺嚇出一身冷汗,趕忙扔下筆,按下呼救的電鈴。

8

昨天我把你嚇壞了吧?第二天一早我再來到甘老床前時,甘老已全然恢復,大夫為他做完例行檢查后正仰著身子眼巴巴望著門口,顯然是在等待我的到來。他說他患的是難死專家愁死大夫的怪病。病說犯就犯,一犯就昏厥、昏迷一兩天,甚至三四天。不吃不喝,不省人事,比死人只多一口氣。每次都以為闔上的眼再也睜不開了,但閻王爺說啥也不給我上戶口,說我在陽間的事連個正經說法也沒討到,不能讓我輕易超脫。

我又注意到,他以抗婚述說參加革命動機,用百姓俗話闡釋生死,而不是像某些老干部那樣說去見馬克思。

真是個怪老頭。

9

大夫說,我患的是妄想型精神分裂癥。我問大夫,是不是說我要求平反是妄想?大夫避而不答。但他的不答,正是他的回答。說明“有關領導”已經給他們交了底。

我要求平反翻案,翻的是歷史大案,不是小案,甚至也可以說不是我一個人的案。在那個年代,在別人看來,確屬妄想;何止妄想,簡直是對抗中央、罪大惡極。我就故意氣他們,我說瞧著吧,我的案一翻過來,中央機關就會給我騰出個部長、副部長的位子來。

現在想來也是犯傻。那些參與整我的人,能輕易放過我?整人的人,都是穿黃馬褂的,整人的人總是有理。

就說1962年吧,黨內搞了個“出氣會”,黨外民主人士搞了個“神仙會”。陳老總代表中央向被整過的知識分子行了脫帽禮……我以為這是中央在搞寬松、緩和矛盾,改善黨內外一直緊張著的各種關系。以為是申訴的良機,正如領袖在胡風材料按語中說的那樣,窺測方向,以求一逞。不錯,我就是一個窺測求逞者。足見領袖預見之英明。

實踐證明,我窺測的這個時機,還是比較不錯的。想想看,我的錯案是1942年延安整風時搞的,結論是:曾兩次被捕自首,但情節較輕,可不按聯共黨史第×條處理,恢復黨籍派往抗日前線,限制使用。換言之,如果按聯共黨史第×條處理,就是被清除出黨,甚至整個被“粉碎”。

這樣的結論我當然不能接受。但1942年是抗日戰爭最艱苦的階段,不上前線,于黨性人性似乎都說不過去。以后,又是解放戰爭,和建國后的一場場運動,每次運動,都跑不了我,蚯蚓似的,連腰都直不起來,何談申訴翻案。

“蚯蚓”之謎終于破譯了。但卻像個巨大的鉛塊,壓得我喘不上氣來。我盡量抑制著自己,以防影響老人傾訴的情緒。

甘老還是察覺了我神情的變化,但卻佯作不覺,微微一笑,又開始了他的敘述。

大概是1962年的冬天吧,我接到中央有關部門的一個通知,說要派人與我談話。接到通知后,我激動異常。心想多少年了,哭訴無門,這次主動找來了,說不定能解決。這時我正在大西北一所普通大學任副校長兼黨委副書記。說來費解,這樣的任命,很可能是絕無僅有的。行政職務為主、在前,黨內職務為兼、在后,且統統為副。可想而知,在書記掛帥的年月里,這樣的安排,差不多等于明白告訴人們,我是個有問題的人,資格雖老,但黨內外都不能當一把手。事實上就是這樣,我剛到這所學校時,走到哪里,都有人戳我的脊梁骨。我捧著這份剛接到的通知,讀了一遍又一遍,暗自說,這種尷尬的局面可能快要結束了。

幾位消息靈通的“難友”的來信,給我當頭潑了一瓢冷水。“難友”,當然是在延安一起被康生“搶救”過的同志。他們向我通報了來找我談話的人的名字。

我的心,一下子全涼了。

上面派來的人,一個叫“笑面虎”,一個叫“黑心狼”。這當然是他們的諢名,是挨整的人們送給他們的。

他們在省委招待所住下后,打電話通知我去見他們。我對談話已不抱任何希望,當然也就毫無興趣,但又不得不去。總得看看他們的葫蘆里裝的是啥子藥吧。于是,我便帶著特意給他們準備的“禮物”匆匆趕去了。

想不到,一見面,仍然瘦得麻稈似的笑面虎,和挺著將軍肚的黑心狼,竟熱情異常,爭著和我握手、拍肩膀。好像寶塔山下結下的那筆冤枉債,已一筆勾銷不復存在,完全像老戰友老朋友,久別重逢般喜出望外、難抑激動。

這反倒引起我的懷疑,難道他們真的已經修煉成佛,也會說人話了?我原本是準備來和他們大吵一架的,一時竟被這樣的禮遇弄得手足無措,只得拼湊笑臉,強打精神哼哈應和。

“二位欽差,是不是該傳達上天的旨意了?”熱鬧一陣以后,我覺得再鬧下去實在是沒意思了,便催促他們說正題。

“好哇好哇”,兩人相互推讓了一下,笑面虎笑嘻嘻地從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一邊遞給我,一邊爽朗地大聲說祝賀你呀,老伙計,這下可直起腰來了!

我一直把這份關乎我命運的紅頭文件讀了三遍。這類審查結論性的文件,都是干癟的八股,看一遍就背下來了,但我顯然有些愛不釋手。20年來的歷史大包袱終于放下了,我的眼睛里閃動著難以定性的淚花,前額上幾根筋脈鼓得老高。

笑面虎和黑心狼看到我這樣的神情,又爭先恐后地講了一些,為了推翻原來的結論,他們費了多少多少周折,花了多大多大力氣的話。

他們的話我百分之百地相信。我知道,多年來,在黨內流傳著兩個案不準翻的說法:一個是延安整風的案,不能翻;一個是反右的案,不能翻。我的案竟然翻了,徹底翻了。我打心眼里信服了黨的不冤枉一個好人的組織路線,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笑面虎和黑心狼變了,也能做好事做人事了。

我緊緊握著他們的手,對黨也對他們表示了衷心的感謝。他們見我心情如此之好,便說,讓食堂多炒兩個菜,咱們三人小飲幾杯。他們說的食堂,就是招待所的餐廳。

我謝絕了他們的盛情,帶著給他們準備的“禮物”,急速趕回了學校。“禮物”是用來嘲諷他們丑惡嘴臉的兩個戴烏紗帽的泥人塑像,此刻,當然不能再拿出來。

那時學校里還沒有復印機,便讓打字員把結論文件打印了幾份,分別報送校黨委、省委等有關領導部門。同時也給我的妻子寄去一份。我沒有她的準確通信地址,算是盲寄。在報送給各領導機關的材料中,我附了一條意見:我的歷史問題徹底否定了,請根據我的資歷和能力,重新安排我的工作。其實結論材料根本用不著我再向各處報送。醉翁之意不在酒,在要求給我重新安排工作。

說到這里,甘老打住了話頭,臉頰上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紅暈。他說,那時我只想從難以忍受的壓抑中解脫出來,什么原則、面子統統顧不得了。至于妻子,我是用眼淚乞求她的,乞求她盡快回到我的身邊。

可妻子——丁湘,你在哪里呢?

希望重新安排工作的報告遞上去不久,我便急不可耐地三天兩頭催問。學校黨委不表態,說聽省里的。省委開頭用研究研究搪塞,后來我催問得不耐煩了,便由分工管文教的副書記找我談話。

這位姓曲的副書記,細高挑、白凈臉,整個一個文弱書生。但談吐卻非常痛快,一見面就給人一種開誠布公推心置腹的感覺。我一進屋,他便迎上來用力握住我的手,親切地說,血兵同志,你好糊涂呀,你的結論,從“兩次被捕自首”,改為“兩次被捕均不以自首論處”,不就是說,自首了,不按自首處理嗎?或者說,問題的性質并未改變,只是出于某種原因,對你實行寬大罷了。

曲副書記把我讓到沙發上,親自給我斟了一杯水,遞到我手里,緊緊盯著我的眼睛說,這樣,恐怕很難在工作上再做安排了……曲副書記的話還沒講完,我就覺得渾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涌到了頭上,兩只眼睛就什么都看不見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離開曲副書記的辦公室的。

冷靜下來一想,我真想撞頭。我怎么蠢到這等地步,一則小小的文字游戲,就把自己哄騙得匍匐在地,真是白活了,白挨整了。

笑面虎、黑心狼兩個壞蛋,還是不肯放過我呀!

后來知道,為我捅破窗戶紙的曲副書記,原來就是笑面虎、黑心狼在延安審訊我時的書記員,那個不顯山露水的小伙子。難怪見面時,我總覺得在哪里見過他;如今可真是修煉到家了。

我被發配到這個邊遠省份的這所躍進大學一年多了,他竟不與我“敘舊”,見了面也不暴露廬山真面目,會不會仍然是和笑面虎、黑心狼穿一條褲子的同黨?可他又為什么為我把他們的騙局揭穿呢?

10

不久,出乎我的意料,竟然收到妻子不知從什么地方寄來的信。這是近20年來,我收到的唯一一封妻子的親筆信。20年來我不知寫了多少信,打探妻子的行蹤,詢問妻子的情況,但始終得不到她的準確通信地址,也不知道是她收到了我的信不理睬我,還是壓根兒就沒有收到我的信,還是……這次我發給她的信,也是盲目寄的,想不到她還真的收到了。

感謝笑面虎、黑心狼對你的寬大吧!

妻子的信就這么一句話,不用說,與曲副書記的“說法”一樣,她一眼就看透了這個“不論處”。

真是眾人皆醒我獨醉,當事者迷,迷到家了。

一絲一毫也不夸張地說,妻子的信對我的打擊,比曲副書記捅的刀子要深重得多。我絕望了。看來,今生今世再也無法使妻子來到我的身邊了。

萬沒想到,我的妻子是這樣一個硬心腸。

我的“妻子”叫丁湘。甘老似有斟酌地說,嚴格講,她其實還不是我的“合法”妻子,而是我心目中和事實上的妻子。她是著名的湖南第一師范的學生,我在紅軍總部特科時,她是宣傳干事。她不漂亮,但活潑開朗,喜愛文學。因我有點兒古典文學的底子,有許多共同語言,接觸多了便漸漸產生了愛情。

那年代,生活之艱苦,斗爭之慘烈,是現代青年人難以想象的,但愛情的力量,好像是無敵的。無論是饑腸轆轆、傷病交加的折騰,面對槍林彈雨、死亡降臨的威脅,還是規定、制度的關卡,都無法阻擋、遏止它“當春乃發生”的頑強生命力。在行軍作戰中,互相搶著背背包、擋子彈,一塊米餅掰著吃,一口菜湯讓著喝。唱一首激勵斗志的歌,說幾句關心勉勵的話,都有可能使愛情的幼芽萌生出來。

我和丁湘愛情的紅線是辣椒。我們倆,一個川娃子,一個湘妹子,都是吃辣椒長大的。誰弄到辣椒,都舍不得一個人獨享。在山野林叢中幽會時,就掏出辣椒,一個人用嘴叼著,另一個人湊上去啃。像民間結婚,新郎新娘共同啃一只蘋果那樣,要多開心有多開心。一只辣椒往往啃個沒完,啃到最后時,兩只嘴巴就借機對在一起,互相吸吮……

一次,可能是我們太忘情了,大意失荊州,被抓了個正著。

每次,我們都只啃一只辣椒,啃完后匆匆分開離去。這天,我們自認藏身的地方草木深密,不容易被發現,啃完一只,又來了一只。而且恰恰啃到最甜蜜時,一個人竟悄無聲息地來到我們面前。這個人是權力極大的特派員,可把我們嚇壞了。

那時,雖然沒有明文規定,紅軍不準談情說愛,不準結婚生孩子,但一強調革命忘我,徹底打掉小資情調,誰再搞這個,就不那么理直氣壯了。

我們深知這位特派員的為人,等待著大禍降臨。

誰知一連過了幾天,竟毫無動靜。顯然,特派員在等待我們主動上門請罪。

他失望了,但也因此使問題變得更加嚴重。

一天晚上,部隊駐地已吹響了熄燈哨子,特派員把丁湘召到他的住室,向她宣布了兩條指令:一、要她立即終止與我“不健康”的來往。永遠終止,直到終身。二、接受他的丘比特之箭,他愿終身匍匐在她的石榴裙下。

特派員是個長得相當標致的美男子。面白身挺,兩只大眼炯炯有神,很有些英氣逼人的氣勢。

在昏暗的燈光下,丁湘嚇得渾身哆嗦,低著頭,嘴唇都咬破了。

“如果你答應這兩條,你與小甘的事,就可一筆勾銷;如果,如果你不答應…….”特派員猛然伸手托起丁湘的下巴,直視著她的眼睛,逼她表態。

丁湘從未經歷過這樣的陣勢,但此時她的心態反倒平靜了下來,她用力打掉特派員的手,扭頭就飛也似地逃了出來。

我們陷入了更加巨大的惶恐。

我們最終受到的懲罰,是比死還難受的“拆”。

其時,恰恰是紅軍決定萬里長征,即將邁出第一步的前夕,當我“留”她“走”的名單公布之后,盡管我們早有預感,但事到臨頭,難免慌亂。然而,一點辦法也沒有。一個“革命”需要,再加上一個“組織”決定,兩道“封條”就把嘴巴死死封上了。

“怎么辦?”丁湘跑到我面前,當著許多人的面,急切地問。

在此之前,我和丁湘戀愛的事,盡管已是路人皆知的公開秘密,但從來還沒有在人前做過公開表示,此時,她已被激怒得有點兒不管不顧了。

“接受考驗,豈有他哉!”我努力掩飾著紛亂的心緒,迎著她的目光言不由衷地說。

“不,我要爭取!”丁湘狠狠剜了我一眼,氣呼呼地甩下我走了。

她找了包括特派員在內的所有該找的人。申述了一千個她應該與我一起留或與我一起走的的理由,但“革命”不會被她的口干舌燥動搖,“組織”也沒有被她難以隱忍的眼淚“軟化”。

軍令如山!

11

分手的前一天,吃過晚飯,我和丁湘不約而同地來到我們啃辣椒、被特派員發現的那個山坳。一句話沒說,丁湘就猛然抱住我嗚嗚哭起來,眼淚像泉涌般,不一會兒,就把我的衣服濕了一大片。她緊緊抱著我,越抱越緊,生怕一松手,我就會飛了似的。

我也緊緊擁著她,但總覺得沒有她的力氣大。

這是我和丁湘戀愛以來,第一次這樣緊緊地擁抱,開始除了感覺彼此身體的熱力外,腦子幾乎是一片空白。過了一會兒,心情稍稍平靜了,就從彼此身體的傳授中,體味出一種說不清的感覺來,逐漸逐漸才醒悟到,這不就是人們通常所說的那種體膚相觸的幸福感嗎?

這時我的心反倒更不平靜了,我想,一個人,一個原本下定決心,拋棄個人幸福、不惜犧牲個人一切利益的紅軍戰士,居然得到了這樣一位好姑娘的信任和癡愛,真是太幸福太幸福了。

擁有這樣的一刻,我將死而無怨。

我撩起衣角,給丁湘擦拭眼淚,不料四目一望,感情再也無法控制。丁湘的小嘴,一下子就堵在了我的嘴上。瞬間一股熱流竄遍全身,差點兒沒有暈過去。

“你想干啥子?”猛然間,我意識到了丁湘在解我的衣扣。她的手顫抖著,動作卻很急促。

“我要讓你幸福!”她喃喃卻清醒地說,“此一別,生死難卜,縱然能再相見,人間險惡,誰知會落個啥下場。我早想好了,我要你今晚給我播下一粒種子,作為我們愛情的永久紀念。萬一達不到目的,我也踏實了,我不能把屬于你的權利,留給別人……”

“不——不!”我緊緊攥住丁湘的手,一邊聽著她如泣如訴的話語,一邊急速地轉動著思緒的輪盤。是呀,在這生離死別之際,能得到的幸福,能享受的美好,怎能輕易地放過,造成一世遺恨千古。丁湘的想法,完全順乎我意實在難以拒絕。但不知是受傳統教育的影響,還是共產黨員高風亮節的驅使,我的腦子里,一下子閃出了這樣的念頭:女子最寶貴的東西是什么,是“完整”;既然我的命運未卜,就不能讓我最親愛的人失去最寶貴的東西!

我連聲呼喊著“不——不”,掙脫出丁湘的懷抱。

12

延安整風開始時,我正在抗大學習。

一天晚上,吹完熄燈號,我剛躺下,保衛部的兩個彪形大漢就出現在我的鋪前。驗明證身后,就讓我夾著鋪蓋卷跟他們走出窯洞。除了沒戴手銬外,那形式和氣氛完全是一次秘密逮捕。

從此便開始了將近兩年的隔離審查。

審查的主要問題,當然是我的兩次被捕,即兩次被捕是否叛變。而問題的緣起,則是從我來延安后向組織寫的一份報告中發現的“疑點”。

我以一個真正共產黨人的胸襟和品德,詳盡如實地將我怎樣與隊伍失散,怎樣到江浙上海尋找黨組織,怎樣被捕,怎樣出獄,怎樣輾轉來到延安,寫了一份三萬字的報告材料。然而,萬萬沒有想到,這份浸透著我的鮮血、生命和忠誠的材料,換來的不是同情、信任和嘉許,而是一個置我于死地的結論——叛徒。

13

紅軍幾個方面軍,從不同的幾個根據地撤離,開始長征后,我所在的留守大隊,在“風吹雨打露沾衣,晝伏夜行人跡稀”和“冷食充饑消永晝,禁聲捫虱對山花”的惡劣環境中堅持斗爭。1937年春,部隊派出了一個包括我在內的七人小分隊,插入敵人腹部做策反工作。不料中途與敵人一個騎兵營遭遇,敵人把我們包圍在一個廟堂里。因是在夜間,敵人不知我們底細,圍而不攻。

我們深知,唯一的出路,只有在拂曉前突圍。但在雙方兵力那樣懸殊的情況下,突圍的結果,可想而知。

老實說,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除我之外的那六個人的下落。是陣亡、被捕、被殺,還是脫隊還鄉、藏匿隱身,還是跟蔣軍一起逃亡臺灣……我自己是被打散打傷之后,潛藏在一個半人深的水塘里,身子蹲在水里,腦袋露出水面,遮蔽在一片荷葉下,忍著腿部傷疼在水里足足泡了大半天,才僥幸逃脫的。

問題來了。交代吧,七個人怎么就剩下你一個,那六位哪里去了?

整風或者說搶救運動、擴大化的罪魁禍首,當然是康生,但在整個審查過程中,他始終沒有和我面對面過。我幾次請求見他,他都不睬。直接負責審查我的,就是上面說過的那兩位:笑面虎和黑心狼。

我交代不出別人的情況,我只能交代我自己。

14

甘老的生命又鬧了一次危機,像我第一次見他那樣,“死”過去了好幾天。幾天后,他睜開眼睛看見我時,便詼諧地笑著說,看來,不把我這點兒破事抖落干凈,馬克思是不會接納我的。

他終于提到了馬克思。

是不是我把您糾纏得太累了?我戰戰兢兢地站在他面前,忐忑不安地說。

不,是我想搶時間,是我心情無法平靜。甘老把臉扭向一側,避開我的目光,盡量做出輕松的樣子。囁嚅著說,看來,我得突出重點了,不然……

過了好一會兒,甘老才把臉轉向我,想努力向我做出輕松的表情。但我分明看到,他的眼是濕潤的,表情是枯澀的。

我趕忙扭過身去,假裝尋找什么東西;我也已無法控制我的眼淚。

待我們都平靜下來,甘老才重新開始他的講述。

15

中國有句俗話,叫做有緣千里來相會。精辟之極。我連做夢也沒想到,在西安居然撞上丁湘。

一提到丁湘,我發現甘老枯瘦的臉和呆滯的目光,立刻顯得明亮生動起來。

您慢慢說。我擔心老人太激動會出事。

好,慢慢說,慢慢說。甘老會意。

他說,我在上海出獄后,從街頭小報和人們的閑言碎語中,知道紅軍主力已到達陜北,一路乞討趕到西安,輾轉找到八路軍駐西安辦事處。那時,無論是從國統區還是大后方來的人,要去延安,都必須接受辦事處的審查。審查合格的,才介紹、安排去延安。審查通不過的,不予放行。

你知道×××嗎?甘老突然向我發問。

知道,不是國家體委的一位高官嗎?

他的母親是誰知道嗎?

這個……我張口結舌,不知為何,甘老給這位高官續起家譜來了。

你當然難以知道。甘老結束對我的詰問,自顧自說下去。他的這位母親,當時在西安辦事處負責對去延安的人接待、審查。我們在中央蘇區是認識的。一見到她,就像走失的孩子撲進母親的懷抱一樣,我眼睛一黑,喊了一聲熊大姐,可找到你們了!渾身就像散了架般,癱軟在地板上。

熊大姐給我安排了住處,給我發了衣服,讓我洗了澡吃了飯,隨即便讓我寫材料。寫脫隊后來西安前的經歷。

我吃飽喝足后,顧不上休息,便趕寫材料。一天一夜沒闔眼,一口氣將我兩年來的苦難經歷,一五一十地寫了出來。

“這幾天,你可以逛逛街。”我把材料交給熊大姐后,熊大姐說,“要過幾天才能有審查結果。”

16

“你不能去延安!”五天后熊大姐向我宣布了組織決定。

“為啥子?!”我驚愕得冒出了一句純正的家鄉話。

“你的經歷疑點太多,又無人證明。”

“我以黨性保證!”

“四年前你就與黨中止了聯系。”

“……”

我時而暴跳如雷,時而苦苦哀求,但都無濟于事。

“是不是特派員從中作梗?”我從人們的閑談話語中,知道了當年的特派員,如今也在辦事處。

“這是黨組織的決定,不是哪一個人的意見,”熊大姐十分嚴肅地說,“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恰恰是特派員為你說了好話,但組織上否定了他的意見;盡管丁湘目前正在延安。”

“什么,丁湘——在延安!?”我兩眼一黑,便暈倒了。

17

“但我還是去了延安。”甘老頗為得意地說。當他知道了丁湘在延安的確切消息后,去延安的心情就更加急迫了,不禁對組織“無情”的決定有些忿忿。無奈中便百無聊賴,無頭蒼蠅般到大街上瞎逛。

一天傍晚,甘老興奮起來,說,我正在一個小酒館里喝酒,偶一抬頭,看到一個身影在窗前閃過。開頭并未在意,一仰脖就將滿滿一杯酒倒進嘴里,放下酒杯,頭腦里又猛然映出那個身影,并漸漸把她與丁湘的體態重疊為一。是她,丁湘!但我隨即就又否定了。不可能啊,她怎么會到這里來,而且穿著旗袍高跟鞋,花枝招展?莫非……

俗話說,心有靈犀一點通,激活的潛意識使我認定,沒錯,就是她!那身姿,那輪廓,那昂首挺胸目不斜視、快速邁步略顯傲氣的神態,世界上不會再有第二個。我扔下酒杯,一頭沖出酒館,狂奔起來。酒館老板娘一把沒攔住我,便放開嗓子高喊:“錢——酒錢!”我伸手從口袋里摸出幾張票子,頭也不回地扔給她,向前追跑過去,一直追到辦事處門前。

她,果然是丁湘,是由延安來西安辦事的。由于某種需要化了妝。我不知她現在是啥身份,只好保持一定距離同她談話。猛不防,她一把將我拉到她的懷里。

啊,丁湘,還是屬于我的!后來,真不知她用什么辦法說服了“組織”,給我發了通行證。

丁湘說,一到延安,我們就結婚。

我與丁湘一起去延安。我們謝絕了搭乘首長順路汽車的安排,搭乘了一輛運送軍需品的馬車。我們依偎在成捆的被服中間,觀賞著大西北黃土高原肅殺荒漠的景致,訴說著別后的經歷與感受,心潮起伏,興奮無比。

丁湘談革命圣地延安的新生活,我“交代”脫隊、被捕的遭遇。我們時而放聲大笑,時而低聲飲泣,弄得車把式如墜云霧中,不知我們犯了什么病。

我是生平第一次到北方,對于無時不飛沙的干燥氣候很不適應。但任其喉嚨冒火,鼻孔出血,也絲毫不影響我的好心情和滔滔不絕的訴說興致。天近黃昏,車把式把車趕進一個燈籠火把熱氣騰騰的小院,說要在這里住宿。但店老板卻一臉歉意地說,全都住滿了,一個空鋪也沒有了。車把式也深感為難地看著我們,說我可以找熟人去擠,你們怎么辦?未及多考慮,我和丁湘對望了一下,便異口同聲地說,我們就在車上湊合吧。時值夏末秋初,黃土高原的大陸性氣候非常明顯,晝與夜的溫差相當大。白天太陽灼灼烤人,太陽一落,立刻就感到涼氣襲人。店里只有一種食品,就是羊肉泡饃。本來我是最怕那種膻氣味的,但一看丁湘吃得津津有味,也大開了胃口,呼嚕呼嚕吃了兩大碗。吃完飯,我們簡單洗漱了一下,便早早鉆進用被服在車上搭的“小屋”。

前半夜,店里人來人往,驢吼馬叫,熱鬧非凡,我們只能躺著說悄悄話。進入后半夜,店里一下子靜了下來。牲口停止了咀嚼,店客發出了鼾聲。隨著遠處傳來的一聲不知名的鳥鳴,我們一下子摟在了一起,吻在了一起。

18

“甘老,您怎么了?”甘老說著說著忽然停了下來,扭過臉去不看我了。“甘老,您可能累了,咱們休息吧。”

“不不不,是我太忘情了,忘了你是個姑娘,瞎亂說,太不好意思太對不起了。”

“沒關系的,您盡管說。”

“還是不說這些吧。”

“那怎么行,這是您精神生活的一個重要方面,不能不說!”經過半天說服動員,甘老才又重新開了口——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們身體的各個部位都炙熱膨脹到了極點。我們屏住呼吸誰也不敢動彈,生怕一觸即發,不可收拾。但,人的克制力畢竟是有限的,過了一會兒,我便小聲對丁湘說:干脆,讓我們把該做的,提前做了吧!

不——不,丁湘好像早已料到我要干什么似的,稍加思索,便慢慢松開摟著我的手,嬌柔地說:我想最好到革命圣地延安,去度那個美好而圣潔的時刻。

天蒼蒼,野茫茫,高原當花轎,馬車當洞房,多浪漫!

浪漫不能褻瀆圣潔——圣潔,你懂嗎?丁湘頗為激動地回絕我。但說完后,似乎又覺得未免過于生硬,便又柔柔地補充說:莫猴急,一到延安我們就向組織打報告……

這可是早在蘇區時你就想做的呀!

那時我們面臨的是分,現在我們面臨的是和,不一樣嘛!

真沒想到,丁湘的克制力遠比我強。我又糾纏了一陣子,她不僅堅持不撤防線,最后竟用黨的原則、革命情操上綱上線,我只好節節敗退不敢亂說亂動了。

19

老實說,到達延安后,我確實有一種圣潔的感覺。在這里,無論是人還是物,無論是山川窯洞,還是花草樹木,好像都閃爍著一種簡潔、樸實、勤奮向上的精神光芒,走起路來腿腳都感到輕快。

我們果然于到達延安的第二天,便打了結婚報告。只有一句話的批示也很快下來了:待甘血兵同志兩次被捕問題審查清楚后再作考慮。

批示下來后我們并沒想很多,以為用不了多長時間,就會審查清楚。我焦急然而信心百倍地等待著,憧憬著那個幸福時刻的到來。

然而,一個月的時間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三個月也過去了,我們等來的卻是對我的隔離審查。不要說結婚,連見面也不允許了。

我記得,1943年7月5日下午,中央直屬機關召開“挽救失足者動員大會”。會場上貼滿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懸崖勒馬,回頭是岸”、“挽救失足者是每個人的義務”等大幅標語。我們一批“挽救”的對象,被押解著坐在會場的一角,聆聽那個權利無邊的人的訓話。那個人就是康生。當時,康生擔任的職務數不清:什么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書記處書記、社會部和情報部部長、總學委副主任(主任為毛澤東)。康生的講話很明確,就是說日寇和國民黨的大批偵探、間諜已混入延安,全黨全軍全民必須動員起來,抓緊審查干部、清除內奸……接著就有幾個“特務分子”,痛哭流涕地交代自己的“罪行”。其中一個年齡最小的只有14歲,而且是個女孩。

氣氛不可謂不肅殺,但誰都感覺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鬧劇。

就在這天夜里,兩個彪形大漢把我“提”到一孔專門做審訊用的窯洞,對我進行了突擊審訊。主審就是笑面虎和黑心狼。笑面虎交代政策,黑心狼擔綱提問。

“甘血兵,是你老老實實向組織交代你兩次被捕叛變、接受敵特任務,混入延安的罪惡事實,爭取寬大處理的時候了!”

“我沒有叛變,更沒有接受敵特任務;我是抱著歸隊、找黨的強烈愿望,一路乞討到延安的!”

“何以見得?”

“我的交代材料寫得一清二楚。”

“有人為你作證嗎?”

“沒有。”

“那怎么令人相信呢?”

“你說我叛變、接受敵特任務混入延安,有什么根據,又有誰能作證呢?”

“這個……”黑心狼一時語塞,但稍加思索便振振有辭地說,“證明人暫且不談,根據嘛還是有的。”

黑心狼的根據是,國民黨反動派的剿共政策,一向是寧可錯殺一千,決不放過一個;一個兩次落入他們手里的人,不叛變能活著出來?不答應為他們做事能闖過千關萬卡,大搖大擺來到延安?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說簡單就簡單,說復雜就復雜。根據我當時的認識水平,我不能不承認,黑心狼的推理分析,并非是毫無根據的“莫須有”。有時甚至連我自己也覺得我的交代,恐怕難以令人信服。但天地良心,我的交代,絕對全都是不折不扣的事實真相,就是說,我兩次被捕,都沒有暴露共產黨員和紅軍的真實身份,都是作為疑犯被抓,寫幾句信仰三民主義、不與政府作對,獲得釋放的。信也罷不信也罷,問題就這么簡單。

審訊一直持續到天亮。笑面虎的政策交代了一遍又一遍;黑心狼的推理精妙絕倫,但我的交代卻始終不變。他們的屁股坐疼了,我的腰腿麻木了。最后黑心狼拍著桌子大吼一聲:“根據康生同志指示關進死牢!”

20

甘老的病情急劇惡化。昏迷蘇醒再昏迷再蘇醒,哩哩啦啦鬧了半個多月。省委和有關部門領導,都先后來探望過,并懷疑是我把甘老的病攪得重了,責令我結束采訪,但甘老不答應,他不想把他憋在心里一輩子的話,帶進棺材。

“咱們由近及遠吧。”甘老緩緩地說,人的記憶有時有越距現象,年代越遙遠的事,往往記得越清楚,年代近的事,有時反倒不容易想起來。我看,咱們不如先從近處說。

您想起什么就說什么,沒關系的。我坐在甘老床頭打開錄音機。

你知道軍隊授銜是哪一年嗎?甘老問我。

我尷尬地搖了搖頭。

那是1955年。甘老說,那會兒我正在軍隊一所通信學校當校長。學校是個師級單位。政委跟我一樣,也是個老紅軍,授了個大校。這是從1927年八一南昌起義,中國共產黨有了自己的軍隊,從工農紅軍,到八路軍,新四軍,再到中國人民解放軍,將近三十年的建軍歷程,第一次評授軍銜,全軍上下一片歡呼。我當然也很高興很激動。但萬萬沒有想到,授銜時竟沒我的份兒。

授銜那天,禮堂內外插滿了各色旗子,一大早,排以上干部們就穿戴好新衣新帽,喜氣洋洋地踏著軍樂隊吹奏的節奏,走進大禮堂,等待授銜的那個莊嚴時刻。

授銜儀式非常隆重。校級的軍銜,由從北京專程來的軍委通信部肩扛四顆大星的大將部長親自授給。校級軍銜授完后,旋即由剛剛扛上兩杠四花的大校政委,給尉官授銜。

授銜儀式全部結束后,全體軍官,又乘幾輛大轎車,到市內一家高級飯店會餐。標準是每人四元。可別小看這個四元呶,五十年代,這樣的標準,是可以敞開肚皮吃、仰起脖子喝的。

我能去大禮堂嗎?當然不能。我能跟著去會餐嗎?當然更是不能。我蜷縮在我的宿舍里,蒙頭睡大覺。當然睡不著。睡不著就在鋪板上翻來覆去烙大餅。

大禮堂的軍樂聲、掌聲,以及講話聲不時從擴音器里傳進我的耳朵,輾轉反側,心里實在不是滋味。無意間不知怎么想起了《紅樓夢》里的一個情節,就是正在林黛玉氣病交加,奄奄一夕之時,賈寶玉與薛寶釵婚禮上那喜氣洋洋的鼓樂聲,隱隱傳進瀟湘館內。林黛玉就在這樣的氛圍中,無聲無息命歸黃泉了。

我當然不是林黛玉,不會那樣脆弱,但這時也難免想到那個“死”字。我從床上掙扎著坐起來,已是下午兩點。從早起到這時,除了通信員小馬,沒有一個人到我屋子來過。我想大家可能把我忘了,就像大觀園里“忘了”林黛玉一樣。也許是在回避我,避免面對的難堪和尷尬。聽到汽車的轟鳴和軍官們的嬉笑聲時,我復又躺下并用被單蒙住了腦袋。我也在回避,回避一切。

有人走進我的屋子,從腳步聲中我辨別出是通信員小馬。小馬進屋后,把一件什么東西輕輕放在了桌子上,屏住氣在屋子里站了一會兒,便慢慢退出去了。小馬走后,我下床一看,桌子上放著一個大托盤,托盤里放著幾碟飯菜。不用說,這是細心的小馬,托人從飯店里給我帶來的“慰問品”。

然而,香味撲鼻的飯菜,打開的不是我的胃口,而是封閉已久的淚囊。淚滴啪嗒啪嗒落在飯菜上、桌子上……

說到這里,甘老的話頭突然打住了,兩只眼睛蓄滿了淚水,心胸的起伏也加劇了。我趕忙站起來,問他要不要呼喚醫生,他輕輕搖了搖頭,說不要,過一會兒就會平靜的。

果然,不大一會兒,甘老又接著講了起來。他說授銜那天,心里苦得滴血,但畢竟只有一天。難過的是以后的漫長日子。學校里,沒有授銜的軍官,只有我一個。要多別扭有多別扭。早晨一起床,要出操,你說去不去?不去,一天兩天可以,時間長了老不出操,算怎么回事;去吧,無論是站在隊列里還是隨便走走,都是沒成色。別人都扛著金光閃閃的肩章,戴著威嚴莊重的大檐帽,扎著烏黑锃亮的武裝帶;自己呢,還是那頂沒棱沒角的解放帽,肩上空空,腰上松松,簡直像個俘虜兵。

操場上是這樣,其他場合更是如此。想想看,需要多大的心理承受能力,硬著頭皮出現在操場上、隊列前……接受睽睽眾目的叮咬與審視,接受下級履行公事般的報告與敬禮。

不言而喻,我心里清楚,別人心里也明白,我的這種尷尬,自然是來自那個“叛變”的老病灶。

工夫不負有心人,經過多次上訴申辯,盡管老病灶沒有清除,但在兩年之后終于給我授了個上校銜。但是,又一個但是,即軍銜到肩之日,竟是我轉業之時——你說巧也不巧?

21

前邊說過,脫下軍裝后,我轉業到了一所大學。按說這也是強人所難,一個從沒進過大學門的人,怎么能去當大學的領導!

我不想去,但不去不行。經過幾番與組織討價還價,我逐漸意識到,我早已失去了挑三揀四的資本。難道能讓我去執掌黨政大權的要害部門嗎?能去關系國計民生命脈的經濟部門嗎?當然不能。

大學是“軟件”,十年不招生都不怕,還怕什么!

盡管并非心甘情愿,但一旦成為別無選擇的事實,也就只好就坡下驢了。心想,近二十年來,幾乎什么正事也沒干,能到大學為國家培養人才,總算是能干點兒正事了,去就去吧,有困難慢慢克服吧。

組織上對我的思想轉變,表示歡迎,并讓我盡快去報到。

我問:我去了擔任什么職務?

當然是主持工作啦!

任命書呢?

隨后就到。

就這樣,我風風火火趕到學校。任命書果然也隨即下來了,但帶給我的卻是一種受騙上當的感覺。

我去找組織:不是讓我主持工作嗎?

是呀,是讓你主持工作呀。

那,怎么這樣安排?

這樣的安排與主持工作并不矛盾呀!

沒錯,是讓我主持工作,但給我任命的卻是副校長兼黨委副書記;校長兼書記由省委一個部長兼任。

這樣安排,沒法工作,我不干!

那,你想干什么?

……

22

我想……我想頂個屁呀!乖乖就范吧。好在又覺得,部長也就掛個名唄,學校的事總歸由我主持,干就干吧。不料,沒出三個月,就主持不下去了。部長在我身邊安了一顆大釘子。一位克格勃式的黨委副書記。這位副書記有“三勤”:嘴親手勤腿勤。學校里屁大的事,不是打電話,就是寫小報告,要不就親自往部長那里跑。

那時,教育戰線有個口號,就是與資產階級爭奪青年一代。幾乎每個周六下午,校領導輪流給師生員工作時事政治報告,即所謂資產階級占領課堂,無產階級占領禮堂。一次,論到我作報告。老實說,別看自己已淪落到直不起腰來的地步,但僅憑那點老資格,和一股破罐破摔的怒氣,還是敢說敢道的。這在那個年代,實在是羊群里出駱駝,稀罕。我作報告從來不像有些人那樣,照本宣科。而是口若懸河,甚至信口開河。

沒想到,作完報告的當天晚上,部長就讓秘書打電話把我召去。拐彎抹角地批評我講話不注意分寸,不掌握政策,不把握口徑,特別在群眾場合。甚至還告誡我多讀馬列、毛主席著作,經常看報聽廣播。我越聽越氣,真想站起來指著他的鼻子頂他兩句:這些話留著給你的兒子說去吧,老子在蘇區讀馬列,在延安親耳聽毛主席講課時,你還在上初中呢,背幾段馬列毛主席著作,你小子查半天還不一定能查得到呢!

無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虎落平川被犬欺呀。

我反復想,我講錯了什么呢?怎么也想不出。突然一抬頭,看到校園里一面大宣傳牌上“三面紅旗萬歲”的標語,恍然大悟。原來我講了對大躍進不恭的話。

甘老停下來,做了一個不屑的動作,說,現在講我那時就對三面紅旗有看法,可能會招致自我標榜的非議。但我拿人格擔保,那時我確實有看法。當然,和大多數人一樣,敢“有”而不敢公開發表看法,所以我就講了那樣的話。我說,我到一個先進單位參觀,那個單位的負責人,作了一個關于他們單位大躍進成果的報告,那個報告簡直像王大娘的裹腳布,又臭又長。

從部長那里回來,我也學著部長的辦法,把那個長著一對老鼠眼的克格勃找來,旁敲側擊地把他臭罵了一頓。我以為他得拍桌子瞪眼跟我干一架,沒想到那家伙涵養性極高,不僅不氣不惱,而且還一口一個請老前輩多關懷多教導……

殺人不過頭點地。人都是愿意聽好話的,我胸中的悶氣頓消。想,通過這個回合的較量,他可能會收斂些。

事實證明我錯估了形勢。

事情過去沒幾天,我一連收到幾個班級學生會、團支部的“邀請信”。邀請我在團日活動時,給他們講長征故事。我自然很高興,青年學生還是尊敬我這個老紅軍的嘛!我認真起來,找來一個班干部做調查問他們對什么故事感興趣。

我們大家都愿意聽獄中的故事。

你們知道我被捕過、坐過牢?

胡書記說您被捕過兩次,都活著出來了,有很多故事。

胡書記?

胡書記,就是那個克格勃!

好歹毒,這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大陰謀。你想想,在兩頂叛徒帽子沒摘下來之前,我能給學生們講些什么呢?怎么講也難逃尷尬窘境;況且從這個班干部的口中,我隱隱約約感到他們已把我的“問題”,透露給了學生。

更令我尷尬和氣憤的是,有一天,我帶領一幫行政干部,到各系去檢查衛生。記得好像是從化學系教學大樓里出來,我剛邁下臺階,就聽背后有人怪聲怪氣地背誦那首“為人進出的門緊鎖著,為狗爬出的洞敞開著”的著名詩句。我一回頭,一個人影就慌忙閃到門后去了。這時,我看到干部們的表情都很不自然。

我強烈意識到,我已陷入四面楚歌之境。同時,也使我對姓胡的小子有了清醒的認識,別看他不學無術,搞“黨內斗爭”還真有一套呢。

23

甘老突然提出放我三天假,他說自己也要休息一下。

三天后,一大早我就來到甘老的病房,剛打開錄音機,甘老卻擺擺手說,先不要弄這個,我要托你幫我發幾封信。

信一共有七封,分別發往湖南、上海、北京、江西、延安,有一封是發給本市的。

你先看一下,然后再發走。

我順手從一個信封里將信紙抽出。信紙有七八頁,字很小,也很密,歪歪扭扭像螞蟻爬。我驚嘆,這老爺子是怎樣在手無縛筆之力的情況下,完成這項巨大工程的?這些一樣的格式一樣的內容的信,都是寫給他妻子的。因依然沒有確切地址,只好繼續盲投。信寫得非常凄婉:湘:相信我吧,我以我們天下最純潔的愛情的名義,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告訴你,兩次被捕我都沒有叛黨,我是清白的。我的案子是冤枉的。你為了給我們的愛情筑堤枷鎖,冒著生命的危險,說通了看守,摸黑鉆進我被囚禁的窯洞。我本不想在那種情況下草率行事,但無力違抗你想要一個孩子的強烈愿望,也抵不住你愛情火焰的炙烤,終于把那件神圣的事情,在一個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錯誤地做了。當然,那一刻我是幸福的,刻骨銘心的幸福。只是遺憾,那畢竟太倉促太短暫了。你說你一定等我,永遠等我,等我的問題解決了,就帶著我們的兒子或女兒投入我的懷抱,再不分離。我說你放心吧,我的問題一天不搞清楚,我一天不見你。永遠搞不清就永遠不見你。你真的走了,一走就是二十年。二十年哪!我常常為我說過的話自豪,也后悔。自豪,說明我對自己有信心,對黨組織有信心,對我們的愛情有信心;也自覺是條漢子。后悔,為什么非說那樣絕情的話,非打那樣殘酷無情的“賭”!只怪我們太年輕太幼稚,不懂得人一旦加入了組織,命運就由組織而不能由個人來掌握了。這個組織或這個組織的“組織”,對你的“掌握”是正確的,也可能是錯誤的。對一個“組織”來說,錯誤可能是暫時的或局部的,但對于個人來說很可能就是長期的甚至是終生的。所以每當我看到部隊、機關、學校那些雙雙對對的恩愛夫妻,特別是兒女繞膝的美滿家庭,甚至是天天吵鬧的家庭時,我都羨慕得不得了,都后悔沒有把你留在我身邊。干嘛非得等“問題”解決,只要自己是清白的,是坦蕩的,“問題”不解決,不是照樣可以組織家庭,男歡女愛、享受天倫之樂嗎?我越來越強烈地感到只要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屈辱算什么!壓力算什么!

說出來不怕你笑話,假如你能收到我這封信——我堅信你是一定能夠收到的。在牛棚里,每當妻子們給丈夫送飯來,無論是兩鬢斑白、佝腰塌背的老婦,還是傻大黑粗的丑八怪,我都覺得她們是美若天仙的麗人。她們送的無論是什么飯什么菜,都會饞得我流口水。有個平時與我處處作對的“走資派”,兒子或女兒給他送飯時,他總要問一句:是你媽做的嗎?我最愿吃你媽做的飯。說完還故意瞅我一眼。其實,他老婆早已癱在床上,根本下不了地,他是故意氣我的。你想,一個癱瘓老婆,都能作為驕傲的資本,如果你能在我身旁,哪怕什么飯也不送,每天只送一只紅辣椒來,我就不會覺得孤獨為何物,就會像李玉和說的那樣,有媽這碗酒墊底就什么酒也能對付。

更難使你相信的是,我甚至羨慕那些同臺挨批斗的夫婦,他們共同受辱共同挨打共同坐“噴氣式”,我都覺得是幸福的。因為他們畢竟是在一起呀!有一次,一對夫妻與我一起挨斗,我趁彎腰的機會,扭頭看了他們一眼,不料這個細微的動作,被一個造反派發覺了,他抬腿踹了我一腳,把我踹了個嘴啃地。但我又趁爬起來的瞬間,瞥了那兩口子一眼。結果批斗完以后,便讓我交代是不是要與他們串供。我說不是,就是想看看這對夫妻。“老沒出息!”造反派以極其鄙視的口吻罵了我一句,不再理我。

……湘,我最想念最親愛的人,我是多么想把這些年所有的經歷,都蘸著我心中的血,一點一滴統統寫給你,讓你也讓我們的孩子(雖然你不曾告訴我,但我相信我們一定有了孩子),知道我是怎么生活的。可是不可能了,我的身體不允許了。按說我不該違背我的誓言,在我的問題沒有徹底解決之前,不應要求和你見面。盡管不久前召開的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使我重新看到了光明,我比任何時候都堅決相信,我的問題一定能撥亂反正,而且時間也不會太久。但不行了,我的生命危在旦夕。不知道哪一天哪一刻哪一秒,一口氣緩不過來,就撒手人寰一命嗚呼了!為此,我懇求你,哀求你,乞求你,拋棄一切“前嫌”,日夜兼程火速趕來,或許仁慈的時間老人寬恕為懷,會讓我們見上一面,讓我和我們的兒子或女兒見上一面。這樣我將死而無怨。什么“問題”解決不解決,見他娘的鬼去吧!

令我吃驚的是,信的末尾竟有這么一句:來采訪我的記者是個大學剛畢業的女孩,從第一天見到她,我就覺得她長得有些像你,我非常愿意敞開胸懷向她傾訴……

天哪,他老人家怎么會產生這樣的感覺;怪不得他有時看我的眼神有些異樣。

寄完這些信,我倒又向甘老請了兩天假。我脆弱的心靈受不了了。天哪,怎么能把人折磨扭曲成這個樣子!我得放松一下。我想去逛公園,散散心,沒有去;我想去游泳,緩緩氣,沒有去;又想約幾個朋友,聊聊天,結果也沒有約……我說不清心里是個什么滋味。我把自己關在屋子里,哪兒也沒去。時而煩亂、頹喪,時而憤怒、悶脹。想哭想笑想大喊大叫,甚至想找人打一架。

不行,得趕快到甘老那里去。一聲震天的霹靂把我從夢中驚醒,一種不祥的預感,立刻襲上心頭。我趕忙起床穿衣,顧不上洗漱,也沒來得及看表,便沖出屋子。

風雨交加。我一路小跑奔向醫院。

“正在搶救!”我在醫院洗手間脫下濕透了的衣服,擰了擰又重新穿上,便向甘老的病房跑去。一推門,差點兒和一個慌里慌張的護士撞個滿懷,她脫下自己的白大褂遞給我,說:“快進去看看吧!”

屋里擺滿了氧氣瓶、起搏器、心電圖儀等各種儀器;包括院長在內的十幾個大夫,圍在病床前。

看不見甘老,看到的全是塑料管子和玻璃瓶子。

“趕快回去向戈書記匯報,召開常委會,趕在老頭子咽氣前,把結論做出來,不然就來不及了……”我聽到墻角處,有兩個人在嘀咕。之后,一個年輕些的人便匆匆離去。后來得知,他們是省委組織部的官員。

“這兩天,甘老的心情特別不好。煩躁不安,總是側臉向門口張望,進食睡眠都很差。”一個護士悄悄告訴我。

我當然知道,這是甘老發出信去之后,急切盼望丁湘到來焦躁心情的反映。一個自知來日不多的人,對時間的概念,必然是度日如年。同時我也意識到,中斷了兩天的向我傾訴,加重了他對時間的緊迫感。他還有話對我說,有很多話對我說。

我反悔、懊喪,不該隨意中斷對甘老的采訪。我盼望他老人家,能夠再次脫離險境,恢復向我的傾訴。

奇跡果然出現了。兩天后,甘老又“活”了,而且異常精神。有人告訴我說,這可能是回光返照。

甘老很自然地談到了文化大革命。但甘老語出驚人,他說,文化大革命的火一燒起來,我就預感到我的“問題”要解決了。物極必反,“膿包”要擠破了。學校揪出的第一個當權派,當然是我。別的當權派有的罪名我都有,別人沒有的,我獨有。兩次被捕叛變的大叛徒,喊冤叫屈大搞翻案活動的急先鋒,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三反分子……

甘老在文革中遭了多大的罪,可想而知。但甘老不想多講。他說,關牛棚啦,挨批斗啦,遭毒打啦,說多少也不新鮮了。只想談幾個看起來事小,但對他的觸動卻很大的“典型”事例。

“姓甘的,交代你兩次被捕叛黨的罪行!”造反派氣勢洶洶。跟延安的笑面虎、黑心狼如出一轍。

“我一次也沒有叛黨。”甘老理直氣壯。

“哼哼,一次也沒叛黨,你老婆怎么不愿和你睡覺?”

“你——說什么?”甘老一下子癱軟了。罵他是叛徒,他不怕也不惱,那是政治;可誰要褻瀆他和丁湘純摯的愛情,從人格上下刀子,他決難忍受。他不顧一切地掙扎著向那小子啐了一口,其代價是三根肋骨遭遇斷裂。接著便是圍繞自首變節問題與造反派的辯論。甘老對造反派們說,你們手里拿的“炮彈”全是我向黨組織的交代材料,再加黨組織根據我的交代材料做出的結論,根本找不到叛變自首的一點事實,怎么就認定我是叛徒呢?

“你說得倒輕松!”

“當然不輕松,但我兩次被捕,都不過是嫌疑犯,我既未暴露我的黨員和紅軍身份,又未使任何一級組織和黨員個人受到牽連,何來叛變自首?”

“你是填了悔過書的呀!”

“不錯,我確實填了‘悔過書’,但那只是像基督教或天主教徒做禮拜泛泛懺悔一樣,而不涉及政黨;頂多是表示出去以后,不干‘擾亂社會和與政府作對的事兒’。”

“這不是叛變自首是什么!”

“這是機動靈活的對敵斗爭策略……是……是毛主席早已論述過的:在一定情況下可以‘假自首’。”

“什么,你竟敢明目張膽地嫁禍、污蔑我們最最敬愛的偉大領袖、我們心中的紅太陽毛主席!”說著五六條皮帶輪番向我襲來,不一會兒我便昏死過去。幾個人就七手八腳拖死狗般往衛生室拖我。拖到樓梯口時,我醒轉過來,我有氣無力地喃喃著說,不信你們去查,這段話就在毛主席著作×卷××頁××段……沒等我說完,一只臭襪子就塞進我嘴里:叫你販賣叛徒哲學!

24

幾天相安無事,我猜想他們是去查毛著找新“炮彈”去了。

一天傍晚,趁天黑看守去打飯的空隙,一個女學生溜進我的單間牛棚,怯怯地說:甘校長,您能告訴我毛主席那段話具體在什么地方嗎?

甘校長!這會兒竟還有人喊我校長!

我驚異地抬起頭,定定地看著這個文文靜靜的女孩子,一時不知說什么好。我猜想她是資料組管資料的,那幾個打手不屑于翻書,把任務交給了她,鑒于毛著版本多多,在限期內她無法完成任務,便不恥下問了。我本想再難為難為她,但看她那一臉虔誠的樣子,便痛痛快快告訴了她。

女孩走后,我起伏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她使我看到了人性的依然存在,也使我更加想念丁湘和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應該和她年齡相仿,如果是個女孩,也一定會像她這樣文靜可愛。

幾天后,幾個打手又出現了,我不無挑釁意味地問他們,是否查到了那段最高指示。幾個家伙蠻不在乎地齊聲說,毛主席和我們造反派最親,我們造反派離毛主席最近,他老人家就在我們心中,他的著作造反派學習最好,難道還用你這個老叛徒給我們輔導!

看來他們是有備而來,但我的心卻沉了下來:不是要“繼續革命”嗎,這樣的“接班人”,會使“革命”怎樣“繼續”?

說來有趣,不知怎么,在那個萬歲不離口、萬壽無疆喊破喉的年月里,我竟神使鬼差在日記里寫了這樣一段話:萬歲——萬壽無疆,是違背自然規律的主觀愿望,是永遠也不會成為現實的!抄家時,日記到了造反派手里,殺頭之罪,豈有他哉!

就此,與造反派們又展開了一場辯論——

你詛咒我們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該當何罪?

我堅持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

你污蔑八億人民的美好愿望是唯心主義,罪該萬死!

既然沒有活一萬歲的人,就更沒有死一萬次的人。

打倒叛徒、走資派、現行反革命分子甘血兵!

打倒……

造反派向來是既動口又動手的,隨著震天動地的打倒聲,我也百分之百地被打倒在地。一個打人成性的家伙,腳踏著我傷痂未脫的脊背,獰笑著說,你個軟體動物,想直起腰來,沒門兒!

誰說造反派四肢發達頭惱簡單?他們很懂得往你傷口上撒鹽。你哪里最痛他就往哪里掄棒子。“但愿有一天,蚯蚓也能直起腰來走路!”這也是我寫在日記上的一句話。造反派居然也聯系上了。

夜晚我躺下來捂著炙痛的心口撫摸著滿身的傷痕默默地念叨:敬愛的毛主席您可知道,您老人家親自發動親自領導的這場大革命,怎么成了唯心主義、形而上學的大猖獗,野蠻獸行的大發作?

……

“啊!”——我只顧埋頭記錄,半天沒有注意甘老的表情,猛一抬頭,不禁倒抽一口冷氣,原來,甘老早已淚流滿面、哽咽無語了。

甘老不止一次地強調說,文革中最使他痛苦的,不是滿身傷痕,而是心的滴血。他說有一段時間,他被造反派轉移到了農村,秘密關押在一個農戶家。伙食很差身體吃不消,也非常饞肉,便將身上僅有的幾元錢掏出來,讓他們去買些肉來。肉買來了,可能他們聽說過毛主席愛吃紅燒肉補腦子的事兒,也來了個紅燒。燒得當然很差,但久不聞肉味,還是吃了很多,肚子脹鼓鼓的。我便背著手在屋子里散步,可能看我太自在了,幾個看守便發起難來。

“甘血兵,”一個看守喚住我,問,今天的紅燒肉好吃嗎?

好吃。

好吃,不能白吃!說著就在墻上畫了一條白線,讓我靠墻彎腰反省罪行,并規定腰要彎得跟白線一般高,不交代出一條罪行,腰就不準直起來。

低頭彎腰之功,我早已達到超級水平,堅持一兩個小時不算回事兒。可這會兒剛吃了個飽肚子,怎么受得了!

“梆——”我稍一直腰,超過了那道白線,頭上便挨了一棍子。

“哇——嘔”……不到十分鐘,我便將吃下的紅燒肉統統吐了出來。

哈哈哈哈…….幾個看守開懷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這一刻,我傻了,垮了。我直起腰,強忍著眼淚拳頭也攥得緊緊的。

“這些看守都是什么人,他們不都是大學生嗎?”我禁不住問。

“有學生,也有社會上的人。”

甘老說從那以后,他一看見紅燒肉,就惡心;十年來,再也沒吃過一口。

甘老的病情日趨惡化。大夫不顧甘老和我的反對,將采訪時間,從每天兩次共計兩個小時,壓縮到每天四次共一小時。

我……怕是……等不到……甘老吐字已經很費力,聲音也相當微弱。

面對他絕望的神情,我一時想不出該給他講些什么,便坐在他的病榻前,默默地望著他。

怕是……等……不到了……甘老一直在喃喃自語。我知道甘老說的等不到,主要是指丁湘。當然也包括組織上給他作的結論。但我同時知道,眼下,他對結論不結論,已不那么在乎了。

“丁湘如果能收到信,現在肯定已奔波在路上;省委領導也在抓緊研究您的問題。”我想安慰老人。但天知道那個虛無縹緲的丁湘在哪里,更甭說收沒收到那封“盲信”;收到信,來還是不來;省委什么時候把那個難產的結論做出來。

“我……”

甘老剛一開口,一位大夫抬起手腕,指指手表示意我時間到了,我只好退出病房。

當我再次來到甘老的病榻前時,不料他向我說的第一句話卻是:我真是一個叛徒……

“您說什么?”我驚呆了。

甘老示意我坐下。望著我驚恐的樣子,甘老無力卻是清晰地向我講述了他的感受。他說,我說的“叛徒”,不是在國民黨的牢房里,而是在紅衛兵小將的“革命”行動下。國民黨以一個不起眼的嫌疑犯,把我抓進牢房,根本沒把我當回事。可以說是稀里糊涂抓了,也就稀里糊涂放了。既沒嚴刑拷打,也無金錢美女利誘;既扯不上威武不屈,也無所謂叛變不叛變。紅衛兵小將以大叛徒和學校頭號走資派為靶子,要在我身上獲取他們革命行動的特大成果,我受不了這種紅色折騰,也不愿作無謂犧牲,所以……他們讓我交代什么,我就交代什么。讓我怎么批判,就怎么批判……說了許多違心的話,寫了許多假材料。實在……實在是對黨綱黨章的一種背叛,對毛主席教導的一種褻瀆……

老人的這段話,是笑著開頭,哽咽著終止的。看得出,心情異常沉重。

他說:“所以我羞于說,死了去見馬克思,我不配!”

25

大夫告訴我,屬于甘老的日子不多了,讓我抓緊時間,揀重要的趕緊問。但我的思緒很亂,一時竟想不起該問什么了,又怕失去機會,無法補救,便沖口問了一句:甘老,您還有什么重要的話,跟我說嗎?

甘老微閉的雙目突然張開了,眼珠一動不動地盯著我。

糟了,老人一定從我的問話中,印證了他生命的蠟燭即將熄滅的信息。我恐慌之極。但甘老卻很快平靜下來,微閉雙眼,緩緩地說:我,我死后,火化的時候,請在我的嘴里放一只辣椒,紅辣椒……老人的眼睛濕潤了。我咬住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

又熬過了幾天,甘老陷入昏迷。身上又插滿了管子,大夫圍了一大幫。但甘老最想見的丁湘,還沒有消息;那個爭取了一輩子的結論,同樣也還沒有出籠。

難道真的要讓這位老人,不明不白地像蚯蚓般死去嗎?

26

“來了來了!”一陣騷動把我從沉迷中驚醒。我躲在病房的一個角落打盹,只見幾個大夫,簇擁著前幾天見過的省委幾個領導,呼啦啦奔向甘老的病床。我趕緊湊了過去。

省委領導是來向甘老宣布平反結論的。

“甘老,甘老,你的問題徹底平反了。省委王副書記親自給你送結論來了!”院長彎下腰把嘴湊近甘老的耳朵。

甘老毫無反應。

“甘老,甘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省委給你徹底平反了,省委領導親自給你送結論來了,您快睜眼看看吧!”院長又俯首貼近甘老的耳朵重復說了一遍。

甘老仍然毫無動靜。

省委幾位領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小聲嘀咕了一陣,王副書記一臉歉疚的樣子,連連說,我們來晚了——來晚了——唉!說著便也俯下身,耳朵貼著甘老的胸口聽了一會兒,然后抬起頭疑惑地望著院長和大夫們,輕輕說,心臟好像停止了跳動!

大夫們一齊盯視心電圖儀。屋子里死一般寂靜。

“蚯蚓——直起腰來!”盡管心電圖儀上那條標志生命有無的曲線,已近于平直,但我憑直覺,覺得甘老的魂還沒有離開這里,他最親的人還沒有見到,他的“問題”還沒有了結,怎么能撒手就走呢——我不顧一切大喊了一聲。

所有的人都嚇了一跳,一齊驚奇地望著我。與此同時,奇跡果然出現了。應著我的喊聲,甘老的身體明顯抽搐了一下。

大夫和省委領導們喜出望外,趕緊又俯在甘老耳旁,重復剛才那一席話。

但甘老再也沒有任何反應,心電圖儀上那條線,似乎要“定格”了。

“這樣吧,”王副書記捧著那份結論,站到甘老床前,說,“既然甘老還未離我們而去,我們就把這份結論,原原本本地讀給他聽一遍,讓他感受到黨組織的關懷!”

“臨終關懷!”我在心里說。

結論不僅徹底否定了甘老兩次被捕自首和兩次被捕均不以自首論處的“新老”結論,而且對甘老的一生,作了極高的評價。說甘老的一生,是革命的一生,戰斗的一生,是高舉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偉大旗幟的中國共產黨的優秀黨員……

我發現在王副書記宣讀結論文件時,甘老的身體好像又出現了一次極其微細的抽動,但似乎不是在宣讀否定以前的結論,而是讀到對他的高度評價時。我知道,這是他的拒絕。

“字”,甘老是不能簽了,他表示不了自己的意見了。組織部長望了望王副書記,王副書記微微點頭示意,部長便拿起甘老干癟的手,在事先準備好的印臺上重重蘸了一下,然后就在“本人意見”處,摁下一個紅紅的手印。

恰在這時,一位大夫急急跑進病房,將一份電報遞給院長。院長摘下眼鏡,草草看了一眼,瞬即遞給了王副書記。王副書記看完電報瞥了一眼心電圖儀,揮了揮手,便帶著一干人等匆匆撤了。

電報是丁湘打來的。說她正在趕往這里的途中;因火車出事故,耽誤了時間,但最遲也一定能在明天早晨八點鐘到達;希望醫院轉告甘老一定等她。

省里的人走后,我又大喊了幾聲“蚯蚓”和丁湘,但心電圖儀上那條直線死死的一動不動。

27

我留在醫院等待采訪丁湘,但令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等來的竟是我的大姨媽丁望兵。

責任編輯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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