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旺弓著腰愁眉苦臉地來請扁爺的時候,扁爺正盤腿坐在炕邊上,旁邊桌頭上點燃一盞如豆的蠟燭,扁爺用芨芨根點著旱煙管,吧嗒吧嗒地吸著旱煙。來旺有些局促,不住地搓著手。扁奶經常頭暈,來旺這么一晃,扁奶就覺得整個房子都在晃。來旺結結巴巴地說明了來意,扁爺還是一言不發,只一個勁兒地吧嗒吧嗒地吸著煙。煙很濃,仿佛剛發動著的拖拉機煙囪里冒出來的濃煙一樣,扁爺喜歡看這煙霧,看著煙霧騰騰地升上去,屋子里就彌漫著一股濃濃的水煙的氣味。來旺的腰弓得更低了,又不斷地搓手,嘴里發出咝咝的聲音,仿佛關在籠子里急著出去覓食的猴子。
扁爺并不管來旺多么的急切,也不管那邊是否已經劍拔弩張,一觸即發地爆發大戰了,連看都不看他一眼。來旺求助似地看著扁奶,扁奶正在擦桌子上的灰,有個地方油漬重,擦了幾下都沒擦掉,就找來刀刮,咯吱咯吱,刮了好幾次,才刮掉。扁奶拿刀刮的時候,來旺就想起了那混賬東西齜牙咧嘴揮舞著刀的橫樣,兩口子打架,幾乎每一次,那個混賬東西都要拿刀動棒。那刀就藏在他屋里的梁上。來旺看了一眼扁奶家的梁,梁上糊了報紙,是一張女人嫵媚的照片,雖然蒙了一層灰,但看上去很溫馨,很妥帖。他的心就在兩道梁之間打了陣架,很難受。你去不去給來旺一句話,人家等了半天了。要么來旺你找別人去說說吧——他也不會說,倒把事情說糟了。扁奶終于開口了。聽扁奶這么說,來旺直了身子,趕忙說,好個扁奶呢,再誰能有爺合適呢?我們那兩口子,就聽扁爺的話,再的人去了,理都不理。來旺賠著小心,臉上堆了笑,說,扁爺,你看那兩個丟人的,一個恨不得一口吃了另一個,家里這會兒都不知道亂成什么了,你咋了咋去給說道說道。扁爺頓了半天,咂一下煙嘴,從鼻孔里放出兩道煙來,悠悠地道:“你先去,我隨后就到。”
來旺哈腰離開時,看見的依然是氣勢洶洶升騰起來的煙霧。
扁爺老早就給人家說事了,村里人哪一家都離不開扁爺,說不清是啥原因,反正誰家的事,家長里短雞毛蒜皮的事,都得讓扁爺去說去。就像一有病,總會去找村上的赤腳醫生一樣。那時扁爺當然也不叫扁爺,叫扁叔,扁伯。多少年過去了,扁爺的臉好像還是那樣子,清俊,瘦長,額上有很深的皺紋,像一條條尼龍繩子勒在額頭上。他的眼睛不太好使了,有些花了,但是他不喜歡戴眼睛,覺得麻煩,眼睛看上去還是那樣,細小,像兩眼幽深的古井。鼻翼兩邊兩道很深的溝兒,很像一個規整的八字。兩片薄薄的嘴唇,嘴角有一顆米粒大的痣,村上不少人說,扁爺嘴上的這顆痣,是福痣,命中注定他能吃百家飯。
扁爺頗能識文斷字,讀了不少的書,他家里的柜子里,也有牛皮紙包皮的古書,如《易經》、《論語》、《三國演義》、《史記》等。他能講故事,也都是在說事的時候,順便講的,比如關云長夜讀春秋,趙子龍單騎救主。在平日,他是不大講的,他總是那樣板著臉,沒有笑容的臉。扁爺讀了古書,他嘴里的古語就多,村里人又多信古語,認為古語便是對的,老祖宗留下來的錯不了。扁爺說事時,那些古語順嘴就出來了,仿佛就藏在他的嘴里,比如,一肚子學問不能當飯吃;心有天高,命有紙薄;頭上三尺有神明,牛的本事角知道等等。
村上人深信,扁爺對《易經》挖得深,會看相。村里人請扁爺說事,也有幾分迷信在里面,覺得他能把事情的發展看來。有人說得很神,說扁爺給人看相的時候,一眼看去,皮肉全不見了,只見骨相。我見了扁爺的時候,就不敢看他的那雙細小的眼睛,仿佛會射出兩道光來,將人剝個精光,只露出骨骼來,貴賤分明。但扁爺不知是什么緣故,從來不給人看相。村上的人理解說,扁爺看人無數,越看越害怕,人的骨相千奇百怪,又多是賤相,骨相長得太嚇人,多的是蛆蟲螞蟻相。扁爺便不多看,看見了,也不輕易說。但村里的人見了扁爺的兒女,免不了要多看幾眼,看看他們到底是個啥相,他們的相應該是好的。
扁爺并沒有隨后就到,村上的人都知道,扁爺是個慢性子,說是隨后就到,半小時到就算是快的了。
扁爺背著手吧嗒吧嗒去的時候,天已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鄉村里的天黑得徹底,仿佛漫天漫地潑了漆,沒有一絲兒亮,一出門就像掉進了洞里。走在路上,扁爺的鼻子聞見了飄散的煙味,耳朵聽見了狗的叫聲,此起彼伏的叫聲。
扁爺到來旺家門前的時候,來旺正在莊門上急得來回轉呢,見了扁爺,仿佛見到了救星,一把抓住他的手,說,好個扁爺哩,你可來了,再不來,一個刀子一個斧頭,可真要出人命哩。來旺說著眼淚就下來了,一個勁兒地抹眼淚。扁爺并不說啥,黑暗中也看不出他的表情。扁爺進了屋,來旺遲疑了一下,沒有進,支起耳朵傾了身子在門上聽動靜,嘴里不時時發出咝咝的聲音,像是受了傷疼痛時發出的聲音。扁爺進去后,屋里相互廝打的聲音停了下來,兩個人都喘著粗氣。女人咳了起來,咳得很厲害,一陣接一陣地咳。男人往地上唾了幾口唾沫,也在喘氣。是咋的話?是扁爺在問。語氣很重,很明顯生氣了。女人叫了聲“扁爺”,下巴抖得像風中的葉片,說不出話來,眼淚簌簌地從臉上流了下來。一說話,又開始咳嗽起來。來旺從門縫里看見,女人弓著身子咳,咳了一陣,抹了一把咳出來的眼淚,抹在衣襟上,就勢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雙手抱住扁爺的腿,大放悲聲地哭起來。我的爹呀,你咋不等你苦命的兒呀。我就要死在這個畜生的刀下了啊,我活不了了。嗚嗚嗚,嗚嗚嗚……女人的父親三個月前去世了,父親去世時,拉著她的手,無限留戀的樣子。她懂父親的意思,有些放心不下她。她含了眼淚說,您放心吧,我好著哩,好著哩。一想起父親,女人的傷心就像雨后瘋長的草。女人一把鼻涕一把淚的,一手抹鼻涕,一手抱著扁爺的腿,抹了鼻涕的手不敢抓扁爺的腿,怕弄臟了扁爺的褲子,只好攥著。
扁爺掰開女人的手,坐在床上。女人伸展了左腿,一手拄在地上,一手拉起衣襟挨在眼睛上,坐在地上哭起來,那個千刀刮的,在外面養著婊子,我辛辛苦苦掙的錢,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全讓那個婊子花掉了。我咋這個倒霉法,我咋這個倒霉法?我快死掉算了,我死了,好讓他們兩個快活去。我的爹呀,你在那邊等我。嗚嗚嗚,嗚嗚嗚……扁爺往里挪了挪屁股,問男人,你的老病又犯了,又偷腥去了?把你個叫驢投下的,騷勁子大得很,沒處弄了你不找個豬肉墩墩,戳個縫兒弄去咋?女人把頭彎在肩頭上哭著,哭一聲,牙咬著嘴唇,手就狠命地抓一下,緊緊地攥住,像手里抓著什么東西要攥碎一樣。攥什么呢?就是空氣,攥了一把空氣后,女人最后把手捶在自己的大腿上,傷心得要命。男人耷拉著腦袋,一句話都沒有,眼睛定定地瞅著腳前一塊地方,定定地瞅,仿佛要用眼神從那兒摳出什么元寶來。男人突然站起來,從身后拿出一把長刀來,扁爺心里一驚,卻見那家伙“嗖”一下上了床,把刀放在了梁上,又啪啪地拍了下手上的灰,跳了下來。
扁爺咳一聲,眼睛里有些驚懼的樣子,扁爺說,你先出去,我跟你媳婦說幾句話。男人頓了頓,惡狠狠地望了女人一眼,斜著身子出去了。扁爺換了口氣,說,他媳婦,你也想開點,不就是男人吃了口野味嗎?是男人都這樣,好男采百花,好女守一家。就當是自家的姜杵頭搗了別人家的姜窩,擦一擦使就是了。蘿卜拔了坑坑在,你還能咋,還能現換一個不成?要按毛主席的說法,你這屬于人民內部矛盾,內部的矛盾,知道嗎?內部的矛盾就是處理在那個萌芽狀態,不能擴大化,知道嗎?再說了,老古人說過:家和萬事興,家和其他事情才好辦,知道不?這個家丑不可外揚,胳膊折了藏在袖筒里。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你這一鬧騰,家里的這點事都讓別人知道了,這不是在打自己男人的臉嗎?這個男人的臉往哪兒擱?往后還怎么在外面混?知道不?扁爺抹一把嘴角的唾沫。這也就是中國,保守著呢,要是在外國,哪個男人沒有幾個女人?那還不天天鬧去?男人嘛,啊?就多的點屁水子,你讓他灑掉就完了,灑到別人家的地里也一樣,有什么呢?再的你沒見過,酒壺你總見過,一個酒葫蘆要配好幾個酒杯呢,咋沒見過一個酒壺只配一個酒杯的?這個道理你總該懂吧?你看過去的皇上,三宮六院,皇后還不活了?那有啥想不通的?人家不當陳世美就行,家顧住就行了,還圖啥呢?知道不?美國的那個總統都嫖風呢,人家老婆不但不和他鬧,反而出來遮丑。想開點,他媳婦,日子就是這么過的。再說了吧,啊?你自己的男人得你自己管,看好自己的門,管好自己的人。男人嘛,只要把錢管住,男人沒有錢,到哪兒找女人去?知道不?把錢緊緊地管住,管住了錢,才能把男人管住。女人哭道,我能把人家管住嗎?那還不吃了我啊?女人又嗚嗚地哭起來。扁爺道,那就看你的本事了。怎么沒有辦法?女人治男人,有的是辦法,你自己想就是了。女人哭道,我沒、沒有辦、辦法。扁爺不再說什么,只讓女人哭,他坐在那兒看戲一樣看。這會兒,女人的頭像椰子樹上的椰子那樣側仰著,好像一不小心就要從脖子上掉下來,眼淚鼻涕下來了,她就用衣襟一擦。女人閉了眼睛抽咽著,半天哼哼一聲,狠狠抖動一下身子,身子像是突然觸了電似的。
過了好一陣子,女人的聲音漸漸小了,蚊子一樣哼哼著。扁爺直了身子,說,好啦,我也說了半天了,我也渴了,你給我沏杯茶來——有吃的沒?有的話,弄點好吃的,我餓了。女人再說什么呢?人家要喝的、吃的,你總得給吧,要不就失禮得過分了。扁爺給別人家去說事,有的是備好了好酒好菜才去請的,有的說完了宰雞孝敬他,扁爺從不阻攔,仿佛一切應當便是的樣子。
女人抽咽了一會兒,終于起來了,找了條毛巾,到外面打了身上的土。她看見公公急急地去了莊門口,低了頭裝作沒有看見。公公也裝作沒有看見。她進來,洗了臉,臉好像腫了,一洗,新暄得像是剛洗過的桃兒。眼睛是腫了,眼皮子厚厚的,粉粉的,仿佛蜜蜂螫了。女人開始做飯,她拿出了前天剩下的半只雞。做飯是女人的長項,她很快就知道要做什么飯。扁爺把床上疊好的被子往前拉了拉,身子向后躺在被子上。女人說,扁爺你上去,脫了衣服上去睡一會。扁爺穿的是軍便服,風紀扣系得緊緊的。扁爺愛穿軍便服,灰色的或是藍色的,一年四季不變,好像就這兩套衣服。下面有時穿件白襯衣,天冷的時候,就在外面再加一件軍便服,脖子里看上去層層摞摞,仿佛秋天地里長的苞米棒子一樣。扁爺說,這樣躺著就好。扁爺躺下后,他看見了梁上的刀,約有一尺長,賊一樣藏在那兒。扁爺說,那個壞賊還真弄了把刀啊。女人正在和面,說,都買下好幾年了,天天說是要殺我的,倒是讓人家一刀殺掉還干凈。女人說著,又動了傷心處,哽咽著說不出話來。扁爺趕忙問,你公公呢?叫他來,這家伙跑哪兒去了?他倒像個沒事的人似的,你叫他來。女人停下來,把面扣在盆子下面,出去叫公公進來。
來旺進來的時候,屋里已經飄著雞肉的香氣了。臉上沒有了急色,卻是一臉的愧色,嘴上也多了一層干皮,眼睛也紅紅的。他在地下站了,望著扁爺,不知道說什么好,又望望爐子上熱氣騰騰的鍋,臉上的氣色和泛了些。來旺說,扁爺,我給你倒茶。女人這才想起來,悄聲道,咋忘了。慌忙過來,拿了杯子,用開水涮了,倒了茶,雙手遞過去。又給公公也倒了,遞過去,并不說什么。來旺知道人家有氣,也不多計較。
香噴噴的雞肉端上來的時候,床上放了小桌子,扁爺和來旺對坐在床上啃著雞骨頭。女人呢,女人在做什么呢?女人正照了鏡子,悄悄地用熱毛巾小心地敷紅腫的眼睛。
扁爺生了三男兩女,看上去也平常,沒有特別的骨相,兩個女兒長得也不算漂亮,倒有些像他,小眉小眼。三個兒子跟了他們的媽,眼睛大些,個兒也高。先前,村里誰都認為他們肯定是好相,命一定好。但后來大家都不這么認為了,扁爺的兩個女兒,一個早早死了丈夫,一個嫁給了賭徒,日子要靠娘家接濟才過得去。兒子們呢?兒子們嘛,一個個也好不到哪里去。
扁爺知道讀書的好處,希望兒子們在學業上有所出息,但偏偏事與愿違,兒子們對讀書都沒有多大興趣,扁爺是個信命的人,也不強求,就由他們去。大兒子小學還沒畢業就不去了,在家里晃蕩了幾年,扁爺在公社旁邊的街上給他弄了個鋪面,讓他賣些針頭線腦、電池燈泡之類的日用百貨。但這個鋪子開到第三年的時候,就開不下去了,不是生意不行,而是兒子把人家姑娘的肚子睡大了,人家找上門來,要么打官司,要么他兒子答應把人娶進來。鋪子開不成了,兒子蔫頭耷腦的。女人抱怨地說:“兒子咋就和你像神了,本事大了去了。”扁爺看兒子大了,一天到晚神不守舍的,就給他娶了媳婦。這媳婦看上去賢惠,一進家門就翻了臉,進門半年就鬧著要分家。扁爺給很多人說過這類事,挨到自己頭上時,他一點辦法都沒有,最后只能讓他們自己另過。又在家里晃蕩了兩年,兒子執意到外面去打工,扁爺不同意,說他命中不該出這門。兒子不信他的那套邪說,跟村上的一伙人去了阿克塞,在一家石棉礦上打工。年末的時候,出了車禍,兒子的命果然扔在了外面。
扁爺的三個兒子中,老二算是一個霸家過日子的,老二最讓扁爺放心。老二初中畢業后沒有考上高中,他死心塌地回家務農。犁地、打場、駕車,一學就會,干啥有干啥的樣子,這讓扁爺吃驚,也暗暗高興,這一點倒不像他。家里有祖上留下來的幾樣東西,一個檀香木做的梳頭匣子,一個琥珀鼻煙葫蘆,放在家里好幾年了,都是上幾輩就傳下來的東西,也不知是什么年代的,傳到扁爺手里時,沒有人再用過,就放在倉庫里的一個放雜七雜八東西的破箱子里。老二也拿出來,擦掉了厚厚的塵土,保存起來。像這樣的東西,還有盛糧食的大瓷缸,盛水用的鐵桶,架子車、鐵犁耙這些農具,他專門在后面的莊墻上釘了大釘子,該掛的掛起來,該放的放好,收拾得清清堂堂,啥放到啥地方上去,喜歡整潔,這一點也像他。
老二是個不大說話的沒嘴的葫蘆,像問他話,問什么他就只答啥,就幾個字。家里來了人,他和人家坐著,沒什么說的,像兩個打坐的和尚,直坐得客人頭皮發麻一走了之。給老二說媳婦的人踏破了扁爺的家門,但扁爺擔心老二害羞不看人家姑娘咋辦。可不說話的老二卻相中了一家,跟在媒人的屁股后面屁顛屁顛去了。前一天老二還專門請人理了發,頭發上打了護發油,賊亮賊亮的,像牛舌頭舔了石頭似的。媒人囑咐他,他都一一點頭。媒人呱呱地笑著說:“還當是個沒嘴的葫蘆呢,其實是個牛皮燈籠,里頭啥都亮堂著呢。”老二相中后,隔三差五地騎了自行車就去看女方一趟,常給人家做農活,來的時候總要帶一兩件女方繡的鞋墊、枕巾什么的。老二會挑一兩件給扁爺和他媽。扁爺便把賬桌上的鑰匙交給老二管,扁爺背著手,做起了甩手掌柜。年末的時候,老二將媳婦娶進門來。扁爺嘴上沒說,其實扁爺想和老二將來一起過。新媳婦爹長爹短的,叫得比親的親熱,扁爺就有些隱隱的擔心。
果然,不到年末,媳婦對他們老兩口的態度發生了變化,不再那么親熱了。這種變化是從哪天開始的呢,好像根本沒覺察到。總之,媳婦現在的臉,說變就變,一不高興,就整天吊下臉,仿佛人欠了她三百打似的。媳婦開始為雞毛蒜皮的事在他們老兩口跟前摔碟子摔碗了。扁爺哪能受這氣呢?再說了,這不是讓外人看笑話嗎?扁爺生氣了,當著老二的面,把她媳婦收拾了一頓。可媳婦哪里吃他這一套,他說一句,人家說兩句,針尖對麥芒,扁爺打了面前抽煙用的煤油燈,她將桌子上的暖瓶搡在了桌子下面。扁爺氣得渾身發抖,眼巴巴地望著老二。扁爺覺得老二該動手了,他期望老二上去劈頭蓋臉一頓暴打,可老二沒有,老二自始至終耷拉著腦袋,一個響屁都沒放,仿佛與他毫不相干似的。晚上,老兩口睡在炕上琢磨。老婆認定老二老實,是害怕媳婦,媳婦潑得很,扁爺卻認定兒子和媳婦穿一條褲子,是不想和他們一起過了,鬧著要分家了。女人突然道:“你不是天天給旁人家說事么,挨到自家頭上,你倒是說去呀。”黑夜里,扁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你女人家頭發長見識短,旁人家的事好說,斷別人的腕容易,拔自家人的一根頭發都難,斷自家人的案,就是把手往磨眼里伸,清官難斷家務案啊。”
分了家后,果然相安無事。讓扁爺生氣的是,老二把家里積存的錢花光了,買了自行車,置辦了這置辦了那,這些東西,現在全鎖在他的那間小庫房里,明擺著,他才是這些物件的主人。這還不算,老二將結婚欠的兩萬多的賬全摔給了扁爺。老二話不多,他對扁爺說:“你也老了,我也不要你給我鋪子了,就那點賬還了就行了。”扁爺聽了,細小的眼睛里露出了點可憐相,嘴唇動了動,但他終究沒有說什么。他能說什么呢?他就是再能說,也說不出什么來了。扁爺本來對老二抱有很大的希望,看老二的眼神都格外親切。但老二卻給了他個脬子捂嘴,讓他在人跟前大失臉面,說不出話來。
扁爺再到別人家說事,就有些英雄氣短。常常說著說著,看了別人臉面,流暢的語句一下就變得含混起來。
老二拿去的鼻煙壺,再沒見出來過,倒是那個梳頭匣子,他媳婦擦得亮亮的,擺在了自己的梳妝臺上。
扁爺家人口多,擔子重,但村上的人都知道,扁爺不大會做農活,好像也不大情愿出力,他好像生來就不是出苦力的。在大包干以前,扁爺當過十幾年的隊長,苦力活自然安排不到他頭上。大包干后他家里的農活主要落在了女人和子女頭上。他對農活基本上不聞不問,他女人似乎也認為應該是這樣的。秋收時節農人兩頭不見日頭,扁爺照例日頭起來才起床,然后吃早點,打兩個荷包蛋,然后背了手再到地里轉轉,最多,也就是給牲口割幾袋草。
說起扁爺,女人眨巴著眼睛,半天就一句:“那是個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人。”
扁爺像往常一樣,背了手出去轉悠。秋天的天高而曠遠,太陽白晃晃的,像個銀砣子,閃閃地發著光。田野里莊稼收割得差不多了,地里碼滿了麥垛子,收割后的田野像剛分娩過的女人,疲憊而懶散。空氣中夾雜著濃濃的麥秸的味道,甜絲絲的,還有青草的味道,還有發了霉的氣味,空氣中就是混沌的氣味。村子里安靜得很,人們都到田地里去了。
扁爺轉悠到了場上,逢著幾個人,議論一陣收成的好壞。扁爺隨手將一顆麥頭揉了,吹去麥芒,揚進嘴里,津津有味地嚼起來。扁爺與人開始議論的是收成,不知咋的,怎么議題就轉移到了國家大事上,哪兒又抓了個貪官,聯合國又要制裁哪兒了,美國人硬說是朝鮮在哪些地方藏了“黑武器”,全球氣候變暖等等。扁爺說得漫不經心,聽的人不大懂,只佯裝知道些,卻不敢輕易發議論,扁爺說一句,他們就隨聲附和稱是。扁爺知道的多,大家都這么認為。
這個秋天格外熱。天熱,外面樹上的蟬聲一波接一波。扁爺沒有想到,他的一世英名,竟然在這么一個午后的那么一瞬間就徹底地毀滅了,一世英名啊。
扁爺三轉四轉,就轉到了石頭家的院子里。往常,扁爺很少到石頭家去轉,想都想不起來怎么會到石頭家去的,但那天卻鬼使神差地進去了。也許,是看到石頭家的莊門開著,他就進去了。他進去后,徑直到了上房。上房的門虛掩著,扁爺輕輕一推門就開了。扁爺最先嗅見屋里的一種類似奶香的氣味,悠悠的,淡淡地飄過來,仿佛一枝花的香味。屋里收拾得很整潔,石頭家的房子是去年裝修的,墻很白,吊了頂,家具雖陳舊,但收拾得一塵不染,綠色的沙發上面罩著白色的針織的罩子,中間是一個很大的“喜”字,兩邊是碩大的牡丹,茶幾是紅色大理石的,上面放著一盤黃色的梨。扁爺喜歡整潔。他心生羨慕,他女人忙,女兒都出嫁了,三個兒子只會把屋里搞得更亂更臟,東西到處亂扔,家里的炕頭上、沙發上、窗臺上到處都是他們隨手丟下的東西,破手套爛襪子之類,收拾不過來。右手是一個套間,門上掛著粉紅玻璃墜簾,把門分割成條狀,有一種曖昧的誘惑。
扁爺到了簾子跟前,他看見一雙腳,小巧潔白的腳,十個腳趾涂成了紅色,好像十面鮮艷的招牌,又像十雙調皮的眼睛,一截渾圓的潔白的小腿沒在裙子里,雙腿微微叉開,隱隱可以看見更加渾圓潔白的大腿。一支胳膊搭在腹部,仿佛盾牌一樣護在那兒,另一支胳膊彎曲在頭頂。女人睡得很香,胸脯微微起伏,兩座山包隨之起伏。扁爺輕輕咳了一聲,女人翻了個身,又睡著了。這下裙子開了,可以清楚地看見大腿根部紅色的褲頭,像一團火焰燃燒在那兒,一直燒到扁爺的心頭,燒到扁爺的手心腳心,燒遍全身。扁爺渾身上下騰一下就燒起來了,他覺得一下變得輕得像一根草,無根的芨芨草,帶頭燃燒的火焰,就到一個地方去,把那個地方也點燃。扁爺咽了一口吐沫,他向外張望了一下,沒有一點動靜。這個時候,他突然想起了他說過的很多事,男盜女娼的事、扒灰的事、養小叔子的事、偷雞摸狗的事,還能想起什么事,什么事能鉆出來?除了引起人欲望的事。
扁爺往里走到跟前,一只手情不自禁地握住了炕邊上的一只腳,輕輕地握住,仿佛一用勁,就會握碎似的。也就在扁爺的手剛握住的一剎那,那雙腳的腳趾仿佛是十只眼睛,一下都睜開了,那雙腳也像彈簧一樣,“嗖”一下就縮回去了。女人一骨碌坐起來,驚恐地望著扁爺,她的臉因為剛睡醒有些泛紅,現在更加紅,紅到了脖頸,就連腿腳也仿佛變紅了。女人一手支在炕上,一只手往下拉了拉裙子,那十只腳趾仿佛變成了十只眼睛,吃驚地看他。女人的呼吸很急促,半天了才道:“扁爺,你,你,你進來干什么?”女人說著,突然覺得受了委屈,眼圈紅了,接著一串眼淚掉下來。她一只手擋著嘴,身子一聳一聳的,仿佛身上丟了什么不可挽回的東西一樣,悲傷地哭起來。
從石頭家出來,扁爺才后悔起來,這如果傳出去了,自己的老臉往哪兒擱?他摸出一支煙來,卻沒有抽,放在手里折碎了,煙末子灑在地上。他走得快,一會兒便過了門前的橋,那兒有一溝水,上面漂著從上游下來的麥秸、馬蓮什么的,過一會就漂過一片來,水顯得混沌。扁爺看了看,把手里剩下的煙末子扔在了水里,煙末在水里浮散開來,打著轉兒,向下漂去了。扁爺想了想,那女人也就是哭哭而已,她不會對人說的,沒有那么傻的女人。扁爺想起了過去和他好過的那些女人,哪一個向人說過自己出軌的事?打死都不會承認。這么一想,扁爺胸膛的氣息緩和了不少。他停下來,回首望去,石頭家的莊門啥時候關上了,一只狗從他家門口跑過來,快快地在墻根撒了一泡尿。對面山坡上下來一輛四輪車,拉了一車麥子,車裝得方方正正,仿佛拉著一個巨大的炸藥包。巷道里一個人放開大步走下來,肩上扛著一個鋼叉,是往自家場上去的。上方的那塊天很藍,藍得好像九寨溝的一潭水。
扁爺在場上溜達了好一陣,最后,他站在自家場上。他把掉下來的幾捆麥子重新碼在了垛子上,又把女人曬在場上的一堆糧食掃在一起。好像有了風,他就用手叉起來,嘴里吁吁吁地叫著風,一下一下將那堆糧食揚干凈。風更大了,從他手中吹過,那些麥秸麥芒被風吹到了一邊。最后,扁爺把那堆金黃的糧食掃在一起,將稈掃去。
這時候,扁爺又望了望石頭家,門還緊閉著,但煙囪里卻冒出了煙,煙輕輕裊裊地漂在屋頂,柔和得像一縷輕紗。扁爺的心里也柔和了不少,他的目光由那些柔和飄蕩的清香,向下從煙囪里延伸到了灶臺前。石頭女人正心平氣和地燒水做飯,她的臉龐被爐膛里的火映紅了,她抱著雙膝,十只腳趾又恢復了過去的常態。
女人應該能想通,世上沒有那么傻的女人。
秋季的傍晚總是那么悠長,仿佛墻上長著常青藤,時間拉長了,余味也悠長。地上的黑影從山坡上流下來,路上灑下嘻嘻哈哈的聲音。羊群下來了,一陣陣沉悶的轟轟聲,像滾過的一陣悶雷。在這悠長的余味中,扁爺回到了家里。女人已開始生火做飯,扁爺破例來給她幫忙,往爐膛塞了干牛糞,又往鍋里添水。女人有些感激地望望他,說:“你看電視去吧。”女人對扁爺的作派,已經習慣了,他的存在,仿佛只是一種象征,一種精神上的象征。扁爺看一眼女人,女人的頭上沾著幾根麥草,嘴上干巴巴的,上面有一層干皮,嘴角那兒還有小小一點土圈。女人滿面塵灰,眼睛紅紅的。扁爺心里第一次對女人有了一種愧疚感,以前他怎么就沒有多注意過女人呢?留下的最為深刻的印象就是女人晚上沉重的鼾聲,還有就是女人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很多年了,那事就再沒有想起過。她的身體一倒在炕上,仿佛就散了架,對那事,仿佛已經忘得一干二凈了。扁爺沒有走,他坐在爐膛前,認真地侍弄起火來。女人洗了手,準備和面,邊和面,邊與他講,哪塊地里的莊稼長得好,哪塊種得稠了,產量不行。女人為自己當初的錯誤悔恨不已。女人又說起那些小媳婦們,誰家找了個好媳婦,勤快、手腳麻利、霸家,誰家的媳婦好吃懶做,連地都不上,在屋養著,比如,那個石頭的媳婦。
扁爺往爐膛里正塞著一塊牛糞塊,他的手被里面的火燒了一下,急忙縮回來,放在嘴邊吹了吹,又放在燈下看。女人回過頭來,問,燒著了嗎?你小心點,火條在下面,用火條捅。那個石頭家的女人,哪里像個莊稼人,一天到晚裙子擺上,腳趾頭涂得紅紅的,赤腳仰板的,一看就知道不是個會過日子的。扁爺咳了一聲,說,水開了。女人“哦”了一聲,準備下面。就在這時,他們聽見莊門“咣”一聲開了,很大的聲響,仿佛被人踢了一腳,緊接著就是很急的腳步聲,先進了上房,又出來,往灶房這邊走過來。扁爺聽見這聲音的時候,臉色好像變了,先是紅了,一會兒就紫了,但馬上又變白了,煞白煞白的,像蒙了一層紙,神情也有些緊張。那人幾大步就到了門前,一個黑影堵在了門口,發黃的燈光下女人還沒認出是誰,還以為又找老扁去說事,卻聽到了一個嚇人的聲音:“老牲口在這兒呢,我以為你羞得早上吊了!”邊說邊往里邊進來了,手里拿著一個圈圈樣的東西。還沒等女人和扁爺反應過來,扁爺已經被他一把掀翻在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兩只手慌亂地拄在地上,帽子也滾落在了一邊。女人看清了那人是石頭,他一下就把手中的驢擁子套在了老扁的脖子上。女人驚叫著跑過來擋架,石頭早已像拎小雞一樣,把扁爺拎起來,一手拉了驢擁子往外拉,不迭聲地要拎到街上去。女人死死拉住石頭的胳膊,后來干脆跪倒在地上,死勁抱住石頭的大腿。女人氣喘吁吁地說,石頭,出了啥事了?這個老霉鬼干了啥見不得人的事,你給大媽說,千萬別拉出去丟人了。老霉鬼都六十多歲的人了,這個人丟不起呀。女人說著,眼淚就從眼眶里下來,眼窩紅紅的。石頭喘著氣,指著扁爺,說:“你說大媽,這個牲口,今天跑到我家里去摸我媳婦!他一天人模狗樣的,紅口白牙的,到處去說事,今兒給這家說事,明兒給那家說事,自個兒咋就這德行?”扁爺身子往下一蹲,頭從擁子里掏出來,拾了地上的帽子,罵道:“×你媽的,你聽你那騷婊子胡說八道!我摸了她,誰見了?我摸了她,還嫌臟了我的手呢,我寧摸草驢去呢。”石頭一下又撲上來,被女人死死抱住,扁爺的小兒子也進來了,三下兩下,就將石頭搡出屋去。石頭罵罵咧咧地走了,說以后再見到他進他家門,一定打斷他的老腿。
女人和兒子進來后,女人眼睛更加紅了,兒子的臉色像牛皮一樣難看。女人說,你都這把歲數了,咋能那樣呢?你說你幾十歲的人了,叫一個小伙子來把你污作給一頓,再到外面傳去,你的臉面往哪兒擱呀!虧你還是個走在人前頭的人,你快吊死去算了,娃子們都跟上你丟不起這個人。兒子冷笑道,你看你干的是人事不?還一天到晚人模人樣的,給東家說了給西家說的,祖宗的人都讓你丟盡了!
扁爺坐在爐膛旁邊的小凳子上,看著鍋里的水嘩嘩翻滾,大氣喧天地向上冒,到了梁上就化成水了,接著又上去,又化開了。女人罵上幾句,扁爺就回她一句,你聽他胡說哩。女人哭道,天地爺爺,你不去人家屋里人家能找上門來嗎?能把屎盆子往你頭上扣嗎?他敢把牲口擁子往你脖子上套嗎?到如今了,你還不承認。你年輕時見了女人就和貓兒見了腥一樣,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這么多年了,我不說罷了,你當別人不知道。女人說著,越說越氣,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嗚嗚地哭起來。邊哭邊道,你看我一天到晚忙的,又是收田又是搭垛,苦得跟驢一樣,把你先人一樣供獻到屋里,你卻干著見不得人的事。我還活著干啥呀,啥時候一口氣上不來死掉了,咋紅火了紅火去,老天爺咋不長眼睛呢!
無論女人怎么哭罵,扁爺一聲不吭。扁爺洗了手,把面下到了鍋里,又調了芫荽、蔥花,又用火條把爐膛里的火壓滅,把那些燒得正旺的牛糞塊狠勁地敲碎,一下一下,把火壓滅了,關了灶門,盛了飯,端給老婆子一碗,放在前面,輕聲說,吃吧。女人還在邊哭邊罵。見端來了飯,一腳就把碗踢飛了。碗落在旁邊柜子打碎了,飯潑了一地,濺在了扁爺的身上。扁爺用布擦抹了一番,撿起碗的碎片扔到了外面,又將倒在跟前的飯收拾進灰盒里,自己盛一碗,吸溜吸溜地吃起來,吃過后,一抹嘴,悄聲悄氣地走了。
那晚,女人什么都沒吃,晚上她睡在另一間屋里。
第二天天還沒亮,女人就又和兒子們早早上地收田去了。
女人放不下地里的黃田。
第二天,村上的人知道了這件事。
幾個故意問:“今天怎么不見扁爺出來?”
一個笑著說:“剛才我看見扁爺脖子里套著個驢擁子,是到地里拉麥子去了。”
另一個笑笑,接著說:“聽說扁爺改行了,再不說事了,改做事了,而且,專做驢事。”
責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