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天》,作家的搖籃

時光荏苒，轉眼到了《飛天》60周年大慶的日子。我這個終生難舍難離家園的草根農民，始終懷著對《飛天》的愛慕之情、崇敬之心的文學愛好者，不能不傾吐發自肺腑的心聲，訴說我與《飛天》的情結，訴說我一輩子犁耕筆耘、自強不息，成長為作家的歷程……

1952年農歷五月，當我念書上小學四年級時，母親病逝了，迫于生活壓力，我回家務農。白天，趕著牛馬進山放牧，待牛馬吃穩當了，還要割草、抓柴、拾糞，馱回家中。夜晚點一盞小煤油燈，趴在土炕邊讀書學習，每晚雞鳴了才睡覺。家中除了父親念過的《三字經》、《百家姓》、《四言雜字》外，再幾乎找不到書讀。這時候，我就向繼續升學的同學們借舊課本讀，學習的勁頭蠻大，從不放松。

1956年，隨著農業合作化的高潮到來，父親領導的初級農業社，轉入高級農業社。附近的工廠敲鑼打鼓前來祝賀，贈送一批圖書。其中有封面套色鮮艷的幾本《甘肅文藝》，格外引人注目。我愛不釋手地借回家閱讀，被通俗易懂的小說、故事、民歌、唱詞所吸引，深深愛上它。其后，它成了我學習的唯一“課本”，給我失學后寂寞的生活帶來撫慰和歡欣。后來，我積攢零錢，從附近郵局訂閱了《甘肅文藝》，豐富了我勞動之外的業余生活。

1957年，全國掀起了建設社會主義的新熱潮，我的故鄉永登也不例外，開山劈嶺，興修水利，植樹造林，處處是紅旗飄飄、歌聲震天的勞動場面。這年冬天修富強渠時，一座頑石堅硬的“虎頭崖”擋住去路，指揮部決定成立青年突擊隊攻堅，我被選為隊長，早起晚睡地苦戰。

那是一個激情燃燒的歲月，大家不怕苦不怕累，勞動熱情高昂。為了完成任務，抵抗風雪嚴寒，我們邊勞動邊歌唱，工地上很快出現了比質比量比干勁、你追我趕的火熱景象。指揮部來人檢查，被這熱情勞動的氛圍所感動，問歌是誰編的，大家說是我。這位兼領導的水利工程師高興地要我將歌詞抄給他看。第二天，油印的《工地快報》就將這首《社會主義紅花朵朵開》的歌詞登了出來。他對我說:“你那首歌詞寫得好，寄給報刊，說不定能發表呢!”我聽了有些驚訝:“這能成嗎?”他說:“成啊，好多人還投稿呢!”他還教我投稿方法，不貼郵票，只在信封左上角剪個小口，給郵遞員就行了。于是，我把歌詞抄在麻紙上，自己粘貼了信封，寄給了位于蘭州市木塔巷的《隴花》(前身為《甘肅文藝》)雜志社。一個月后，收到了編輯部寄來的刊物，真沒想到給發表了。大家爭相傳閱，我心里覺得美滋滋的。后來《社會主義紅花朵朵開》這首歌，被選入全國歌謠選，上海文藝出版社還給我寄來了封皮鮮紅的樣書。

1958年，李季、聞捷來到甘肅，文壇很是活躍。《甘肅日報》、《紅旗手》開辟了打擂臺詩歌賽，南關十字繁華的鬧市區，還搞起了賽詩墻。李季、聞捷等很多詩人都寫詩參賽，影響極大。李季的《楊高傳》、《石油贊歌》，聞捷的《河西走廊行》、《復仇的火焰》等長篇敘事詩，大版大版刊登在省級報刊顯著位置，推動了創作繁榮的大好局面，甘肅文學得到了飛躍發展。在《紅旗手》(前身為《隴花》)主編李季、副主編聞捷的影響和關懷下，甘肅先后涌現出很多工農兵詩人和土生土長的作家。敦煌白緒仁的自傳體小說《白緒仁》，連續刊登在《紅旗手》上，影響了很多農村青年。還有武山的汪三喜、平涼的戴笠人、禮縣的劉志清、渭源的任國一、榆中的金吉泰等等，都創作出了較好的作品，成了《甘肅文藝》編輯部培養和扶持的重點作者。

1961年10月，《紅旗手》恢復為《甘肅文藝》。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帶著一組詩稿，走進了一只船《甘肅文藝》編輯部。我小心翼翼地推門進去，一個大個子的編輯，熱情地接待了我。他很認真地看了詩稿，誠懇地提出意見讓我修改。快到中午了，他問我帶沒帶糧票?我說帶了，于是他領我到編輯部食堂，排隊領了兩個很小的青稞面饃饃和一碗放有幾根榨菜的面糊糊湯。吃了午飯，我就去乘火車回家。路上我一直想，省級文藝單位，作家編輯們的生活也這么清苦，跟咱農村沒什么兩樣。事隔多年，這位編輯指導我修改的組詩《革命紅旗輩輩舉》，終于在《甘肅文藝》上發表。1965年，我和劉志清、任國一、金吉泰相聚蘭州，準備赴京參加全國青年業余文學創作積極分子代表大會，期間應《甘肅文藝》編輯部邀請參加座談會，我才認識了指導我修改詩稿，我沒敢詢問大名的于辛田老師。

1966年春天，原《甘肅文藝》副主編李秀峰，帶著作協和編輯部的問候，帶著刊物、稿紙，第三次來到富強堡村，輔導文藝創作，吃住在我家里。白天跟社員們一同參加勞動，夜晚給創作組的成員講授文學知識，修改作品。半月之后他接單位通知返回蘭州;不幸的是遭“文革”批判，被迫害而死。從此，《甘肅文藝》被迫停刊，我也多年與編輯們失去聯系。

“文革”后的1972年，華夏大地萬象復蘇。盛夏，隴原的山川田野正煥發勃勃生機，展示著一年中最美麗的景致。復蘇了的中國文學，亦如這自然界的景致，撩撥得許多新老作家和文學愛好者充滿了對“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向往。《甘肅文藝》復刊之際，省委宣傳部、省文聯在蘭州召開規模盛大的文藝界知識分子代表會，實際上是久違了的一次露面會議。我所熟悉的全省知名作家、作者、編輯、評論家都在應邀之列。會后為編撰一套紀念《講話》發表三十周年的甘肅文學叢書，并為《甘肅文藝》的復刊做好前期準備，留下了部分作家和業余作者，舉辦了創作學習班。記得那天會議剛剛結束，“文革”前的《甘肅文藝》老編輯劉傳坤、師日新、曹杰、于辛田就帶著我和劉志清等十余人，住進了友誼飯店;楊忠還抱來幾大摞國內外文學名著，分發給大家閱讀，說楊文林總編正忙著刊物的恢復工作，過兩天來看望大家。

這是劉志清、金吉泰、任國一和我四人，自北京青創會后時隔七年的首次相聚。久別重逢，格外高興，感到異常的友愛和親熱。大家徹夜長談，仿佛有說不完的知心話，道不盡的思念情。談到參加學習班，誰都心知肚明，那是要出成果的。大家剛經歷過文學園地的劫難，馬上要進入臨戰狀態的創作，確實感到有些茫然。比如立意、選題、謀篇、故事和人物的設置、行文造句等等，都很難把握。即使歌頌新生事物，正面反映社會生活，也難脫流行一時的高大全窠臼。何時能撥亂反正，正本清源?這許許多多繁雜的頭緒，讓我們頗費躊躇。劉志清說:“走!明日找楊文林總編去，給他說說，聽聽他的高見，看下一步咋辦。”

第二天，我們去了省文聯大樓。文林總編高興地接待了我們，先關切地詢問了每個人的家庭生活狀況，進而探問大家對學習班有啥想法。劉志清說出了我們的困惑和擔憂，楊文林聽后哈哈大笑:“心急吃不得熱豆腐!你們急什么?先靜靜地讀幾天書，調整一下心態。你們都有最基層的社會經驗，豐厚的生活積累，這就是你們的優勢所在，怕什么!等理清思路，產生了創作沖動，然后再考慮選取哪些題材，如何進入創作。”他接著說，“省上對這次學習班很重視，過幾天蘭州大學、甘肅日報、省人民出版社的匡扶、鄭重、周頓、林草等知名專家、教授和資深編輯來講課，你們都要去聽，認真討論，務必要有這份耐心。”楊總編的一番安撫，起到了定心丸和清醒劑的雙重作用，使我們由浮躁轉為沉靜。安下心來，靜心讀書寫作。學習班結束時，個個收獲不小，創作出了較好的作品，為紀念《講話》發表30周年和《甘肅文藝》的復刊做出了不懈的努力。

以后的歲月里，《甘肅文藝》每年都要舉辦文學學習班或讀書會，我大多被有幸通知參加。除了改變農村清貧的生活，重要的是聆聽編輯老師的當面指教，一次次讓我受益匪淺。從民歌體到自由體詩歌創作，不斷登上新臺階，先后寫出了一些敘事詩、組詩、舊詩體、散文，在《甘肅文藝》等省內外報刊發表。

毛主席逝世的噩耗傳來，在舉國悲痛的日子里，我接到楊文林先生的一封信，信皮和信紙上的字，都是老文化人個性顯明的毛筆字，規格嚴謹，書寫工整。他鄭重向我約稿，要我盡快寫一首懷念毛主席的詩給他。稿了很快寄出去了，發表在《甘肅文藝》紀念毛主席逝世的特刊專號上，還入選詩集《懷念毛主席》，由甘肅人民出版社出版發行。不久，我去了編輯部，楊總編開門見山地批評我，說那首詩含情度不足，還可以寫得更深沉一些。待紀念毛主席一周年的時候，希望我能彌補這一缺憾。我聽從老楊的指教，以升華的創作手法創作了《毛主席站在彩云間》一詩;《甘肅日報》副刊發表后，很快被省人民廣播電臺連續播出。有位在外省工作的鄉親，全家人收聽了幾遍，很是激動，特別來信談了他們的感受。

1985年夏天，楊文林總編和編輯劉傳坤、李禾等專程從蘭州來看我。這是原《甘肅文藝》的編輯們繼承李季和聞捷關愛農民作者傳統的又一次實際行動。他們跋山涉水，深入農村，多次探訪過劉志清、金吉泰、任國一等業余作者，現在風塵仆仆地來到我家，讓全家人因貴客臨門而倍感驚喜。為了接待好我尊貴的客人，我讓鄰居家的小伙子，從巍嶺山捉來自留羯羊，還逮捉了圈養的大紅公雞，即刻準備宰殺。楊總編聽到羊喊雞叫，忙從屋里跑出，說什么也不準動手，他一手解開雞索，一手放了縛羊的長繩，連連對我說:“吃碗手搟長面足矣，不必動刀斧傷了牲靈。”無奈，我只好遵從他的意見，讓老伴和兒媳搟了臊子面，烙了千層餅，煮了豆角、洋芋，用地道的農家飯招待客人。后來他對此次行程很是感慨，專意寫了首五言詩寄贈與我，讀來很是風趣:

造訪小山村，國宏欲宰牲。

我解雞羊縛，一一都放生。

瓜棚豆架下，園蔬列八珍。

談詩日近午，墻頭聞雞鳴。

2006年7月，當我接到中國作家協會書記處批準我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的通知時，心情無比激動。我顫抖著雙手，捧著作協寄來的沉甸甸的證件問自己:我是作家嗎?我是個一輩子務農的大老粗呵!這時，我的眼前浮現出了省、市報刊的許多編輯們熟悉的面孔，讓我不能不時時銘記，永遠敬重。

從創辦初期的《甘肅文學》到《甘肅文藝》、《隴花》、《紅旗手》，再到《甘肅文藝》《飛天》，整整六十年，經歷了不同時期坎坎坷坷的歲月，留下了許多作家成長的足印。很多作者，在這個文學的搖籃里起步，成就了作家夢，有很多詩人、作家，成了全國知名的人物。這怎能令我們不感謝《飛天》的栽培呢!

我想特別告慰李秀峰、曹杰、師日新、雪犁等師長，祝他們的靈魂永遠得到安息!

《飛天》的歷屆領導和編輯徐剛、楊文林、于辛田、汪玉良、李老鄉、劉傳坤、李云鵬、陳德宏、何來、李禾、冉丹、張書紳、馬青山、張平等等都是我的良師益友，他們每走河西采風，路過家門，總要停車造訪我的小山村，喝杯清茶，吃頓農家飯，敘敘舊情，談談創作。臨走，我要送酒送饃，帶上路充饑，卻總被大家婉言謝絕。他們一頭鉆進花園里，拔幾個長得青紅翠白的蘿卜提上車，說路上解渴，然后揮揮手揚長而去，給我留下久久難忘的思念。

近幾年，家鄉通了高速公路，去河西的車不大經過我家門口的公路，來往繞道很是麻煩，朋友們來我家造訪得少了，但每月一期的《飛天》總是準時從編輯部寄來，借油墨馨香的氣息，傳遞著對我的思念，讓這份文學的情緣得以永續。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