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運濤,河南省作協會員。2008年開始小說創作,中短篇小說多次在《文學界》《四川文學》《鴨綠江》《山花》《清明》《黃河文學》《特區文學》《小說月刊》《安徽文學》等刊發表,并有作品被《中篇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轉載。
娘跟二巧,既不像母女,也不似婆媳。娘好像還沒準備好咋當婆婆,在二巧面前有點無措,好像是,遇到了新鮮物,又不知道該咋吃。能不能生吃,要不要剝皮,娘一臉迷茫。小北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娘甚至有討好二巧的意思。
二巧還沒過門的時候,小北問過娘,為啥婆媳之間都擱不好呢?娘怔了怔,沒理小北,又埋頭做起手里的活來。娘的神情好像有點不屑,或者是迷茫,就像小北小時候問先有雞還是先有蛋。不光是咱王畈,天下哪兒不是這樣?不是這家的媳婦跟婆婆爭起來了,就是那家的婆婆跟媳婦吵起來了。婆婆跟媳婦之間,要是沒有個爭吵,沒有個是非,反倒讓人覺得不正常了。這吵架呢,婆婆有婆婆的理,媳婦有媳婦的道。娘屎一把尿一把養了多年的兒子,好不容易成了人,突然又闖來一個女人——還是一個陌生女人——平白無故地要來分享這勝利果實,這當婆婆的豈能善甘罷休?媳婦是啥人?要不是跟兒子結婚,真是八竿子也打不著的一個女人。娘平日里雖說也少不了厲害兒子,使喚兒子,可那都是自家人的事,心里面總是存著憐愛,藏著疼的。哪像這個新來的女人,在兒子面前簡直是蠻橫,簡直是霸道。兒子呢,面對蠻橫,面對霸道,好像還心甘情愿。真是賤啊!兒子畢竟還小,犯了賤也就算了,當娘的看著兒子受欺侮哪能無動于衷?媳婦呢,自忖自己才是那個兒子的新娘,老娘有啥權利干涉他們小兩口的新生活?娘是男人的娘,又不是自己的娘,對自己更沒有養育之恩,憑什么要敬著她讓著她?
小北好像是在勸娘,咱王畈沒有不跟自己閨女親的娘,沒有多少母女吵架的。要是婆婆都把媳婦當閨女養,不就不吵了?眼見著娘對小南的好,小北的意思是,等將來他們結了婚,娘要是待二巧有小南的一半,娘跟二巧就吵不起來。王畈人還不艷羨死?
娘反問小北,要是媳婦都把婆婆當娘養,婆婆能跟媳婦吵?
也是。要是媳婦把婆婆當親娘,即使有個小縫小隙的,誰還當回事?娘呢,也不會跟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塊肉爭這爭那的。問題是,媳婦不是婆婆身上掉下的肉,媳婦跟婆婆不僅沒有血緣關系,還爭著想得到同一個男人的寵愛,能不吵?
小北的話還是起了作用的,娘雖說沒有把二巧這個媳婦當閨女,娘也沒把她當丫環使。遇到合適的機會,娘總是想跟二巧說句俏皮話,玩笑話。娘是想讓外人知道,她可是個會當婆婆的人,是彎著腰跟媳婦說話的,把媳婦當閨女哩。
去張寨拜年的頭天,小北問娘,過年給張寨的準備了啥包啊?
娘看著二巧,笑起來,還準備啥?兩把草不就夠了?
草是給豬馬牛羊這樣的畜牲吃的,是罵人的話。娘咋能出口就罵人呢?娘跟二巧的爹娘是兩親家,雖說也算是親戚,但沒有血緣關系,見了面就經常比著對罵,你不罵人家人家罵你。娘當著二巧爹娘的面也這樣,罵得一樣輕巧。表親之間就這樣,尤其是那種表了幾表的遠房親戚。這對罵里擠干了兩人之間的生疏,相反,倒含了很多的親昵在里面。打是親,罵是愛嘛。當然,這種罵不同于那種粗俗的罵大街,是充滿了智慧的隱語,都含在雙方的話語后面。娘要是直接說親家是豬,是馬,或者牛羊,就顯得娘這個人太粗俗。娘說他們是吃草的,吃草跟吃飯的當然不一樣。有時候,被罵的人癔怔好久才反應過來,晚了,人家已經走遠了。還有一點得注意,這樣的對罵得掌握好火候,只在雙方之間展開,不能牽涉到對方的長輩或晚輩。比如娘,娘要是罵二巧就會引發婆媳爭吵。二巧是晚輩不假,二巧畢竟不是自己的閨女,罵不得。
二巧的爹娘只有吃個啞巴虧。還能咋著呢?二巧是晚輩,只能替爹娘先扛著。二巧不用擔心,回娘家的麻籃里肯定不會有草。娘要是真給新媳婦備一麻籃草的話,這玩笑也就開到天上去了。拜新年的那一天,小北的麻籃里是新炸的油條,堆得高高的。油條下面是一包糖,一包果子,一個肋條子。這肋條子,其實就是塊帶著根肋骨的豬肉。這肋條子在王畈可是有講究的:一是大小,說明著主家的大方程度,富裕程度;二是信號,要是主家留下了,就說明人家愿意跟你繼續走動,下次回訪的時候就給你捎回去。肋條子是回年的一個由頭。這一來一往的,親戚就走熱乎了。要是主家拿它當壓麻籃的禮物直接讓你給捎了回去,那不是啥好事,說明主家不樂意再跟你來往了。
小北從張寨一回來,娘就背著二巧問,張寨的做了多少盤子多少碗?王畈那一片兒,最高的待客禮數是兩道菜,八個盤子十二個碗。第一道菜是下酒的,八個盤。第二道菜是下飯的,十二個碗。過去沒有湯盆,都用碗。上不上八個盤子十二個碗,那得看客人的身份。比如新女婿小北去張寨,那是無論如何也得兌夠這些盤子碗數的。真不夠,去親戚鄰居家借也得湊夠。活泛一些的女人,變個花樣又是一盤菜。比如桌上有了涼拌蘿卜絲,那就再炒盤蘿卜條,或者拆一包果子裝到碗里。娘不是怕兒子在張寨不待見,娘是想借鑒人家的做法,等人家來回年的時候爭取不比人家做的差。每次小北走親戚回來,去姑姑家也好去舅舅家也好,娘總要問,幾個盤子幾個碗。以前小北還小,上桌只顧吃,哪去數盤子碗啊。娘卻不管,問了桌上的盤子碗數又問盤子碗里都是啥菜。有時候小北不耐煩,就拿話沖娘。娘訕訕地轉向爹,這孩子,人不見長脾氣倒長得快!爹是大人,啥事都心里記著呢,一五一十地跟娘匯報清。記不清的時候也有,爹不會拿話沖娘,爹總是會認真地回想。有時候,爹還得負責跟娘報告某一盤好吃的菜的做法。爹不會做菜,又是客人,進不了人家的廚屋,當然不知道咋做,爹只好跟娘回憶菜里都輔加的有啥。娘對這些上心著呢,哪家的酒席辦差了,人家不怪當家的男人,人家怪女人下不了廚房,不會持家。娘當然算是會持家的女人,下次來客的時候,娘不吭不響就端上來自己的試驗品。爹一嘗,還別說,真是那個味。甚至,比爹在外面吃的還要香。小北后來大了,也開始注意這些婆婆媽媽的事了。有時候,娘不問,小北也會主動告訴娘,人家做了多少菜,都是啥菜。今年小北是新女婿,新女婿拜新年,自然得八個盤子十二個碗。不光這,小北還得坐上席。新人頭一年,去哪家都是這個禮數。走的時候呢,還得打發給新人錢。小北喝了酒,記不清桌上上了十一道菜還是十二道菜。反正一大桌,誰還記著數數!
這拜年回年的,最容易引起婆媳之間的矛盾了。肋條小了,包拿少了,禮數不夠了,菜不是八個盤子十二個碗了,來客坐席的位置沒安排好了……這邊的親戚得照顧到,那邊的親戚也得安排好。公公婆婆小心翼翼的,生怕哪方面不稱人家的心。
天氣一回暖,春天就來了。小北跟爹開始起早貪黑地整地。整地就是犁地耙地,邊邊角角犁不到耙不到的地方小北在后面用鐵锨或釘耙再補補。晚黑吃罷飯,爹再安排第二天的活計。這就跟過去生產隊里派活一個樣,隊長頭一天就得安排好男女勞力的活計。聯產承包了,隊長沒了,可家里呢,還不得有一個隊長?不光王畈,鄉下都是這樣,再大再小的家庭都得有一個隊長。比如“雙搶”時節,要是沒有個派活的,一家人心不一致各干各的,活干不周全不說,還會誤事。爹雖然沒當過生產隊長,可在家里絕對是個不二的隊長。爹分配給小北的活是跟爹一道去暖房挑姜牙子,二巧跟娘去東坡麥地里薅草。姜還是種在西坡,西坡地里有小北家的兩處園子,一塊是姜地,一塊是菜地。爹說,都種姜,姜掙錢。
小北說不能再種那么多姜了,去年就死了不少。過后小北自己都奇怪,咋突然敢挑戰爹的權威了。以前小北可從來都是聽爹的,爹讓鋤地小北就去鋤地,爹讓澆水小北就去澆水。爹做活是老把式,小北才做幾年?結了婚,小北覺得自己跟爹一樣了,也算是大男人了。對爹的話呢,不再是過去的那種盲從,小北甚至覺得,爹這個指揮官當得不夠精明。生產隊也好,家庭也好,誰都可以犯錯,唯獨指揮官不能錯。指揮官一錯,那損失可就大了。
爹說,去年發瘟,今年還能發瘟?再說了,這是塊熟地,一直種著姜,不種姜種啥?
小北說,我看還是留塊地種西紅柿。種土豆也好啊。老是種姜,姜需要的養料拔盡了,還能不死?小北把生物書上的東西都搬來了。
爹說,不種姜咱多少年也成不了萬元戶。看人家園三的,去年廣播上說的那兩個萬元戶不都是賣姜賣的?別怕麻煩,麻煩點價錢高。爹還把小北當小玩孩呢,做活能懶就懶。不過,這種姜還真是個麻煩活,姜出了暖房,一個芽子切成一塊,埋到地里。等到從地里冒出了芽,再給它們封壟。封壟之后就是上肥。上肥更麻煩,每一棵苗邊上都要挖個坑,上點復合肥,再埋住。這個坑既不能太近也不能太遠,近了肥料勁太大會把苗燒死,遠了又起不到作用。姜苗再長高點就叫姜腱了,姜腱怕夏天的大毒太陽,得用棚子遮蓋著。最麻煩的活就是這搭姜棚。搭姜棚之前還得先栽柱子,姜柱子是姜棚的支點。姜柱子栽起來了,再把麻稈一根一根地鋪到上面,姜棚就算搭起來了。
小北不愿意種姜并不是怕麻煩,姜地的活簡直是要命,小北心疼剛過門的媳婦。姜地被伺弄得那么好,長姜苗也長野草。去年園三就有人在姜棚里薅草熱死了。小北繼續跟爹爭,去年貴,今年就該便宜了。還瞅著去年的那個價,一窩蜂地都去種,姜多了賣給誰?價格是由市場決定的。小北看過一本破書,是經濟學方面的,知道點價格價值方面的知識。
爹說,書上說得好,沒見哪個教書的能種好地。
小北沒話了,教書的老師外表光鮮,哪個日子不過得緊巴巴的?種就種吧,爹種了幾十年的地,自己才種幾年?
到了夏天,活少了,鄉下就閑了。可老天爺卻不讓人好過,天熱得人沒法睡覺。忙的時候忙得昏天黑地的,人一挨上枕頭就呼呼地睡著了。小北不嫌累,不嫌乏,小北還算新郎官,還沒完全從蜜月里走出來,白天坡地里的活忙完了,晚上還想在二巧這塊地里再忙活忙活。天一擦黑,小北就想跟二巧膩歪。二巧偏偏不讓小北上身,說是天熱得像著了火。咋不是?再加上小北心里的那團火,兩團火一起燒,二巧能受得了?小北就念起大冬天的好來。以前小北最不喜歡的是冬天,冬天穿得笨手笨腳的,人都懶得動彈。現在呢,小北覺得冬天還是不錯的,甚至比夏天美,夏天讓人沒法在床上盡情地折騰。
二巧最近開始挑食,這也不吃那也不吃的。娘猜,剛結婚時二巧是不好意思,現在人熟了,就開始挑三揀四了。二巧喜歡吃面,小北和爹娘都喜歡吃米,娘做飯就為難了。說難也不難,娘倒是很少猶豫,飯桌上米飯還是多一些。二巧呢,也不好說啥,不吃了,回到房里就睡。娘不輕不重地跟小北說,看看你媳婦,才過門幾天就長脾氣了。做飯還不得盡著大多數人?
小北知道,這可能就是婆媳爭吵的發端。娘呢,做得也有點過。這少數喜歡吃面的是二巧,要是換作他小北,娘也不至于一天到晚都是米飯。媳婦畢竟不是閨女,婆婆哪能虧著男人跟兒子去疼一個外人?
改天小北要去趕集,二巧要他捎點葡萄回來,二巧突然想吃葡萄了。小北呢,嘴上沒說,心里覺得二巧這媳婦做得也確實有點過,年紀輕輕的啥時候開始貪嘴了。念著老婆帶給自己的好,臨走的時候小北硬著頭皮朝爹多要一塊錢。小北不敢直說是二巧嘴饞了,爹自然沒有答應。小北沒法子,只好實話實說。娘在一旁插話了,多金貴的身子啊,你娘還想吃蘋果呢,買吧!
爹本來還在猶疑,娘一插話,爹就堅定了。咱又不是萬元戶,咋能想吃啥就買啥?一塊錢能稱二斤鹽呢。
回來的時候,娘老遠就問,你給張女子買的葡萄呢?
小北不解,娘咋變恁快,開始還怪二巧金貴呢。
娘迎上來,小北,你要當爹了知道不?
小北怔了怔,當爹?爹不是好好地在那兒嗎?小北還以為娘是想讓他小北接替爹當這個家呢,心下歡喜,又不好在娘面前表露,抿著嘴傻笑。
娘的歡喜早藏不住了,傻樣,你媳婦懷孕了知道不?
小北這才恍悟過來,臉上漾著笑跑進里房。二巧迎住他,葡萄呢?
小北不敢說娘心疼錢不讓買,撒謊說賣完了。看到二巧的臉沉下來,小北趕緊說,咱下集再去買。
娘在外面說,去摘兩個生西紅柿,酸酸的,一樣管用。
第二天,娘帶著二巧從集上衛生所回來,小北遠遠地接著。娘喜滋滋地,嗓門大得一王畈都聽得見,懷上了,都快兩個月了。二巧呢,當然早知道了,一直沒好意思說。
回到里房,小北問二巧,男孩女孩?
二巧說,我哪知道。
小北又問,娘沒給你稱葡萄?
二巧說,稱了,二斤,路上就吃完了。娘說回去吃生西紅柿也一樣,都酸。
小北摸摸二巧的肚子,哄著媳婦,還有爹娘呢,要是就咱倆,你吃啥我都給你買。
二巧眼瞅著小北,一字一頓地說,要不,咱跟他們分開過?
二巧那神情,肯定是早想好了的。小北沒敢接茬。那時候的王畈,還都是大家庭,一家子十幾口的都有,四代同堂的也不少見。剛結過婚的,或者剛生了孩子的,哪個不想過自己的小日子?小兩口的小日子,一想起來都讓人激動。吃的啊,用的啊,東坡田里種啥莊稼啦,西坡地里種啥菜啦……這小一輩的跟老一輩的想不到一塊去。就說家里的洗臉毛巾吧,用得都快見不到布紗了,娘還不舍得換。一條毛巾能花多少錢?家里的財權在娘那兒,二巧只好攛掇小北去催娘買條新的。娘卻不以為然,換啥換,不是還能用嗎?過日子,能省就省。
老一輩的人,喜歡的都是面子上的東西,喜歡一大家子人貼心貼肉地在一起,鍋碗瓢勺的,熱鬧,和睦,也就是書上說的天倫之樂吧。所以呢,這分了家過自己小日子的,也不能全怪人家小的不孝。當然,婆媳擱不來的也有,村子里隔不了幾天就會有妯娌、婆媳鬧得噼里啪啦的,好像不鬧就不是妯娌,不是婆媳。還有的,砸了東西不說,甚至婆婆揪了媳婦的頭發媳婦抓住婆婆的耳朵互相扭打起來。當公公的,還有做丈夫的,是幫著去打架呢還是幫著去勸架?為難著哩。干脆,分開算了。各過各的日子,清靜。
小北呢,爹娘就這么一個兒子,咋分?不過,王畈也有這樣的,就一個兒子還是分開了。前年,東頭的順子新添了兒子,順子媳婦就想跟公公婆婆分開過。順子的爹娘看出苗頭了,極力地按著壓著。這一按一壓的,婆媳就擱成了一對仇人,不分咋過?順子這一輩呢,畢竟是見過世面的,不想讓她們婆媳鬧得雞飛狗跳的,想用一個文明的方式把家分了。那個時候,上邊正在村里搞選舉,順子就想了個辦法,投票。順子爹娘開始不同意,后來竟也認了。順子娘把順子姐叫來,你姐的戶口還在咱們家,要投也得咱五個人投。結果呢,當然是三比二,順子他們輸了。順子再怎么做工作,姐還是跟娘親。順子媳婦想來想去到底想出了癥結,姐是嫁出去的人了,投票權也應該遷走了,姐的那張票無效。順子受到啟發,抱出襁褓中的兒子,說兒子雖小,畢竟是咱王家的人,他有絕對的投票權。這樣一來,順子他們又反敗為勝了。順子的爹娘只好認了,不認還能咋著?有人跟順子爹開玩笑,按咱國家的法律,你孫子還不到十八歲,沒有投票權啊。玩笑是玩笑,家已經分了還能再合起來?
小北是理解順子的,順子還不是想當隊長?要說呢,二巧跟娘處得還算不上多壞,但也不能說太好。起了這個心,二巧他們就數著自己小日子的好來,就開始不安分了。小日子有那么多好擺在那兒,二巧想起來就鼓搗小北去跟娘說。小北說不出口,要是分的話,也得你二巧去說。兩個人都不想做那“惡人”,推來推去的,誰都不好意思去。
秋霜一降,就要收姜。那兩天,王畈哪家都摸到黑更半夜。娘跟二巧負責把姜腱掰下來,掃掉姜塊上的土。爹負責把大塊的新姜裝到桶里,卸到井下。小北在井下整理好窯,把姜分堆堆好,用沙埋住。連續忙了三天,姜才算收完。跟去年一樣,死了不少。算算,并不比去年多收多少。小北一家,來年的零用錢就指望這一井的姜了。
頭一次趕集賣姜,是小北去的。天還未亮,爹在外面催促小北趕緊起來,早去好占位子。小北極不情愿地分開二巧的胳膊,嘟嘟囔囔穿好衣服起來。那些姜已經晾過一天了,爹早把姜身上的沙掃掉了,姜渾身上下變得黃燦燦的,黃金一樣耐看。小北先挑了兩半筐,一路上還在埋怨爹起得太早。誰知道,到了集上一看,整個集上都是賣姜的。城里每天只來幾個姜販子收購,這一集的姜賣給誰?一晌午只有寥寥的幾個人問,幾分錢一斤,比去年低了快五分錢了。
小北把姜挑回家,忍不住嘟囔,我說種點菜,非要都種姜,滿集的姜賣給誰?
爹不吭氣。娘說,這孩子,脾氣越來越大了啊。這種莊稼的事,跟賭博一樣,哪個能知道明年啥東西貴早成萬元戶了。
小北得了理不讓人,我就知道,你們咋不聽?明明去年姜賣得貴,今年肯定都把寶押到姜上,咱還非要多種。再說了,你們種了幾十年莊稼還不知道莊稼不能重茬啊?
娘也不吭聲了。小北接著又問,明年咋弄?
爹討好地說,明年咱一塊姜都不種了,種菜。聽你的。
爹的話不像是賭氣,像是早思謀好了。小北說,明年還真得多種點姜。咱受了教訓人家不也一樣?一窩蜂都擠著去種菜,菜還能賣上價?
爹說,都是你的理了。今年姜這個樣子,我還敢讓你種姜!
小北一聽爹這語氣,肯定是不同意種姜了。要不,咱分開算了。分開了,誰想種啥種啥。
爹不吭氣了,正在廚屋里忙活的娘也沒了聲音。小北去水缸舀瓢水喝,發現娘眼淚淌得長長的。小北一去,娘好像得了鼓勵,嗚嗚咽咽地哭出了聲,一邊哭一邊還數落小北。你長大了,翅膀也硬了,娶了媳婦忘了娘,真不假啊!才結婚半年就要分家,你讓我們的臉往哪兒擱啊?
這分家呢,好像哪一家都是小一輩先提出來的,好像是老的虐待了小的。爹娘就想法拖著掩著,瞞一天是一天。家里的兒女再多,老人們都想偎在一起,熱熱鬧鬧的,多好。兒子媳婦呢,跟爹娘想的可不一樣,兒子媳婦想的盡是自己的小日子。原本村子小就不盛事,哪家晌午來客了,哪家婆媳吵架了,隔不了天就會傳遍全村。可是這分家就不一樣了,爹娘總覺得是件臉上沒光彩的事,總想隱著瞞著,最好瞞到分家的那天早上再讓人知道。兒子媳婦呢,覺得反正分家是早晚的事,晚分不如早分,謀劃好的小日子早就急不可耐了。一分家,爹娘免不了哭哭啼啼的,好像兒子也不是自己的兒子了,被一個狐貍精搶走了。
分家還有一種說法,叫鬧分家。小北覺得自己跟別人不一樣,無論如何,跟爹娘也不會到鬧那一步。小北想分家,是覺得爹不懂得咋安排家里的大事,小北想自己當家。小北相信,要是自己當了家里的隊長,肯定比爹強,比爹鋪排得好。比如今年,大堆的人都去種姜,蔬菜就種得少了,菜的價錢比往年上去近一倍。姜呢,反倒比去年落了幾分。爹沒有按小北的想法做,這一反一正,損失了多少?
娘一哭,小北就無措。小北聽不得人家哭,何況還是自己的親娘。里房里,二巧正癡愣愣地看攤在床上的那些小毛孩的衣服。小北進去,二巧的身子動都沒動。小北知道,二巧這是裝呢,二巧心里指不定多高興呢,小北終于提出分家了。二巧在小北面前絮叨過多少次了,大鍋的稀飯小鍋的面條。二巧的意思是,小鍋的面條那才叫有味哩。這小家的日子,能不滋潤?
娘一連兩頓都沒吃多少飯,眼睛紅紅的,弄得小北心里也酸酸的。晚上睡覺的時候,小北說,娘哭得怪讓人傷心的,要不,咱再等等?二巧說,反正早痛也是痛,晚痛也是痛,早分早利索。過兩年,你再提分家的事,娘不還得另哭上一陣子?二巧說了好多分開過的好處,除了吃飯,咱想啥時候出工就啥時候出工,種啥也由你小北定,今后你就是咱家的隊長了……
小北也是這樣想的,爹才四十多歲,不分家啥時候自己的話也算不上話。分了家,自己就是一個小家名正言順的隊長了,就是堂堂正正的小北了,再也不是那個“老鐵的兒子”了。小北謀劃好了,明年春上,把屋后的兩棵椿樹放倒,放水里漚一夏,秋里打上一個木供桌,把當門的那個土供桌換了。剩下的木料再打兩把椅子,家就有個家樣了。
第二天,爹照樣吩咐小北下井出姜,下集賣。小北說,還賣?現在姜這么便宜,賣了不跟扔了一樣?
爹說,不賣你吃啥?都積到明年,不還是賣不出去?賣一點是一點。
小北見爹很堅決,也不再堅持。小北心里想了,反正就要分家了,爹這個隊長也當不長了。
晚上吃飯的時候,不知道誰又扯出了順子分家的事。娘突然停下筷子,小北才意識到,這個話題太敏感,尤其是在娘面前。小北本來應該停下來,或者跳過去的,但是既然扯開了,干脆就借此把道理挑明白算了。順子這兩年,干活不用說吧?再累再苦都沒有怨言了。還有經濟上,順子那小日子……小北怕自己的向往表情刺激了娘,趕緊收住,惴惴地瞅了瞅娘。娘的眼瞼低垂著,看不出有啥變化,小北放下心。萬元不敢說,千元肯定有吧?順子跟他爹雖說是兩家人了,還不是貼心貼肉的,跟沒分一樣?依我看,比沒分開還熱乎呢。距離產生美。小北突然想起了書上的一句話。怕娘他們聽不明白,又加了一句,親戚不常在一起,反而顯親了。
娘扒完最后兩口飯,分,咱也分。娘的意思是,小的們既然起了分的心,擋是擋不住的。娘還怕,到時候鬧得跟順子家一樣,好像誰委屈了誰似的,人家笑哩。
第二天去趕集的時候,爹囑咐小北,你娘讓你趕集碰到你舅時跟他說一聲。
小北激動得心咚咚跳,跟舅說啥?還不是讓舅來主持分家。王畈這一片,哪家分家都得請舅來主持。小時候小北就想過這個問題,舅跟姑夫一般遠一般近,咋不請姑夫來?大了,小北才明白,對于爹娘來說,姑夫咋說都算是外人,比不上舅,舅是娘的親兄弟啊。娘親舅大,鄉下自古就是這個理。舅主持分家,就跟現在打官司請律師差不多。舅是晚上吃過飯來的,一到小北家就安慰娘,孩子大了,想過自己的小日子了,這有啥不好?大人小孩各有各的過法,小北他們又不是二流子,不照日子過?你沒碰上胡攪蠻纏的,我們隊的王麻媳婦,夜兒個還把婆婆按在地上打了一頓。誰管?自家人的事,誰也管不著。舅安慰罷娘,又跟二巧說,張女子,你呢,才過門,好多事呢,你娘可能還照顧不到,你也別放心上。今后呢,雖說是各過各的,畢竟還是一家人,啥事都互相照應著,互相幫襯著。
后來,舅就問娘,東西都分好沒有?娘眼睛都不抬,說,有啥東西?不就是一點糧食,千把斤姜嘛,你看著分吧。
舅說,這樣吧,小北呢,自己的孩子,馬上又要添人了,手里可能會緊些,啥東西都多分點。四六分,咋樣?
爹在一邊應答,中。
舅問,房子呢?
娘說,我跟你哥兩個人,住哪都成。要不,我們住廚屋,三間堂屋給小北。
小北不同意,要是三間堂屋都給了自己,出門還不讓人家戳斷脊梁骨?娘住兩間堂屋,東頭那一間我們住。要不,干脆我們住廚屋算了。小北想,只要過上自己的小日子,就是住草棚也是高興的。
舅說,東頭那一間,有你爹娘在,就輪不上你。咱得按規矩來,東頭為大。
小北哪知道那么多規矩。那,我們住西頭那一間?
舅跟娘說,要是你們兩個住了廚屋,你王畈人咋看小北?不如姐住東頭那一間堂屋,再加一間廚屋。剩下那兩間堂屋呢,寬敞些,都給小北。年輕人喜歡排場,人來客去的,也寬綽。小北沒有廚屋,可以把另一間堂屋當廚屋用,也可以自己在西頭再蓋一間。你們年輕,有的是力氣,蓋間廚屋也容易。
田地呢,也是一樣。西坡的兩塊地,娘揀了塊小的,大的給了小北。東坡的田,一家兩塊。
家就這樣分了。
娘跟媳婦商量,東西都分了,家就等過罷年再分吧?就剩這三兩個月了,咱在一起過個熱熱鬧鬧的年,看好日子再把鍋碗瓢盆掂開。二巧一聽婆婆說這話,可憐兮兮的,心里就軟了,都快不好意思了。反正東西都分好了,也不在乎這幾個月。過罷年就過罷年吧。
小北和二巧商量,趁著秋冬沒事,在西頭再蓋一間廚屋。說干就干,第二天吃罷早飯小北就到東坡田里開始和泥。中途回來帶碎麥草時,爹才明白,小北正在脫坯。這孩子,脫坯這活能是一個人搞得了的?家還沒有分開呢就開始論真了。
爹跟小北在東坡田里干了幾天,脫下百十塊坯,蓋間小廚屋是足夠了。爹平時出門都背上筐,路上見到豬糞牛糞磚塊的,順手就拾回來。小北的廚屋就用這些爹平時撿的小磚塊先打了地腳,又在西頭溝邊挖了幾車土回來,撒上碎麥草,泥和熟,砌墻。
自從舅來分家,小北干活再也沒用爹催過,娘也不用站在屋山頭,東張西望地喚小北回來吃飯了。爹起來的時候,小北已經將做活的東西準備好,叉子、鐵锨、泥兜……叉子用來叉摻了碎麥草的泥,鐵锨用來打磨外墻的面。爹眼瞅著小北忙活,心里是又喜又憂。喜的是小北終于像個大人了,知道自己操心了。憂的是,兒子大了,等過上自己的小日子就離爹娘遠了。
秋天還沒完,一人多高的泥墻已經做好。晾了幾天,泥墻干得差不多了,再壘屋山。屋山全用土坯,壘起來也容易。干干停停,剛進冬月門,一間小廚屋就搭起來了。
眼瞅著自己的小日子馬上就要來了,小北二巧跟爹娘說話的聲音也軟了。這軟里呢,好像還帶了點甜味,甜得爹娘的眉眼一天到晚都開著,早把分家這茬給忘了。
一入冬,人就閑了。村里或鎮上的當家的每年都趁著十冬臘月農閑,修路,修水利設施。村民組長屋前屋后喊開會,說是商量東頭大路墊磚渣的事兒,一家得去一個主事的。爹正忙著清豬圈,讓小北去。小北走到門口的時候聽到里面正在點名,老鐵來了沒?
小北忙不迭地應答,來了來了。
組長看了看小北,你爹呢?
就有人在下面替小北喊,人家小北馬上就是孩子他爹了,還非得老鐵來?今后老鐵家的事怕是得改成小北全權代表啰。
跟爹差不多年紀的就哄笑,這老鐵的名字也要改啰,改成小北他爹啰。小北聽得出,這哄笑里,夾雜著些許的傷感。爹的名字改了,他們還能要多久?
屋子里亂哄哄的。小北腰板比以前挺得更直了,心里呢,也為爹難過,恐怕,這是每個爹娘都要經歷的事吧。人這一輩子,想想也怪有趣的,不同時期的名字都會有變化。比如二巧。當姑娘的時候二巧就叫二巧,誰都這么叫。訂了婚以后呢,這二巧的名字說出來好像會燙了男方的嘴,二巧就被張寨的三個字代替了。結了婚呢,又得變一次,改成小北家的了。擱長輩的嘴里,還有一種叫法,張女子。生了孩子以后,又多了一種稱呼,孩子他娘。再比如小北的娘,小北從來就沒聽人家叫過娘的名字,都是小北他娘。男人呢,也有變化,只是比女人少一些。小北小的時候,人家都叫他老鐵的兒子。一結婚,人家才記起他的名字,好像男人結過婚才算長大。老鐵呢,兒子大了,人家好像突然就忘了他的名字,都改叫小北他爹了。小北也知道,將來自己的名字也會被人家忘掉,會變成孩子他爹的。好在,這個將來還早,還得一二十年。小北不怕。
年過罷了,爹娘倒沉得住氣,誰也不提分家的事。小北有點急不可耐,小北早瞅準了集上百貨商店里明晃晃的鋼精鍋、洗臉盆,還有那些厚毛巾,摸起來就毛絨絨的,溫暖,潔凈,貼在臉上跟二巧的皮膚一樣,小家的感覺就來了。過年的時候娘總算買了條新毛巾,雖然輕薄了點,到底是新的。小北以為娘肯定是忘了以前自己說過的話,不時地拿那些鍋碗瓢盆的東西提醒娘。娘呢,不接小北的話,想著法子繞開。小北也不好催得太直接,只得耐著性子再等。小北還安慰自己,興許是正月里的喜慶味還沒過完,分家不合規矩?小北知道農村里規矩多,比如臘月里不興說鬼啊死的話,正月初五以前不能動生糧食……要是小北當了家,小北就想摒棄這一切亂七八糟的規矩,誰愛說啥就說啥。
出了正月,抬頭就是二月二。小北終于忍不住了,跟娘說,我得去買鍋碗瓢盆了。娘哪能聽不出小北的意思?娘不慌不忙,張女子趕著哪個月生?小北說,不是二月底嘛!娘說,張女子坐月子,誰來伺候她?小北撓撓頭,還真是,以前光想著兩個人的小日子了,倒是沒想到添了孩子的事。娘說,等張女子過了滿月再分吧。
晚上小北跟二巧說起這事,問她娘能不能來伺候她坐月子。二巧像是忘了分家這事,我爹身體不好,嫂子又進了城,你又不是不知道。小北說,那咱還分家嗎?二巧說,分啥家啊?分開了你哄孩子你洗尿布?我娘說了,家里有個婆婆是做媳婦的福氣,飯有人做,小孩還有人照護……婆婆都給小孩準備八套衣服了,還有二十塊尿布……
小北趕緊瞅了個機會跟娘說,這家,還是不分好。娘笑笑,不分就不分,五口人也不算多。小北訥訥地接上,是啊,人家十幾口還在一塊過呢。娘說,我跟你爹合計了,今后呢,這個家就交給你了。我們都老了,比不上你,年輕,有文化,腦子又活泛。今年東坡西坡的事,你就看著折騰吧。
小北沒有推讓,生怕一推讓娘會收回剛才的話。小北按捺住激動,學著爹的樣子,用鐵锨勾住糞框,悠到背后。娘,我去西坡轉轉。
娘看著小北的身影,這身子多么熟悉啊。小時候一天到晚摟在懷里,盼著他快些長大。長大了,開始出門上學了,又盼著他安安生生的,別摔著碰著了。下學了,能做活了,又怕他累著……如今呢,這身坯寬大結實,整個一個二十多年前的老鐵。想到老鐵,娘心里有點惶恐,那時候的老鐵,結了婚不也是跟小北這樣,整天膩著新媳婦,疏離了自己的親娘?
娘在心里嘆了聲,這日子,一代傳一代,怕是改不了啰。娘的語氣,是欣慰,還有些許的失落。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