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二首

臨水而居，我看著河水毫無疲倦地流，偶爾

繞過一座土坡和幾排房屋，沒有什么

再讓它突然心跳。我看著河邊的鄉(xiāng)村如此安寧，

不像我在詩中所描繪的，那些無用的夢境。

天微涼，春天起，風(fēng)靜靜地航行，

運走時間的碎片，緊接著又運來歲月的塵埃，

在黃昏的屋宇下，一條河流奔跑在鄉(xiāng)村的書卷

之內(nèi):五畝良田拂動，十萬花粉飛揚——

那是很多年前，我還是個懵懂的孩子，

看著光線在草尖上移動，從一根草到另一根草，

到更遠(yuǎn)的地方，水邊的光陰如此緩慢——

風(fēng)說出的每個詞語都經(jīng)過了小小的彎曲。

那時，我沒有理由地愛上了那些青草，

那些暮色中的閃動，愛上忘記了來路的河水，

還有那些不知名的蛾子，它們列著隊，

貼著水面，有的飛翔，有的突然墜落，

在野花成堆的河畔，我滿臉含羞別轉(zhuǎn)過頭，

還帶著小小的不安。整整七年，一米高的少年

在岸邊遠(yuǎn)眺夕陽，白日做夢，摸黑洗手，

世界有足夠的時間，讓七年一閃而過——

多少恍惚的伙伴和記憶被粗心地留在水邊，

像螢火、沙礫、花香和苔蘚——在深夜的月光下，

它們會不會跟隨風(fēng)的腳步，悄悄蔓延到我的枕邊?

當(dāng)我到了新的地方，新的一天，我要把我的贊美詩

獻(xiàn)給它們，獻(xiàn)給這條河里的水和岸邊的村莊，

時代如此慌張，我不知道生活會在哪個彎道上

急剎車。我要在生活的低處，獻(xiàn)上這首短小的詩篇，

替我照看水邊飄落的花瓣和葉子，而這時，

一聲不響的水在我體內(nèi)翻卷浪花，猶如大風(fēng)吹雪，

猶如一匹烈馬，而我思念的鞭子已經(jīng)夠不著它——

我會說:“我愛”或者“我痛”，這些話語一直

埋在我心里。現(xiàn)在，也許我只是在旅途中，

一直蜷曲著的一生，也許會在水邊一瞬間舒展

開——

多好呵，臨水而居，一個人就是一個小小的

大自然。我想在水邊寫出此刻的安寧，

寫出心中枯草一樣馴服的安寧，這樣的安寧，

對于一個詩人來說是多么重要。在我生活的

這個年代，一天一天，我們殘忍，無知，傷害了多少

時光，一生的黃昏就這樣不知不覺降臨了，

我體內(nèi)理想的樹枝，很快地一根一根的折斷。

世界是那樣的空，沒有一張床可以使我躺下來，

安心地閱讀一條河流，一個村莊，甚至一只不起眼的

小蝌蚪。世界就這樣空在那里，它用被生活遺忘的

部分，解釋著我的生活。“河水在不斷消失，

但不會遠(yuǎn)去”。我只能這樣，給它寫出這樣的詩句，

并不知道我們下一次會在哪兒見面，

仿佛那個想念著我的人會與我從不同的方向奔

赴——

呵。臨水而居的人，多么幸福，清風(fēng)依水彈唱，

魚群推動波浪，稻禾在沉默中快速成熟，傍晚的

霧靄，猶如村莊裊裊的炊煙，風(fēng)在復(fù)述，

樹葉在輕輕梳理。一個失眠的書生，抽身而起——

他走在回家的路上，仿佛行走在岸上的魚，

最終會和水走到一起，思想徹底干凈，和最后的

安寧走到一起，臨水而居，學(xué)會享受，學(xué)會在卑微的

日常生活中，即使前程一片渺茫，也要閃爍磷光——

哦。臨水而居，全是因為這個復(fù)雜的世界。

思鄉(xiāng)書

多少年。我思念故鄉(xiāng)，仿佛思念是一件多么

容易的事情。在雨聲中失眠的時候，

在閑散的日子，我思念，像咖啡思念糖，

船只思念渡口，火車思念站臺，哪怕小小的。

多少年。我的故鄉(xiāng)終于成為時間里的一個夢境，

履歷中的一個象征，身體里的一個精神村莊，

要看到眼前的故鄉(xiāng)是一件多么困難的事情——

具體到蔚藍(lán)之下，頭頂之上的一個喜鵲窩，

細(xì)微到大地上居無定所的蜜蜂或者蝴蝶，

卑微到源源不斷，沿墻角匆匆而行的昆蟲，

密實到春天的田野上一叢叢茁壯成長的野菜，

誰能讓眼睛、耳朵、鼻子，這些具體的器官

在一個村莊面前復(fù)活?多少年。故鄉(xiāng)在我的寫作中，

它是向上的，隱喻的，它可能會重復(fù)我的憂傷，

卻不會讓我再次心碎，我知道這樣的寫作多么可恥!

我的故鄉(xiāng)，它就要漸漸離我遠(yuǎn)去，在一個虛偽、

矯情者的內(nèi)心，一場大雪正朝著夜的方向，

落到廣闊的黑暗——它慢慢消失、安靜、沉默，

被一粒粒灰塵包裹。但它活著，它在一首描寫村莊的詩歌之外，不是一勺月光，一個溫暖的詞匯，

像十六年前一棵遭受過雷電的玉蘭樹，在遺忘中

遞過來更多的濃香，又被路過的雁唳碰痛。

多少年。我的故鄉(xiāng)，默默地一聲不吭，悄然一世，

而我的思念多么倉促:逼仄的夢境，沙啞的詩歌，

寒風(fēng)中搓手跺腳的世界，我對故鄉(xiāng)的思念，

就是思念母親徹夜親手為我煮熬的藥汁，

思念一個村莊，一個泛黃的筆記薄，一群年事已高的

麻雀，多么現(xiàn)實!我在寫作中停下來——

為制成棺木的柏樹點一盞燈，為厚厚的陳年舊事點

一盞燈，并向它們致敬!也許，這是我唯一能夠

想起的。我的故鄉(xiāng)，當(dāng)我試圖看清它的時候，

我感到了那讓一個人消失的力量，當(dāng)我試圖

把它的故事講下去，把睜大眼睛的幼兒哄入睡，

試圖把它放進(jìn)詩篇，我的內(nèi)心直冒虛汗——

向上的寫作總讓故鄉(xiāng)布滿了比喻的灰塵，

我的故鄉(xiāng)就是這樣被弄臟的!我已經(jīng)寫詩多年，

站在一個村莊謙卑、低矮的黃昏里，我努力平息

心中的迷亂:為什么，看到它，我就想哭，

我已臨近中年，這不是什么高尚的風(fēng)俗。在一個村莊我為什么不能這樣:像火車停下咳嗽或引擎，

像我的腳步像霜落在地上，真的，這是我最后的請求

多少年。生活多么無禮，我看不見父母，看不見故鄉(xiāng)

在我的詩篇中多次出現(xiàn)的村莊，事實上只是詩歌的

需要，只是在飛快的時代，我愛我自己的需要。

——這想象中的思念，讓人多么頹喪!

多少年。我在小城郊外的鄉(xiāng)村土路上漫游，

經(jīng)常遇見推車買豆腐的老人在暮晚回家，

他哼著河北梆子，身上落滿塵土，那時的村莊

比往日安靜，我看著老人和一條黃狗幸福地閃進(jìn)庭院

鄉(xiāng)村的黃昏就從他背后悄悄升起，留下了一個

將要點燈的影子和在我全身迅速蔓延的顫動——

故鄉(xiāng)。故鄉(xiāng)。我的故鄉(xiāng)就這樣越來越遠(yuǎn)了，

我站在小小的火車月臺上，我蹲在輪渡酸腥的船艙里

我的故鄉(xiāng)好像就這樣一去不復(fù)返。夜晚來臨，

雪花彌漫在我的房間里，沒有哪一個冬天

使我這樣尷尬和羸弱:一個人不停地寫詩，不停地

思鄉(xiāng)

責(zé)任編輯 郭曉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