尕藏才旦的新作《紅色土司》(敦煌文藝出版社,2009年12月第1版)以統轄甘肅洮岷地區的19代卓尼土司南杰(漢名楊積慶)資助北上抗日的紅軍這段真實的歷史為素材,歌頌了毛澤東的正確領導和紅軍這支仁義之師的巨大感召力,是一部典型的主旋律之作。但是,當閱讀剛剛開始,撲面而來的獨特的民族意識就讓人意識到這是尕藏才旦的小說,是一個藏族作家的文學表達,是一個藏人關于本民族及其英雄的自豪想象。英明果敢的南杰土司、佛心澄明的阿媽央措和桑熱倉活佛、勇于犧牲的嘉洛和忠貞潑辣的金花,都充分彰顯了藏族人的英雄氣質和美好心靈。因此,他們也是這部小說歌頌的英雄。甚至可以說,當尕藏才旦以南杰土司上山禱告拉開小說序幕的時候,他已經把心目中的英雄鎖定為本民族的先輩和同胞了,他們才是這部小說真正的主角和英雄。而在整個事件的發展過程中,他們也是解決問題的主導力量。民族性與主旋律的平衡,構成了這部小說的精神支點。
關于主旋律,自然不用多作闡釋。尕藏才旦對這段歷史事件的描寫和評價完全符合黨史敘事,其弘揚主旋律的意圖毋庸置疑。因此,更值得關注的是作家的民族意識和作品的民族性,即作家基于對代代傳承的藏族文化特質的族群認同感,而使得作品凸顯民族性。具體而言,《紅色土司》的民族性主要體現為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宗教精神的弘揚。
在廣袤的雪域高原,藏傳佛教影響至大,形成了政教合一的統治體系,同時苯教教民也不少,和佛教這種主流宗教一起形成藏區的社會控制機制。宗教教義作用于藏民的心靈世界,決定了他們的世界觀、人生觀,塑造了他們的性情,形成了他們的文化特質。作者詳細講解了佛教、苯教的教義、教規、宗教儀式以及信仰者日常生活中的宗教行為,還把這種宗教精神作為解決矛盾沖突的主要因素。在紅軍與國民黨的生死追逐中,南杰是決定歷史發展方向的核心。尕藏才旦講述南杰的壯舉,重點放在事件懸而未決、南杰舉棋不定的情節發展期,真實描寫了南杰的種種憂慮:在國民黨、地方軍閥、其他政教勢力虎視眈眈步步緊逼的夾縫中,祖先打下的江山岌岌可危,德高望重的卓尼土司面臨生死攸關的重大抉擇。如何處理過路紅軍又不損害自身利益,這是南杰最初考慮問題的著眼點,但最終他決定不惜獻出自己的生命幫助紅軍。使他完成思想轉變的動因,固然有紅軍作為仁義之師北上抗日的精神感召,更有佛教救助苦難、普度眾生、仁慈為懷、廣行布施的宗教情懷。這種存在于南杰內心的同情心、悲憫心等善念,經過阿媽和桑熱倉活佛的幾次點化,終于助他做出了深明大義的歷史性抉擇,使他完成了從傳統土司向紅色土司的蛻變。在事件的解決過程中,宗教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此外,作者還通過毛澤東和桑熱倉活佛的討論,比較黨派意識形態與佛教教義,尋找二者的契合之處,更加明顯地表露出一個藏族作家的宗教立場。黨派意識形態和佛教思想,這兩種聲音的合奏也許并不和諧,但體現了多民族國家內部不同文化體系在相互接觸和影響過程中的涵化趨勢。毛澤東說過,長征是宣傳隊,是播種機,不過在尕藏才旦筆下,這種文化傳遞并不是單向的,宗教對其他文化因素的整合似乎更加有力。
另外,宗教精神不僅體現在南杰土司深明大義的英雄行為中,也滲透在那些普通藏人的心靈中。和阿媽央措、桑熱倉活佛一樣,放走囚犯的次仁瑪、冒風險開倉濟糧的萬馬措和丹正,都擁有憐憫弱者、普度眾生、利他利眾的悲憫情懷。這是民族精神的理想化,體現了一個民族作家對本民族文化精神正面價值觀的弘揚。
二是對土司制度的肯定。
土司制度是被新中國的政治體制取締的統治制度,被正統史觀視為落后的制度,而尕藏才旦卻展現了土司制度的合理性、優越性。他把宗教精神視為土司制度統治數百年的根基,用南杰阿媽的一段話總結這個問題:“我們一靠佛法指導道路,洗滌靈魂;二靠民眾純樸厚實,和土司同心同德。按佛法去做,我們心明眼亮,路順心平,知道人間的事該咋做;替百姓著想,百姓會擁護我們跟我們走。記住,這兩條是我們的生存之本,是土司棟梁的擎天柱。”小說詳細介紹了南杰土司統治百姓的寬厚慈悲,善良博愛,包括交糧納稅方式、土地分配制度,都遵循佛祖“慈善為懷,普度眾生”的教誨,因此,卓尼“土司的江山穩穩地傳承了近五百年,平安地傳到他南杰的手中,老百姓依然擁戴他,聽他的話”。而百姓在土司治下衣食無憂,過著安居樂業的生活。他們和土司之間沒有尖銳的矛盾斗爭,他們所承受的苦難都是來自國民黨、地方軍閥等外來勢力,比如嘉洛與魯大昌的血海深仇。姑且不論作者對土司制度的歌頌是否遵循歷史真實,由此顯露的民族立場卻是毋庸置疑的,體現了作者對本民族歷史的獨立思考。他的思考突破進化論史觀,通向文化人類學的跨文化比較視野。但是,如何在文化比較中摒除民族中心主義,承認文化的多樣性、整體性、相對性和人類的普同性,對本民族文化有一個相對客觀的認識,這是一個需要仔細辨析的問題。
三是傳奇化的表現手法。
尕藏才旦的寫作離不開藏族文化的多方面展現,這在《首席金座活佛》中已經成為作家風格化的印記。在《紅色土司》中他一如既往,抓住每一個機會展開藏族民俗文化介紹。他不僅詳細說明藏傳佛教、苯教等宗教文化,還細致描述飲食、服飾、建筑、歌舞、社交禮儀等日常生活習俗,并穿插神話傳說、民間故事、歌謠和慣用語。由于洮岷地區與漢地接壤,文化交流頻繁,他特別注重介紹這種文化混合現象,比如在語言、婚姻、生活習俗等方面的文化混生狀態。南杰土司精通藏語和漢語,并娶了漢家女子金花。金花與魯大昌擺開場子對花兒,因為花兒是漢、藏、回各民族共有的民歌,花兒會也是當地各民族共有的民俗活動。
尤其值得關注的是,作者對這段歷史的傳奇化處理。在人物設置方面,主要體現在嘉洛和金花這兩個人物身上。嘉洛的身世和土匪式的愛情本身就具有傳奇性,還有率村民搶劫過路客商,夜探土司衙門行刺魯大昌等事跡,加上擔任土司信使之職,與南杰和毛澤東促膝而談,并在臘子口建奇功后英勇犧牲,成就了一段草莽英雄的傳奇故事。金花與魯大昌對花兒巧妙周旋,撲滅了魯大昌的邪念,不愧為有勇有謀、敢做敢為的女中豪杰。在情節安排方面,南杰土司先派桑熱倉活佛和丹正跟紅軍小心接觸,然后與魯大昌及其國民黨特派員虛與委蛇,又借機會見嘉洛,讓他去參加紅軍,以佛珠為信物,助萬瑪措開倉放糧。這種人物設置和情節安排充滿戲劇性,具有民間傳奇的特點。傳奇化的表現手法使生硬單薄的歷史變得柔軟豐富,也是小說民族性的體現。
以上幾個方面集中體現了《紅色土司》的民族性。我的著眼點在于民族性與主旋律的合流所產生的特殊的文化意味,浮在表層的主旋律無法掩飾作家強烈的民族歸屬感和文化優越感,這是積淀在作家情感與信仰中的精神資源,它構成了作品的深層意蘊。作家努力在民族性與主旋律之間尋找平衡點,這是當代民族作家創作中存在的普遍現象,這種微妙的平衡是由國家文藝政策和創作自由之間的張力造成的,其中隱約可見作家在言與不言之間左右為難的窘境。
最后,我還要指出:和《首席金座活佛》一樣,《紅色土司》的藝術技巧也存在嚴重缺陷。我對前者的評論也適用于后者:作者對文化研究的學術熱情,顯然壓倒了小說的故事敘述。大段的、論點分析式的文化描述連篇累牘,甚至一二三四地羅列起來,所占篇幅遠遠超過情節進展和人物形象塑造。而且這些描述又多為解釋性、說明性的文字,缺乏文學性。最嚴重的問題是,尕藏才旦的敘述不能有效展開時間,推進情節進展,習慣于讓人物整個章節沉浸于思考,使故事講述停滯不前,造成閱讀困難。作家必須突破模式化傾向,才能使創作更上層樓,這是我對尕藏才旦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