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敦煌是一座藝術的寶庫,實在是一句太平庸的贊詞了。可是,不平庸又當如何呢?即便聚天下文人之力,竭盡文采,扯藍天白云做紙,來盡情描繪敦煌石窟的絢麗與奇巧,怕也是一瓢之于東海吧?
所以,從敦煌回來月余,我未著一字。不是不想寫,而是不敢寫。且不說我于繪畫一竅不通,就是聲名遠播的名家大師,面對用金粉五彩繪就的敦煌壁畫不是也呆若木雞了嗎?日本著名畫家平山郁夫曾這樣形容他們看到壁畫的情景:一個個仿佛被施了魔法,久久站立,啞然失聲。許久,才帶著哭泣般的聲音叫了一聲:“啊,真了不起!”
啊,真了不起!——只幾個字,簡單平常,毫無文采,引車賣漿者流皆可脫口而出。可是,誰又能否認它所蘊含的博大與精深呢?
徜徉于敦煌石窟,說是一步一蓮花、一石一尊佛并不為過。面對以佛教經典故事為主要表現內容的敦煌壁畫,我是一名虔誠的香客,只是不知道,這一束心香該插在哪里才是。
對話彌勒
還是讓我們先來說說九十六號窟吧。
九十六號窟是敦煌最大的石窟,其中供奉的彌勒佛高度為35.5米,乃全國泥塑大佛之冠。只不過,這座彌勒佛和我們常見的那個笑容可掬、布衣大肚、隨地而臥的彌勒佛不同:他呈坐姿,兩腿自然下垂,兩腳著地,雙手支在腿上,目光下視,其勢高大威嚴。加之容納大佛的洞窟是一個高聳的空間,下大上小,石窟向上弧轉收小,下部的平面為方形,站在窟底仰視大佛,越發感覺空間高聳,大佛威嚴,天地悠悠,人生渺小。
“彌勒”為梵文音譯,漢文譯為“慈氏”,是佛教的未來佛。據說他降世成佛后,會出現太平盛世:雨澤隨時,谷稼滋茂,樹上生衣,寒暑自用,人壽八萬四千歲,女子五百歲才出嫁。這樣一個虛幻美妙的世界自然令人憧憬,所以世人急切希望彌勒能夠早日下生成佛,降福人間。唐高宗去世后,武則天趁機自稱是彌勒下世,登基稱帝。九十六窟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建造的。
這以后,每逢農歷四月初八的佛誕日,四方百姓便拖家帶口,攜帶貢品前來九十六窟燒香拜佛。
且讓我們穿越時空的隧道,來見證一下當時的盛況——
祭拜開始,青衣布履的和尚擊鼓鳴鐘,口中念念有詞。他們或稚氣未脫,或滿臉滄桑,皆微閉雙目,肅穆莊嚴。鐘鼓之聲悠然響起,一聲緊接一聲,穿越眾僧虔誠的禱告,穿越人們饑渴的心靈,在長天大漠間回響。據說,鼎盛時期每日前來祭拜的人有數萬之眾,前后一個禮拜絡繹不絕,可見人們企盼天降甘露、佛賜恩澤的愿望是何等迫切。不過,戰亂與災荒并沒有因為人們的美好愿望而揖別人世,隨著絲綢古道的逐漸衰敗,敦煌石窟也一度荒草萋萋,路斷人稀。
我在九十六號窟中佇立。正是日落時分,石窟外,夕陽銜著最后的余暉漸漸墜入與羅布泊相接的浩瀚沙漠,幾抹余光透過寬敞的窗子灑在威嚴的大佛身上。在陽光的余暉中,彌勒佛右手上仰,左手平伸,深邃詳和的目光,略顯迷離,似乎端坐千年終有些倦怠。我抬頭仰望大佛,正好與他下視的目光對接。于是,忙雙手合十,閉目屏息,于冥冥之中開始了與大佛穿越心靈的對話——
請問:大千世界,人何以知未來,并修得來生?
佛答:茫茫大千,無始無終。今生即往世之未來,未來即今生之因緣。現世的一切欲望轉瞬即為煙云,留存未來的只有人心而已。
再問:何當以解?
佛又答:世間沒有東西一成不變,諸法因緣生,諸法因緣滅。往世之因緣導致今生之狀況,現世之行為決定未來之去向。故佛法以為,因果是修得未來的舵手。此間,眾生業力不可思議,果報亦不可思議。悟得了眾生即佛,也就悟得了佛法的真諦,眾生所系亦即未來,修得今生即是修得來生。
佛言禪意頗深。吾生愚鈍,終不得詳解。再想發問,暮靄四合,陽光盡收,威嚴肅穆的大佛逐漸被夜色淹沒。他望著我的目光似乎蘊含深意,竟以一語中斷了冥冥中的對話——去看看前殿堂的幾層石磚吧。
這幾層石磚莫非藏有玄機?我知道,那是1999年10月,敦煌研究所為了配合九十六號窟埋設電纜,在挖掘中發現的初唐、西夏和元、清兩代鋪設的洞窟地面。這幾層地面高低相差一米,也就是說從初唐至清代上千年間,石窟共計修繕了四次。每次重修后因為風沙太大,雖有僧人打掃,但日積月累,地面都抬高了幾十厘米。敦煌研究所的考古人員在把這些珍貴的地面清理保存時,每一層都在原處留存了幾塊,依次在前殿堂左側用玻璃罩著,供游人憑吊。
我俯身細細地揣摩著這幾層石磚。
我驚異地發現,磚上的花紋清晰可見,即便是最下一層的唐代地面,也完好如初,時間的流水竟沒能在上面沖刷出多少痕跡。其實,敦煌石窟多經修繕,許多已并非原樣了,唯這幾層石磚靜靜地鋪在那里,上千年間沒有被人做過任何修飾。望著這幾層石磚,我想象著制作和鋪設它的工匠,他們的音容笑貌,他們的悲歡離合,竟在我的記憶深處一點點復活。上下相距一米,歷經卻是千年。千年的黃沙古道,千年的歲月流逝,埋藏了多少朝代更迭、爭戰討伐?湮滅了多少英雄夢想、壯懷激烈?不是嗎?武則天以彌勒自比,自加尊號為“慈氏越古金輪圣神皇帝”,妄想開創千載之基業,享受萬代之香火,雖不無建樹,終因重用酷吏,濫加殺戮,晚年又荒奢無度,縱情聲樂,在位十五年不是就被迫頒布了“退位詔書”嗎?她煉丹求道,追求長生不老的做法也被后世傳為笑談。正所謂,諸法因緣而生,諸法因緣而滅。因果才是修得未來的舵手啊!倒是這幾層由歷代工匠精心制造鋪設的石磚,默默地見證著世間運命怎樣由人的行為所決定。告訴人們,塵世萬物皆為過眼煙云,唯人心可以穿越時空而進入永恒。祈求來世,不如修好今生!
不知道我的解悟是否牽強?可惜彌勒無語,已在塞外大漠的茫茫夜色中入定參禪了。
饅頭柳
我不明白,每天拜訪敦煌的游客成千上萬,為什么沒有為它留下一行贊美的詩文呢?
比起“沙不平鋪,堆積而起伏,低者十米八米不等,高則二百三百米直指藍天,垅條縱橫,游峰回旋”的鳴沙山,它確無驚人之貌;比起“其水澄澈,深不可測,彎環形如半月,千百年來不溢,不涸”的月牙泉更無神奇之處。可是,就是這樣一株盈盈碧綠的柳樹映入我的眼簾時,我的心竟倏地一顫,仿佛在滿耳關西大漢的銅琶鐵板之后,又聆聽到了皓齒吳娃的一曲牙板清歌。
那是我們觀賞了月牙泉、沙鳴山,踏上歸途的時候。汽車駛離山腳,行不多遠,一棵枝繁葉茂的饅頭柳突兀地挺立在茫茫沙海之中。此刻,夕陽正銜著無限的依戀,把無數條金絲線拋向喧囂的塵世。在落日的余暉中,漫漫黃沙披金戴玉,反射出耀眼的光暈。就在這金黃的世界里,一棵生意盎然的綠柳迎風搖曳著它那一頭碧綠的枝條:傲然、淡定,從容而又執著。
我驚呆了!不由想起千佛洞的緣起:公元366年,手持錫杖,云游四野的樂僔和尚來到三危山,正在峰頭茫然四顧,準備找個地方棲宿,忽然眼前金光萬道,云蒸霞蔚,似有千佛躍動。他雙膝一彎,長跪不起,發出宏愿在此筑窟造像,再現眼前圣景。我想,這黃風大漠中的綠柳突然映入我的眼簾,莫非也如那一山佛光,是在向我昭示著什么?于是,忙叫司機停車。我不敢近前打攪,就悄悄搖下車窗,默默地向它注目致意。當地的朋友見我對它癡迷,才有些惋惜地告訴我,除了拍攝它的照片獲得過全國攝影大獎以外,還沒有一個文人為它留下只言片語。
我惶惑。是因為它的孤獨嗎?或許,它的震撼正在于它的孤獨啊!倘若這茫茫沙海里齊匝匝一排垂柳,雖也壯觀,卻只會令人歡愉,而不會讓我駐足沉思。“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孤獨作為一種生命形態,呈現給我們一種別樣的意韻。“人生的第一件大事是發現自己,因此人們需要不時的孤獨與沉思”。說這話的挪威人南森一定是有感而發,他之所以在北極探險和動物學等方面取得了非凡的成就,孤獨或許正是其成就的催生婆呢!仰望璀璨的星空,哪一個事業有成的飽學之士,終日于酒席宴上虛與委蛇,在名利場上博弈爭鋒?所以赫胥黎才如此斷言:越偉大越有獨創精神的人越喜歡孤獨。
孤獨,有時和雄渾同義。比如,面對這棵大漠中的饅頭柳,誰能說只有泰山絕頂、黃山云海、八月十八的錢江潮、蜿蜒萬里的古長城,才配稱雄渾?這株生意盎然的饅頭柳難道不也是對雄渾的最好解讀嗎?雄,強有力;渾,奮不顧身也。它傳遞給人們的不是一般的美感,而是當生命力受到阻遏之后洋溢迸發的振奮感,面對險惡的生存環境,奮起抗爭而涌動于胸的勇氣和自豪。在干旱的沙漠,這棵饅頭柳靠深植于沙漠間的根須一點一點地汲取著水分,然后把它輸送給碧綠的枝條,綻放出一團生命的璀璨,令人嘆為觀止,浮想聯翩。面對著它,身處順境的人應該更加奮發;身處逆境的人也會觸景生情,感悟頓生,重新煥發出抗爭的勇氣。
孤獨,不同于寂寞。寂寞是一條狹窄的甬道,兩邊枯草離離、殘花落敗;而孤獨則是一條五彩虹霓,藍天為襯,氣象萬千。
孤獨,更不同于空虛。空虛,是一件落魄的衣衫,它使你在別人鄙夷的目光中內心戰栗,在自我否定的心境里精神萎靡;而孤獨則是一襲豪華的裘皮大衣,在瑟瑟寒風中,你會因它而溫暖;在明槍暗箭前,你會因它而堅強。
孤獨,是令人享受的。現代人越來越被變幻萬千的社會生活物化,通往生命終點的每一處驛站,都擠滿了為登上華麗動車而爭搶五彩車票的人群。一生之中難得有屬于自己的寧靜與淡泊。孤獨,卻給了我們省察自己內心的可能,與心靈對話的空間。享受孤獨,就是不為世象的浮華所誘惑,按照內心的呼喚,守護好自己的信念,讓人生多一份屬于今天的精彩;享受孤獨,就是不被內心的孱弱所擊倒,厘清歲月的航道,由思想的燭光引領,執著地走向生命的既定目標。
如果說,聚會是眾人的孤獨,那么孤獨就是一個人的盛宴。這棵饅頭柳夠有造化了,它在滾滾黃沙之中,生長得如此健碩,一定是盡得大地之靈性,日月之精華。它與鳴沙山為鄰,與月牙泉為伴,日觀黃沙漫漫,夜聽泉水潺潺,在極其惡劣的自然生態環境中,綻放著生命的絢麗。它多像一位襟懷博大、品德高潔的智者,默默地向希望讀懂它的人訴說著人生際遇、世事無常……
夜 市
敦煌的夜市確是一個奇妙的所在。
說它奇妙,不單單是因為它地處佛門圣地。這樣說吧,你在夜市隨便找一處樓臺彎弓搭箭,向北一箭射出,便是一望無垠的茫茫戈壁。我們從嘉峪關驅車東行,幾百里之內竟看不見一處房舍,望不到一縷炊煙,滿目皆是板結的土地和小如拳、大如斗的鵝卵石,生命的跡象如同蒸發的水汽一樣難以尋覓。可是就在你嘆息大西北的荒蕪與孤寂時,立馬又被一片勃勃生機簇擁,這中間仿佛只隔著一道幕布。幕布拉開,里外便完全分屬于兩個大相徑庭的世界了,你說奇也不奇?所以,當好客的主人領著剛從戈壁深處走出的我們來到飄灑著花雨般音符的夜市徜徉時,我總覺得,這繁華奇妙的所在,分明就是哪位神人點化出的一處仙境。
一進夜市門,我們的雙腳先被一陣歌聲留住。唱歌的是一位身著藏袍的男青年,二十來歲的年紀,眼睛不大卻極有神。充滿青春光澤的臉上洋溢著友善與祥和的神采。或許是被源遠流長的佛教文化浸淫得太久,小伙子寬額大耳,多少帶些佛相。他雙手彈著電子琴,嘴巴對著綁在琴架上的麥克風,一邊唱一邊扭動著身體,歌聲深情而遼闊,竟使一群內地來的游客隨著歌聲的旋律翩翩起舞。我被小伙子的歌聲感染了,不忍移步。同行的一位朋友一拍我的肩膀,衛東,你看他多像你弟弟呀!我有些嗔怪友人的唐突,如果小伙子抬眼看到面前站著的是一位滿臉滄桑的中年人,該會引發心中的不快吧?無論如何,一只青春勃發的小鹿和一頭步履沉重的老牛是拴不到一個圈里的。不想,那小伙子扭頭看了我一眼,臉上竟溢出了充滿善意的微笑。
這種寬容與友好,我在幾分鐘后又一次領受到了。當地的朋友非要請我們喝冰鎮姜啤、吃現烤的羊肉串。拗不過主人的盛情,本來已酒足飯飽的我們只好找了一個攤位坐下。一個女孩兒微笑著從身后遞過一個紙夾,我以為是菜譜,翻開一看原來是點歌單。先生,請您點歌。這時,賣燒烤的女老板已經將啤酒和羊肉串擺上了桌。我看看歌單,調侃問要錢嗎?女孩寬厚地一笑,說隨便您,高興了就給,不高興也不勉強。女老板一旁笑著幫襯,他們可是我們這里的最佳組合呢!我抬頭一看,見一個男青年,已支上電子琴,舉起了手鼓。見我看他,男青年靦腆地一笑,說,先生,我給您唱一首《陪你一起看草原》吧。我問,你怎么知道我喜歡這首歌?男青年一邊調試電子琴,一邊回答,如果我沒有猜錯,您是從北京來的。您從繁華的大都市來到這邊塞小城,不就是為了尋找原始的自然美嗎?
誠如斯言。一腳踏進戈壁腹地的敦煌小城,我那已被城市生活沙化了的心田,竟變得潤澤了。這里雖然氣候干燥,每年降水量不足蒸發量的五分之一,沒有內蒙古草原上那奔騰的駿馬、白云一樣的羊群、綠茵茵的水草和繽紛開放的野花,但是那絢麗多姿的千佛洞、變幻萬千的鳴沙山、神奇玄妙的月牙泉,還有陽關道上的離離別情,在使人感到古樸荒寂的同時,也更加抵達了生命的本真,抵達了精神家園的深處。說實在,這里不該是游客的樂土,而應是學子夢中的故鄉。倘若你把心留在那里,思想就會長出翅膀,高高翱翔于歷史的云端,看時間如何退回原點,然后如地龍一般穿行于無盡無涯的宇宙之間;感受古老的華夏文明怎樣篳路藍縷一路走來,穿過落寂與凋零,走進繁華與豐茂。所以,歌聲剛停,我們就像一尾尾魚,重又游進了色彩斑斕的夜市。我們覺得只是坐在那里飲酒聽歌,怕會辜負了這古樸純真的塞外云月。
夜市被管理者劃分為不同的區域,休閑區、餐飲區和工藝品區。在工藝品一條街,我的腳步再一次被絆住了。不僅僅是因為小街兩旁古色古香的仿古建筑令人驚嘆,也不僅僅是因為在攤位前招呼游人的敦煌女子一個個生得流光溢彩;令我始料未及的是,那精美絕倫的木雕掛盤竟出自這些不起眼的敦煌漢子之手。也不打底稿,就用大小不同的各種刻刀,在或圓或方的樺木板上刻著,線條飄逸、靈動。反彈琵琶的飛天女,落日中漸行漸遠的駝隊,宛如在宣紙上繪制而成。一舉手,一投足,一片余暉、一輪落日都生動傳神,令人嘖嘖稱奇。更為玄妙的是,在鼻煙壺里作畫的藝人,一個個也就三四十歲,手持特制的狼毫鉤形畫筆,一筆筆在磨砂的鼻煙壺內壁上匯聚日月靈氣,展示大漠風情,不足方寸之地,竟也被演繹得風生水起、十里波瀾。望著這些巧奪天工的藝人,我忽然明白了,為什么敦煌千佛洞能夠成為世界一大奇觀,令中外游客嘆為觀止。倏的,我生出一個想法:如果新開鑿一座石窟,就請這些身懷絕技的民間藝人,把今日夜市的情景描繪于巖壁之上,讓人的生活場景不通過神的折光而直接再現出來,流傳于世,過上幾百上千年,后人游覽敦煌石窟時,也一定會被施了魔法一般,久久站立,啞然失聲,許久才帶著哭泣般的聲音叫一聲,啊,真了不起吧?
我知道這想法有些異想天開,卻又禁不住為其玄妙獨自陶醉了許久。之所以沒有和當地的朋友說,是怕他們笑我癲癡呢!
責任編輯 張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