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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

2010-12-31 00:00:00
飛天 2010年21期

1

在八月,我花了很大的力氣,把自己分離出來。就像面對沙漏,在某個時刻,我伸出刀片,插入沙漏瓶的細頸,讓沙漏里面的沙子變成兩部分,并且顏色不同,氣味也不同。當然,我并沒有沙漏,更不會有切入玻璃的刀片,我只是希望這樣。我坐在棕棚床上,電風扇不停地搖頭、不停地轉,溽熱不知疲倦,窗戶外布滿了月亮、星星、樟樹、狗尾巴草、蟋蟀、蚊子、蒼蠅……它們做出種種可怕的鬼臉,發出尖嘯。我怎么也睡不著,我要到堂屋里去。那里有我的母親,還有我的父親。

這是我們來到豆角莊的第一個夜晚,我看到母親坐在屋角的長凳上,背脊靠在墻上,眼睛半睜,一動不動,像在打盹。父親也是一動不動,他已經有很長時間一動不動了,他睡在水晶棺材里,臉上蓋著塊紅布。他離開我們了,但我又常覺得他是動的,睡在壽衣里的他由于脫水,在向身體的內部坍塌。想到這一點,我就感到害怕。世界上最令人害怕的也許就是真相。母親并沒有打盹,她只是累了,但她的每一根神經都懸在半空里,我還沒到堂屋,她就捕捉到我的腳步聲了。她的臉轉過來,眼睛也轉過來。她和我說,你怎么來了,不是讓你睡覺嗎?我說,我睡不著,我來守,你去睡吧!母親說,不用,你去睡。坐在旁邊打麻將的幾個遠房親戚說,你們都去睡吧,這夜有我們守著呢!他們中的一個人站起來,拉著母親的膀子,一定要我們回去睡覺。他們說,沒事的沒事的,我們守著夜呢!他們真是熱情,母親起初很堅決,但后來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弱,她被喪事拖得身體疲弱了。我扶著她,我們一起回房間去。鄉下的房子多得很,母親住在我的隔壁,我想她是不是和我一樣睡不著。一定是的。即便她睡著了,也會像我一樣,在一些渾渾噩噩的夢中撞來撞去,我們總會撞到那個叫胡志遠的男人,他是我的父親,是叢心蓉的丈夫。我們總是想抓住他,可是我們抓住的只是他身上的一根橡皮筋,我們用的力氣越來越大,而他卻越走越遠。

我不知道怎么捱到天亮的。之前的黑夜,我像一個人在沼澤中跋涉,渾身都是泥沼,鱷魚在身后不遠處,它們張著嘴,散發著血腥的死亡氣息。天亮了,我來到堂屋中,和父親在一起。旁邊那伙打麻將的人散了。大伯一邊往火盆里添黃紙,一邊打電話給誦經的和尚。二伯和小姑在談論桃子的價格。還有幾個親戚,說著一些我聽不懂的話。沒有人和我說話,我也不想和任何人說話,我只是看著母親和其他人說話,無非是節哀順變之類。我沒有表情,像一個旁觀者。外面起了風,把火盆里的紙灰吹得飛起來。我想父親是否看到了這一切,但是他沒有說話,他沒有表情,成了徹底的旁觀者。想到這里的時候,我覺得我的心很鐵,不像一個哀悼者,我對我的悲哀充滿了懷疑。或者我只是懷念?這時我看到了韓曉蝶,更確切地說,是她看到了我。她徑自來到我身邊,問,還好嗎?

還好。我說。

多保重。她說。

嗯。

你瘦了。

我說,沒有。

你真的瘦了。她說,比以前瘦。

我沒有說話,看了看自己的腳尖。

到我家去坐坐吧。她說。

我說,好。

我跟著表妹往外走,我們在路上看到了趕來的假和尚。當然是假和尚,還能是真的?我來到表妹家中,表妹只比我小幾個月,但她已經結婚了,肚里還有了孩子,因此她的話題從肚子里的小生命開始,接著聊到了她的在東北打工的男人,聊到男人在外面會不會變心,聊到孕期的食譜。她可真能嘮,像壞了閥門的自來水龍頭。她講的所有的話都毫無意義,她離我越來越遠。這時候鄰居家有人喊她打牌了,摜蛋,來不來?那個叫韓曉蝶的表妹說,來,我就來。

于是我跟著韓曉蝶來到了她的鄰居家,當然沒我的份,再說,我也不會打牌。我散漫地站起來,看到了旁邊開著的門,里面有一個書櫥,書架上擺滿了書。我說我想看看書。這家主人往那屋里喊了一聲,于是有個男孩子探出了頭。他個子不高,腦袋倒很大,頭發亂亂的,坐在電腦前打游戲。我問他打的什么游戲,他說打的是“夢幻西游”。我說,沒勁。他關了游戲,那你說什么有勁?我沒有搭話,站在書櫥前看那些書,書很雜,像父親的圖書一樣雜,既有中國古典四大名著,也有《百年孤獨》、《平凡的世界》這樣的經典,還有《倚天屠龍記》、《誅仙》之類的武俠書,其中一部分天體物理學方面的書顯得有點突兀,比如,霍金的《時間簡史》、《果殼中的宇宙》。

你是學物理的?我問。

是的,你呢?

我是學中文的。

中文有什么學頭!

我說,物理才沒有學頭,整天抱著數字和公式。

如果不學物理,你就不知道你為什么能站在這個地球上;如果不學中文,你一樣可以說口流利的中國話。

我一時想不到話回他。我說,你這個精神病!我手里拿著一本《量子物理學》,忽然忍不住要流淚。我咬了咬牙齒,臉色發白。我真想把《量子物理學》敲到他頭上。我是大人了,我不能耍小孩子脾氣。我說,陳磊!現在我知道他叫陳磊了。我說,你會不會說中文啊?

陳磊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門外打牌的韓曉蝶,說,你是那個……

我說,對,我就是那個。我說著話,就走出門了。我越走越快,離開他家院門,我快奔起來了。我的父親是在書房里去世的。我們家的書房和陳磊家的書房差不多大,但我們住的是城市里的商品房,由此可以想見,那么大的書房是多么的奢侈,那是整個套間里最大的一間。父親經常在里面熬夜,他在史志辦工作,搞文字是他的工作也是他的愛好。那天早晨,事先沒有任何征兆,太陽上來得早,明晃晃地扎眼睛。母親用豆漿機打好了豆漿,還到街上買了幾根油條,碗筷都在桌子上了,母親喊他,志遠,出來出飯。但書房里沒有任何回應。母親有點生氣,她早上已經喊過一次了,里面沒有回應之后,母親沒有再喊。搞文字的都愛安靜,何況不知道父親昨天熬夜到什么時候呢!太陽慢慢地往上爬,母親就耐不住性子了,可見人的性子是與時間成反比的。母親說,小豆,你去敲門。母親還是怕父親的,不敢親自去敲門。我敲了幾下,還是沒反應,于是我擰了一下門鎖,直接進去了。父親斜在藤椅上,嘴歪了,嘴角流出了白沫,手臂垂著,眼睛仍然睜著,卻沒有一絲氣息。在確定父親去世后,我和母親渾身發軟,癱在地上。

110和120都來過,最后的結論是:心臟病猝發導致死亡。

我和母親都認為,這一定是一場謀殺,雖然父親有心臟病,但并不嚴重,而且父親平常是很注意的,心臟病的藥物也是不離身的,怎么可能心臟病猝發導致死亡呢!即使是心臟病猝發導致的死亡,猝發的起因也在別人。我看過一本懸疑小說,講這樣的事情:說有一個心臟病患者,人家想謀殺他,就扮鬼嚇他,果然把他給嚇死了。心臟病猝發,可能是生理機制上的,也可能是心理機制上的。遇到可怕的事情,沒有心臟病的人都會被嚇死的,當年張飛在長坂坡,就嚇死過膽小的曹將。我沒有把我想的告訴母親,但母親一定有她自己的想法,因為母親在哭的同時,總是說,志遠,是誰害了你呀?你告訴我呀!可見,母親也認為父親是被人謀害的。

雖然我們都認為父親是被人謀害致死的,但我們都沒有跟別人講,甚至我們之間都沒有好好地討論這樣一件事情。我的想法是,雖然父親有可能是被人謀害的,可是世界上除了母親別的人都認為父親是自然死亡。如果我堅持自己的想法,一定會被關進精神病院,我不想關進精神病院所以我不會把我的想法講出來。當然還有別的原因,父親死亡之后,我們的生活被打亂了,家里進進出出的人,我們疲于應付。我沒有時間去和母親討論這樣一件事。但是同時我又認為,這只是托辭,我和母親雖然看上去好得很,其實我們隔得很遠,我們之間沒有共同語言,只有腸胃緊緊相連,我們在一起吃飯。

從小到大,我們吃著同一個鍋子里的飯,父親也是。我甚至認為,我和父母的感情,是這么多年吃飯吃出來的。

我回到大伯家里的時候,母親居然喊我吃飯了。我真不知道這半天是怎么過去的,感覺去表妹家、去表妹鄰居家、看表妹打牌、看陳磊的書、回大伯家這五件事我經歷時都只是一瞬,但它們竟湊成了整整半天。懷疑是沒有理由的,因為手機上的時間確實是半天。惟一的解釋就是,像小說開頭說的那樣,我把自己分離了,扯成兩半了,而另一個我丟失了。沒有湊齊的時間是被那個分離掉的丟失的我花光的。

因為晚上要擺喪宴,午餐很簡單。大伯席間跟母親說起晚上的喪戲,請了一個名叫何菊花的女戲子,她喪戲唱得極好,十里八鄉的都知道。院子外開始用鋼管搭臺,再在上面鋪上木板,燈光樂隊道具一應俱全。那個叫何菊花的戲子,早早地來到了,有點胖,臉上涂了很厚的粉。吃完晚飯,假和尚們假馬日鬼地超度了一番,輪到何菊花唱戲,何菊花唱道:爹爹呀,你含辛茹苦把我們兄妹幾個撫養大,你起早摸黑操勞一生,你怎么舍得我們兄妹幾個一個人走了呀!爹爹呀,我們要孝順都還沒有來得及呀,爹爹呀……她的聲音很大,哭腔聽起來也很真切,只是我一直入不了戲,像個局外人。我看到臺下有個婦女抹眼睛,真想不通她抹的哪門子眼睛。何菊花嚎了半個多小時的喪,下面才是正戲,唱的是《梨花淚》。院子外面的空地上,坐滿了鄉里鄉親。中午大伯向我們介紹戲班子時,我還滿懷期待,但說不清是怎么樣一種期待。我并不喜歡淮劇,甚至不喜歡所有的戲劇,拖拖沓沓的,有幾個年輕人會喜歡呢?那么我是因為悲傷?我悲傷嗎?也許是悲傷綁架了我。情感和情緒也是可以綁架的。我因為過于悲傷,所以期待唱淮劇的緩解一下我的悲傷情緒嗎?

我真的覺得我并不算悲傷,起碼沒有人們想象的那么悲傷,這個沒心沒肺的家伙!我慢慢地走到了看戲人群的后排。干什么好呢?不遠處的土丘上,那里將安葬我的父親,現在我看到它了,上面長滿了松樹。我忽然想去看看父親即將安頓的家,遠看起來,那是一個不錯的冥界小區。往那個高高的土丘走,唱戲的聲音越來越遠,鄉間的阡陌上,不會看到任何人,樹木扮出鬼怪的樣子。我知道世界上是沒有鬼的,一定沒有鬼。但是我害怕,雙腿發軟,我真是后悔極了。那個看上去近在咫尺的土丘,原來很遠的,我走了半個多小時才到它邊上。但是我再也爬不上去了,因為我找不到爬上去的路,即使找到了,也沒有爬上去的力氣。我想打個電話,讓父親騎著電瓶車來接我。如果是幾天之前,父親一定騎著電瓶車,瞬間來到我的面前。他個子很高,偏瘦,騎電瓶車的速度很快,像一個追風少年。我喜歡貼著他的后背,鄉間草籽的氣味和男人的汗味混雜在一起,遠處唏唏啞啞的淮劇,像風吹著的天籟。多么好聽的天籟,毛毛雨般從天上落下。父親走了,他把我身體里的一些東西也拿走了。我折回頭,在中途看到了陳磊。

陳磊沖我點了點頭,還叫了我的名字,胡娟。

我說,你在這兒干什么呢?

陳磊說,淮劇沒意思,離遠點看星星。

我說,你真以為你在看星星啊!

陳磊愣了一下。我繼續向前走,陳磊沒有跟來,我聽到他又重復了一句,我真的是在看星星。

好吧,就算你真的是在看星星。我在心里說。

其實他哪里是看星星呢?他是看我吧!

我想事情是這樣的:上午的時候,他看到了我,他被我吸引了。

我穿著白色的上衣和黑牛仔短褲,手里拿著一本《量子物理學》,看到一個黑體小標題:超導量子干涉儀。陳磊從后面看著我,然后講了一通物理比中文有勁的話。

他在逗她生氣。男孩子都是這樣,把女孩子逗得生氣了,臉紅了,樣子就特別漂亮。何況現在的女孩子都喜歡壞男孩,所以男孩壞一點沒有什么不好。她真的生氣了,陳磊有一種促狹的滿足感。這時陳磊突然意識到,這個陌生的漂亮女孩剛剛失去了父親。

他是看到韓曉蝶才意識到這一點的,之前他聽鄰居說起過這件事。女孩離開了,她的氣味像還停留在書房里。陳磊使勁嗅了嗅,他有點想她了。他怎么喜歡看淮劇呢?他是為她去看的。在人群中,他盯著她。她起身,他也起身,遠遠地跟著她。他從一棵樹靠到另一棵樹,像干私家偵探的。她膽怯地回頭,有好幾次,看到了樹妖。終于在她快要回到住處的時候,樹妖壯著膽子現身了(樹妖現身也要先壯一下膽子,我真是服了我自己)。樹妖本來想說,胡娟,我真想和你交個好朋友呢!但是話到嘴邊拐彎了,成了我是來“看星星”的,瞧,人一旦動了歪心思,會出現多么滑稽的場景。

第二天早晨將近五點的時候,我被母親推搡醒了。去鎮上的火葬場送喪,一共用了五輛車,包括一輛微型卡車、一輛變拖、一輛小轎車和兩輛拖拉機。我和母親站在變拖上,扶著父親的黑白像框。天漸漸發了白,像父親愛吃的肚肺湯。我們在湯里,不停地伸出手,把黃紙撒出去,黃紙融入湯中不見,緊接著我們又撒出另一張。到火葬場的時候,天完全亮了,透明了,猶如從一個世界抵達了另一個世界。父親臉上的紅布被揭開,我們繞著他轉圈,作最后的告別。就像我預料的那樣,父親的身體向內坍塌得厲害,牙齒飄在嘴唇外面,而且牙根處有點發綠,像苔蘚。轉圈的人不發出一絲聲音,直到火葬場的工作人員將尸體送入內間。

只半個多小時,父親的骨灰就出來了,用紅布包著,母親將它放進預先準備好的骨灰盒里。一切都很順利,火葬場的工作人員全都不拘言笑,在這方面,他們比醫生敬業得多。我們來到了那個土丘上,這時我才看到,那上面有許多墳墓,父親的墓早就做好了,墓碑上刻著父親的生卒時間。就在大伯準備將父親的骨灰放進水泥砌好的棺槨里時,母親發瘋了,她拉住大伯的膀子,不讓他把骨灰放進去,還哭著說,志遠呀,是哪個害的你呀?你告訴我呀,我要替你報仇哩!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兒,鼻子有點發酸。母親是被大伯他們架開的。回到住處,母親又哭了一會兒,翻來覆去地說著那幾句話。再后來,便不哭了,也不怎么說話,走到哪里都木木的。

2

我多么喜歡豆角莊的夜晚,寂靜、大氣,空中飄蕩著神秘的根須。現在這一切都已經離我遠去,我在城市的一隅,在淹縣天陽花園7幢506室,在屬于自己的逼仄空間,望著渺遠的夜空,仿佛有人叫我的小名:小豆、小豆……輕聲地,像一段箏曲的起始,然后我就看到豆角莊,看到那些飄浮在空中的根須,它是小豆的根須。小豆、小豆……

我還看到了豆角莊的父親,以及父親墳塋上的鬼火。我相信父親是不寂寞的,墓地上住著那么多人,大多是父親熟識的,沒事的時候,可以隨便串串門。在這個方面,父親比我幸福多了,大部分的時間,我只能把自己囚禁,搭著神經元有一處沒一處地亂想。我來到父親的書房,這里還有著他的氣息,里面的擺設我們都沒有動過,就像父親還活在這里。辦公桌一面的墻上,掛著一幅《夜叉巡海圖》,夜叉手持鋼叉,臉是淡綠色的,長著兩根大獠牙,嘴角卻有淡淡的笑意。他一點也不可怕,他的眼睛像觀音菩薩。可見他雖然相貌丑惡,心靈卻是很美的。他真像夸西莫多。我告訴過他很多事情,他都安然接受,而且對誰也不說。他真是個好人。母親在外面喊我,說,這么晚了,還不睡?我說,我就去睡了。我沖夸西莫多做了個拜拜的手勢。

每天早晚,我都要見上夸西莫多一面,好像每天從海上出發,最后又回到了大海之上。有時我還會想到尼采的名句:我的大海的深處是寧靜的,誰能猜到它隱藏著戲謔的巨怪!我的深處波瀾不驚,但它因漂游的謎和大笑而閃爍。我的謎是什么?我的戲謔的巨怪又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既然尼采說了,那么每個人都該有的。我已經上班了,高中老師李中華對我們說過,社會是個大糞坑,這話真是一點不錯。上了班,我就掉進了這個糞坑里。我的老板,那個長得像豬八戒的家伙,他對我虎視眈眈,或者說,他已經把我當成一只落入虎口的羊。我把這些事情都告訴過夸西莫多了,夸西莫多是知道的,當然別人不這么認為,別人都認為我幸福得很。現在大學生畢業工作難找,我不但找上了工作,還坐辦公室,這讓丁玲羨慕得不得了。那天我去丁玲家的時候,她正在網上忙著偷菜,她偷了很多菜,開心得要死,就像賺的不是虛擬金錢,是刮刮響的人民幣。我們到了大街上,無聊地逛了兩家不上檔次的服裝店后,我請她吃鴨血粉絲。丁玲叫起來,喂,你怎么這么摳門啊!你以為你還在上大學嗎?

丁玲是我的高中同學,也是我的大學同學,現在賦閑在家。她個兒不高,相貌一般,這也是我愿意與她交往的原因,她讓我覺得我很善良。我是雙魚座,雙魚座人最大的特點就是善良。我說,你以為我是大款啊!你不知道現在剛畢業的大學生拿的工資還不如農民工呢!話是這么說,我還是架不住她的窮嘴,只好請她到排檔街去。在新星小吃,我點了糖醋排骨、剁椒魚頭和三鮮湯,老板娘給我端菜的時候,我發現她手上油得發亮。桌子也不干凈,我用劣質卷紙擦了無數遍。操作間用玻璃門隔開,但玻璃門是不關的,里面的油煙不停地跑出來,小餐館里彌漫著香辣嗆人的氣味。這些人間最真實的煙火,卻使我恍惚起來。恍惚中,我看到了陳磊,他騎著自行車在排檔街一閃而過。我追出去。排檔街不寬,路邊的人行道上架了許多棚子,大多是做小吃生意的,也有少數做服裝生意的,這是排檔街最熱鬧的時分。暮色漸濃華燈初上,一溜烤羊肉串的攤點冒著整齊的白煙,路邊到處是吃相夸張的人們,他們說著的話烤糊了,顯得粘稠、糾結不清。我站在路的中央,那些行走的路人、車輛,那些塑料棚子、木炭的白煙、灰黃的路燈漸漸旋成漩渦,我在漩渦的中心,我兩眼發花、發黃、發黑,我的低血壓又犯了。丁玲走出來,抓住我的臂膀,你怎么了?

我說,我沒怎么。

丁玲說,那你站到路中間走什么神?

我們坐回餐館里,老板娘將三鮮湯盛了上來。丁玲繼續說,是不是談戀愛了?

我說,戀什么愛呀!

回家的時候,在小區門口的理發店,我讓理發師幫我拉一下頭發,把頭發拉直拉順。有個很奇怪的名字:離子燙。我喜歡這個名字,雖然不知道什么離子,但我知道離子的味道,它很清新,飄蕩在空中。它與理發店玻璃圓桌上擺放的那些花花綠綠的雜志很不協調。理發店那個叫阿杜的男孩高高的、瘦瘦的,染了一頭褐色。他講話輕聲細語,像他手中的理發工具一樣,是讓人放心和妥帖的。做完離子燙回到家中,母親還沒有睡,坐在床上看電視。看電視是用來偽裝的,她是在等我。她在房間里說,回來啦!我答:嗯。母女間再無其他話可說,母親很快關燈睡覺,我則坐在父親的書房里,這里真是個好地方,可以看書,也可以在藤椅上小憩片刻,還可以和一個人無所顧忌地說說心里話。在排檔街,我確信看到了陳磊,本來想打個電話給韓曉蝶,但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

我知道他是來找我的,但沒有想到他鉆得這么快,竟然應聘到了飛黃工具廠。那天我到車間里去,看到了站在軋機前的他。已經是11月中旬,剛剛來過一陣冷空氣,天陡然降溫,一個婦女站在軋機前,就著剛剛軋出來的麻花鉆頭取暖。我看著他,笑了一下,你什么時候過來的?

剛過來。陳磊說。

要好好跟在你卷毛師傅后面學技術!

嗯。

你忙,我回辦公室去了。

我抬著頭,挺著胸,雄赳赳氣昂昂地往后面辦公樓走。

我剛到辦公樓,我的老板朱鎮方就把我喊去了。他一定看出了我還沒有完全掩飾掉的得意,這使他感到鼓舞。那個冷美人就像北極的冰山回暖了。我叫了聲朱總,他沒有答話,走過來,握住我的手。我全身的細胞往外沖,它們在皮膚表面形成尖硬的刺,它們蜇傷了朱鎮方。我退到辦公室的一角,看到他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但是他很快坐回到自己的軟椅上,好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說,今天喊你來,是想談談你的工作。

他一本正經,可真像個領導。

我說,你說吧。

朱鎮方說,最近的工作怎么樣?有沒有什么難處?

我說,還行,沒覺得什么難處。

朱鎮方說,有什么難處就說出來,沒有什么的。

我說,真的沒什么難處。

朱鎮方說,年輕人哪!年輕人就是容易把自己看得過高,這是危險的。你現在雖然在廠辦,可是你對廠里的工藝流程熟悉嗎?你少了一線鍛煉這一關,干工作不感到吃力嗎?我現在讓你去一線工作一段時間,你愿意嗎?

我說,你認為我愿意嗎?

朱鎮方說,你到一線,工資獎金還按現在的標準結算。什么時候想回,就給我電話。

我沒有說話,轉過頭向門外走。

我一邊收拾著辦公桌,一邊罵朱鎮方他NND!我就要下車間了,下車間又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下車間嘛!下車間還好呢,就當鍛煉身體,省得坐辦公室,受人呀鬼呀的氣!

就這樣我來到了車間,在軋機上學徒,算起來居然成了陳磊的師妹。當然我們跟的不是同一個師傅,機床也不一樣,我學的是小軋機,只能軋3-8mm的麻花鉆頭,陳磊學的大軋機,能軋14-22mm的麻花鉆頭。我的師傅叫周芳,是個中年婦女,她好像很關心我,總是問我家里的情況,連我中午吃的什么家里買的哪里的大米多少錢一斤哪里的豬肉多少錢一斤都要問個明明白白。如果她寫小說,會成為自然主義大師,成就超過左拉。我不愛講話,顯得很被動。這不是一個好習慣,我知道不愛講話的人總是被人在背后議論,他們試圖用刀剖開他,將他的每一根神經都放到顯微鏡下。我不知道他們怎么議論我,我會不會成為他們嘴里的殺人犯、同性戀、智障患者、美國間諜……我無法管住他們的嘴,但我能管好我自己。

天更冷的時候,我開始獨立操作機床,和我的師傅兩班倒,她上白班,我就上中班;她上中班,我就上白班。我是怕上中班的,回家的時候,天總是那么黑,路燈凍成了一根根冰棍。上中班有伙食補貼的,當然那點補貼只夠天天吃點花生米子菜粥,青菜還常常是從附近農民的菜田里偷拔來的。我已經聽農民在田里罵了好幾次,還有一次,幾個農民坐到了朱鎮方的辦公室里。

有一次上夜班上到8點多鐘的時候,突然停電了,瞬間整個車間陷入了黑暗,幾個年輕工人尖叫起來。停電真是一件叫人快樂的事情!我站著沒動,一雙手伸過來,抓住了我的手。我剛想有所反應,那只手就離開了,他的手指在我手背上輕輕地滑了一下。遠處有人點燃浸了機油的紗頭,紗頭冒著黑煙,機器巨大的陰影在車間的墻上跳躍著,有人唱起了情歌。一切都顯得渺茫起來,像到了一個陌生國度。我看到了附近的陳磊以及軋機班班長劉國強,他們在低聲談論著扇形板的調試。陳磊,你可真是個好學上進的好青年,你剛才干什么來著?但是我原諒他了,我想他剛才摸我的手之前,一定預謀了N次,然后就在剛才,他的心“撲通”、“撲通”、“撲通”連跳三下,就像三級跳遠,但他抓住我的手的時候,還是害怕了,他飛快地逃遁了。如果現在來電,我一定能看到他漲紅的臉龐。在我的手背上,他劃過的地方,深深地凹陷進去,他種進去一顆種子。

3

中班回家,母親總坐在電視機前,打著永遠打不完的毛線。她抱怨記性越來越差,打著打著,就打錯了,我經常要幫她繞線團。母親說,猜猜,今天我在街上遇到誰了?我說,遇到誰?母親說,孫水芹。我說,哪個孫水芹?母親說,孫水芹呀,你小時候,她常到我們家來的。我搖了搖頭。母親說,難怪,那時你還小。孫水芹年齡和我一樣大,孫子七歲了。她嘆了口氣,我知道她又在喟嘆她的晚育了。

繞完線團,母親拍了拍腦袋,你瞧我的記性,鍋子里還熱了粥呢!快去趁熱吃吧。我說,我不餓。母親說,你怎么會不餓呢?上了那么長時間的班,一定餓的。不要光顧了減肥,身體最要緊了。我說,我真的不餓。回了自己的房間。

我躺倒在床上,閉著眼睛,又回到豆角莊的夜晚了。四周水一樣的,夜黑得很透,陳磊牽著我的手,去給父親上墳。醒來的時候,我只記得這么一點點了,但它像一個啟示,引領了我。上中班的時候,我一直心不在焉,想著那個后面軋機上的人。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為什么總想著他。我又想,他也是愛書的,是個讀書人,嫁給一個讀書人,總歸沒有什么不好的。一切都在向著那個方向發展。有一次交接班的時候,周芳把我叫到了一邊,輕聲問:你看陳磊怎么樣?我說,什么怎么樣?周芳說,我覺得你們挺合適的。我的臉一下子紅了,咬住了牙齒。周芳說,我給你說說。我說,不,師傅。周芳說,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談得來就談,談不來就不談,總歸談一下也沒有什么關系的。我沒有說話,低著頭收拾工具箱。周芳說,那我給你去說了?

第二天中午,我去了周芳家。她家包的餛飩,我和陳磊還有劉國強坐在那里包,周芳燒水去了。劉國強我們都叫他卷毛師傅,因為他的頭發是自來卷。他的皮膚很黑,指甲縫里也總是黑的,渾身布滿著機油的味道。我分了簍子給他,說他包得不好,包的餡兒那么少。誰包的誰吃。劉國強并不爭辯,笑笑說,好好好,我包的我吃。

吃餛飩的時候,他們都吃得很快,包括周芳的丈夫和兒子。她的兒子上小學二年級,調皮得很,在餐桌下面鉆來鉆去的。他們吃完了就消失了,把我和陳磊晾在了房間里。老房子,平房,五架梁,我們坐在堂屋里,大門虛掩著。門外是一條窄窄的巷子,偶爾有人從門前經過。桌子收拾干凈了,陳磊打了個飽嗝。不過我們都沒有說話,就像車間停電,機器停止了轟鳴。最后話題還是從書房扯起,陳磊說,聽說你家有個大書房,是嗎?我說,是的,你怎么知道?陳磊說,地球人都知道了,你好像不只告訴了一個人。

他又問我家書櫥里都有什么書,如果可能借幾本給他看看。這讓我想到《圍城》里趙辛楣的話:這一借一還,一本書可以做兩次接觸的借口,而且不著痕跡。這是男女戀愛必然的初步,一借書,這問題就大了。我說,我家里其實沒什么書,真的沒什么書,都是人瞎說的。陳磊說,你家里一定有很多書,你與別的女孩子不一樣!我說,我很普通。陳磊說,你不一樣的。我說,廢話,誰和誰一樣?誰都不一樣!陳磊說,你懂我的意思。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我的臉又紅了,渾身發麻,他又抓住了我的另一只手。我說,不要這樣,師傅他們在門外偷看呢!陳磊就把手縮過去了。我輕聲說,好了好了,明天我帶書給你看。

帶什么書給陳磊呢?晚上我在父親的書房發起愁來。書房里的書大多是文史哲類,最后我把《詩經》放到一邊,拿出了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和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都是三卷本,一塊一塊都像大磚頭,我將它們塞入購物袋里,拎回了自己的房間。我想,陳磊看到一定大吃一驚,舌頭伸出來收都收不回去。然后我會對他說,你不是想看書嗎?好好看吧,認真從頭看到尾吧,很有意思的。一定要認真看哦,是世界名著哦,看完了我要考你的哦。哈哈哈!

我剛要囫囫圇圇地睡去,母親來敲門了。我問什么事?母親說,你有沒有拿書架上的書?我說,怎么了?母親說,我看到書架上少了好幾本書。我說,我拿了。母親說,少了好幾本呢!你一下子能看那么多嗎?拿一本看一本,看完了要放到書架上去。我說,知道了,我要睡了。母親又說了一句什么,我沒有聽清,我用被子緊緊捂住了耳朵。

所以第二天我帶給陳磊的,既不是《追憶逝水年華》,也不是《古拉格群島》,而是我自己的一本《簡·愛》,這本書父親也有的,但是我實在喜歡它,上大學時,自己又買了一本。我看過很多次,瘋狂地愛著里面的人物,我為他們流過多少眼淚啊!陳磊會喜愛嗎?會為他們流下眼淚嗎?男性都是鋼鐵怪物,他們才不流什么眼淚,一切都與他們無關,他們好像只關心國家大事。他們談論了很多,比如,關于最新的國策、某國的總統、世界杯……但他們的談論內容與實際生活不著邊際。這樣也好,在女人軟弱的時候,他們會給你一個寬厚的肩膀。

把書放進購物袋里,購物袋顯得有點空大,但其實里面還裝了一袋的話,等我把書掏出來,隨后也會把袋里的話掏出來。之前我是這樣想的,但是等我把書掏出來的時候,購物袋里掏不出半句話,它們全都死在里面了。我低著頭,什么也沒說,就回到自己的機床前了。我實在有點心不在焉,一邊上料一邊在想,他會不會歪想:《簡·愛》的意思就是簡單地去愛。檢驗員走過來,告訴我,軋出來的鉆頭芯厚不對了。我停下機床,調試扇形板。在扇形板下面墊了一張銅片,這時我眼睛的余光發現,陳磊站在我后面,不知道他什么時候來的,鬼一樣。我一邊擰內六角螺絲,一邊說,你不看你的機床么?陳磊一手拿著用來整料的鐵板,一手在我的機床上點來點去,說,沒事的。我彎著身子擰螺絲,感覺有點出汗。陳磊說,擰得動么?我說,擰不動你來擰呀!剛把這句話說完,扇形板突然轉動起來,我本能地往后縮,還是晚了,接著我看到了流血的食指和碾壞的扇形板。后來我想,還是萬幸的,手指頭沒有整個地軋進去,要不然會被軋成麻花。陳磊呆在一旁,正是他,剛才啟動了機床。卷毛師傅和車間主任過來了,他們把我送到了醫院。傷在第三指節,醫生說,很深,建議縫幾針。我問,縫幾針?醫生說,三針吧。我說,我害怕。我真的很害怕,我怕看見針。剛剛出事的時候,我一點感覺都沒有,但是現在它很疼。醫生皺了皺眉頭,說,不縫也可以。就給我的傷口敷了藥,用紗布包住了,囑咐我過兩天再來看,要換藥的。

我回家了,坐在床上看電視,新版的《西游記》。母親喊我吃飯,她今天做了三菜一湯,也就是說,比平常加了一個菜。無論什么時候,腸胃都是人類安撫自己的最好方式。母親很心疼我,建議我換個單位。我說,單位不好找。母親說,你看看你干的什么?你干的是工人的活,是初中生就能干的活。我說,過幾天就回辦公室了,現在是一線鍛煉。母親搖了搖頭,廠子那么遠,我真是放不下你。要不再找找你單新叔叔!單新是我父親的同事,單新的哥哥是市政府里的大干部,我的工作,父親本來拜托了單新,單新也答應了的。到一家公辦民營學校,弄個自收自支事業編制。父親走了,單新的話就變了,我和母親找到他,他就表示無能為力了。什么叫人走茶涼,我算是領教了。母親說再找找他,可我再不想看到那張僵尸臉。我說,我在廠里,其實挺好的。母親嘆了口氣,隨你吧!來,吃飯。我做了你喜歡吃的肚肺湯。

吃完午飯,我繼續坐在床上看電視,食指很疼,豎著會好一點。我聽到敲門聲了,這時我才發現,電視里的聲音一點都沒有聽到,我的耳朵其實一直在門上。是卷毛師傅和陳磊。陳磊拎了兩方便袋的水果,叫了聲“伯母”,便低下了頭。卷毛師傅說,這孩子,平常挺老實的,一時不注意,犯下了錯,買了點水果,自己又不好意思一個人上門。小胡,你就不要跟他計較吧!母親給卷毛師傅泡了茶,又責怪起陳磊來。陳磊站在卷毛師傅身后,一言不發。母親說,我問過我們社區的醫生了,會有疤痕的。這女孩子,手指上有個疤痕,你說怎么弄!你要給予精神賠償的。我母親泡電視泡多了,法律意識特別強。當然這個強是“牽強”的強。我說,媽!母親說,別多話!你父母呢?你父母怎么沒來?陳磊低著頭,說,我……卷毛師傅皺著眉頭。母親說,你家哪兒的?陳磊說,豆角莊的。母親說,豆角莊的?我怎么不認識你?陳磊說,豆角莊人很多的。母親說,那你告訴我,你父親叫什么名字?陳磊說了一個名字,母親還是沒有任何印象,她畢竟去豆角莊去得少,換了我父親,也許是認得的。不過母親確認了他是豆角莊的,倒也沒有那么多蠻話講了,只說要讓我好好休息。卷毛師傅說,車間里定了,隨小胡休息到什么時候,我們的考勤表照給她打滿勤,加班費都少不掉。母親鼻子里哼哼了一下,是不是怕作為安全事故報上去?卷毛師傅有點不自在了,說,我們一定多給小胡抄點加班費,應該的。

母親笑了笑,說,這樣也好。

卷毛師傅說,好,好。

母親拿了陳磊帶來的蘋果,說,我給你們削兩個蘋果。

卷毛師傅連忙說,不用,不用。

母親說,沒事的。她的態度來了個180度大轉變,讓卷毛師傅和陳磊都有點措手不及。

母親削好了蘋果,坐在桌子邊,跟卷毛師傅說,你回頭跟廠長說說,你看看我這孩子,是做機床的料么?現在出了這事,心理上肯定有陰影,要讓她早點回到辦公室才好!

卷毛師傅一邊啃著蘋果一邊說,一定的,一定的。

我在家里看了很多電視連續劇,沒有盯著一部電視劇看,而是這部換到那部,那部換到這部,沒一個是連著看的,這說明,我很是心浮氣躁。我在等陳磊的電話或者短信,但是他消失了,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這樣過了一個星期,郁悶得要死。我跟母親說,我要去上班了。母親說,急什么?你手指上還裹著紗布呢!我說,我在家里悶得慌!母親說,悶得慌你可以逛逛街。我說,我不想逛街。母親說,就算要上班,你也是到辦公室上班。明天我跟你一起去找你們廠長。我說,我大了,我自己的事情會自己解決的。母親愣了一下,她生氣了,好了好了!我不管你好了!

我又來到了工廠里,翹著食指,做起了活計。卷毛師傅怪我說,怎么這么快就來了?可以在家多休息休息的。我說,我好了,不礙事了。事實上,我手指上還包著紗布,它真的很疼,可是看到陳磊,所有的疼都可以忍受了。我走到陳磊身邊,問他,《簡·愛》看完了沒有?陳磊說,還沒有,正在看。我說,快點看哦!陳磊說,嗯。

我告訴他,你知道嗎?丁玲就要結婚了。

陳磊問,哪個丁玲?

我跟你說過的,我的好朋友丁玲。我也不明白她怎么這么快就要結婚了,我還在電話里勸過她,不要太草率。你猜她怎么說?

陳磊沒說話。

丁玲在電話里跟我說,現在是速配時代。她還在電話里勸我,也趕快找個人嫁了。陳磊,你是怎么想的?

陳磊沒說話。

我輕輕踢了一下他,回到自己的機床前。鉆頭不停地從三角滑槽掉下來,它們剛剛被感應圈加熱成紅色,掉到料桶里立馬成黑色的了。我不知道陳磊怎么了,我剛剛受傷的時候他還是一顆紅心,現在變成一顆黑心了。他木著臉,好像受傷的是他,不是我。

我真想把他的手指軋成麻花。

上中班的時候,陳磊到田里去偷菜了,卷毛師傅走過來跟我說話,聊他的四川老家。可是我一句話都聽不進去,整個車間是空曠的。我關了機床,出了工廠大門,也溜到田里去了。我沿著工廠的圍墻,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工廠的燈光爬過圍墻,阡陌隱隱約約的。繼續往前走,還沒有看到陳磊,我真想喊他的名字,可是又怕被人聽見。四周飄蕩著神秘的精靈,像有吸血鬼在匍匐前進,腳下的泥地坑洼不平,我害怕死了,靠在圍墻上,聽見自己急促的喘氣聲。再往前走,就到圍墻的拐角處了,那里有一條相對寬的土路,土路那邊是一條寬闊的河流,河坡上種了許多水杉樹。這個時候,我終于看到陳磊了,快活死了。我靠近他,壓著嗓子喊,誰偷我家的菜呀!陳磊也看到了我,你怎么來了?我說,我是來抓偷菜賊的。你膽子真大,看到主家來了也不逃跑。陳磊就撒開兩腿跑起來。他拎著蛇皮袋子,跑過了土路,我跟著他跑。你能跑到哪兒去?難不成這冷天你還能泅過河去!陳磊不跑了,我也靠在水杉樹上喘氣。陳磊走過來,看了看我,突然抱住了我。我的腦子“嗡”一下,腦殘了,渾身發麻,一點抵抗力都沒有。他淺吻了我,我還沒有來得及回味,他就將我松開了。他像是長吁了一口氣,說,對不起!這是什么話?他侵犯了我,然后淡淡地說聲對不起。在微弱的光線下,他的眼珠有點發藍,像河水一樣。他說,真的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沒有說話,回頭就走。

白天、黑夜,許多個日子,我都在回憶那個河邊的吻,它是濕的,帶著泥土的氣息。我不知道他怎么了,本來他甚至可以一氣將我拿下的,他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可是他卻當了逃兵。

那個有著藍黑墨水色調的夜晚,像分水嶺。陳磊把《簡·愛》還給了我,并且變得寡言起來,像一個大思想家。我也郁郁寡歡起來,這一點,丁玲看出來了。我去丁玲家,是去參加她的訂婚宴的,她將婚紗照搬出來給我看,我看了幾眼,她就說,你失戀了?

我說,失什么戀?

丁玲說,你看看你,很憔悴呀!

我照了照鏡子,天天看自己,真看不出憔悴。

丁玲說,你一定失戀了。

我沒有說話。

丁玲拉著我的手,說吧,說出來就會好一些。

我說,我沒有失戀,真的沒有失戀。

丁玲說,你肯定失戀了,因為你如果沒有失戀,就沒有必要在后面加上一句真的沒有失戀。

這是什么奇怪邏輯?

反正是心理學家說的。

我看了看手機,說,我們該出發了吧!

我們來到天天酒店,她準丈夫早守在門口,丁玲跟我介紹,說他叫左天。我朝他笑了笑,雖然他長得不算帥,但是配丁玲,還算多出個零頭。我在門外站了一會兒,發現酒店門口的一棵柳樹綻出了新芽,春天就這樣悄悄到來了。

4

對女孩來說,上早班是一件幸福的事情。空氣清新,馬路上跑著晨練的人,薄薄的晨曦中,裹挾著春梅的香氣。我來到車間,準備干活。但我很快發覺了不對勁,所有人都離我遠遠的,用古怪的目光看著我。我猜想他們一定在議論著我,試圖剝開我的外衣。他們用目光撕扯著我,讓我體無完膚,他們要把我的心臟挖出來。“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這句白發三千丈的話跳了出來。我開始上料,卷毛師傅走了過來。

你還好吧?

好得很。我說。我佩服我的平靜,像坐在書房里。

你……

我怎么了?

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我怎么了?

有人說,昨天晚上你想不開。

我有什么想不開的?

想開就好,想開就好。卷毛師傅說。

閑言碎語像一塊塊奇怪的拼圖,雖然他們都閃爍其辭,但還是被我拼了個大概:

瞧,就是那個叫胡娟的女孩,昨天她喝農藥自殺,幸虧搶救及時,要不……

年紀輕輕的,什么事情想不開呀?

聽說為了朱老板。

為了朱老板?

這個狐貍精,在廠辦的時候不是跟朱老板有一腿嗎?現在朱老板有錢小燕了,不要她了,一時想不開,才自殺的。

啊呸!

啊呸!

不要臉!

現在的80后呀,開放得很,還動不動要死要活,像長不大的孩子!

呸!

我看錢小燕將來跟她一樣的下場!廠辦換了多少女孩啦!

她昨天什么時候送到人民醫院的?

晚上10點多鐘。

喝的什么農藥啊?

樂果。

才不是,我聽說喝的敵敵畏。

敵敵畏?那么難喝她也喝得下去?

你喝過?

他媽的,你才喝過!

三人成虎,說的人多了,不是的也變是的了。

我現在明白陳磊為什么躲著我,他一定認為我跟朱鎮方有一腿,認為我是一個物質女孩。陳磊,你想錯了,你不該相信那些謠言的,因為我們家都是有書房的人,我們可以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而與塵俗隔絕。

關于我喝農藥的事,我一點也不想與眾人爭辯,因為一張嘴肯定辯不過一百張嘴,我用沉默反抗。

我坐在父親的書房里,看著我的夸西莫多。做人最難的是,當你遭遇世界所有的不公,仍能面露笑容。我把所有的話都告訴夸西莫多,他是我的天使,他的嘴角總漾著似有似無的笑,笑天下可笑之事,可笑啊可笑。問題是,這些謠言是誰炮制出來的呢?

是錢小燕?還是另有他人?我的腦袋有些發昏、發脹,像有孫猴子鉆了進去,低血壓真是令人討厭的疾病。還是不要想罷,想了又有什么用呢?我到了衛生間,開了浴霸,開始洗澡。我習慣在自家里洗澡,即使在最冷的冬天,不到萬不得已,也是不去浴室的。噴頭的水不斷地灑下來,仄小的衛生間里彌漫著水汽,它們有著甜蜜的氣味,包裹著我的身體。我的動作后來變得緩慢,像在擦拭一件古老的玉器,多么圓潤而光滑。這樣的一件玉器,怎么可能被朱鎮方握在掌中呢?他不配!就連陳磊也不配!想到這里,我忽然心里酸酸的,像有眼淚要溢出來了。

陳磊還是不理我,也很少與別的女孩子搭話,像成了吃齋的唐僧。所有的人都在離我遠去,只有卷毛師傅還像以往那樣關心我。那天上中班,我跟他一起到廠子的圍墻外偷菜。春天田里的菜長得真好啊,那些菜葉子都水嫩水嫩的。這是我第一次偷菜,既興奮又緊張,要是田里竄出條蛇來怎么辦?我不敢下手了,站在旁邊給卷毛師傅放風。他下手很快,一會兒搞了一塑料袋。他將塑料袋遞給我,他碰到我手的時候,突然緊緊地將我抓住了,他整個摟住了我。我說,你干什么?我不敢大聲叫,我怕將農民伯伯喊來了,把我逮到派出所去。卷毛師傅說,我喜歡你!他的嘴很臭,茅坑一樣。我掙扎著說,放開我!卷毛師傅說,正經什么?當我是朱鎮方好了。一提到朱鎮方,我就要發飆,這頭豬,我的一生都毀在他手里了。我身子弓起來,用頭和手把劉國強頂了個趔趄,劉國強愣了一下。這時我發覺我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渾身軟下來,背脊靠在一棵樹上,啜泣著。劉國強拍了拍手,像手上有什么臟東西。哭什么哭什么!他說,大不了不玩了,有什么了不起?他說完拎著塑料袋向工廠大門走去。走出老遠了,我聽到他罵了一句:婊子!

我哭了很長時間,忘記了可能存在的蛇。我的頭顱埋在臂膀上,視界一片黑暗。要是父親在就好了,父親在,他不會讓我受任何人的氣。可惜父親不在了,我真想跳進不遠處的河里,留下遺言,讓母親把我和父親葬在一起,葬在豆角莊那個隆起的土丘上。

最終我還是要回到廠里去,回到機器轟鳴的車間,班組里的人已經將晚餐煮好了,熱氣騰騰的,一班人大多靠在檢驗員的桌邊,嘴巴“嗤溜嗤溜”的。劉國強也在那兒,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我想他興許也在郁悶,他想這個小騷貨給朱鎮方上,憑什么不給我上!我端了我的碗,靠在機床上,離他們遠遠的,不想跟任何人說話。

利用休息天的時間,我去了趟豆角莊。我站在那塊隆起的土丘上,和父親緊緊依偎在一起。父親的墳上添了塊新土,壓著“紅、綠、黃”三種顏色的飄仙紙。大伯告訴我,母親前兩天去泊鎮的時候順便來過,這塊新土和飄仙紙應該是母親來時加的。

5

書房的時光是安謐的。翻開一頁書,就像翻開了一頁往事。許多時候,我和父親這樣相遇在書里。我總是想到,某年某月的某一天,父親和我看著同樣的文字。天氣漸漸有些暖和了,暮春的陽光落在書房里,那些白光里浮動的塵埃,總是讓我想到一些長長的影子:人的、樹木的或者電線桿之類的,這有點奇怪。后來母親坐到了我的旁邊,塵埃搖搖蕩蕩的,那些影子更長了些,手邊的書沒有合上。母親說,小豆,你知道嗎?昨天你父親又來找我了。母親說的是,大約一個星期前吧,她睡不著。小豆,你知道的,我總是這樣。你父親就來了,我側過身,突然發現你父親坐在床頭,我嚇死了。我愣了半天,說,你怎么來了?你父親不作聲,“啪”一聲,不見了。我以為是幻覺,想不到昨天,你父親又來找我了,我掐我自己的肉,你看看你看看,我手臂上還有紅印子。真是你父親,他一點沒變。這回他還是沒有說話,我說,你找我做什么事?他“啪”一聲,又不見了。

我想,母親一定是在做夢,有時候,人分不清夢境與現實的。母親原來在一家小廠里上班,為了我和父親,她早早地辦了病退,盡心盡職地扮演著家庭婦女的角色。父親走了,我也上班了,她不知道該扮演什么角色了,她還沉浸在舊有的角色里,不能解脫。我安慰了母親幾句,但她根本聽不進去,走出書房時她自言自語地說,他還會來的,還會來找我的。

父親果然來找過她,而且給了她指示。父親來的那夜,還是沒有說話,母親這時感悟到,鬼來到人世間,是不能說話的,或者他說了,她也不會聽到。父親把手掌翻過來,讓她看,上面有幾個字:“讓小豆成家。”母親還想再問他什么,父親又“啪”一聲不見了。

母親變得活絡起來,她托了很多人,給我介紹對象。她的要求很簡單,基本上與中國人的想法一致:第一,要嫁個城區的有穩定收入的;第二,要有房;第三,最好有車。我說,我還小,還不想嫁人。母親就急了,小什么小什么!你看看人家丁玲,快結婚了吧!女孩嫁人,要趁年輕的。年齡再大些,你條件再好,嫁人也難了。母親說起電視臺的那個,條件可真是不錯。她拿著照片,一次次地催著我去約會。她說,這是你父親的愿望,也是我的愿望。她把父親抬在前面,讓我找不到反駁的話。我說,好吧好吧,我去就是了。

我們在一家茶吧見的面,徐剛果然頗帥。我們喝著菊花茶,聽著舒緩的輕音樂,徐剛說,你比照片上還漂亮!我笑了笑,不怎么說話,聽他聊些臺里的人和事。輕音樂在蔓延,它們潮潮地沾滿了蛋黃色壁紙。它們像一道屏障,把喧囂的車間隔在九霄云外,這是另一種生活的開端。我隨口問了句,你家里有書房嗎?徐剛說,書房?哦,書房倒是沒有,不過,如果你喜歡,將來我們可以弄一間很大的書房。

我說,別我們我們的,八字還沒一撇呢!

徐剛說,是,是。

從茶吧出來時,天有些微暗了,起了風。徐剛要帶我到一家飯店去吃飯,我拒絕了,我說在茶吧吃零食吃飽了。主要是,哪有第一次見面,就跟著去吃飯的道理?這樣我們又軋了一會兒馬路,天黑下來,風更大了些,風把那些行人都吹走了。在翠微路,徐剛突然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又大又暖和,我掙了一下,沒掙出來。

我說,你放開!

胡娟。他輕聲說。

我用另一只手去掰他的手,我說,你放開。

徐剛松開了我的手。

我說,我要回家了。

徐剛說,是啊,不知不覺的,倒不早了。

我說,拜拜。

徐剛說,明天我請你吃飯。

我說,我明天要上班。

徐剛說,我明天給你打電話。

我說,隨便你。

我坐在出租車上,發現心底里其實對這男孩是有一點點喜歡的。而且我覺得這種喜歡是一種被喜歡,因為母親的嘮叨、因為工作的不稱心、因為陳磊的不理不睬,因而我被喜歡上了這個叫徐剛的男孩。

我下了車。這里是工廠的外圍,河坡上長滿了高大的水杉樹,因為風,水杉樹們發出鬼叫的聲音。我甚至有點后悔自己的決定,心里害怕得要死。我看過一篇小說,其中有這么一段話:每個人的腦海深處,都存在著另一個更為深邃的自己。這個深邃的自己別人不知道,自己也不知道。這個深邃的自己等待著日后與自己相遇,可能遇到,更可能遇不到。所以人生的目的,可以理解成尋找記憶中的自我;反過來說,有另一個自我,在記憶中等著我,可能等到,更可能等不到。在這個風聲鶴唳的夜晚,我其實是來尋找那個迷失的自己的,我想在陳磊吻我的地方,找到我想要的答案。

我甚至想到,今天夜里,陳磊會不會出現在我們相吻的那棵水杉樹旁?他不也懷念那個藍黑墨水的夜晚嗎?如果他靠在那棵樹上,我就會飛快地投入他的懷抱,是的,不顧一切,死死地抱住他。

我沿著土路,緩慢地向前走。我看到了水杉樹上黏糊在一起的兩團黑影,他們分工明確團結緊密,他們喘氣的聲音刺穿了黑夜。我看出來也聽出來了,他們是劉國強和周芳。他們相擁著,說著曖昧的話。周芳說,我不準你背叛我!你要背叛我,我就把你給切掉!劉國強說,怎么會呢?我永遠是你的,是你的。周芳冷哼了一聲,還想不想胡娟了?劉國強說,我想她干什么?神經病!周芳說,她又年輕又漂亮,你干嘛不想她呀?是個男人都會想著她的。劉國強說,她是個婊子!周芳說,你怎么知道她是個婊子?你上過她?劉國強不答她了,緊緊擁住了她。我的眼淚落下來,黑夜像一塊巨大的鐵,狠狠地壓在我的心上。我走到公路上的時候,就飛奔了起來。現在我回到書房了,只有這里,才是我的寧靜安謐之地。

夜深了,我趴在書桌上,想著自己的心事。有些事情是經不起琢磨的,一琢磨,就透了,透了以后,你恨不能立即撞墻而死。所以鄭板橋告誡我們,做人一定要糊涂。可惜我糊涂不起來,我又不是圣賢。周芳為什么要把陳磊介紹給我呢?她難道不覺得我們門不當戶不對嗎?難道她不知道,城里女孩不嫁農村郎嗎?她不怕將來被我母親責怪嗎?她最真實的目的可能只是想讓劉國強無法對我下手。那么劉國強是怎么做的呢?他散布我要自殺的謠言,并且把他認為的我和朱鎮方的關系添油加醋地進行了傳播,目的也只有一個,讓陳磊遠離我,讓所有的人都遠離我,這樣他才有更多下手的機會。我甚至想到,那次車間里停電,滑過我手背的手指是劉國強的,因為它是粗礪的。我以前怎么忽略了這一點呢?

6

第二天徐剛沒有給我打電話,他一定聽說了什么。母親后來又托人幫我介紹了幾個條件不錯的對象,都無疾而終。她終于也聽到了我和朱鎮方的傳聞,問我是不是真的。我說,都是謠言。母親嘆了口氣,孩子,我相信你,可別人不信哪!

一天下中班的時候,路過小區北大門的理發店,就進去了。店老板正在讓阿杜收拾工具,見我進來,沖我笑了一下。我問,生意這么好?老板說,天熱了,總歸關門晚一點的。我坐在轉椅上,讓阿杜幫我修一下劉海。我對老板說,你這里的雜志太俗了,其實可以換一換的。老板說,換什么,我覺得《女人坊》和《知音》都挺好的。老板說完就走了,讓阿杜做完關門。我又問阿杜,你平時都看些什么書?阿杜說,我平常到圖書館借書的,只要是名著,我都看。

看內容提要吧?

阿杜說,我是認認真真地看。

那你看過《簡·愛》嗎?

看過。

那你知道簡·愛是怎么死的嗎?

簡·愛沒有死,她嫁給了羅切斯特。

哦。

考我的?

考什么考!

劉海很快修完了,阿杜忽然說了一句:明天下午有空嗎?

我問,怎么了?

沒什么,想請你喝茶。

怎么這么心好呀?

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請你喝杯茶。

你不用上班嗎?

喝杯茶沒什么的。

那明天再說吧。

書房的疆域多么寬廣,坐在藤椅上,許多時候,我就像在宇宙的中心,渺遠的星空傳來烏祖拉的聲音,“嗚嗚嗚”、“嗚嗚嗚”,隔壁人家正在熬夜看南非世界杯,聲音開得很大。烏祖拉沖呀沖的,我的血液也沖呀沖的,解說員大叫一聲:球進啦!興奮得跟什么似的。

第二天,我們在羌溪茗茶見了面。羌溪這個名字很好,聽起來就像說“羌笛”兩個字,有一種渺遠的文藝味。“文藝”現在不吃香了,奇怪的是,在江蘇衛視的《非誠勿擾》相親節目中,總有些女生喜歡標榜自己的文藝味,其實在我看來,不過是多看了兩本《故事會》和《知音》。茶葉泡開了,我們說著話,吃著水果和零嘴。這種黃山毛峰并不算很好,但在茶館里喝跟在其他地方喝是不一樣的,你能喝出文藝的味道。愛情是什么呢?沒有經歷之前,你有一百個想法,可是經歷之后,你一個想法也沒有。壺底的茶葉軟軟的,阿杜抱住了我,吻了我。茶葉、藤椅、方桌、掛在墻上的金屬畫……這里的一切,都成了愛情的催花劑,它們軟化了我,軟得像壺底的茶葉。

他沒有像陳磊一樣說對不起,他說著甜蜜的話,他說,我們去開房吧!他讓我想起大學里的第一任男友彭,彭當時也是這樣說的。在這個溽熱的下午,我們睡在賓館里,房間里冷氣打得很足。我的腦子一片模糊,這是怎么了?我有很多理論很多想法,也有很多主義很多規則,我把自己放在自己的框里,可是在我有限的人生里,有那么幾次,我做出來的事情讓我自己大吃一驚,甚至不能相信那是我做出來的,而是另一個我,用某種惡毒的巫咒控制了我。而每次出格之后,我總能找到理由原諒自己,最主要的一條,是我(另一個我)覺得,人過于理性會活得太累,而感性才是快樂的源泉。我穿了衣服,準備上班,這時響起了猛烈的敲門聲,伴隨著一個女人的嘶吼。阿杜顯得很慌亂,他要我躲到床底下,他真是肥皂劇看多了,忘記了賓館的床底離地面只有巴掌厚。我問她是誰?阿杜囁嚅著說,是他老婆。又說,快離婚了。已婚男人總是這樣,把“離婚”二字當成取悅情人的倚天劍。我不說話,冷冷地看著他。阿杜開了門,他老婆很胖,像一顆炮彈沖了進來。她揪住我的衣領,要打我的耳光,但我抱住了她的腰,并且把臉死按在她的胸前,這樣她只能抓住我的頭發,我也抓住了她的頭發。頭發是女人取悅男人的武器,但當兩個女人相互搏斗時,它卻成了要命的短處,好在我們兩人都是長發,因此打得不相上下。賓館保安很快來了,也有人打了110,我們都到了派出所。我告訴警察同志,我不知道阿杜有老婆,我甚至連阿杜的真實姓名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他有老婆,我們不過對上眼了,到賓館散了一下心而已。給我做筆錄的警察年齡稍長,他語重心長地嘆了口氣,說,現在的孩子啊!阿杜的老婆說,我跟蹤我老公很長時間了,他們肯定不是第一次,肯定不是的。一邊說,一邊又要動手,被警察拉開了。

做完筆錄我急急忙忙趕去上班了。機床開了不多會兒,那個陰魂不散的胖女人來到我們廠門口,門衛不讓她進,她坐在廠門口的路牙上,一泡的罵。她的嗓門真大,而且耐力超人,什么臟話都出來了。我站在機床前,所有的同事都在遠離我。他們的目光帶著尖銳的刺,我簡單的夏裝被他們的目光剝得干干凈凈,他們在我的脖子上掛上牌子,上面寫著“婊子”兩個字。這個廠子我是再也呆不下去了,我已經身負重傷,再呆下去只有死路一條。廠房上面的天空一片黑暗,一場強雷陣雨就要降臨。我跟車間負責人說,我有點不舒服,請個假。車間負責人點了點頭。我騎著電動自行車,飛快地離開了工廠,離開了那個仍然坐在路牙上罵聲不斷的胖女人。

我辭了工,暫時不想去找新的工作。我把自己關在父親的書房里,我和夸西莫多說話,就像和另一個自己在一起。

7

在西班牙拿到世界杯冠軍的時候,丁玲結婚了。婚宴上,丁玲笑得花枝招展,她真是幸福,而且讓我奇怪地聯想到了西班牙蒼蠅水。我給她敬酒,她問我,有沒有?我老實地說,沒有。她說,那什么時候讓我老公給你介紹一個。我說,好,好。

回家的時候我有點落寞,經過小區門口的那家理發店時,我不禁又向里看了看,其實我早知道,阿杜不在這里上班了。我不應該往里看的,他不過是我人生旅途中的一支插曲。從大一到現在,我曾有過好幾支插曲。這個外表冷艷的家伙,她經歷過的異性不見得比同齡女孩少,這有點奇怪,時代病?這個時代的女孩早將肉體和靈魂一切兩半,分開打理。我知道我不是,我是在愛情的名義面前瞬間崩潰,而后才知道,所謂的愛情不過是借愛情的名義而到來的一場肉體狂歡。我是不是在借愛情的名義粉飾罪過?它們算不算愛情?這樣胡思亂想著,突然看到前面一個熟悉的身影,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我喊,陳磊。

真的是陳磊,從離開工廠以來,我想過無數次,如果上天讓我再遇到陳磊,我會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再熬他的油點天燈。但是當他轉過身來的時候,那些刻骨的仇恨都飛了。我問,你怎么在這里?陳磊說,他租了這里的房。我說,哦。

陳磊是和別人合租的一個小中套,挨著我住的那幢樓,而且同單元同樓層,從我住的房間,可以一眼看到他租的那套房的客廳。這里離飛黃工具廠還蠻遠,看來,他租這套房其實是暗藏陰謀的,甜蜜的陰謀。沒事的時候,我喜歡盯著他的客廳看,看他光著膀子在那里吹電風扇,看他跟合租的男孩吹牛……什么也看不到,看他房間里亮著燈光也是好的。偶爾的時候,我會在他下班的路上等他,假裝偶然遇到,跟他打招呼。我真是賤,我的工作我的聲譽全毀在他手上,現在又想著他的好了。我想他內心里還是喜歡我的,只是我的認識不知什么時候出現了偏差,以致后來犯了一系列致命的錯誤。現在他來找我了,我也應該更主動一點,像貝多芬說的,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

我又遇上他了。這一回,他邀請我到他屋里坐坐,我想也不想就跟著他往樓上走。那個和他合租的男孩正在客廳里吃西瓜,請我們一起吃,我們都說不吃。陳磊把我引進了他的房間,關上了門。他擰開了桌上的小臺扇,屋子里有點亂。我說,我幫你整整吧!我給他疊毛巾被,心里亂得很,如果他從后面抱住我怎么辦?我可是一點準備都沒有。那會兒我們都沒有說話,空氣像是凝固了。陳磊給我倒了一杯茶,說,你是不是有夢游癥?

你說什么?

胡娟,你聽我說。在這里,我不止一次地在半夜,看到你穿著墨綠色旗袍,下了樓,在大街上行走。我跟你說過話,你沒答應我。后來我查了書,才知道,那是夢游癥。

我小的時候的確犯過夢游癥,難道最近舊疾復發?

我說,你看錯人了吧?

我怎么會看錯人呢?翠云路深夜行人少,你一個女孩子家,我怕你出意外。

陳磊,我告訴你,第一,我沒有什么夢游癥,你才有夢游癥;第二,就算我有夢游癥,也用不著你管!

陳磊囁嚅著說,我只是想幫你。

我說,我用得著你幫嗎?

我飛快地下了樓,回家立即打開衣櫥。我的確有一件墨綠色旗袍的,那是18歲時,父親買給我的生日禮物。父親從杭州帶回來的,那料子那做工,真是讓人愛不釋手。女裝潮流轉起來太快,旗袍早不流行了,我將這件曾經的最愛放進衣櫥的一角,已經好多年沒穿。陳磊說我穿著它夢游,那我趕緊翻出來看看,有沒有穿過的痕跡。它疊得并不整齊而且下擺還沾著一點泥巴。難道我真的穿著它夢游?

夢游,帶著多么鬼魅的氣息!我心下害怕起來,打電話給丁玲。丁玲在電話里說,急不可耐了吧!我說,什么急不可耐?丁玲說,沒有男朋友急不可耐了吧!我說,誰像你,小騷貨!我把夢游的事情告訴了她,我說,你不是說你和你老公最喜歡深更半夜軋馬路嗎?要軋就到翠云路上去,如果碰上我夢游,就到附近找一盆冷水把我澆醒。丁玲說,忽悠吧你!我說,我不是忽悠,是真的,你要幫幫我!丁玲說,回頭我找個男的幫你吧,我可不行,我懷孕了,三個月了。

第二天,我打開電子信箱,看到了一封郵件,主題是:如果你不相信夢游,請打開電子附件。我將文件解壓縮,果然看到穿著墨綠色旗袍的我,行走在深夜的翠云路上。照片很多,黑的底色,灰蓬蓬的路燈,錦衣夜行的我。旗袍真是襯身,我的舉止雍容華貴,完全不像一個夢游癥患者。深夜的翠云路像一個通道,菲薄磨砂紙做的通道,我在這黑暗的通道里,閃著墨綠色的光。我認為如果有攝影比賽,把這組照片拿過去,取名叫《錦衣夜行》,可能拿到人像攝影大獎。我打電話給陳磊,我說,你發給我的照片我收到了。陳磊說,這下你相信了吧?我說,謝謝你。陳磊說,不謝。我說,我看到你在客廳了,我們出去走走吧。

我們約在翠云路上見。翠云路的一邊,是翠云河,沿著翠云河,河坡是一條長長的綠色風光帶。在一處水杉林中,我們停下來。河風有點大,把夏天的暑氣吹去了,陳磊抱住了我,他的手指在我的頭發里穿行,他說,你知道嗎?我一直喜歡你。我的眼淚差不多要下來了,我說,我知道的,知道的。陳磊說,你離開工廠后,我才發現,我是多么的想你!我說,嗯。他吻了我。我們拉著手,在河邊說了很多話,我真想把一輩子的話都在今夜說掉。我問陳磊,你是不是聽了劉國強的壞話,才不想和我好了?陳磊開始不愿意說,后來說,是的。我說,這個混蛋,有一次停電的時候,還想沾我的便宜喲!

但是我猜錯了,陳磊說,那次停電,摸我手的,是他自己。我往回想,那手又真是陳磊的手了,越想越是,它一點都不粗礪,相反,滑得像絲綢。回到家中已是凌晨,母親還沒有睡,問我到哪里去了?這么晚才回來。我說,到大街上納涼去了,今年這么熱。母親有點想發火,但她忍住了。母親說,再過兩天是你父親的周年,明天你多折點紙元寶。我說,好。

這兩個白天,我一直坐在書房里給父親折元寶,晚上則和陳磊出去軋馬路。我真是戀愛的樣子,折元寶都能折出滿面笑容來,但母親總是沉著臉,讓我折元寶時不要笑。笑什么,折元寶有什么好笑的?于是我不再笑。

父親的周年,我們要去豆角莊。去之前的晚上,母親跟我說,你爸爸愛了一輩子的書,你看看書架上,有沒有什么沒用場的書,明天燒給你爸爸罷。我在書架上翻來翻去,每一本都不舍得拿去燒。我也是愛書惜書之人。最后我翻到父親寫的一部小說稿,小說的名字叫《我把釘子釘到天上》,開頭是這樣寫的:我住的地方在高山之上,往東不遠就可以看到湛藍的海水。那時的天空和海水一樣,藍得透明。沿著一根藤向下滑行,然后我喜歡把自己安放在一塊巖石上。巖石很大,形狀像一塊蚌殼,巖石的一端鼓出來,像枕頭。我喜歡在秋天的午后睡在那兒,風很大,席卷著熱帶雨林特有的暖濕氣息,深呼吸,可以從里面辨別出鯧魚和椰林的味道。我側過身子,風輕下來,它們柔柔地灌進我的衣領、褲管,潮潮的,讓我回味起羊水的溫暖和安謐。我一會兒看海,一會兒看天,海是動蕩不安的,它的顏色容易與天空混為一談,看乏了,天空也會像海那樣水波蕩漾。有時還會有霧,有霧的時候天空和海那樣近,對我來說簡直是觸手可及。我把手臂伸出巖石之外,一個向上,另一個向下,于是向上的手臂抓住了天空,而向下的則捋住大海。我把手臂抖了抖,天空和大海就一起像風中的藍幡飄揚起來……

我在父親墳前燒了他寫的小說稿。天上滾過一個響雷,父親拿著他的手稿匆匆離去了。

責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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