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寶
紅寶絕對的機靈,和《鹿鼎記》里那個韋小寶幾乎就是孿生兄弟,至于姓什么都顯得不是那么重要,可以姓張,也可以姓劉,還可以姓陳什么的。就是說他的名字在那個年代里極為普通,前面附上什么姓氏都很正常。就一司空見慣的名字,不普通的,是紅寶的大腦,精靈鬼怪的,讓大家覺得很是不一般。
紅寶不是什么學歷派,好了能上完初中,就看他寫的那筆字,跟狗爬似的,很多時候的簽字都委托兄弟們代勞。可就這樣,人家紅寶有本科畢業證,是省委黨校的函授畢業,并有繼續讀研的趨勢。現在,研究生也泛濫得用麻包裝了,值不得一分半文。他的職業是政府領導的司機,跟一常務縣長,在縣里也屬于位高權重之人。紅寶也就跟著混得豐衣足食,整天小臉紅紅的,打著酒嗝,心滿意足地搖晃腦袋,好像他就可以主宰這里的一切似的。
紅寶的爸爸在縣里一個局做局長,也是個老同志了,頗有幾分威望,政聲還馬馬虎虎說得過去,見兒子實在是在學業上沒有什么出息,早早地下了學,先在一家小工廠當工人,年齡稍大,就學了個本子,先在工廠里開貨車,后來就給廠領導開小吉普。再后來使上老面子弄到政府來,打了兩年雜之后,就開上了專車。這幾年的歷練讓紅寶對世事人情弄得很是透徹,加上家庭的熏陶,他比一般人要成熟得多。
紅寶在小車班里是副班長,可和部隊轉業的跟一把手開車的老張比起來,要大大地勝出幾籌。老張太原則,什么事都是一是一,二是二的,還帶著濃郁的部隊習慣,大家在他手里就沒有什么好處,縣委那邊過年過節不論弄多少東西來,大家歡天喜地地往車上裝,政府這邊就是無動于衷,啥東西也沒有。大家自然就有情緒,什么年代了?這活跟領導都沒白沒黑的,干這活又沒有什么政治前途,不就圖個實惠嗎?每次過節,這邊就陰云籠罩,老張和大家就自然地也就結下了扣子。紅寶一開始默不做聲,只是悄悄地通過自己的關系,弄些煙酒副食來,分給大家。老張那份就放到他椅子下面,也不強讓,怕他臉上掛不住。老張也感到了尷尬,只有默默接受,對紅寶給他補了多少還有幾分感激。實在人就是實在啊,和紅寶不在一個檔次上。主任也覺得紅寶太讓人省心,不用他勞神,什么都解決得很好,一切皆大歡喜,圓圓滿滿。之后老張就成了晁蓋,被架空了,他就成了無名有實的一把手。有大活動,他甚至可以幫行政秘書把車的調度安排得井井有條。嚴謹而又適度,主任有意讓他做車隊長,他卻再三推辭,老張主動讓賢,他也無動于衷。讓很多人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紅寶呢本身聰明,又有他老爹這個場外指導,事情做得滴水不露自然也很正常。有次紅寶和他的幾個社會上的哥們喝酒,當天沒什么事就放開了喝,三兩三的啤酒杯一氣喝下三杯口子窖,就大醉了。那天他跟他的幾個鐵桿哥們道出了實情說:老張本人不在話下,跟我不在一個層面上,可人家資歷深啊,年齡上我都該叫大叔的,可人家跟的是縣長,縣長是一把手啊。現在大家都聽我的,不就夠了嗎。真的當上班長,給大家謀福利就是你份內的事,誰還領你那份情啊,所以,當班長是萬萬不可能的。就當這個實實在在的班長,和大家也更好相處,老張沒能力,也不能說出什么。哎呀!真的不知道,這點小事情居然讓他分析出這么復雜文章來,紅寶要不從政,那就真的叫一個可惜了。
他的功力已到了很深的層度,地位也就這么鞏固下來,大事小事到他手上已是信手拈來,不需太經意就處理得游刃有余。紅寶還有更多手段的,比如,他就曾自編自導過“小把戲”。那是后來的事情了,給他轉干的節骨眼上,他怕事情不穩妥,知道自己文化是個大障礙,就放心不下。正好負責此事的人事局長在隔壁房間有工作等主任,沒事的局長就胡亂地翻著一張報紙,紅寶不知一下又觸動了哪根神經,靈感忽至,抓起電話就大聲嚷起來:啊,您好啊,您是吳立勤伯伯嗎?啊,我不叫您吳市長。我就稱呼您吳伯伯。您是我姑父的大哥嘛!我一定好好干,您放心啊!決不辜負您的期望。歡迎吳伯伯來我們縣視察啊!好,就這樣,吳伯伯再見!(吳立勤是管轄這個縣的市長)他實際上連號都沒撥,自己和自己說了那么一大串話,這些話一字不落地全傳到隔壁李局長耳朵里來了。他的轉干本已找人替考,都是板上釘釘的事了,這一弄,連人事局長對他這個有著重大人事背景的小司機更是厚愛一層。轉了干,就直接安排在政府辦公室做行政秘書。
很快,三年的工夫提了科長就直接到財政局做副局長了,這是要害部門,比很多小局的一把手厲害得多,特別是窮困縣份,財政局位置就更顯得非同一般了。他就整天行走在縣里的頭頭腦腦之間,儼然是個人物,一時在縣里成為人人羨慕的話題,這幫原來只知道撈點實惠的司機們開始重新審視自己,覺得本職還是有前途的,含金量也不僅是弄點吃的喝的而已。紅寶在飯余酒后經常和大家一起唱卡拉OK,唱得最多,幾乎成為保留節目的就是《花兒為什么這樣紅》,唱完,聽著掌聲,他心滿意足,大家也心領神會。他成了活教材,成了樣板,成了很多在縣里有職務孩子偏偏在學業上又不成器的家長教育孩子的典型事例。
紅寶當了局長之后,來基層的大學生就逐年多起來,沒點道道還真的就進不來,財政局就更是熱點了,紅寶的手下一大堆學生,大家都知道紅寶不太喜歡書生氣十足的學生,更不喜歡太實在而太堅持原則的下屬,對有閱歷又會辦事的人鐘愛有加,他喜歡每一個人都像他一樣懂事,他也在刻意克隆一批小紅寶,有了那氛圍,相信不久就會誕生一個紅寶群體的,傳統文化里的“上有所好”在實踐里力量不可估量。
我在縣里時,坐過不少次紅寶的車,那時的紅寶口口聲聲叫我領導,這兩年回縣里,見到紅寶,他還是叫我領導,口氣已不如以前誠懇,帶有幾分敷衍的意味,物質決定意識,真是顛撲不破的真理。我雖然在省里,可是務虛部門,大家都知道就一名聲,不實惠的,就是說沒多少用處。紅寶這樣待我,就已很是不錯了。
小丁
小丁是政府的小公務員,那時的公務員可不是現在意義上的,是提茶倒水,擦地板的人。他把一個很自以為是的黨校老教員張同洪給打得鼻青臉腫,滿地找牙。以至老先生躲到廁所里,他才罷休。你可不要以為小丁魯莽啊,他可是權衡再三才去做的一件在他自己看來極其劃得來的事情,不然小丁還能是小丁嗎!小家伙年齡不大,道道不少。見誰都笑嘻嘻的,天生的一副笑臉,可需要他辦事就誰該在他那里得到多少,他拿捏得竟然絲毫不差,就是說心里很是有數。對他,大家馬馬虎虎地覺得還說得過去。
他的首戰就很有意思,也很是經典。縣政府的秘書班子寫了個比較大的綜合材料,主任心血來潮就要求黨校的高級講師,一位建國初期的老中文系畢業生來幫著把把關。哪知道這位先生的原則性那么強,竟然在材料里挑出了五十多處錯誤,據說還不包括標點的。一下子就把整個秘書班子激怒了,包括主任。大家最為憤怒的還不是找了很多錯誤,關鍵是這位資深的老先生還把那帶有他修改的材料直接給縣長寫了一份,并附上一份有關現行公務材料水平急劇下降,令人堪憂的材料,一時在縣里引起軒然大波。縣長拿著老先生的那份情深深、意切切的意見書當面批評了主任,并對以前的秘書進入把關不嚴也做了很是嚴厲的批評,甚至上升到有關政府形象的高度。主任那一肚子火啊,就別提多大了,怨就怨自己啊,寫了那么多材料,縣長除了在內容上有所增減之外,什么也沒說過啊。我怎么犯了哪根筋啊,偏偏弄這么一個不懂事的老東西來,簡直自己挖坑自己跳啊。秘書這幫人多是縣里部門的負責人的兒子啊,女婿啊,要么就是誰的親戚,最好的能把文字弄通順的是從鄉鎮上來的一個高中畢業生,暫時還插不上什么手,就這幫玩意兒你說能寫出什么經典的材料來,那才叫一個不可思議呢。可這些人都是主任家的常客,年節都不少做貢獻的。可當初進來時,你縣長也沒有說什么嘛!
主任一怒,殃及秘書。那幾個小“衙內”挨了主任一頓臭罵,得發泄發泄啊,就一起來攛掇小丁如何如何。小丁一個在城邊長大的潑皮孩子,平時就對幾個公子哥畢恭畢敬的。哪經得住他們一起的挑撥呢,就在張同洪來政府辦事,第一是沒有放好自行車,還有就是把花壇里的花也給弄折了幾枝,擱平時這不叫個什么事,頂多也就是傳達說你幾句以后要注意啊什么的。這次就不同了,也該張老師倒霉,小丁正在草坪上給花壇噴水,看到張老師就罵罵咧咧地上來抓他。張老師平時散漫慣了,也就沒當回事。一邊說著你這個孩子怎么罵人呢?一邊就往大樓方向走。小丁能讓他走嗎,一個箭步上前,抓住張老師的衣領就是兩拳,一邊打還一邊罵著:你這個老東西上訪就上訪吧,干嗎和花草過不去。你這是故意破壞公共財物。我今天就揍你個老混蛋。張還以為他不認識自己,把他認錯了,就說:我不是上訪戶啊!我是黨校的老師。小丁差點笑出聲來就說:你別他媽的裝了,誰不知道你是個老上訪戶啊,穿得跟個臭要飯的似的,還他媽的黨校呢,你他媽的民校也不要你這老混蛋啊。一邊罵,一邊打。這時張的臉已青紫了,鼻子里也冒出了血,眼鏡也不知哪里去了。有經過的人看不下去就來拉開越打越來勁的小丁。張老師的平日的盛氣凌人也沒了蹤影,趁亂一下躲進了最為齷齪的廁所里,這才免了更為深重的凌辱。
怎么處理小丁呢,辦公室還真怕張把事弄大了,要是沒完沒了,還真的麻煩。你說縣里為數不多的幾個高級職稱的教師來政府辦事,被打成這樣能善罷干休嗎?主任雖然對張有一肚子意見,可這事也鬧得太大了,就先主動來家看望驚魂未定的張同洪,說了一大堆客氣話,張卻表現得一反常態,他哪里會知道其中的奧秘呢?估計他永遠也不會懂。還說他是個不懂事的孩子啊,你回去多多教育就是,后來縣長又做姿態地讓主任陪著來了一次,事情就簡單地不了了之,真的是有驚無險的過去了。主任罰了小丁一百元錢,還在政府大樓的門廳里貼出來處罰決定,這事情就這么終結了。
秘書們皆大歡喜,又給小丁送東西,又把罰款給他籌齊,人家孩子為大家,不能讓他吃虧啊。還在縣里最好的賓館宴請了一次英雄般的小丁。他自此和秘書們的關系更加鐵了很多。更加哥們得很,在辦公室里有了很是不錯的“群眾基礎”。
小丁后來在秘書們的攛掇下就來黨校讀了電大,張還給他們講了不少課程。張一副大人不記小人過的高姿態,給幾乎沒有任何基礎的小丁開過小灶。真的,這就是我們的知識分子啊,永遠在事情的表面看問題。有種令人近乎感動的襟懷來面對一切,打我左臉,給你右臉。你還能不罷休?小丁心里對張更加蔑視,覺得這個老煞筆真傻,回去還當笑話給他的秘書大哥們說過無數遍。
小丁轉干后就去了公路局,在稽查上做大隊長,先是開一摩托三輪,很風光地在街上兜來兜去。后來就是吉普,再后來就是上海大眾了。都覺得小丁混得不錯,他幾乎是天天酒席,還有一大幫子小嘍羅侍候著他,頭發也整理得幾乎是紋絲不亂,光光的。小臉也板了起來,還真的像那么回事,有次,張老師在大街上用自行車馱著個煤氣罐,正不知怎么運回家,正好看到小丁正在車里伸著頭給一個人講話,他急上前趕去想讓小丁幫忙運回去,小丁畢竟是自己的學生啊。舉手之勞的忙他一定會幫的,沒有想到的是,正當他氣喘著剛剛接近車前時,小丁竟然一把搖上玻璃,一腳油門,車噌地躥了,還差點弄他一趔趄。他站住身子,口里嘟囔著:這孩子啊!真粗心,我到了跟前,也沒看見嗎?可能他一輩子也不會了解小丁如果下次在街上還是看不到他的,而且永遠不會看到他。
小丁,是個人物了。如果他生在過去,在衙門里扛著根一頭紅一頭藍的棍子,也是個不錯的皂隸的,吆喝著開個道,抓個差,辦個案子,敲詐點民脂民膏,他都能夠勝任,而且也會完成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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