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雪濤是深圳的一名女律師。2006年她給一家寺廟做法律顧問,得知一名叫鄒宜均的居士被家人送進了精神病院。但是鄒宜均否認自己有精神障礙,稱這是家人因矛盾激化而設置的圈套。
黃雪濤受邀成為鄒宜均的代理律師,去醫院要求見當事人,被拒。院方稱“誰送進來的,我們只對他負責”。但在媒體集中關注后,又同意鄒宜均出院。
這種前后反差極大的做法,讓黃雪濤感到,精神病院的收治制度,存在著不利于保護患者權益的“黑洞”:精神病醫院是否應該尊重病人拒絕住院的權利?誰可以代表患者的權益?是當事人指定的律師,還是醫院認定的監護人?在本案中,醫院認定鄒的家屬為監護人,如果家屬拒絕接病人出院,病人似乎只有在精神病院長期待下去。
“被精神病”之源
鄒宜均案是黃雪濤律師第一次接觸精神病收治的隱秘世界。事實是,困惑她的“黑洞”,越來越多地成為讓人不安的現實。
在中國,精神病仍然被污名化,精神病人的稱呼,等于將一個人從正常社會中逐出。中國尚沒有國家精神衛生法,除了北京、上海等六個市,大部分區域連地方精神衛生條例也沒有。缺乏統一管理,精神病院的運作就缺乏監督。精神病人的權益保護問題,事實上處于邊緣地帶。
“被精神病”,就是媒體根據大量的精神病醫院強制收治案例創造的新詞匯。它的含義是,一個正常人、或者一個拒絕住院的人,如何屈服于有爭議的精神病收治制度。
徐林東“被精神病”案是今年被披露而引起轟動的案件之一。2003年,熱心的河南漯河農民徐林東因為幫助鄰居跟鎮政府打官司,結果被鎮政府的有關人員強行送進了精神病院,關了六年。六年里,徐林東只能和真正的精神病人待在一起。而且因為“精神病人”的烙印,也不太可能有人相信他的申訴。
近年媒體披露的“被精神病”主角,有很多是類似徐林東這樣的上訪者。發生這類事件的主要原因,是一些基層政府害怕上訪者揭露丑聞,于是采取了把上訪者強送精神病院的一勞永逸的做法。
值得慶幸的是,徐林東沒有被藥物和電擊治療弄成一個真正的病人。2010年4月,他脫離精神病院控制之后,這一事件才被廣泛報道。
一個更具諷刺意味的事例是,西安精神衛生中心的紀術茂,是一名具有全國影響的精神病學專家,現為中華精神科學會司法精神病學學組副組長。因為在退休、科研問題上與院長產生矛盾,認為受到不公正對待,遂給有關領導寫信反映。
2005年,他所在醫院院方出具的一份文件指稱紀術茂“有精神病”,紀術茂與另一同行的幾句私下閑聊也成了“鑒定依據”。
如今,紀術茂正在寫一本關于精神疾病司法鑒定的案例集,他說:“這的確是一個可悲的事情。如果權力被濫用到精神病的診斷中,說你得病了你都沒有辦法申訴,則誰都可能會成為下一個精神病人。”
2006年,黃雪濤和在深圳的朋友成立了民間組織“精神病與社會觀察”,搜集了100多個真實案件、30余種法律規范以及300篇新聞報道。今年10月10日(世界精神衛生日),這個出自中國民間的第一份精神病收治調查報告——《中國精神病收治制度法律分析報告》正式發布。報告指出了精神病院收治體系中存在的種種爭議。黃雪濤說:“如果這些爭議地帶得不到校正,就存在著精神病學被濫用的可能。”
規范程序與“自知力”
精神病院的收治分為“自愿住院”和“非自愿住院”。非自愿住院方式又分為醫療保護住院和安保性強制住院治療。
根據現有條例,公安部門有權對肇事精神病人實行安保性強制治療:可以將“嚴重威脅公共安全或者他人人身、財產安全”的精神疾病患者送至精神衛生醫療機構。醫療保護住院則根據醫院診斷做出。
按照正常程序,確認一個精神病人有比較可靠的把關。
確診一個住院病人,需經過兩道程序:門診醫生確診;住院前再由經治醫生復診。此過程中,門診醫生確診的步驟主要為詢問陪同人員患者的相關情況,之后在陪同人員離場的情況下,單獨與病患進行溝通。問診階段每個患者平均用時一個小時左右。針對復雜的病情,門診醫生有可能需要經過兩三次會診再確診。
門診如果發生誤診,還不能導致健康者住進精神病醫院,因為在住院前還有經治醫生復診,如果有健康者住進精神病醫院的情況發生,承擔責任的也應該是最終給出確診結論的經治醫生。
但在被媒體披露的“彭寶泉案”里,這一程序被嚴重“簡化”。根據《南方都市報》的報道,因為拍攝上訪者而被公安人員控制的十堰市民彭寶泉,在與醫生交流了不到10分鐘就被送進了精神病院。
北京一位精神科醫生告訴《財經》記者,在北京,病人無論是經公安機關送治還是家屬送治,都不應該存在直接入住的情況,而至少要經過門診的問診和住院部的復診兩道程序。在2006年地方法規頒布后,醫院必須在患者同意的情況下才能對其進行收治,在家屬同意住院、而病人強烈反對的情況下,醫院不允許收治。
在全國范圍內,非自愿住院是精神疾病患者主要的住院方式。根據對2002年全國17家醫療機構2333例新入院患者的調查,自愿入院的占18.5%,醫療保護入院的占59.5%,強制入院的占22%。
這一現狀與歐美絕大多數國家不同,在那些國家,精神衛生機構中自愿入院的患者人數一般要占入院患者總數的70%以上。自愿入院患者比例過低這一狀況,在部分省市由于近年出臺了地方法規而有所改善,但在更大范圍內,迄今沒有質的變化。
非自愿住院情況下,最容易出現的爭議是,醫院權力過大,往往以患者病重沒有“自知力”為由,否認個人有拒絕住院的權利。“自知力”,是中國精神病院普遍采用的一個主要診斷標準。回龍觀醫院的李娟醫生告訴《財經》記者:“所謂‘自知力’,簡單說,就是患者是否承認自己有病,愿意配合治療和吃藥。”
如此一來,當事人的拒絕往往成為“有病”的具體體現。在很多精神科醫生看來,主訴者不承認自己有病,就是沒有“自知力”,這恰恰是得病的具體體現。這里的一個悖論是,一個正常人當然不會承認自己有病,但是這卻有可能成為醫生判定一個人有病的起點——這個本來只在喜劇電影中才出現的情節有時會在現實中出現:一旦被送進了精神病院,當事人對自己的精神健康狀況就百口莫辯了。
這一類情況的典型案例是今年被媒體披露而引起震動的另一個案子——發生在江蘇南通的朱金紅案。
據朱金紅介紹,2010年3月8日,原籍南通、從日本歸國的朱金紅被母親、表弟以及另外兩名陌生人押到南通市第四人民醫院,由其母親的代理律師郭乘希辦理入院手續(郭乘希后來否認自己曾為朱金紅辦理住院手續)。“之后,在未進行任何檢查的情況下,我被直接帶到住院部捆綁在床上。我多次向醫務人員解釋自己沒病,但均無效。”幾經波折,如今已出院的朱金紅告訴《財經》記者。
在住院期間,朱金紅每天均需服藥。每天早上醫生會查房,在查房過程中會問朱金紅兩個問題:“你是否承認自己有病?”“你晚上是不是經常失眠?”朱金紅說自己若不承認,則有被加藥的危險,于是她只好經常選擇不回答。而朱金紅的沉默,在醫生看來也是“有病”的癥狀之一。
朱金紅后來進行了司法鑒定,一個月后出來的結果為“無法鑒定”。這也從另一個側面反映了精神病診斷的困難。
“誰送誰接” 悖論
“誰送誰接”,是另一個引起詬病的“行規”。
2003年10月,“被精神病”的徐林東被鄉政府關押了十天后,轉去一家屠宰場關押,四天后被送往河南省駐馬店市精神病醫院。住院時,鄉政府的工作人員直接與醫生進行溝通,徐林東并未在場。鄉政府的工作人員走后,醫院讓徐林東自己更換病號服,之后并未問他其他問題,也未進行任何檢查。從診斷到入院,鄉政府自動扮演了他的監護人角色。
徐林東在被關進精神病院之后,多次向醫院提出回家,醫院總是不受理。在與護士閑聊的過程中,護士告訴徐林東,他是鄉政府和醫院的協議病號,鄉政府說他沒病他才能走。之后,徐林東就放棄了繼續申請回家的努力。徐認為,協助收治的精神病院,在中間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患者出院的正規程序是,由醫院專家小組討論患者的康復情況,當患者符合出院的條件時,醫院會通知其家屬到醫院辦理出院手續。只要是家屬均有權辦理出院手續(即兄妹、父母等并沒有不同),在北京并不存在“誰送治,誰接走”的行規。
醫院不允許患者自行辦理出院手續,是因為需住院治療的患者多為重癥患者,醫學上對于重型精神病者的康復是有爭議的,難以準確判斷病人是否完全康復,家屬陪同出院,相當于加了一重保險。
李娟接受《財經》記者采訪前,剛遭到一名“病人”襲擊,她被打了一拳。因為這個“總是告狀的患者”被診斷治愈建議出院,但是家屬拒絕來接,這樣病人就無法出院,因此大發雷霆。同樣的情況并不少見,就在另外一個病房,一個被診斷為精神分裂的在校大學生,醫生診斷已康復建議出院,家屬拒絕來接。大學生只能繼續在醫院待下去,他變得情緒很不穩定。
回龍觀醫院有1400張病床,“該出院不出院”的比例,在回龍觀醫院“能占百分之二三十”,這是一個龐大的數字。“我們也很無奈。不接就沒有其他辦法。只能做勸解工作。”李娟說。
而徐林東的遭遇則完全屬于另一種情況,他的六年多“精神病院之災”,確實是拜“誰送誰接”行規所賜。這些富有爭議的行規,使得實行封閉式管理的精神病專科醫院,在一些民眾的心目中,類似一座難以逾越的“瘋人院”。
憑什么限制自由?
黃雪濤說:“即便鄒宜均是精神病人,她沒有傷害他人,也沒有感覺到痛苦,就不應該強制收治,隔離治療是對他們正常生活的破壞。”但是她只能服從家人和醫院的安排。
實際上,如果嚴格按照法律程序,徐林東案、彭寶泉案都不應該發生——公安局也不可以簡單地將一個人送進精神病院。
“公安部門將當事人送治的程序應該是,公安局對當事人進行司法鑒定,如果鑒定為有病,則由公安局通知其家屬送往醫院進行治療。”中華醫學會精神病學分會司法精神病學組組員成俊祥告訴《財經》記者,“即便是有些非常嚴重的病人,如明顯躁動的病人或有傷人情況的病人,如果送治也必須通知家屬,否則法律不允許。”
但實踐操作中,“限制當事人行動”等特殊治療方式,在純粹的醫療行為和涉及的法律規定之間,留下了爭議地帶。
回龍觀醫院的譚云龍醫生介紹,至今,關于精神病的發病機制,并沒有一個準確的答案,也沒有精確的儀器可進行指標性診斷,只能憑借病史和臨床表現。他說,由于發病機制不明,精神科很多主要診斷系統沒有客觀性的指標,只能靠醫生的臨床觀察。
這也是為什么在國際疾病分類中,惟獨第V章(有關精神病的一章)稱其為“障礙”,而不是與其他各章一樣稱為“疾病”的主要原因。20世紀60年代發起反精神病學的領導人物薩斯據此提出了一個著名的觀點:如果沒有確定的證據表明一個人的病是由生理原因造成的,醫師就無權介入。
國內現行使用的分類系統主要有《國際疾病分類》(ICD-10)、《美國診斷與統計手冊》(DSM-IV)和中華醫學會精神科分會制定的《中國精神障礙分類與診斷標準》(CCMD-3)。
但是,哪些需要強制治療、哪些不需要強制治療,精神病學界并沒有一個統一的標準。一個爭議問題是,強制住院與人身自由有關還是無關?強制收治是“純粹的醫療行為”,還是違背了“限制人身自由”的相關法律規定?上海精神衛生中心教授謝斌稱:“在強制住院方面,中國也少有需要法院判決才能住院的情況發生。”
爭議久拖不決,因為中國至今仍然沒有出臺一部聚合各方智慧的國家精神衛生法。雖然《刑法》《民法通則》《殘疾人保障法》等眾多法規都有涉及精神病患者的法律條文,但是大多涉及的是一部分特殊患者。
在2001年接受世界衛生組織(WHO)調查的160個成員國中,已有四分之三的國家和地區有了精神衛生法,中國所在的西太平洋地區國家中,有72%有了精神衛生法。日本、韓國、中國的香港和臺灣地區都有自己的精神衛生法,目前西太平洋主要國家和地區中,只有中國大陸尚未頒布國家精神衛生法。
中國《精神衛生法》的起草工作其實很早已開始。于1985年由衛生部醫政司牽頭、委托以華西醫科大學為主的專家小組開展立法調研論證,同時接受WHO指導與培訓,先后完成了草案第一至第十稿。
據悉,到目前為止,《精神衛生法》的起草都是衛生部主導,由精神疾病醫療機構的醫療專家具體負責。在起草過程中,起草小組的名單是保密的,草案也不向外界公布。
全國性的《精神衛生法》雖然難產,但各個地方法規卻走在前面。
2002年4月1日,上海市率先頒布實施了《上海市精神衛生條例》,之后浙江寧波、北京、浙江杭州、江蘇無錫等城市相繼出臺了地方性精神衛生法規。廣東深圳、湖北武漢等城市的地方立法也在制定中。
引發爭議的是,目前上述地方《精神衛生條例》,都是由衛生部門牽頭起草,專家組成員大部分為醫生,未能將人口、社會學、法學等多學科學者納入。批評者擔心,精神病學專家壟斷了立法資源,醫生及醫療機構的責任被縮小,而權力則被放大。
各地規定也不盡相同。《寧波衛生條例》和《武漢精神衛生條例草案》規定,精神障礙的治療實行自愿原則,除法律明確規定,不得強迫任何人接受治療。但是《寧波衛生條例》又補充規定,精神障礙者或者疑似精神障礙者的近親屬應當協助其到醫療機構接受診斷和治療。
而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立法法》,對限制人身自由的強制性措施事項,只能由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和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制定法律。
所以,目前包括收治流浪精神病人在內的各項限制精神障礙者人身自由的部門規定和地方法規,實際上都缺乏合法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