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劍病危,我和一位朋友相約無論如何應當去看看他。后來這位朋友告訴我,他婉言相拒。沒想到兩天后,定劍就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我和定劍既是師生,又是戰友。1979年中國政法大學復校招生,他是被稱為中國政法大學“黃埔一期”的學生。入學時他已經24歲,擔任班長,政治上比較成熟。他是屬于這一批佼佼者中的佼佼者。后來,在中國政法大學,我們是同事,又是戰友。
為什么是戰友呢?因為我們在法學領域內雖然專業不同,但都為中國的法治奔走呼吁,都為實現憲政的理想而奮勇戰斗。
定劍是追求獨立和自由的。大學畢業,他沒有參加在中國政法大學破格擴大招生的研究生班,而是考入北大陳守一教授的門下讀研究生。他1986年碩士畢業,到全國人大常委會工作,先后在研究室和秘書處任職,但他的學者身份與官員身份始終很難融合在一起。他深深感到,官高不自由,官職越高越難表達自己的觀點。
他曾和我談起這個內心矛盾和痛苦。他發表的著作和文章越多,領導對他的指責和不滿也越多。要想實現自己的價值,他只能在學者身份和官員身份中選擇一個,因為想成為學者型官員已經不可能。2004年,他選擇回到母校,選擇能夠體現獨立精神的高校和能夠體現自由學術的教授。
定劍是從事憲法研究的學者,兼任中國政法大學憲政研究所所長、北京大學人民代表大會與議會研究中心主任,出版了《憲法精解》《中國人民代表大會制度》《國家監督制度》等憲法性研究著作。有人會以為憲法是比較宏觀的,是更西方的,但定劍的憲法研究始終是重實踐、重社會、重中國的。
定劍總是關注社會熱點問題。他大學四年,很重視對中國社會的研究,曾發表過一篇論青年反社會性方面的文章。應該說在當時,作為一個學生能選擇這樣一個尖銳問題來闡明自己的觀點,沒有一種對國家和社會的高度責任感,是不敢去觸碰的。
近幾年定劍在中國政法大學從事反就業歧視研究,投入了很大的精力,主持了許多有關會議,并出版了多部相關著作。他曾說,我的目標可能比較具體,努力地去推動它實現,可能只是一小步,但卻要走出非常扎實的、真正能留下歷史印痕的一小步。
今年第三屆錢端升法學研究成果獎獲二等獎第一名的《中國選舉狀況的報告》,正是定劍研究的成果。評委對它的印象很深,它是以實證調查報告的形式反映中國選舉的現狀,很具有說服力。因為它是《報告》,很難評為一等獎,但若從研究方法及其深度來說,它是可以和一等獎相媲美的。馬上就要舉行頒獎大會了,可惜,這位獲獎作者,我們再也見不到了。
定劍更是民主與憲政的播種者。如果他僅限于個案,僅限于微觀改進,缺乏宏觀思考,缺乏民主與憲政的理念和追求,那他就不是一個真正的憲法大師。我們現今最缺少的憲法學者,就是能把實踐精神與積極理想主義二者完美結合起來的。有的學者談起憲政理念頭頭是道,但談起實際卻讓人覺得與這塊土地相距甚遠,缺乏腳踏實地的作風;也有的學者涉及具體案例頭頭是道,但一談起憲政理念就噤若寒蟬,因為談到憲政理念必然要涉及政治體制的改革,沒有一定的政治勇氣是不行的。
定劍是憲政的熱情鼓吹者,始終認為憲政的核心價值是民主,他為民主思想傳播鼓與呼。針對民主法治建設、政府治理、公民權利等問題,他在媒體發表了400余篇評論。
他辭世前留下的最后一本書《民主是一種現代生活》,可以說是一本有關民主的啟蒙的書。但愿這本啟蒙的書,能教給中國人學會如何現代生活,學會從此步入法治的社會、憲政的社會。
一年半以前他被診斷出癌癥晚期,這等于是對一個人宣判了死刑。我們都感到很驚訝、難過。有一段時間,我不敢見到他,怕見到了不知從何談起。真和他見面了,他的樂觀態度卻完全解除了我的顧慮。
他表示一定會像一個戰士那樣去努力戰勝疾病。在他積極樂觀對待疾病的過程中,聽說病情有所好轉,我們都由衷地感到高興。我本以為他可以逃過此劫,誰想命運之神仍沒有放過他,他以自己頑強的毅力忍受著巨大的疼痛,他不愿意讓人看到他痛苦的表情,他總以健康的一面表現給世人。由此我想到這是他病情惡化時婉拒我見最后一面的真正理由。
在這一年零五個月里,他仍堅持工作,組織無數次學術會議,發表過許多次學術演講,寫好了兩本著作。
定劍在病榻前仍不忘提出“憲政民主是我們這一代使命”的希望。這可以說是他遺憾地過早辭世的未竟使命,也可以說是像我這樣已經80歲的這一代人的未竟使命。希望我們的下一代,或者再下一代來完成這一歷史使命。
作者為法學家、中國政法大學原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