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懷珠經偵弊案

捉放黃光裕與嚴治港商徐東方，成為公安部經偵局原副局長相懷珠瀆職與濫權的樣本;缺乏產權保護的民營企業家，必須與權力綁在一起

《財經》記者 張鷺 饒智 實習生 顧卉妮

經偵警察的職權有多大?黃光裕案呈現冰山一角。

2010年5月18日，黃光裕案一審宣判，標志著對“問題首富”罪行的認定有了司法結論。同時，對涉案政府要員的審判也在緊張進行中。

黃光裕系列案殃及公安經偵者眾，如原公安部部長助理、經偵局局長鄭少東，原公安部經偵局副局長兼北京直屬總隊總隊長相懷珠，原公安部經偵局直屬上?？傟牽傟犻L、反洗錢處處長吳衛華，原上海市公安局分管經偵的副局長朱影，原北京市公安局經濟犯罪偵查處四大隊副大隊長靳紅利等。

作為該案首位受審的官員，相懷珠于3月22日在北京市二中院到庭受審，被指控涉嫌受賄660余萬元。其辯護律師告訴《財經》記者，此案很快將有司法結果。

黃光裕兄弟曾于2006年身陷“中行騙貸案”，當時該案主辦人正是相懷珠。因為得到黃光裕同鄉、自己的上司鄭少東授意，相懷珠“放水”助黃氏兄弟逃過一劫。作為回報，相懷珠及“中間人”靳紅利分別獲得黃氏106萬元和150萬元賄賂。

較之刑事案件偵查，經濟案件的偵查在專業性上有其特殊之處，諸多細節并無相應約束，致其辦案過程中的自由裁量權處于失控狀態，加之被偵查的對象——民營企業家自我庇護或尋求庇護能力較強，“放水”之風在所難免。

相懷珠案還呈現出硬幣的另一面:由于上述裁量權約束的缺失和地方保護主義作祟，“民營企業家受害于被濫用的經偵權力的例子，實際中很多?！币晃唤泜纱箨牭母删姓J。

捉放黃光裕

相懷珠1964年6月出生，為山東沂蒙人。其早年一直在山東從警，曾任山東省公安廳經偵總隊隊長，后借調至公安部。

在調進北京之前，相懷珠已因“東方電子案”名動京城——東方電子(000682.SZ)上市后，公司管理層通過內幕信息拋售公司原始股并將收益轉入主營業務收入，累計虛增收入17億元。相懷珠領銜的專案組查清事實，并致公司高管一一領刑。

2004年，相懷珠接受新華社采訪時大談內幕交易:“這類違法犯罪案件行為詭秘，嚴重擾亂了金融市場的正常運轉?！辈涣衔迥旰?，其自己落馬的誘因之一即是卷入內幕交易。

相懷珠于2006年4月掛職任公安部經偵局副局長兼證券犯罪偵察局北京分局局長;2007年8月31日任公安部經偵局副局長兼證券犯罪偵察局北京分局局長、北京總隊總隊長。其掛職北京主持的第一樁大案，正是黃光裕兄弟的“中行騙貸案”。這一次，相懷珠選擇了“放水”。

黃光裕與中國銀行頗有淵源，其兄黃俊欽與現已落馬的中行北京分行原行長牛忠光私交匪淺，其妻杜鵑原系中行北京分行放款專員。騙貸案源于北京建業投資有限公司老板馮輝，2001年北京鵬潤房地產開發有限責任公司(下稱鵬房公司)開發完工的首個地產項目鵬潤家園滯銷，馮輝買下其中豪苑大廈的數層，改造成寫字樓出租。因手中資金不足，馮輝以假按揭方式向中行北京分行騙貸，鵬潤地產作為開發商履行擔保責任。

2006年該案曝光，馮輝出逃，迄今尚未歸案。同年6月，公安部經偵局北京直屬總隊成立專案組，查辦鵬潤家園虛假按揭貸款問題，相懷珠擔任專案組組長。

此后，經公安部治安局原副局長吳明山介紹，黃光裕同鄉兼生意伙伴許鐘民得以認識相懷珠，并請其在辦案中關照黃光裕。

據相懷珠證言，2007年七八月的一天，許鐘民與他及妻子李善娟、吳明山吃飯時說，黃光裕要對中關村上市公司進行大額投資，建議買中關村股票，一個多星期后，許鐘民在公安部附近將裝有100萬元現金的箱子親手交給了相懷珠。

自2006年7月起，許鐘民多次向相懷珠表達盡快結案，以消除對上市公司國美電器的影響。國美公司財務中心總監方巍、國美前首席財務官周亞飛等人分別證實，騙貸案導致銀行降低對國美電器的授信額度，直到2007年上半年才逐漸恢復。

北京市公安局經偵處多名民警證實:2006年10月，該處接到反映國美公司涉稅、賭博、騙貸的信訪件。相懷珠曾專程到該處辦事并提到國美信訪件的問題，要求將信訪件移交北京直屬總隊并案查處，還說就此事已經向上級領導匯報。

趙維佳等多名辦案警察的證言顯示，相懷珠曾帶辦案人員在辦公場所以外的場所和黃光裕見面。相懷珠由辦案初期要求嚴查涉案單位及有關人員，到后期又要求盡快撤案，辦案態度前后有很大改變。

2007年1月，相懷珠主持對黃光裕案作出撤案決定，理由是鵬房公司非法占有貸款的目的不明顯，且貸款未到期限，尚無法認定貸款損失。

2008年3月相懷珠即將搬入新家，到大中電器中塔店選購家電時電話聯系許鐘民，當日從中塔店免費帶走一整套家電，價值61771元。以上所計款物高達106萬余元，即是司法認定的黃光裕向相懷珠行賄的總額。

此后的2008年八九月間，公安部經偵局將“ST中泰”涉嫌內幕交易和鵬潤投資有限公司涉嫌非法經營等案件線索移交北京市公安局經偵處，并指示該處要予以重視，抓緊查辦。

但相懷珠為此曾兩次打電話至該處，要求不要費太多警力和時間，盡快有個結果，給局里打報告時甚至說，“我和許鐘民、黃光裕認識多年，關系很好”，“不要對黃光裕采取強制性措施”。

裁量權之惑

若非相懷珠日后被股票套牢，其與黃光裕互為證人的戲劇場面或不會出現。

司法材料顯示，2007年9月21日至25日，李善娟使用其個人股票賬戶分七筆買入中關村股票122464股，成交額共計人民幣181萬余元。

不過，李善娟買進中關村(000931.SZ)之后，股票被高位套牢。

據2008年11月30日警方一份詢問筆錄，黃光裕主動交代了向鄭少東、相懷珠等人的行賄事實。由于這一情節此前未被辦案機關掌握，法院酌情考慮了黃光裕的單位行賄罪量刑。而到案后的相懷珠，亦成了指證黃光裕的證人，并還原了接受黃光裕請托的來龍去脈。

一位關注“中行騙貸案”的法學界人士告訴《財經》記者，一般而言，被稱為“假按揭”并涉嫌貸款詐騙的行為是:開發商虛擬若干購房人，并以這些購房人的名義與其簽訂不真實、虛假的購房合同，再以這些虛擬的購房人名義申請按揭貸款，從而套取銀行資金。

這樣，開發商能夠盡快“銷售完”房屋收回投資，乃至實現獲利。有的開發商在通過虛擬購房人取得的銀行貸款后，待將房屋賣給真實的購房人取得資金后才償還銀行貸款，但有的開發商因無法將房屋賣出則干脆攜款潛逃。

在本案中，情形顯然不是如此——是買家馮輝辦理假按揭。從“馮輝決定以假按揭方式向銀行騙貸，他找來很多身份證和鵬潤公司簽訂購房合同”這一細節中看出，黃光裕是知道馮的假按揭事實的。且從“(馮輝)同時以分期付款的方式向鵬潤支付雙方約定的購房款”不難知道，假按揭對黃光裕(鵬潤)在事實上也是有利的。

雖然黃光裕事后主動替騙貸方履行了還款義務，但上述法學界人士認為，民事意義上，其還款行為屬履行“擔保合同”義務，自然合法且應當;但在刑事意義上，這不影響犯罪成立，正如盜竊犯交出贓物自屬應當，并不能因此宣告其無罪。

這位人士進一步分析，“經濟偵查”并非一個特別的程序，只是經濟犯罪案件的偵查程序。原則上來說，大多數刑事案件須依次經過“公—檢—法”三家，即對應于公安機關的“偵查階段”，檢察院的“審查起訴階段”，法院的“審判階段”。俗稱“公安燒菜，檢察傳菜，法院吃菜”。

根據《刑事訴訟法》相關規定，公安機關對符合條件的案件立案后，應當進行偵查。偵查終結后，在處理上只能有兩種結果:一是移送同級人民檢察院審查起訴;二是不應追究刑事責任而撤銷案件。

在黃光裕2006年案中，相懷珠利用其在偵查階段的自由裁量權，選擇了撤案?！俺钒傅膶ぷ饪臻g太大了，因為有一個巨大的法律漏洞?！痹摲▽W界人士稱。

“經偵面對的都是經濟人士，在辦案過程中，辦案者很容易被腐蝕拉攏，很多銷案全憑對案件的定性，經偵案件定性是很難的，因而具有較大自由裁量的空間。”中國人民公安大學一位經偵理論研究者指出。

制衡的力量

改革開放之初，金融犯罪的偵查由刑事偵查部門承擔，個別地方成立了打擊經濟犯罪辦公室，1995年公安部專門設立經管局，管轄五類經濟案件。

1997年修改的《刑法》，突出了對市場經濟秩序的保護，次年10月公安部經偵局成立，經偵民警自此成為單獨警種。

理論界的一個基本共識是，刑事偵查的模式一般是由案到人，而經濟偵查的模式一般是由人到案?！敖泜傻碾y度在于定性，定性錯了，那么整個案件都錯了。”深圳市公安局經偵支隊一位警官解釋。該警官舉例說，比如公司管理人員利用職務便利非法侵占股東股權的案件，應該如何定性在近八年來爭論不休。

“沒有上級領導直接指示的案子，根據人情關系，放水的情況比較普遍。”一位中部某省會城市經偵大隊干警坦承，“經偵的考核指標是涉案金額，這跟刑偵不同?！?/p>

而另一面，在這種不確定的裁量權下，經偵插手經濟糾紛最容易導致民營企業家成為犧牲品。據《中國青年報》報道，已被“雙規”的大同市公安局礦區分局局長高建勛，在其擔任大同市公安局經偵支隊隊長職務期間，曾炮制一起冤假錯案，令民營企業家張志斌被羈押941天，張所擁有的大量資產也被非法賤賣。而張在一審二審法院均被判無罪。

在相懷珠被控的660余萬元賄款中，除去黃光裕的106萬余元，其它絕大部分來自山東。相懷珠曾利用職權插手老家臨沂一樁針對港商的舊案，并因此受賄。

臨沂市政府的一份情況匯報稱，2003年11月，該市通過招商引入香港華藥生物科技控股集團，其落戶名稱為“華藥(山東)建設發展有限公司”，注冊資本500萬美元，法人代表為港商徐東方。

該企業與當地的蘭田集團開始了非法人主體式的松散合作:其一是資金融通，蘭田集團為華藥提供一定資金支持，并共同打理項目財務部的工作;其二是有限項目建設管理合作，該項目由華藥、蘭田共同成立的項目建設管理中心全權負責。

2004年五六月間，雙方因預售資金的管理權分歧出現摩擦。臨沂市政府認定應對外商予以保護，并協調蘭田方面配合。但蘭田集團負責人找到相懷珠居中運作，由公安部經偵局于2005年4月向山東省公安廳經偵總隊下發《案件(線索)交辦通知》，要求后者對徐“依法查處，并將查處工作進展情況或結果匯報我局”。后者將此通知轉發至臨沂市公安局經偵支隊，此案因此風向突變。

2005年9月26日，徐東方被監視居住，自此喪失自由。2008年，其一審以挪用資金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七年，二審維持原判。徐東方在臨沂的資產全部轉至他人名下，作為法定代表人的他毫不知情，法律程序嚴重缺乏。

徐東方的妹妹向《財經》記者證實，因此案涉及相懷珠，中央紀委、公安部曾先后找她核實相關案情。其律師王慶岳認為，公安機關在辦案過程中存在超期羈押、退偵超過兩次仍未依法變更強制措施、審理超限等問題。目前，此案正向山東省高院申訴中，估計兩個月后會有一個司法結果。

經偵插手經濟糾紛現象，并不鮮見。早在1989年，公安部就下發了《關于公安機關不得非法越權干預經濟糾紛案件處理的通知》，1992年又頒發了《關于嚴禁公安機關插手經濟糾紛違法抓人的通知》。此后，雖然公安部三令五申，但依然效果不彰。

現已落馬的公安部原部長助理鄭少東，曾于2008年12月在全國公安機關經偵系統執法工作電視電話會議上提出，“對企業高管要慎用拘留、逮捕措施”。彼時，黃光裕二度卷入調查。鄭少東的講話因被視為對黃光裕的特殊庇護，引起軒然大波。

對立案的監督，《刑事訴訟法》第87條規定，人民檢察院認為公安機關對應當立案偵查的案件而不立案偵查的，或者被害人認為公安機關對應當立案偵查的案件而不立案偵查，向人民檢察院提出的，人民檢察院應當要求公安機關說明不立案的理由。人民檢察院認為公安機關不立案理由不能成立的，應當通知公安機關立案，公安機關接到通知后應當立案。

這不可不說是一個重大制約，但是，其僅僅規定了“應當立案而不立案”的情形，而對于“立案后又撤銷”沒有在立法上予以明確規定。偵查機關可能對應當立案的案件采取先立后撤的辦法規避檢察機關的監督，即使對檢察機關監督立案的案件，同樣可以“先立后撤”形成監督漏洞。

學界及業界曾經提出建議，針對經偵的立案、撤案環節，應加強來自同級檢察機關的約束:對于“應當立案而不立案”的，應被納入檢察院監督的范圍;對需要撤銷的案件，偵查機關在作出撤案決定后，應將相關材料及時移送到同級檢察機關備案審查;還應建立撤案監督制度，對“不該撤卻被撤的”進行監督等?！?/p>

實習生康逸梅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