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歸途列車》的英文名叫“Last train home”,意為要趕上最后一班火車,才能回家見到親人。
張昌華和陳素琴,來自四川廣安農村的一對夫妻,在廣東打工,16歲的大女兒張琴也跟著父母來到廣東。2008年春節,一家三口回家過年,結果遇上雨雪冰凍災害,在火車站跟其他40萬乘客一起滯留了三天,才擠上了回家的列車。
其實,故事到了這里才剛剛展開。
常年打工在外造成的隔閡,讓張家關系變得緊張,張昌華和張琴父女之間由爭吵發展到大打出手。在高速行駛的歸途列車上,一家三口兩代打工者,遭遇到了諸多社會問題:城鄉差距、留守子女、金融危機、失業保障。最后,張琴去了深圳一家酒吧做服務員,張昌華受病痛煎熬,陳素琴擔心在老家的小兒子張洋像大女兒一樣叛逆,選擇離開丈夫獨自回老家照顧兒子。
張以慶導演在看完后,評價說:“不像是中國人拍的,又像是中國人拍的。”被他說中的是,導演范立欣是移居加拿大的中國人。范立欣生長在湖北省武漢市,曾在中央電視臺工作,是陳為軍《好死不如賴活》的剪輯師、張僑勇《沿江而上》的錄音師。2006年他旅居加拿大后,加入擅長拍攝全球社會政治問題的紀錄片攝制公司EyeSteelFilm。
《歸途列車》是范立欣導演的第一部紀錄長片,但被影評人譽為有“大師氣象”, 先后在蒙特利爾國際紀錄片節、阿姆斯特丹國際紀錄片電影節上獲大獎。一部聚焦社會“小人物、小事件”的紀錄片,為何能引起共鳴?范立欣說,張昌華的命運,就是中國一億五千萬打工者的縮影,這也許就是一個原因。在中國經濟騰飛令全球震驚的今天,《歸途列車》讓世界認識了更加真實、全面的中國。
因為涉及到發行渠道和觀影習慣,《歸途列車》在國內至今還沒有公開放映,未來也很渺茫。事實上,去年中國電影市場取得了60億元的票房,但并不包括紀錄片在內。
南都周刊×范立欣
南都周刊:這是你的第一部紀錄片,為什么首選中國農民工為題材?
范立欣:在中國改革開放過程中,犧牲最大,貢獻最多的是農民工群體,遺憾的是很多人沒有意識到這點。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往往片面地認為農民工帶來了臟亂,見到農民工就趕緊躲開。每當我看到這樣的事情發生,心中總是不無遺憾,甚至氣憤。你沒有權利、沒有道理這樣做。由于政策因素,農民工的衣食住行得不到保障,孩子上不了學,生病沒錢治,這些促使我開始思考農民工的問題,希望拍攝一部反映農民工生活的紀錄片,引發社會各階層對他們的關注。
南都周刊:這部片子從2006年冬天開始,跨越了3年。農民工張昌華一家是怎么找到的?
范立欣:之前,我為央視《紀事》欄目拍過春運故事。老張就是其中一個拍攝對象。在第二年時,我決定把他的故事進一步完善,碰巧中間又趕上了金融危機、雨雪冰凍災害、地震、奧運會,讓這部片子的層次陡然豐富起來。就這樣,我們拍了3年,大約有300多個小時的海量素材,最后提取了生活中最有價值、最有意義的片段。
南都周刊:片子里,主人公洗腳睡覺、在床上聊心事,甚至張昌華和女兒張琴動手打架的激烈場面,都一一展現。是你們有意引導他們做出反應?還是張昌華一家真的對攝像機視而不見?
范立欣:你可以看出,長時間的交往,讓張昌華一家對攝制組有多么信任。我們至今都在保持聯系,我和他們就像是一家人。片中有一組鏡頭,張琴在和父親的對打中,對著鏡頭大喊:“拍吧!拍吧!你們不是要真實嗎?現在你們看到了,這才是真正的我!”這場沖突來得很突然。父親希望女兒繼續讀書,但是女兒處于叛逆期。當雙方扭打在一起時,攝像師孫少光正巧站在門口拍攝,把我堵在了外面。很多觀眾告訴我,他們看到這里很震撼。
南都周刊:好像和父母的對峙,在張琴這種處于叛逆期的孩子中并不少見。這個情節對于解讀農民工老張一家的生活意味著什么?
范立欣:老張為孩子擺脫父輩的命運勾畫了一條路:希望孩子上大學,到城里工作。恰恰因為夫婦倆常年在外打工,造成父女之間的關系非常生疏,雙方的隔閡很深。其實這是現在農民工面臨的一個現實問題,他們為了生計不得不做出犧牲。在歐洲放映時,一個片商看完樣片,第一個反應是告訴我說:他現在要馬上給女兒打電話,因為很久沒回家了。可見人們還是從中找到了希望關注的那種情感。
南都周刊:我看了片子,發現,真正講到春運的其實只是故事的一部分,更多是在講一個打工者家庭的真實生活。
范立欣:春運只是個載體,還有什么能比春運更能反映農民工的辛苦嗎?中國經濟發展背后,中國農民工群體做出了很大貢獻,也做出了很大犧牲。我拍攝這部片子的初衷,就是向農民工群體致敬。
南都周刊:2008年春節前正趕上雨雪冰凍災害,張家三口人在廣州火車站滯留了3天,你們是怎么做到連續三天都不跟丟的?
范立欣:連我們也不知道,最后是怎么擠上火車的。當時我加上攝影一共3個人,拿著13個裝器材的大包,既要確保拍攝,還不能跟丟。我提前買好火車票,確保可以和老張的行動同步。在拍攝方面,我和火車站、警方都很熟,所以沒有什么問題。最大問題在于,當時廣場聚集了40萬人,只要一轉頭就找不到人,而且當時手機網絡全是堵塞的。好在,我在他們身上裝了無線麥克風,約定只要走丟了,就趕快對著麥克風說話。
南都周刊:從鄉村到城市,父母在漂泊,他們的子女也不由自主裹挾進來。一代一代,這種解讀帶有宿命的味道。
范立欣:有些矛盾在最初并沒有料到。開始只是想拍攝一個農民工家庭在春節的遷徙之路,但是這個家庭面臨著很多問題,比如,留守子女教育問題、傳統家庭模式和道德觀念的破裂,幾乎折射出中國現代所有的尖銳矛盾,例如社會公平、勞動法規、留守兒童和老人的前途命運等。與此同時,片子還反映了在全球化的浪潮中,中國作為一個 “世界工廠”,在全球經濟鏈條中所面臨的挑戰,是農民工的辛苦換來了城市和國民收入的成就,遺憾的是有些人意識不到這點。
南都周刊:這些復雜的問題,顯然一部紀錄片無法解決。你覺得老張一家的命運該如何改善?
范立欣:這部片子在國外放的時候,很多觀眾問我,你到底想要表現什么呢?我會告訴他們,在全球化的今天,其實這些中國農民工的生存、生活方式,跟西方的消費主義生活方式,有很緊密的聯系。西方跨國企業為了降低成本,哪里成本低就把廠子搬到哪里,中國要是貴了,就搬到越南去了,變相地對欠發達國家的勞工造成了很大壓力。我希望西方觀眾看到這部片子能反思現在的消費主義生活方式。當然,我不是經濟學家,也不是一個社會學家,作為一個紀錄片導演,我只能用攝影機,記錄這么一群人在大的時代背景下,經歷著什么樣的波折。
南都周刊:在798放映完這個片子之后,有一個觀眾對制片人韓軼說,深圳是個國際化都市,很先進的地方,但是片子反映的都是陰暗和丑陋,他認為片子還是揭丑。你有沒有這種擔心,這部片子被看成是揭露不人性和落后一面的片子?
范立欣:從來沒有農民工問我這個問題,從來沒有在生活中吃了苦的人問我這個問題。問這個問題的,無一例外都是城市里的人。我不認為我是在給中國抹黑,相反,我是熱愛這個國家的,就好像有一個家庭,母親生病了,我要端一碗藥給她喝,并不是我不愛她。她說這藥很苦不要了,我是順著她來說,ok,不喝就算了,把藥倒掉?還是說作為兒子給她講道理,讓她把藥喝掉?
南都周刊:有人評價《歸途列車》和中國的大多數紀錄片都不太一樣,而是借鑒了西方一些紀錄片講故事的方式。
范立欣:無論是故事片,還是紀錄片,都只有一個方法,那就是講好一個故事。過去中國紀錄片里,導演會把很多解說詞放到里面,故事性弱一點,而西方更注重講一個故事,讓觀眾和這個故事里的主角產生情感關聯,而不是一味地告訴道理是這樣的。我覺得這幾年,中國紀錄片和世界上好的片子越來越相近了。
南都周刊:《歸途列車》拍攝時,你獲得了100萬美金的經費支持。這個片子能在國內院線上映嗎?還是說只是小范圍的,只是愛好者和發燒友在看?
范立欣:100萬的制作經費,應該算是中等偏上。當然對于中國的紀錄片制作方來說,可能是個天文數字。我們的錢大部分花在后期制作上了。這些錢來源于不同的機構,第一類是加拿大的國家藝術基金,第二類來自電影節的藝術基金,第三類來自電視臺的預購。我非常希望這部片子能在中國被更廣泛的人群看到,但是現在還不知道會怎么樣。在西方,只要電影院里放的都叫電影,包括故事片和紀錄片。但在中國,人們還不習慣把紀錄片也當成電影。
南都周刊:你還會繼續關注這類話題嗎?
范立欣:我的下一部片子會講中國綠色能源的發展。我看了一個報道,說中國要在甘肅那邊建全世界最大的風力發電站。中國已經意識到可再生資源的重要性,我對這個題材很感興趣。其實中國正在做一些很了不起的事情。我們這一代人比自己的父輩有了相對更多的自由,希望通過紀錄片做更多的事情,能在東西方之間做相互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