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像很多記者一樣,我是采訪過唐駿的,而且不止一回,因為找到他并不難,如他所言,他喜歡交朋友。
這段時間,我十分想念這位我認識他、他未必還記得我的朋友,可他藏起來誰都不肯見了。他在干什么,我很想知道。
我要由衷地表達歉意,因為這些日子,我很自責。
自責的原因在于,在某種程度上,我為唐駿扛了一回槍,雖然沒造成大的后果,但我認為,這是自己職業生涯的恥辱。如果往大了說,是這樣的。
偶像浮沉背后
這幾天,我看了一些資料,都是學位門事件發生前的報道,印象深刻的,是幾家重量級電視臺的重量級主持人。當我看到他們“如癡如醉”般聆聽著唐駿的演說時,我的臉皮就一陣陣發燒。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實在沒有想到,唐駿能把一些無中生有的故事,講述得如此美妙動聽、干脆利落。
我重新聽了一遍2009年5月我在上海采訪唐駿的對話錄音。他的語速是不疾不徐的,是毫不猶豫的,是娓娓動聽的,配合著他在現場的神態、笑容,端的真誠,與賣大力丸的,可不在同一個檔次里。
于是,我錯了。于是,我很自責。
我想,唐駿一定是充分相信了他所要講和正在講的一切,才能擁有那份超然的自信。或者說,正像小學語文老師說的那樣,要想文章感動人,就得先感動自己。按照這一樸素的原理來說,唐駿是做足了功課的,他是帶著12分誠意來的,我深知這一點。
我當時的心態或許是這樣的:這個在微軟供職十年,后來熬到中國區總裁的職業經理人,他是有赫赫戰功的,比如,經過不足四年,他帶領下的微軟大中華區技術支持中心,發展成為了微軟全球技術中心,再比如,他牽引著盛大網絡一路小跑沖到了美國的納斯達克,創造了又一個資本傳奇。照理說,他的道德與誠信,我不該過分懷疑才對,畢竟,蓋茨與陳天橋的腦袋,都是極其靈光的。
我不追星,而且壓根兒也沒覺得面前的這位打工皇帝,會比我高尚到哪里去,但面對這位成功人士稍顯陶醉地暢談著往事,我總覺得,懷疑與追問是有些殘酷的。我沒有打斷他,尤其在他談到個人履歷這一塊時,我聽由他說了下去,而且沒覺得這樣的采訪會有什么不妥。
沒錯,我被他蒙了,雖然是很小的一部分。
沒記錯的話,第一次專訪,大概談了三個多小時,談到了他的留學經歷,談到了他的專利產品大頭貼和卡拉OK打分機。不過,可能限于時間原因,他沒有談到他“經歷過”的另一個故事,也就是他在美國德克薩斯大學當教授這碼事。
唐駿個頭很高,發型很酷,是爆炸式中分,形象點說,那是牛魔王的扮相。唐駿很健談,善用設問和排比,偶爾還會搞一兩個反問,肢體語言豐富,看起來熱情。
唐駿在各個大學的演講,網上有不少。我只能說,他對記者的表達,遠沒有那么夸張。
并非落井下石。我只想表達羞愧。
倘若稍微不謙虛一點,那么我想,絕大多數采訪過唐駿的記者,像我一樣,聽信了他滔滔不絕講出來的絕大多數內容。因為,那些故事聽起來實在太像真的了,而且即便我們覺得他的故事簡直太完美了,但請問,憑什么你就能憑著一個感覺,“陰險”地去將完美與欺騙等同起來呢?那叫做“羨慕、嫉妒、恨”好不好。
我想起了忽悠這個詞兒,我覺得,即便忽悠,如果不是惡意的,比如在演講里稍微調侃一把,倒也無傷大雅,有時還顯得風趣十足,我的確知道,也多次親見很多企業家在演繹和傳播著這種“忽悠體”,而且有蔚然成風的苗頭。
唐駿事件的核心在于,涉及關鍵問題時,忽悠肯定是不行的。
在2010年7月1日之前,唐駿的形象是光鮮亮麗的,之后的一個月里,隨著一個個謊言被陸續戳穿,大家等來的不是他發自肺腑的致歉,卻是無力的辯解,再之后他便蟄伏不出,藏起來等著風波過去。
他看起來再也不“俊”了,而且儼然職業騙子,而非職業經理人。雖然,事實上可能并沒有這么嚴重,我至今都還相信,唐駿的大多數經歷和貢獻,都是實打實的,這些干貨,是值得青年們欽佩和學習的。
只是,他太追求完美了,他甚至完全不顧及道德風險去編造美麗的橋段,用以證明自己職業經理人水準的國際一流,動人的故事宣講了一遍又一遍,最后連他自己都感動了。
很多人和我談起過唐駿,比如方興東。方興東是說過這么一句話的:“他是一個很有性格的人,很懂得炒作,有些人只做不說,唐駿是一邊做一邊說的。”
喧囂后的自問
一石激起千層浪。加州理工學院計算機博士學位被確認造假后,媒體和熱心網友火爆跟進,唐駿履歷中的多處硬傷被曬了出來。
老實說,我是高看唐駿了,我替他臉紅,可能他自己反倒不會。
不過,令我欣慰的是,我搞清楚了這樣一件事——唐駿遠不如我想象的聰明,你看,他正朝著極不光明的窄巷子走了去,而且越走越遠,很就會無路可走了。
唐駿曾經站出來試圖澄清,但他做了點什么呢,他首先駁斥方舟子“打假先造假”,暗諷方舟子為流氓,隨時準備打官司讓“那些捏造事實誣陷他人者付出代價”,雖然他“最近有點煩”,但“好在明天就不煩了”。
唐駿辯解說,他的確在加州理工學院有過一段時間的研究經歷,但他從來沒有說過自己的博士學位是從該校獲得的,他的印刷版文稿里沒有,電子版里雖有但他不清楚,而且他還要追責呢。
這還不算完。當網友發現,其實印刷版同樣有“我從加州理工學院獲得了計算機博士學位”這一直接表述,并在唐駿其他書目中發現同樣內容,而這些內容必然是經由他本人核實過或默認過的,唐駿依然沒有站出來開誠布公地說明真相并表達歉意,他玩起了“打死我也不說”的把戲。
當唐駿被問到博士學位到底從哪里獲得時,他說出了一個鮮有人知曉的西太平洋大學。他未曾料想的是,方舟子迅速查出,這是一所以買賣文憑為主要營生的野雞大學,沒有校園,沒有教室,僅有一間辦公室,而且是與校長兒子手機租借店共用的。
通讀過《我的成功可以復制》的任何一位讀者,都不會從書里找出“西太平洋大學”這一詞組來,倒是“加州理工學院”不斷蹦出來,一般人基本上都會得出這樣一個印象:唐駿畢業于加州理工學院,并在該校獲得計算機博士學位。
我就是這樣一個讀者。對唐駿這么低層次的詭辯,我該說些什么才好呢。
在美國linkedin網站上,唐駿有一個他自己維護的個人主頁,在教育經歷一欄,清楚無誤地用英文寫著這么一條信息:1990年—1993年,加州理工學院,計算機科學博士。
吊詭的是,學歷門曝光沒多久,這一處信息被悄悄替換成了西太平洋大學。
敢情,這哥們兒一直沒閑著啊。
在回應事件的初期,接受《新京報》記者采訪時,唐駿說,他始終都是一個真誠的人,然后他話鋒一轉,補充說,“靠花言巧語,你可以蒙一個人,如果把全世界都蒙了,所有人都被你騙了,這就是一種能力,這就是成功的標志。”
我作證,唐駿的確這么成功過。
可是,我替他捏著一把汗:今后他再想這么容易地去獲取成功,怕是要費點腦筋了,而且得留點神呢,搞不好進了局子就崴泥了。
我見過新華都老板陳發樹,沒有深入采訪過,他是個不茍言笑的低調福建商人,唐駿出事后,陳發樹一直沒有表態,而且他像從前一樣回避記者。
7月17日,鳳凰衛視《一虎一席談》現場,胡一虎電話連線新華都獨立董事袁新文。袁新文希望唐駿大膽站出來,作出應該作出的解釋,這是他的責任,“真金不怕火煉,事實勝于雄辯。”
在此前回答記者提問時,袁新文說,唐駿學歷造假風波對新華都造成了一定影響,他將與公司領導溝通,可能會對唐駿作出降職或解聘的處理。
袁新文只扔了一只靴子,半個月過去了,另外的一只,并沒有落下來。
7月18日上午9點,出現在常州中學校友聚會現場的唐駿,用了兩個詞語,概括眼下他的困局:空穴來風、網絡炒作。
唐駿還在死扛,風波還在激蕩。可是,它到底會如何收場呢?
我想,唐駿比所有人都更忐忑。
這場洶涌澎湃的高調圍剿漸漸淡去,不論唐駿最后有沒有勇氣站出來,喧囂的背后,媒體也應捫心自問:我們是否在其中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或者有意無意充當了造假的同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