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抗戰勝利到解放前夕,老成都的京劇舞臺面臨更為嚴峻的時代風雨考驗。一方面,社會動蕩不寧,老百姓生活日益困苦,哪有余暇和閑情看戲;另方面,受到美國好萊塢電影的強力沖擊,京劇與川劇、話劇都難以招架;全市電影院比戲院多,前者常常客滿,后者門可羅雀。而川劇自有它悠久的歷史地域文化優勢,擁有廣泛的觀眾群;話劇作為新興藝術,內容貼近現實生活,名劇層出不窮,頗受文化層次較高(特別是青年學生)的觀眾歡迎。比較之下,京劇處境困難得多。
有識者認為,成都這座方圓九里三分的城市,歷史文化源遠流長,盆地意識重,外來劇種難得穩住,外來演員即使唱紅也紅不久長。如京劇角兒孫盛輔、關麗卿之流,曾經靠典當行頭度日。從實際出發,還得從京劇舞臺本身找原因。抗戰勝利后,不少外來的藝人紛紛復員還鄉,有的重組班底赴四川邊陲、西康一帶開創局面,滯留蓉城的演員已經為數不多,而夠得上角兒稱號的寥若晨星。本身拿不出叫座或有影響的戲來,何況曾經滄海、見過大世面的成都觀眾,口味也提高了,已從圖好看上升到追求好看又好聽的地步,所以輕易不買帳。川劇推行改良多年,進而向現代靠攏,在舞臺上大搞五花八門的東西。如祠堂街錦屏大戲院,就敢于推出抄襲美國泰山影片的《獸宮虎俠》,盡管不倫不類,但戲票賣得出去,一度觀眾踴躍。京劇則墨守成規,充其量搞點機關布景,加點音樂舞蹈,如春熙那樣,已海得不能再海了。
一段時期,京劇舞臺專業演出減少,躍躍欲試的業余(票友)演出卻日益增多;同時,專業與業余同臺也屢見不鮮。有的票友公開亮相后,名噪一時,如女須生熊德輝,男旦鋼聲君,花臉龍江客(張啟良),武生劉鐘靈,小生滑執中等等。他們或粉墨登場于春熙、華瀛,或露演于三益公、沙利文,以及新建不久的新聞大廈,為老成都的京劇舞臺注入新血液。40年代中期,紅遍半個山城的程硯秋私淑弟子趙榮琛由渝來蓉,在春熙露演了幾晚程派名劇和大幕戲《孔雀東南飛》,許多票友參與。1947年,京劇、昆曲兩棲的名小生俞振飛,偕夫人黃曼云應票界之邀,在華瀛演過《販馬記》、《斷橋》、全本《群英會》。前兩折由他與夫人聯袂主演,后出大戲則與眾多票友合作。1986年,俞先生率上海昆劇院巡回再度來蓉,深切感受到各個方面的鮮明對照,談及往事,感慨萬端。還值得一提的是重慶夏聲劇校,以他們一舉成名的京劇全本《陸文龍》演于鹽市口蓉光大戲院,演員都是少年兒童,其整體水平出乎意料的高,令觀眾耳目一新。可惜呆的時間也不長,但給京劇愛好者留下了難忘的印象。
當年成都票友界玩票的多,戲癮又大,平時在票房活動以清唱自娛自樂;有時參加辦紅白喜事的堂會演唱,不取分文,由主家供應煙、茶,最后招待一頓夜宵即可。有不少票友唱工不錯,韻味十足,俗稱板凳老生、板凳青衣;因純系坐唱,做戲差,更談不上具備專業演員的基本功。如票界某知名人士,給人說戲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自己上臺則當局者迷、手腳僵硬。不過,票友自有其長處。如文化程度較高,懂音韻,理解劇情深。有的票房活動經費充足,舍得拿錢操,租行頭借底色,毫不吝嗇。少數佼佼者偶爾為慈善機構募捐義演,其水平并不次于某些專業演出。這類座票多屬攤派,門售的極少且票價奇昂,即使愛好者也往往向隅。春熙義演大軸戲《四郎坐宮》,由女律師、票須生的熊德輝飾楊延輝,名票男旦鋼聲君飾鐵鏡公主;坤生男旦,陰陽顛倒,別具魅力。那晚劇場座無虛席,捧場的特別多,臺上兩邊擺滿各界贈送的花籃、錦緞,氣氛熱烈,票界傳為美談。
40年代后期,春熙原有班底留下的演員,以劉榮升和復出的花想容為主,王硯如、筱虎辰和重慶歸來的徐榮良等加盟,從布后街遷到棉花街原永樂大戲院舊址慘淡經營。因行當不齊之故,除少數傳統劇目外,更多的是新編連臺本戲如《血滴子》、《濟公傳》。劉榮升主演《濟公傳》前前后后演了很長時間。戲編得并不高明,除了機關布景便是迎合低級趣味的滿臺噱頭。劉榮升以他固有的號召力,當然不乏老觀眾,僅以插科打渾滑稽動作取悅看客,怎能發揮他的長處,角兒當年的風采為之消退,令人有明珠暗投之嘆。不過,他們的敬業精神還是應予肯定。解放后,這家戲班更名為群眾京劇團,邀來青年武旦演員趙健貞,演過《奪太倉》、《白蛇傳》。她表演的打出手十分精彩,舞臺上刀槍凌空,險象層出,嘆為觀止。不久,趙健貞回了上海,這家劇團也奉命于1958年連鍋端調赴貴州,成立遵義市京劇團。對此,老觀眾依依不舍。1964年春,他們到成都匯報演出現代戲《八一風暴》,許多人盼望劉榮升回來見面,他因年邁又患病未能成行,不久便聽說他病逝的消息。然而,他創造的劉備等舞臺形象至今活在觀眾心中。
1949年初,京劇武生演員筱樊春樓抱著尋師訪友的愿望,從寶雞來成都登臺于華瀛,隨之同行的還有以翻跟斗著名的牛萬順、戴萬武。三晚打炮戲:《界山口》(又名《懷都關》)飾鄭莊公,《驅車戰將》飾南宮長萬,《螺絲峪》飾徐鳴皋。這三出武生戲既有北派的傳統風范,又有南派的改良特征。他演全本《連營寨》一趕四,劇中分飾黃忠、劉備(哭靈牌)、趙云、潘璋,充分體現了他專與兼的藝術特點。一般而言,武生演員多半嗓子差、不能唱,而他不但能唱還演麒派老生戲,如《徐策跪城》飾徐策,《追韓信》飾肖何,《掃松下書》飾張廣才,《斬經堂》飾吳漢。40年代末的成都,京劇愛好者如云且見多識廣,筱樊春樓能很快站住腳,可見他的戲路和表演是受歡迎的。接著,一家從陜西來的京劇班到成都,掛牌公演于昌福館內昌宜大戲院(今總府街東風商場),與棉花街京劇班形成對峙之勢。那家正陸續上演連臺本戲《濟公傳》,而這家則推出優秀傳統劇目;從欣賞藝術的心理要求看,觀眾當然選擇后者。它的演員隊伍并不龐大,但行當齊全以質取勝,如青衣兼工花衫的董玉苓,須生郭少衡,花臉朱玉良,武丑馮玉增都是科班出身,功底扎實,技藝出眾。保留劇目有全本《紅娘》,董玉苓主演紅娘;有以生、旦、凈唱工為特色的《大保國·探皇陵·二進宮》;由郭少衡飾楊波、朱玉良飾徐延昭,董玉苓飾李艷妃。還有《甘露寺·美人計·回荊州》以及《法門寺》等等。董玉苓臺風穩重,水袖干凈大方,除青衣花衫戲之外,間或反串老旦演《釣金龜》飾康氏,一段“二黃原板”叫張義,我的兒——滿弓滿調,博得全場掌聲。郭少衡、朱玉良的生、凈對兒戲,如《捉放曹》、《打鼓罵曹》等,各自分飾的角色旗鼓相當。馮玉增的《三盜九龍杯》飾楊香武,《盜銀壺》飾丘小義,身段輕而美,動作利落。這些都是觀眾久違的過癮戲,也是幾年來少有看到的。這家戲班較少門戶之見,尊重外行(票友),常常與他們同臺;參與演出的有龍江客、劉鐘靈、鄭厲如等名票,顯得十分活躍。1950年,郭少衡、朱玉良、馮玉增等回北京,董玉苓與少數演員留下,隨之參加了川西軍區文工團京劇隊,同該隊原有班底如須生王少東等一起,在華興正街勝利劇場演出新編歷史劇《北京四十天》、《投筆從戎》、《逼上梁山》,以及傳統戲《龍鳳呈祥》等。1952年該隊大部分青年演員隨軍抗美援朝,董玉苓、龍江客、劉淑勤、鄭厲如等因年齡較大,未能隨行。這是一支朝氣蓬勃、令人懷念的京劇隊伍。
臨解放前夕,又有一支京劇班子從西安來到成都,那是胡宗南下屬36軍的京劇隊。演員有老生兼工紅生的筱月亭,坤旦段麗君,女須生王素硯,武生孫雁鵬等。解放后,這支京劇隊留在成都,以他們為班底吸收了王少泉、筱樊春樓、青年坤旦張燕華,又從川西公安廳前進文工團調來蔣叔巖,于1953年成立了國營成都市京劇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