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曹禺在《雷雨》上演兩年后的1936年曾說:“序幕和尾聲的用意,簡單地說,是想送看戲的人們回家,帶著一種哀靜的心情。低著頭,沉思地,念著這些在情熱、在夢想、在計算里煎熬著的人們,蕩漾在他們心里的應該是水似的悲哀,流不盡的;而不是惶惑的,恐怖的……,導引觀眾的情緒入于更寬闊的沉思的海”。他還說:“我寫的是一首詩,一首敘事詩,這不一定是美麗的,但是必須給讀詩的一個不斷的新感覺”。
這就是曹禺大師早年所說的“詩樣的情懷”。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全新解讀的《雷雨》就是從解讀青年曹禺開始,從解讀曹禺作品的現代性開始。其實,作為一種方法論,“新解讀”是一個相對的概念,目的正如曹禺早在1936年所期待的:“也許有一天《雷雨》會有個新面目”。
我想說,七十年過去了,全新解讀的《雷雨》給我的預期是:在悲劇精神方面更像一出古希臘的戲劇,而在導演綜合手段的控制上則完全是一出現代主義的戲劇。
一、關于重新建立《雷雨》經典故事的多面體
我要重新建立《雷雨》經典故事的多面體,決定新的戲劇元素的配置,目的就是要把《雷雨》從即有的意識形態目的論的話語中解脫出來,使之能夠在美學意義上注入更加現代主義的視覺和聽覺的設計。我把這個創作過程界定為:全新解讀《雷雨》,創新演出文本——用富有創意的視覺和聽覺的設計跨越戲劇表面的裂縫,傳遞出語言無法傳達的內在張力,使《雷雨》經典故事的多面體變得更加激動人心,這就是我們的方向。
我這樣表述對《雷雨》重新解讀后的故事主線:一個男人和先后兩個女人情愛故事的循環再現,就是指周樸園、侍萍、繁漪的情愛關系以及周萍、繁漪、四鳳的情愛關系。請注意,這個“循環再現”的故事主線是“情愛”,并不是我們以往掛在嘴邊的“亂倫”。
沿著這樣的《雷雨》故事主線,透視其中人性的作為,我們會發現《雷雨》中角色特有的精神困擾和情感迷失,大多是通過情愛與倫理的內心沖突完成的。人類原本一直難以逃離的情愛與倫理兩個混戰的世界,始終是人性為之恒久征戰的“泥沼”。因此,《雷雨》中“循環再現”的悲情故事,不是出于什么“反封建”、或“暴露大家庭的罪惡”、或“社會問題劇”的目的性和主題性。
所以在這部戲中,我的方法是將人性的困擾和迷失經歷殘酷考驗,先打入深淵,然后引導到頂端,就像一個裝有化學試劑的試管,將《雷雨》中角色“人性的作為”投放進去煅燒,最終必將產生新的結晶,即讓觀眾看《雷雨》中的情愛——這一群野性脫韁的“羸馬”,是如何深沉地陷落在死亡的泥沼里。
二、關于《雷雨》視覺文本和聽覺文本
A:關于聽覺文本設計:
戲劇的音樂,首先要考慮音樂的特性以及與對白的關聯性。旋律深情又有感染力,要與《雷雨》的一些特定情境融合在一起,不僅要基于音樂以及歌詞的內容,還要基于對現代觀眾審美熱情的喚起。
依據劇本“開幕時,外面遠處有鐘聲。教堂內合唱頌主歌同大風琴聲”的提示,我想,用唱詩班引入巴赫音樂的“復調”結構,一步一步地引導觀眾進入到《雷雨》“循環再現”的復雜故事之中。用“復調”的語言結構,將悲憫的主題在不間斷地、多聲部的“循環再現”中迸發出難以控制的情緒力量,然后,“使觀眾的感情又恢復到古井似的平靜,但平靜是豐富的,如秋日的靜野,不吹一絲風的草原……”(曹禺的話)。
為此,我找到曹禺先生中學時代寫的一首詩:不久長,不久長,烏黑的深夜隱伏,黑矮的精靈兒恍恍,你追逐在我身后,啾啾在我身旁。啊,父啊,不久我將冷硬硬地睡在衰草里。我的靈兒永在,深林間為你歌唱。不久長,不久長,莫再彈我幽咽的琴弦,莫再空擲我將盡的晨光。從此我將踏著黃濕的徘徊小路。啊,父啊,我要尋一室深壑暗澗作我的墓房。我的靈兒永在,深林間為你歌唱。
曹禺青年時代的苦悶,“衰草”和“墓房”,也正如《雷雨》悲涼的象征意向。所以我認為,沒有什么能取代這種敘述性的舞臺語言所帶來的詩意的神秘氣息。因此,我將唱詩班以劇中人的身份帶入《雷雨》的故事現場,這首詩作為歌的文本,讓舞臺上的歌唱者成為 “雷雨之聲”強有力的一部分。
B:關于視覺文本設計:
《雷雨》之殘酷,在于展開這些人性當中的掙扎! 透過“死亡”,看見“重生”,正是我們看《雷雨》的眼光。
“不久長”的詩意和神秘,確立了聽覺文本的象征意味,而在視覺上,如何擴展這種詩意的神秘氛圍,就在于如何去表現出情愛、死亡、重生的戲劇主題。我們想象《雷雨》的視覺效果時,主導圖像就是悲情的循環。
關于空間的功能,曹禺在《雷雨》序幕中這樣開場:景,一間寬大的客廳,在某教堂附設醫院內。接下來我們發現這座教堂附設的醫院,就是周樸園九年前賣給附近教堂的周家的老房子。我們可以解讀為:這是一種功能與意味雙重復合的空間。
很明顯,這種功能與意味雙重復合的演出空間,給足了我們重新解讀《雷雨》的風格化視覺設計的要求。我決定不再用傳統的寫實手法來設計《雷雨》。我要在全新的《雷雨》一開始,透過創意性的視覺,把觀眾從舊版的模式中解脫出來,接受戲劇表現的方式,并按這個方式欣賞接下來的戲劇內容。
我期待觀眾這樣看《雷雨》的演出,觀眾不僅會被故事本身感動,更被故事的講述方式深深吸引。《雷雨》視覺的全新設計,將在整體上為故事的講述方式創造空間便利。
三、關于《雷雨》人物形象的結構性調整
《雷雨》人物形象的個體魅力,已經被無數次證實過了。曹禺后來談到他對《雷雨》的序幕和尾聲并不太滿意,甚至說《雷雨》太像戲了。但是,曹禺強調以“悲憫的心情”來觀察《雷雨》中的人,希望把出現在《雷雨》的這些混戰在情愛“泥沼”中的人,盡量推得遠一些來觀照。他說,“我的方法仍不能不把這件事推溯,推,推到非常遼遠時候,叫觀眾如聽神話似的,聽故事似的,來看我這個劇。”我想,曹禺早年的這種審美期待,正是我們今天在《雷雨》人物形象的結構性調整上的作為。
一個男人和先后兩個女人情愛故事的“循環再現”,使得我可以大大削弱魯貴在《雷雨》中的穿插作用,甚至可以完全杜絕第三幕魯貴家在視覺上的存在。而我之所以反復強調視覺文本和聽覺文本的設計,就是為了找到更加便利的敘事方式,使出現在《雷雨》中的人性狀態獲得一種詩意敘述的自由。
還有,突出更具現代意義的繁漪性格的魅惑。曹禺說:“她的生命交織著最殘酷的愛和最不忍的恨”,這使我想到有人把悲劇稱作“人在失敗中的偉大”。全新解讀《雷雨》的悲劇性,在于沖突的雙方都盡最大的努力來對抗,并最終通過兩敗俱傷或者一起滅亡的方式來改變原有的關系。繁漪性格的魅力,使她成為一個男人和先后兩個女人情愛故事“循環再現”的交叉點,從而引爆出“雷雨”般的悲情。
一個男人和先后兩個女人情愛故事的“循環再現”,我們按照這樣的解讀把周樸園和周萍兩個男人的父子關系當作一個完整人格來解析的時候,就會發現其中的秘密。這秘密正如別林斯基在談到悲劇時說的:“如果主人公戰勝了心靈的自然愛好而有利于道德法則,那么,幸福就永別了,生命的歡樂和魅力也永別了!他變成了行尸走肉……主人公如果遵循了心靈的自然愛好,那么他被自己認為是一個罪犯,成了良心的犧牲品。”因此,周樸園也并非是罪魁禍首,而是這個世界原本出了毛病。在序幕和尾聲中,周樸園守候著一個瘋子和一個癡呆患者,都是他愛過的。他到底在守候著什么?可能不僅僅是殘酷的結局。
最后,我讓癡呆的侍萍靜靜地復述著她心頭永遠的痛:人心靠不住,并不是說人壞,我是恨人性太軟弱,太容易變了。
全新解讀《雷雨》,創新演出文本,只因為我們要喚起人的悲憫之心:透過“死亡”,看見“重生”。(王延松導演全新解讀版《雷雨》8月19日-22日在上海話劇藝術中心公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