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9年的最后一天,“方亞芬攜袁派青年演員專場”在上海藝海劇院舉行,我在專場中分別演出了《斷腸人》和《玉卿嫂》選段。那是我第一次站在袁派的門檻上,又緊張,又激動,種種心情交織在一起,仿佛一個走失很久的小孩,回到了熟悉而又陌生的家。
半年多過去了,那場演出仍然讓我記憶猶新,有時候真覺得像做夢一樣。回想我從15歲進藝校學越劇開始,一直學的都是呂派。至今12年過去了,從沒想過有一天會改學袁派,更不敢想有一天會成為袁派弟子。但一直以來,袁派的端莊和大氣、委婉和清麗,都令我仰慕,在業余時間常會自己學著唱幾段,算是自娛自樂吧。直到去年,寧波小百花越劇團為我排演了一出《風雨節婦亭》大戲,算是正式唱了一回袁派,或者說,算是我正式唱了一回“山寨版”袁派。當2009年的最后一天,我站在袁派青年演員專場的舞臺上,這才真正知道,這是個夢想的舞臺;我還知道,我已正式成為袁派大家庭中的一員了。
《斷腸人》那一段純粹屬于自學,自知與袁派相比,在氣質、韻味上難免差距甚遠,只能在以后的日子循序漸進,畢竟真正唱好一出戲,是需要一輩子的功夫。而《玉卿嫂》中“自嘆”一段,則更是難上加難。這出大戲是方亞芬老師的重要代表作,她憑借這出戲獲得了梅花獎榜首和白玉蘭獎,當我知道方老師讓我在袁派青年專場中演唱這一段的時候,心里忐忑不安到了極點。這段戲的難度,不單單是有112句“唱死人”的唱腔,更難的在于這一折是整出大戲的情感高潮點和爆發點,演下來是需要強烈而深刻的內心體驗和情感支點的。我,能做到嗎?太難了!就像爬山一樣,對一座1000米高的山,我頂多只能爬到100米的高度,剩下的高度是需要自己憑借堅強的毅力,揮灑艱辛的汗水,才能一米一米提升上去的。而且,以我的年齡、藝齡和生活閱歷來說,要塑造和駕馭好玉卿嫂這個人物實在是如攀天梯。方老師可能看出了我的苦悶,反復跟我強調,學習一出戲之前,要學會閱讀,閱讀人物,理解人物。
于是,我開始了第一步準備工作,白天忙著單位的日常排練,一下班就如饑似渴地從網絡上搜尋各種跟《玉卿嫂》相關的文字和視頻資料,一遍遍反反復復地看,琢磨人物,琢磨唱詞,琢磨音樂。方老師說,閱讀要逐字逐句地讀,不能走馬觀花。慢慢地,我開始走進“玉卿嫂”的情感世界,跟她同悲同樂同哭同泣。我認識到這段“自嘆”,是玉卿嫂一生的悲苦寫照,然后抽絲剝繭般呈現在觀眾面前。玉卿嫂在回憶起和慶生相識、相愛的經歷時,內心充滿著矛盾、迷惑和痛苦。一方面,她對慶生的愛深到了骨子里;另一方面,這份不倫的愛又讓她難以啟齒、掙扎彷徨。她對慶生的愛是占有式的,甚至還帶有一些宿命色彩,畢竟她曾是一個絕望的人,在最絕望的時候看到了慶生——看到了一個比她更絕望更無助的人,這才給了她活下去的理由和希望。所以玉卿嫂想用自己認為的方式來讓慶生過得好,如付出一切供他吃、供他穿、供他看病,但她卻忽略了慶生是個風華正茂的少年,他也有自己的未來和自己的愛。可玉卿嫂恨不得用繩子把慶生綁在身邊,生怕慶生離開她的視線。因為愛,所以怕,因為怕,所以管束得更加緊,直到她生活的重心只剩下慶生……這一切讓慶生覺得窒息,想要逃離。可以說,玉卿嫂是自己一步步在走向愛的毀滅、悲劇的深淵。
但閱讀只是認識、理解和吃透角色的第一步。緊接下來,我又開始焦灼了。因為馬上就要進入排練階段,光憑著視頻學習模仿肯定要砸鍋。以前我就有過因為要臨時“頂替角色”,看完演出錄像學會唱腔就草草上陣的經歷,那是應付演出而已。現在面對的是“玉卿嫂”這樣一個深刻而又復雜的人物,想“應付”是不行的,不但達不到人物的情感體驗高度,甚至連“形似”都很難。我開始陷入了玉卿嫂一樣“該如何是好”的困惑。幸好,方老師答應來寧波教我幾天。那一刻,我就像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樣。因方老師長期演出積勞成疾,是拖著一條傷腿來的,這讓我感動萬分,也暗中咬牙發誓,一定要學好這段戲,不能讓老師失望,更不能在上海演出的時候讓那么多的袁派觀眾失望。
記得在寧波排練的第一天,方老師說你先給我走一遍看看,我頓時腦袋里嗡嗡作響,緊張得要命,甚至都不記得要從哪里開始。沒辦法,在老師嚴肅的目光下,只好硬著頭皮演了一遍下來。然后,老師淡淡地問我:“怎么樣,累不累?”我說:“還好……”我以為剛才老師是在鼓勵我,沒想到這時老師開訓了:“你動作沒做到位,地位沒拉開,唱腔沒動情,感情又沒到位,怎么會累?重來!”老師的話,讓我一下子臉紅了。是啊,我確實不覺得特別累,當然我自己也懷疑自己,這么有難度的一折戲,怎么可能不累呢?而老師一眼就把我的所有毛病都看穿了!
方老師拖著傷腿,為我一遍一遍地示范。那時我心里很內疚……模仿的過程,我明顯感覺到,我的身段太死板太僵硬,節奏感明顯欠缺,情緒一直游離不定,抑揚頓挫的情態更是把握不準,咬字也有大問題。我都想哭了,自己簡直就是一無是處啊!但老師仍然不厭其煩地為我示范和講解,每個細節都為我細細地挖掘……那股認真勁兒,讓我這才明白了老師腿傷那么嚴重,為什么依然忍痛堅持在舞臺上演出,這是一種怎樣的態度和精神啊!老師的榜樣,給了我力量。
“模仿”的時間是短暫的,方老師不可能天天在身邊盯著教我,“重要的是要領悟,畢竟模仿只是一種簡單的復制”——這是老師離開寧波時扔給我的話。是啊,只能靠自己慢慢去領悟,用心去領悟!比如在唱法上,《玉卿嫂》這折戲很鍛煉演員的氣息控制能力,我之前由于節奏把握不準,經常出現一句唱里面沒有吸氣的空間,往往把自己憋得很吃力。對此老師就教我哪里該舒一口氣,只有把氣息換順暢了,在唱的時候不但自己唱得舒服了,還能牽引出一種情緒來吸引觀眾,因為在吸氣的同時就是一個情感的轉折點。老師還經常說,清板是最考驗演員功夫的,因為沒有什么音樂能輔助你,只能憑借演員自身的節奏感。老師還批評我是“傻唱”,說這樣唱下去嗓子要作廢的,并一再強調,要唱情而不是唱聲,要唱活而不是唱死,要唱節奏而不是唱板式,要唱人物而不是一味地唱流派……
2009年最末一天的上海,當我演完《玉卿嫂》選段的時候,我明顯感覺到跟第一次在寧波排練場“走一遍”的時候相比,有了進步。因為我在不斷消化和理解方老師所提倡的“閱讀”、“模仿”和“感悟”這三個步驟。我也深知,學習袁派藝術,遠遠不止這三個步驟,袁派擅長塑造悲劇女性人物幽怨動人的情愫,深沉委婉的氣質,內斂含蓄的韻味,柔中見剛的品格,如山高,如海深,是需要人用一輩子的心力去揣摩,去探尋,去感悟的。記得專場演出前一天,方老師還帶我們幾個青年演員去拜見袁雪芬老師。正在養病的袁老師,仍然惦記著青年演員專場的演出,她語重心長地說,演出是短暫的,但是我們幾個的情誼是長久的,以后要多多聯系多多交流。袁老師的話令我們感動萬分,令我油然而生發出一種使命感,要好好學習袁派,將來傳承袁派,讓涓涓溪水長流不息。
也許,這才是站在袁派門檻上的我所獲得的一種最初始的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