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的申曲大會演

黃楚九時代的大世界游樂場，在初創時期，三樓“共和樓”北邊有個“灘簧場子”，日夜輪番演出蘇灘、本灘、錫灘和寧波灘簧。蘇灘演員有林步青、朱國梁等，編排《蕩湖船》和說唱《說古道今》小調;“本灘”也稱“申灘”，俗稱“本地灘簧”，原來從花鼓戲演變為小戲《賣紅菱》、《捉牙蟲》、《賣草囤》、《游碼頭》等等;錫灘只有袁阿仁唱的《青寶姑娘》傳下來的“對子戲”《拔蘭花》和《小寡婦上墳》。由于節目多多，觀眾稀少，后來改為演唱常錫文戲。寧波灘簧由金家班(女角金翠玉、金翠香等)獨占，曲調源自“馬燈調”，節目有《雙落發》、《庵堂會》或從本灘搬過來的小戲，倒也吸引了在上海的寧波觀眾。

到了上世紀30年代，“灘簧戲”沒落，都改為地方戲曲，如唱蘇灘出身的王美玉和丈夫王君達一起演文明戲，演員還有王寶玉、王愛玉和王君達弟弟王劍心。他們演出《啼笑因緣》、《玉梨魂》等迎合上海小市民興趣的劇目，紅極一時。王美玉等除了在大世界演出外，他們還外出接喜慶堂會。我二姐出嫁前夕，就請王美玉、王寶玉到我家來唱“蘇灘”。在時代潮流、文明戲和來自西方的話劇逐漸失去往日的興旺之時，倒是由“本灘”演變為地方戲的申曲嶄露頭角，形成各種流派的唱腔。申曲演出節目反映現實，抨擊不合理社會現象，充滿人情味;又在傳統戲目中予以修改和充實，注重刻劃人物和豐富情節，在原始的“四灘”中獨自顯秀，成為全國優秀的地方戲曲。

當年申曲有四大班社:“文化申曲”之稱的施家班，由施春軒、施文韻夫婦主持;“儒雅申曲”的文月社，由筱文濱、筱月珍主持;王筱新、王雅琴的“新雅社”和劉子云以改良申曲為名的子云社。當時大世界由黃金榮接辦，他看到申曲有觀眾，四大班社有號召力，便在大門口掛出醒目的水牌，四大社班日夜兩場，輪流演出。場子也由二樓搬到四樓，將每個場子合并為一，戲臺放大，可以搭布景，增加座位，觀眾進場另外買票，收入歸演員。演出內容有從民間傳說和彈詞改編的《珍珠塔》、《玉蜻蜓》等，也有申曲的傳統劇目，如《陸雅臣》、《庵堂相會》、《趙君祥》、《借黃糠》等，也有新編戲目《半夜夫妻》、《冰娘慘史》、《白艷冰雪地產子》等。各社班也都有拿手戲，王筱新的《游碼頭》、《雙看燈》;施春軒的《陸雅臣》、《白羅衫》等，他們在大世界演出外，還上電臺廣播。王筱新的《游碼頭》，施春軒的《嘆五更》，筱文濱的《哭師開篇》和《三國開篇》，幾乎天天有聽眾點播，百聽不厭。

四大社班還常常為了公益事業借座中央大戲院聯合演出。陣容強，劇目好，票價雖高，場場客滿，不但顯示申曲界的團結力量，也擴大了申曲在上海灘戲曲界的巨大影響。

最成功最熱烈，也是最難忘的一次四班合演，是1936年為災民募捐的大會串。一共公演四天，日夜兩場。其中王筱新、劉子云、施春娥主演《庵堂相會》，《男落庵》由筱文濱、筱月珍、王筱新、王雅琴、金泉笙等主演，《楊乃武》由施春軒、施文韻、楊月英、劉子云等主演。

在申曲演員中，我最欣賞的是筱月珍和施春軒。筱月珍的唱功，字正腔圓，音量寬洪，余音繞梁。她的每一唱段，從起腔、送腔到甩腔，尤其在落腔時常常出人意料地來一聲“吶”，使人回味無窮。我看過她的《冰娘慘史》，在中央大戲院演出時，舞臺左上角搭一塊云朵布景的站板，她飾演冰娘的鬼魂向人間告狀，一句句，哀婉慘厲，一聲聲動人肺腑，使全場觀眾悲慟落淚。會演中，她扮演了《男落庵》里忘恩負義、滅絕人性的大囡，給前來求乞的老父吃貓食，只借黃糠給老父度日，還逼迫親妹妹賣身。筱月珍一改忍受苦難的賢良女子為潑辣無情的惡婦，唱腔也變得冷峻尖厲，而在最后母親顯靈活捉她時，她幡然醒悟，后悔莫及。筱月珍再一次發揮她哀婉的唱腔，一句句，一聲聲，深深打動觀眾。觀眾對大囡的角色也從憎恨到可惜，體現出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倫理道德的社會意義。筱文濱飾演丈夫，誠實而又懦弱，明知妻子不孝，多次勸告反被罵，終日處于內心遣責卻又無法阻止的矛盾心態，苦惱而焦急。后來他見妻子被活捉，又哀惜又同情，忍不住淚水淋漓。筱文濱成功地飾演了一個因家庭糾紛而成為悲劇主角的小商人典型。但是這出戲在后來的改編中，將這個女婿角色刻劃成與大囡一般的兇惡、刻薄，而且將“活捉”一場刪除，使該劇簡單化為階級斗爭的宣傳品了。

這次會演中，最受人矚目的是施家班演出的《楊乃武》，而申曲界在這之前還從未有人公演過全部的《楊乃武》。過去施春軒所演的角色大多是反面角色，如他的代表作《陸雅臣》，他就在其中扮演那個敗落的富家子弟陸雅臣，他豪賭成性，將萬貫祖產賭盡輸光，還夢想翻本，乃至恬不知恥地賣娘子，最后賣娘子的錢又輸完，只得自盡。在上吊前，他嘆五更，唱詞中還是以賭博、草藥，以及回憶往日榮華為內容，自嘆自憐，直到上吊后被人救活，去求岳母，也是嘻皮笑臉，油腔滑調，十十足足刻劃出一個衣冠不整、好吃懶做的浪蕩子和無賴形象。施春軒將陸雅臣演得活靈活現，獨一無二。

這一次，施春軒演楊乃武是與陸雅臣完全不同的人物形象。他蒙受冤屈，卻剛正不阿，既不屈服，也不氣餒，每次上公堂，都據理力爭，受盡酷刑還堅持反抗，他的每句話，每段唱都是慷慨激昂的。施春軒嘹亮的嗓子如火山噴薄，震攝人心，當演到貪官強迫他在罪狀上簽名，他在“楊”字上少寫“日”字時，官員問他為何自己姓的“楊”缺個“日”字，他大聲疾呼:“暗無天日!”頓時全場轟動，觀眾掌聲長達半分鐘。

最使觀眾激動的是楊乃武姐為弟伸冤告狀這一段，當官員要她滾釘板時，飾演楊姐的是施家班中的二肩女旦楊玉瑛，她先是以大段唱腔為弟伸冤，那略帶沙啞的嗓音，恰恰表現出她滿腹怨憤的哀訴。當官員命兩名差役抬上釘板(一大塊木板，板面上插滿木制刺刀)，觀眾頓時緊張得目瞪口呆。楊玉瑛跪倒在地，仰頭哀叫:“冤枉!冤枉!”然后奮不顧身，視死如歸，將上身猛撲在釘板上，雙手抱板，滿臺翻滾。全場觀眾此時站立起來，驚惶喊叫，有人竟喊:“楊大姐!楊大姐!”男觀眾們頓足，女觀眾們落淚。接著楊玉瑛又來回翻滾，突然停住，差役扶起她，觀眾于是看到她的白色衣衫上染滿鮮紅血跡，不禁又一陣驚呼。在觀眾呼喊聲中，她被四名差役高抬下場。幕下觀眾還是沉浸在激動的鼓噪中，一陣陣怒潮向臺上的衙門沖去。這次會演，“活捉”和“滾釘板”最后成為激動人心的高潮。

七十年過去了，雖說這些申曲老藝人都已仙逝，可是筱月珍、王筱新的唱腔，施春軒、筱文濱的演技，楊玉瑛、施春娥的表現卻始終留在我的記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