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題記:梁谷音老師是我最敬愛的藝術家之一。敬她,源于她的舞臺精彩,源于她對表演藝術的那份癡情與執著,雖說她的表演早已上達自由之境。但她并不滿足于已有的輝煌,還在不斷探索,不斷創造。最近,她重新捏合了《牡丹亭#8226;寫真、離魂》,讓這兩出戲在昆劇舞臺上再次綻放異樣的光芒。愛她,是由于她對藝術、對人生總有與眾不同的見地,犀利而智慧。她寫的每一篇文章、她的每一次公開發言都是一頁優秀的抒情散文。
2009年11月22日,梁谷音救場為坂東玉三郎的昆劇《牡丹亭》貼演春香——其實近年來,她已經很少演這種小花旦戲。然而2010年6月11日,坂東玉三郎和上海昆劇團再次合作演出昆劇《牡丹亭》,這次,梁谷音不僅貼演《游園》中的春香,還在《尋夢》里再飾杜麗娘。為此我深深嘆服,為她那俏麗靈活的春香,那優雅沉靜的杜麗娘,能如此完美地集于她一身。
“覆水難收”常常用來比喻事成定局,無法挽回,與這個成語有關、且最有名的一個故事是漢代名臣朱買臣馬前潑水,其妻崔氏覆水難收,最后夫妻關系斷絕。《漢書#8226;朱買臣傳》(《漢書》卷六十四上)里寫到朱買臣做官以后,收留了崔氏及其后夫,“置園中,給食之”,但是崔氏后來還是自殺了。朱買臣于是給了崔氏后夫喪葬費,葬了崔氏,“居一月,妻自經死,買臣乞其夫錢,令葬”。可并沒有寫朱買臣馬前潑水,與崔氏恩斷義絕的環節。不過歷史上以朱買臣的故事為題材的戲曲作品不少,有宋元戲文《朱買臣休妻記》(今存四支殘曲)、元雜劇《會稽山買臣負薪》(已佚)、元末或明初的雜劇《朱太守風雪漁樵記》(簡稱《漁樵記》),明清傳奇《佩印記》、《露綬記》、《爛柯山》等,其中都有朱買臣中官之后不接納崔氏,最后崔氏自殺的情節。《爛柯山》現存清康熙六十年(1721年)鈔本,共27出,作者不詳。至清末,昆劇舞臺上還能演出《前逼》、《后逼》、《癡夢》、《悔嫁》、《潑水》等相關出目,劇本依據主要是《爛柯山》和《漁樵記》。昆劇《潑水》這出戲出自《爛柯山》,《綴白裘》、《集成曲譜》等曲譜典籍都有記載,汪笑儂就曾編演過京劇《馬前潑水》。
梁谷音是在戲校畢業前向恩師沈傳芷學得全本《爛柯山》的。為了形象再現《潑水》中崔氏的瘋傻狀態,梁谷音專門花了一個月時間來練習這個戲里的“七笑”和“三哭”,如悶笑、冷笑、狂笑、苦笑以及撕心裂肺的哭等特定表演技巧,直到沈老師覺得她基本上掌握了笑和哭的技巧后才正式教戲。沒想到,全戲在畢業公演時竟大獲好評。盡管如此,梁谷音對《潑水》總感到不太滿足。因為《潑水》前的《癡夢》是《爛柯山》全劇的一個情節高潮,所以如果《潑水》還照原來的路子演,根本壓不住《癡夢》。因此,梁谷音強烈地意識到《潑水》一定要改。
首先從人物定位上,梁谷音認為,《潑水》中的瘋婦崔氏是一個非常獨特的形象,與別的瘋婦不同,從《癡夢》中走出來的崔氏,已經是哭笑無常,進入了一種半瘋癲狀態,一時清醒,一時糊涂。但是崔氏還是有值得同情之處,因為她離開朱買臣只為吃一口飯,并且,婦女再嫁在漢代是一個正常的社會現象,并不像宋明程朱理學盛行以后全社會對婦女再嫁的鄙夷。因此,首先要在劇本情節立意上有一些鋪陳與交待。
從崔氏上場唱【步步嬌】到【沉醉東風】,都是按照傳統劇本來演的,不同的是在后半部分,編劇陸兼之增強了朱買臣的戲,把人物的基調定在矛盾之中——朱買臣收還是不收崔氏。當朱買臣聽到崔氏一番動情的傾訴后,他的心里也有一番猶豫,該不該收了崔氏回去?因為這種掙扎和反復更符合人性,更有人情味,而不是一味地在罵“賤人”。對崔氏而言,朱買臣這種反復的情緒也影響著她,令她一會兒看到希望,一會兒又悲觀失望。
由于理順了劇本,找到了崔氏動作行為的依據,也就留給了梁谷音更大的表演空間。因為崔氏是個不正常的女子,用非常規的表演手段來展現她,才符合此情此態。所以觀眾可以看到梁谷音所飾演的崔氏,所有的動作都是夸張的但又在情理之中,有行當但又不局限于行當。
崔氏的出場就是異于常人的,用大腰包擋住自己的臉,露腳抬腿用強烈的碎步輕踩試探著上場,接著一通瘋笑,走到臺中央,再把白腰包拿下來,轉笑為哭,瘋相畢現。崔氏想投奔朱買臣,但她的心里其實很矛盾:“我聞田舍翁,多收十斛麥,尚且易一婦,他如今做了官是,他定娶夫人摟在懷里。”為此心里惴惴不安,不過她轉眼又想:“有道是糟糠之妻不下堂,貧賤之交不可忘,我還是他舊時妻,論夫人該讓我做頭一位。”想到這里,崔氏立刻又得意起來,雙手拍雙腳地邊跳邊走。《潑水》中,粱谷音不管使用順邊走、定定的眼神等出格的肢體語言,還是使用印度舞蹈、現代舞蹈等舞蹈身段,都幫助體現了崔氏人物,這些手段源于生活但又高于生活。
《潑水》的結尾本來很平淡,崔氏在羞愧中跳水而死,朱買臣上場,吩咐地保安葬崔氏。梁谷音覺得崔氏這樣的死不足以彰顯此戲的悲劇氣氛,于是便借鑒了電影《哈姆雷特》里奧菲麗亞頭戴花環,含笑投水自殺而死的方式,非常美。崔氏受到覆水未收起的刺激,更加瘋癡,當她看到滔滔江水便產生了幻覺,“看閘下清清流水,這許多的水,待我來收”,于是輕輕一個翻身,飽含希望地走向江中。直到江水淹過身子,她還完全沉浸在水被收起來的狂喜中,“水收起來了,朱買臣,接了奴家回去吧”……這段表演,達到了“瘋”與美的統一,讓崔氏在充滿幻想和希望中誤死,給觀眾留下了無限的余味。
在崔氏的著裝打扮上,梁谷音也花了不少心思。崔氏傳統的裝扮是頭頂一朵大紅花,身穿黑色富貴衣,裹一個大腰包,線條很直,標準的大正旦裝扮,只是還不足以體現這個特殊人物之美。現在的打扮是:頭頂大紅花不變,崔氏里穿一個出嫁時穿的紅色緊身襖,黑色的富貴衣斜穿,腰上系有紅綢子。因心里還充滿了要回到朱買臣身邊再做一回新娘子的渴望,所以斜穿的富貴衣暗示了她現在的叫化子身份,從衣著上展示出她不正常的精神狀態。白腰包也比原來的大了約三分之二。展開時像蝴蝶,半閉時又像蚌殼,伴隨著身段舞蹈,滿臺流動。由于改良過的新裝扮既保持了原來紅白黑的三個大色塊,十分耀眼,同時也讓崔氏顯得更阿娜多姿,展示了一個凄美的藝術形象。
梁谷音在《潑水》中的“破格”表演,牢牢以人物為中心,她把那些從其它藝術樣式中“偷”來的手段,都化為了自己的東西,猶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所以大家仍然覺得這是一出傳統戲。最神奇的是,全劇現在保留音樂而去掉唱曲聲,崔氏在這出戲里的表演是一段非常漂亮的民間舞蹈,可見梁谷音在這出戲里所花的功夫。
如今,《潑水》得到了很好的傳承與傳播,很多青年演員演《潑水》時都是用的此版本,這讓梁谷音感到由衷的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