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俞振飛

我1960年畢業于原華東政法學院(后并入上海社會科學院政治法律系)，卻陰差陽錯地被分配到上海市戲曲學校，從事戲曲藝術研究、管理和教育工作。因長期擔任校長秘書，我一直跟隨俞振飛，后來由俞振飛推薦調任上海昆劇團副團長。1991年6月14日他生病時，還讓我與李薔華陪同他到華東醫院住院，直到1993年7月17日停止呼吸。屈指算來，我和俞振飛相處33年，跟隨他參加一些重要活動，至今一切都歷歷在目。如今雖然他已駕鶴西游，但他俊秀儒雅的形象、瀟灑倜儻的風度、偉岸睿智的風采、溫文爾雅的做派、虛懷若谷的胸襟和豁達開朗的性格等的音容笑貌卻時常浮現在我的腦海中。他作為學者型的京昆大師，文化底蘊深厚、藝術功底瓷實、表演出神入化、學識淵博深邃，他為人謙和坦蕩、尊老扶掖后代、處世淡泊名利和慈祥平和可親等的高尚品質永遠留駐我的心田。

俞振飛六歲開始隨其父俞粟廬學唱昆曲，那時他父親教兒子每支曲一定要唱上三五百遍，且唱得滾瓜爛熟不準有絲毫差錯。于是從六歲到十九歲，俞振飛隨其父唱完了《納書楹曲譜》一書中所有曲子兩百多出。在一次曲友同期唱曲中，俞振飛唱得字正腔圓，有板有眼，一曲未終，便贏得滿堂喝彩，于是其父和曲友才驚奇地發現俞振飛竟有這么高的天賦和藝術表達力。從此，俞振飛成了繼承俞粟廬昆曲正宗唱法的唯一傳人。

俞振飛先是學習昆曲，主要是清唱，名曰“清工”，之后又先后拜名師沈錫卿、沈月泉和程繼先等為師，學習昆劇和京劇。學習之后登臺演出，稱為“戲工”。那時老師教學極為認真嚴格，一絲不茍，俞振飛也勤學苦練，每天從基本功練起，打靶子、拉云手、踢腿和下腰等等，接著再學戲，結果師承名師技藝，學了不少戲。14歲那年，在蘇州演出昆劇《望鄉》后，俞粟廬高興地說:“沒想到兒子登臺演出的扮相、臺風是那么好，身段、動作是那么美。” 俞振飛20歲那年第一次在上海舞臺演出昆劇《游園驚夢》、《跪池》和《斷橋》，初露頭角，就獲得上海觀眾的一致贊揚。從此，俞振飛成為把昆劇歷來就有的“清工”與“戲工”熔于一爐最為成功的人。1931年，俞振飛30歲拜師下海，在北平舞臺上第一次亮相正式掛牌唱戲，演出很成功，令人刮目相看，觀眾盛贊他“扮相俊秀、氣質儒雅、表演細膩、感情豐富”，梨園界行家更是夸贊他“身上有書卷氣，是一種天賦，是一不可多得的人才”。

上世紀二十年代初，程硯秋有一次來滬演出，要找一位小生搭檔，程派戲迷上海銀行家陳叔通便把俞振飛介紹給程硯秋，并被邀與程硯秋首次合作演出《游園驚夢》，俞演得很出色。程硯秋高興地贊揚俞振飛是個人才，從此，他把俞振飛視作小生的最佳人選。此后，程硯秋每次來上?？傋層嵴耧w跟他合作演出，兩人合作默契、愉快。后來他又邀請俞振飛到北平參加自己的鳴和社(后改為秋聲社)，結果除《亡蜀鑒》、《鎖麟囊》以外，所有程派名劇他都與俞振飛有過合作演出。程硯秋在與俞振飛合作后曾深有體會地說:“京戲演員有無昆曲根底，不僅涉及戲路的寬窄，更重要的是涉及修養和氣質。”程硯秋特別欣賞俞振飛的書卷氣，并認為這是俞振飛深厚的文化底蘊和素養在舞臺上的自然反映。因此，他在演出之余，還向俞振飛學了昆劇《斷橋》、《水斗》、《臧舟》等折子戲。

也是上世紀二十年代初，在上海一次宴席上，梅蘭芳請在座的俞粟廬唱昆曲，當時俞不好推辭，便唱了一支《亭會》的【桂枝香】，由俞振飛吹笛。一曲終了，梅先生便激動地拉著俞栗廬的手不放，說:“我今天聽到了真正的昆曲?！?后來又對許姬傳說:“過去我在北京聽到的不是正宗的昆曲，我想象中的昆曲一定是像今天聽到的那樣?！边€贊揚了俞振飛的“滿口笛”。

上世紀三十年代初，俞振飛應梅蘭芳的約請，到上海梅宅(思南路)拜訪。梅先生請俞振飛為他吹笛《游園驚夢》中的【皂羅袍】、【好姐姐】兩支曲子，兩人一唱一吹，配合絲絲入扣。后他又與俞商定，每星期一、三、五到梅家教唱，每次兩小時。梅先生學習很認真，收獲很大，并贊揚俞振飛的唱腔“講究吞吐開合，輕重抑揚，尤其重在隨腔運氣，的確是有傳統的玩藝兒”。又說:“俞腔的優點是比較細膩生動，清晰悅耳。”1934年，梅先生再次和俞振飛合演《游園驚夢》、《斷橋》和《瑤臺》，兩人合作很愉快，梅先生稱道:“俞振飛是一位難得的天才演員?！庇终f，“俞振飛腹有詩書，在臺上儒雅風流，無與倫比，在臺上那點兒意思，旁人做不到?！贝撕?，梅蘭芳與俞振飛便多次合作演出，包括一度參加梅劇團時期的合作演出，尤其是《牡丹亭#8226;游園驚夢》和《販馬記#8226;奇雙會》，包括梅、俞合拍昆劇舞臺藝術片《游園驚夢》等，這是他們共同創造的藝術精品。

俞振飛除了與梅蘭芳、程硯秋藝術大師以及坤旦言慧珠長期合作演出外，還與荀慧生、尚小云、周信芳、譚富英、楊寶森、姜妙香、楊小樓、蕭長華、馬連良、侯喜瑞、奚嘯伯、郝壽臣、金少山、楊菊蘋、高盛麟、吳素秋、張君秋、宋德珠、黃桂秋、杜近芳、魏蓮芳、童芷苓、李玉茹等京劇大師及名伶合作演出。這么多的戲曲藝術家，都在舞臺上與他配過戲，且大都是特邀他的，爭相與他合演，可見俞振飛的藝術魅力?？v觀京昆史，如此跟眾多藝術家合作過的至今只有俞振飛一人，也正是因俞振飛在其舞臺生涯中長期跟數十個藝術大家合作演出，與高手過招，和名家對曲，才造就了他在京昆劇中所創造的獨具特色的儒雅、秀逸書卷氣的俞派小生風格。此風格的確是無與倫比的，真可謂前無古人能企及，后人恐也難其右。

但是，俞振飛的婚姻生活卻是坎坷不平的，也可謂嘗遍了婚姻的甜蜜與酸楚。

俞振飛最早有一個互相傾慕的戀人，卻為女方父母因門第問題而遭拒。不幸的是女方的母親為使女兒與俞振飛斷絕來往，竟設陷阱讓俞粟廬給兒子俞振飛提親。父親也不顧兒子的意愿，當即應允包辦，令俞振飛倉促完婚。俞振飛為遵從父命，只得娶了一個沒有文化也不相識的妻子。后來，俞振飛在上海昆曲票社中，認識了一個票友，她因與丈夫離婚而為其父母所不容，便找到俞振飛。俞振飛無奈，把她帶到蘇州。其父看她聰明伶俐，又會唱曲，便收她作為俞振飛的二房。但俞振飛經濟拮據，她也耐不住清貧，最后私自出走，另嫁他人。

俞振飛的第三個戀人，就是黃曼耘。上世紀三十年代末，俞振飛在北平京劇名家王瑤卿那里學戲時遇到黃曼耘，兩人一見如故，黃還主動將家中房子借給俞振飛住，同時請俞為她拍曲。后來相處時間長了，兩人產生了感情并同居。而黃的原夫也另找了太太到臺灣定居。1940年，黃和俞雙雙回到上海正式組合家庭，從此，黃曼耘也成為俞在事業上的支持者和得力助手。1948年，俞振飛受邀赴香港與馬連良、張君秋合作演出，后旅居香港，一度生活難以維計，當時蔣介石曾多次派人動員他到臺灣，給予高官厚祿，但他多次予以拒絕。1954年，在周恩來總理的關心下，讓文化部長夏衍出面，寫信請他回大陸。1955年初，梅蘭芳要拍攝昆劇舞臺藝術片《斷橋》，也提出要請俞振飛回來合作。最后經周恩來總理直接打電話給香港《大公報》社長費彝民，請他協助安排俞振飛盡快回大陸。對于國家領導人的親自關心，俞振飛非常激動，并于1955年4月與愛妻黃曼耘雙雙回到大陸。不幸的是，黃曼耘1956年患病身亡。他們共同生活了近二十年，是一對恩愛夫妻。

說到后來俞振飛與言慧珠的婚戀，根據當時背景與環境，我覺得可以分為三個部分來講。

首先是以昆劇為情緣。1956年，俞振飛受邀隨浙昆到江西和福建演出。言慧珠得悉后，特意從上海趕往南昌，與俞振飛合演了《長生殿#8226;驚變#8226;埋玉》，轟動南昌。此時，言慧珠對俞振飛充滿著感情與期待，并萌生了由京轉昆、京昆并舉與俞振飛合作演出的想法，并認為俞振飛也需要一個舞臺搭檔。

其次，1956至1957年，俞振飛、言慧珠先后被任命為上海市戲曲學校正副校長，這為俞、言的朝夕相處、談婚論嫁提供了難得的機緣。言慧珠本來昆劇基礎就不錯，加上天資聰穎，勤學苦練，在短時間內很快向俞振飛和昆劇教師朱傳茗學了十多出昆劇優秀傳統老戲，這為俞、言的合演創造了基本條件，也被人們認為是最佳搭檔。此時，程硯秋、梅蘭芳均已先后作古，因而俞振飛確實需要重新尋找合適的舞臺搭檔。于是，言慧珠抓住這個機遇，主動追求俞振飛，從舞臺搭檔直到生活伴侶。最重要的原因是，言慧珠擁有眾多優勢——她本是梅派謫傳弟子，受梅蘭芳親授最多，影響最大，解放前在上海就曾被譽為“平劇皇后”，是梅蘭芳生前最滿意的弟子之一。因此，言慧珠成為俞振飛的舞臺搭檔也是順理成章之事。然而，她作為俞振飛的配偶卻有其缺憾，因為俞振飛作為言慧珠的長輩，在舞臺上可以合作，但年齡上的差距，勢必影響婚后生活。因此，兩人結合潛伏的危機也是明顯的。

第三是以戲牽情。作為戲曲學校的校長，為提高教學質量，總要找到好的劇目。為此，俞、言傾注了大量心血。他們從1957年到1959年先后組織改編、創排和成功地演出了兩臺大戲，既提高了上海戲校的教學質量，培養出一批京昆高才，也擴大了戲校的影響。這，就是湯顯祖的傳世之作《牡丹亭》和《墻頭馬上》。而這兩出戲都是俞振飛和言慧珠主演的。是他倆把古老經典、現實生活與時代氣息緊密結合起來，搞出了高質量、高水平的兩臺大戲。他們這種勇于革新、敢于創造、不斷攀登藝術高峰的精神，終于取得了極大成功，并先后晉京演出。劉少奇、周恩來、賀龍、彭德懷、陳毅、周楊、夏衍等中央領導都曾觀看演出并接見全體演職員，田漢還當場賦詩贈予他倆:“墻頭馬上姻緣好，再霸舞臺二十春?！眱沙龃髴蛟诒本┹d譽而歸，此時使他們產生了“藝術最佳搭檔的共識”。于是， 1961年他們正式登記結婚。當年俞振飛59歲，言慧珠41歲，和合百歲，可謂珠聯璧合一度被傳為佳話。

然而，對于二人的婚戀，社會上卻傳得沸沸揚揚。

一是說言慧珠追求俞振飛的目的，是要俞振飛為她配戲和提高藝術身價。我覺得，這里有功利的目的是有可能的，不過言慧珠與俞振飛這一對舞臺搭檔是無可非議和當之無愧的，周總理也稱贊他們為“最佳搭擋”?？陀^地講，正是俞、言在舞臺上的搭檔，在戲校的近十年合作中創造了許多佳績，作出了突出貢獻。他們培養出一批京昆尖子演員，并通過改革創新排出了保留劇目《牡丹亭》和《墻頭馬上》，還有《長生殿》、《游園驚夢》、《奇雙會》、《百花贈劍》、《斷橋》、《陽告》、《玉堂春》等。正是他倆把“五千年吳文化的清秀古雅，把他們的舞臺表演藝術一步一步引領入‘意到神傳，筆精形似’的境界”，成為常演不衰的優秀保留劇目。

二是說兩人婚前已出現愛情裂痕，為此，言慧珠甚至到市委狀告俞振飛。據我所知，在收到了言的告狀信之后，時任市委文教書記的石西民約請俞振飛、言慧珠到丁香花園吃飯，石西民當著俞振飛、言慧珠的面好言相勸，予以協調。應該說，兩人結婚后，一度是較為和諧穩定的。不過，作為蒙族后代的言慧珠有著強悍的體魄，并受其父母的寵愛、嬌慣與放縱，過于追求個性解放、執著頑強、性格暴躁;而俞振飛則是個文弱書生，溫良恭儉讓，有涵養，知書達理，與人為善，大度寬容。由于兩人性格和氣質上的差距，事實上，他們的婚戀有甜蜜，也有酸楚，可以說是甜蜜與酸楚的交織。鑒于俞振飛與言慧珠在年齡、身體和性格等方面的差異，他們的生活背景、經歷和文化修養的不同，他們的生理與心理以及生活處世與方式很不一樣，這都決定了他們的婚姻生活有矛盾、齟齬和吵架是免不了的，也是不足為怪的。所幸的是，俞、言兩位生前后來都正視了他們之間的問題，且已約好“文化大革命”結束后離婚。

總之，俞振飛、言慧珠的婚姻“千里姻緣一線牽”的是昆劇，盡管他們是功利與愛情的結合，雖然婚姻生活不盡如人意，但卻迸出了火花和閃光，也是他們的驕人成就，令人難以忘懷。

值得注意的是，自從俞振飛、言慧珠被任命為戲曲學校校長之后，他們的教戲、排戲、演戲和拍電影以及其他一些重大活動，配合默契，互相切磋，共同探討，合作愉快，生活中相安無事，從而創造了許多佳績，為京昆事業包括人才的培養做出了卓越的貢獻。問題在于，當任務不多、比較空閑的時候，兩人出現矛盾和問題就多。特別是言慧珠的精力特別旺盛，她對藝術的追求一往情深，根本耐不住清閑，她的名言就是“我要演戲”。據我了解，言慧珠在戲校時，原還準備組織言家班，弘揚言派藝術。這些都是好事，但為當時的極“左”路線所不容，還被批為走資本主義道路?？梢姡瑥臅r代背景來說當時就埋沒了她的才智與追求，為此她精神上受到的壓抑打擊，勢必影響到他們的婚姻生活。當然，言把心里不愉快的事往夫君身上發發脾氣，這種情緒還是可以理解的。

言慧珠有個與原夫薛浩偉生的兒子，名叫言清卿。“文化大革命”開始，俞振飛、言慧珠首當其沖，慘遭迫害。言慧珠于1966年9月11日凌晨上吊自殺，此時言清卿才11歲，正在念小學四年級。后來學校停課鬧革命，言清卿無人管教，俞振飛要上班，被批斗，要掃地、勞動，而保姆年紀大了，也管不住他。言清卿經常帶同學到華園玩鬧，把家里值錢的東西拿出去賣掉，甚至把俞振飛穿的衣服也賣了，弄得俞振飛心神不定。當時俞振飛曾與我談起此事，我發現他的思想很緊張，他一提起言清卿三個字，嘴唇就在發抖，神情恍惚。我只能進行勸慰，說言清卿年紀小，正處似懂非懂的年齡段，加之言慧珠生前對他的寵愛嬌慣，不懂事，你盡量避開他求太平，但也不要害怕他。后來1972年學生上山下鄉“一片紅”時，面對街道干部的了解征詢，俞振飛自然不承認言清卿為自己的獨子，此情此景，現在看來也的確難怪俞振飛不領情，也無法收養他。

俞振飛和李薔華結婚于1980年，這是一段美滿婚姻，使他倆真正享受到了晚年的幸福生活。他與李薔華結婚13年，平時相敬如賓、情深意篤、相依為命。有次李薔華膽結石住院開刀，俞在家中寢食不安，拄著拐杖到醫院探望。而俞老因白內障住院，一天不見薔華，也是心神不定。俞曾感慨地說:“我第一次婚姻失敗，以后便步步走錯。自從與薔華一起重建家庭以來，從未紅過臉，她對我照顧體貼入微，為我付出得太多，我們始終有著深厚的感情，始終是相安無事，和睦相處?！?/p>

可見，俞老晚年的幸福生活正是李薔華幕后犧牲和奉獻的結果。李薔華原為武漢市政協常委、武漢戲劇家協會副主席，是唱程派的名家，因與原丈夫離婚后，于1979年送外孫到上海。那時，她拜訪了孤身病中的俞振飛，回憶早年與自己所仰慕的師長俞振飛的交往:俞振飛曾為她陪演過《鐵弓緣 》，自己在北京聽過俞老有關《游園驚夢》的藝術講座，并在武漢接待過俞振飛與黃曼耘夫婦等，眼前俞老的生活現狀令她揪心不已。然而，促成此姻緣的主要是戲校教師薛正康，他也是俞老弟子，跟薔華在武漢同事過。1980年，正是薛正康陪同俞老到武漢回訪李薔華老師，后來又雙雙應約拜訪原上海市委書記、時任湖北省委書記的陳丕顯。事后俞振飛親自用毛筆寫了一封很長的信給我，信中的內容，主要是說他與李薔華老師準備結婚，還得到了陳書記“成人之美”的支持。不久俞老和李老師便雙雙回到上海泰安路，一天晚上，俞老約我和他的學生弟子華文漪、計鎮華、岳美緹、梁谷音和蔡正仁等到他家，設家宴慶賀他們喜結良緣。從此，俞老與李薔華相敬相愛，享受著幸福美滿的恩愛生活。可以這樣說，俞老得以在晚年集中精力為昆劇事業作出更大的貢獻，特別是在88歲高壽之際還能參加拍攝電視京昆優秀折子戲16出，這里無不包含著李薔華的付出與犧牲。

“文革”結束后，上海市戲曲學?；謴?，周璣璋被任命為校長，俞振飛被任命為上海京劇院院長和上海昆劇團團長以及上海市戲曲學校名譽校長，緊接著的是落實政策和平反冤假錯案工作。

當時大家最為關心的，莫過于對俞振飛妻子言慧珠的遺產處理問題。對此，周璣璋校長極為重視，親自召集有關人員，研究落實俞振飛及其妻子言慧珠的財產與遺產處理問題。當時出席會議的有俞振飛和言慧珠兒子言清卿的代表、大舅言少朋和大舅媽張少樓(他們都是戲校教師)，以及相關教師與工作人員約15人。俞振飛首先發言，他先是感謝黨和政府對他的關懷，使他得以平反，也為言慧珠平反昭雪，使他們政治上重獲新生，并表示愿意在劫后余生竭盡全力為京昆事業再作貢獻。他說，對于我在“文革”中被抄家的存折，內有人民幣一萬元，我愿將五千元作為黨費上繳給組織，另外五千元捐給學校“蒙古包”實驗劇場添購空調、吊扇降溫設備(后在具體落實中，還發現有利息三千多元，俞振飛也一并捐給了學校作為教學費)。他又說:關于我妻子言慧珠的遺產處理問題，我決定凡屬慧珠遺產，我一分錢也不要，包括她當時被抄家的金銀首飾和存在銀行保險柜里的金銀財寶和名貴手表等，我統統不要。(據悉，這些財產加起來相當于人民幣近十四萬元)還有慧珠在華園的房產我也不要，所有言慧珠的財產、房產全部由言慧珠兒子言清卿繼承。我落實政策后，已從華園搬出，由黨和政府安排到泰安路。當然，根據黨的政策和法律規定，作為言慧珠的丈夫，我完全有權分享繼承言慧珠遺產。但是，在這里我還是毫不猶豫地再次明確，凡屬慧珠的財產、房產，我一分錢也不要。

周璣璋校長當即對俞振飛的決定表示敬意，他說俞振飛姿態很高，體現了不計較金錢得失的高風亮節與寬宏大度。

據我了解，俞振飛在 “文革”之前，每月工資是700元，自己留下50元，其余全部交給言慧珠;還有原亡妻黃曼耘留下的金條，一條贈給慧珠，還有一條是慧珠要去的。此外，言慧珠自殺之前寫下遺囑，并留下7000元給俞振飛(當時已交給學校，落實政策時也歸入言慧珠財產)。按理說，俞振飛完全有理由將過去給言慧珠的這部分錢和金條要回來，但他卻采取一分錢不要的決定，這是很不容易的。大家都知道，也只有肚量大、具有高尚品德的人才能做得到。所以，當時對俞振飛的決定，與會者一致表示贊揚。言清卿的代表言少朋與張少樓也沒有異議。

后來據悉，1986年學校決定招收昆劇演員第三班，但遇到本市生源不足，需到外地招生，卻苦于經費不足的情況。俞振飛知道之后，當即把當時學校給他的落實處理抄家家具折價為三千多元的錢，捐給了學校以貼補招生經費。如此的高風亮節，深受后人稱頌。

文革之后當昆劇的發展遇到瓶頸，他不顧年逾古稀再次奔走呼請，上書黨中央，終于落實了黨對昆劇的搶救、繼承、改革和發展的扶植保護政策。這一政策不僅振興了昆劇，而且在全國范圍內挖掘、搶救了不少瀕于消亡、且具有藝術特色的稀有的古老劇種，可以說，它對整個戲曲事業的繁榮與發展具有現實和深遠的重大意義。到了晚年，俞振飛不顧年已88歲高齡，還親自錄音、錄像攝制了京昆優秀傳統折子戲16出，加上先前跟許多名伶的舞臺演出實況錄像，合計30多出，為后人留下一筆珍貴的藝術財富。

俞振飛的為人，胸懷坦蕩，開朗豁達，淡泊名利，他識大體，顧大局，高境界，寬胸懷，從不計較個人恩怨得失。他生活簡樸，待人寬厚平和，平易近人。他對學生總是和顏悅色，慈祥可親，誨人不倦。此外，俞振飛還積極參加各種社會活動，經常給學生和京昆業余愛好者拍曲、說戲，觀看演出，指導藝術，可以說有求必應，有請必到，充分體現了一個人民藝術家的高度責任感和使命感以及長者風范的可貴精神。他既是一個有豐厚知識與藝術，又懷有極大包容心和忍耐心的人，他一生的奉獻永遠是那么真誠，從生到死、日思夜想夢里情牽和魂系京昆的獻身精神，使人永遠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