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鬧,好好過

中國人凡事唯“大”是舉，家與國相似，兄弟姐妹一多，扛米買菜、打架鬧事都得有個主心骨才好。此時，“大哥”就像一頂保護傘，在弟妹頭頂默默張開，弟妹跑去哪里，傘就跟去哪里。

近日上演的話劇《大哥》就是如此，它以一個標準的父輩家庭模式演繹了一場標準的中國式家庭紛爭。在戲中，兩男兩女四個孩子就像是一套最易產生矛盾的標準配置——男孩長大了會娶老婆，于是家里有了外姓的女人：女孩長大了將嫁做人婦，時不時帶上外姓男人回一趟娘家。一個嫁進門來就拿自己當夫家人，一個嫁出門去還拿自己當娘家人，因此一個家便產生了擴張性矛盾。母親年邁體弱，大聲喊都不夠力氣，況且從來就是一介女流，真要拿主意還得憑靠家里的長子，所謂“長兄如父”。所以，大哥牛培華從頭忙到尾，忙著張羅、忙著說和、忙著訓斥，真不亞于君王治國、將軍平叛，更有甚者，必要時還需自我犧牲，便宜撈不著，虧卻有得吃。總之，《大哥》里的牛培華一生就是個“賠”字，賠錢賠情賠精力，一輩子都在給別人交代，卻獨獨忘了給自己一個交代。

也許這是老輩人的習慣，也是原則——活著不僅僅為自己，賠出去的金錢與青春都是為大局，家和萬事興嘛。“家”在中國人心里不是一棟一家人住著的房子，而是所有有親緣關系的人扭成一股繩、合成一條心，有勁要往一處使，胳膊肘千萬不能朝外拐，“反骨”與“內訌”是最為人所不齒的，當然也是牛培華這樣的大哥所不能容忍的。但是，眾人齊心向來又是世上最難的幾件事之一，每個人總有自己的處境與心思，個個不同，很難為了大局放下架子，并設身處地為對方著想，從而安定團結，家庭和睦。所以，和睦最最難求：不是驕縱的弟弟牛培民不肯去安徽插隊，就是“苦大仇深”的妹妹牛培麗插隊回來死活要歸根上海；不是潑辣的弟媳“寧要浦西一張床，不要浦東一間房”，就是小妹妹牛培佳天天上街要找外國人做男朋友，一池渾水越攪越渾，沒錢了要鬧，有錢了要爭，大哥牛培華好端端的日子圍著這些弟妹轉。只是，戲中的大哥卻是甘之如飴，只求家像個家。

這是一出很合中國觀眾口味的寫實主義戲劇。什么是中國觀眾的口味?所謂齊家治國平天下，家齊是首要，家尚未齊，何談人生、理想、命運?講家的戲不宜故作深刻，所以《大哥》不深刻，平實易懂，蹦出來的每一句臺詞十有八九能引起臺下感慨唏噓或會心一笑。同時，《大哥》亦是一出最臺上海觀眾口味的話劇，全劇時間跨度從一九七三年到二00九年，牛培華從精神抖擻的小伙子變成須發微白的倔強老頭兒，講的全是上海人在那些年月里最感慨的往事——插隊落戶、大白兔奶糖、浦東的房或浦西的床……然而，時間的意義在整出戲里并未搶去家長里短的風頭，因為，“大哥”不是一個關乎時代命運、人生理想的宏大命題，“大哥”只是每個中國人心目中家里的那個影子，他并非一個確切的人物或萬人景仰的英雄，他不那么真切，但總在我們心里，他似在傳遞一種心意：別鬧，好好過。

看來，“好好過”就是我們的理想。洋人覺得不算事的事在中國人眼里都是事，反之亦然，因為曾經“國破山河在”的民族最不想見的就是房在家散。所以倔強的老牛哥寧可用老母親去世留下的動遷費“引誘”弟妹回家，也不愿除夕夜一家大小潰不成軍，團圓飯吃得缺胳膊少腿。

從意氣奮發到固執倔強，這回郝平完成了對大哥牛培華大半輩子的解讀。從海報上郝平的微笑里那幾分委屈、像是收藏了千萬樁心事的樣子來看，他演的牛培華有點像上海人掛在嘴邊的“老娘舅”。只不過，大哥比“老娘舅”更不容易，“老娘舅”憑講道理做和事佬，大哥則用犧牲自己的方式做和事佬。不過，戲中他與資本家小姐吳靜梅夭折的戀愛還算是一首豐富了牛培華精神形象的插曲——可見，他不是一個啥世面也沒見過、只知教訓弟妹的老頑固。他曾經也有過別樣的青春，只是為了家而疲累。另外，對于三十八歲才好容易結上婚的牛培華來說，大哥不易做，卻進而又連累到大嫂，為了弟妹委屈自己的同時，他也委屈了妻子，好在妻子貼心，甘愿陪他一起隱忍。

當然，在《大哥》中，圍繞在“牛培華”郝平身邊的還有許多演技派演員，宋憶寧就是其中的一個。她在臺上是一個滿口講上海普通話的姆媽，有一種上海本幫式的嘮叨，其實就是嘀咕，即那種只有一個人在低聲地發表不滿，三五分鐘嘀咕一句，甚至隔上三五個鐘頭、三五天都還要拿出來嘀咕～下，非常自然，而且總也沒有人接她的話搭她的腔，似乎空氣里只有嘀咕這一種聲音。這種“本幫嘀咕”式表演很令人發噱，很有上海味。

令人眼前一亮的另一人，恐怕要屬劉曉靚飾演的二嫂子徐紅英。她滿頭的卷發筒，老練地給豬蹄子拔毛，耳朵恨不得長到人家嘴巴上去，一有風吹草動立馬先算計自己的利益得失，別人沒有的她也不想要，別人有的她也不能差，人生原則只有一個：賺不賺沒有關系，起碼不能虧。心眼不壞，就是愛算計，她是許多北方人心中南方人的形象。不過，徐紅英這樣的二嫂子被大哥吼一吼，往往還是曉得怕的，因為太過于得寸進尺的事她也不敢做，只是太過大方高尚的事她也不甘做。這樣的二嫂子一旦與小姑子——董蓉蓉飾演的牛培麗起爭執，一般都是矛盾的核心地帶，于是好戲連連。

就這樣，和事佬大哥、年邁體弱的老母親、膽小驕縱的小弟、受了委屈去插隊的大妹、洋派的小妹、隱忍貼心的大嫂子、愛算計的二嫂子、妻管嚴的大妹夫，加上一個大哥的舊愛、嫻靜知性的資本家小姐……這樣一群人擠在一個屋檐底下，湊成一大家子，在插隊落戶、改革開放、炒股大潮中生存掙扎，并都融進了豐滿實在的上海弄堂生活里。因此愛也好，恨也罷，家里那點陳谷子爛芝麻的事便隨著舞臺轉了起來。